妹妹啊，你在我心中留下了永遠的痛

兩年來，每當我想到妹妹，那種痛徹心肺的感覺。總是扯得我心碎。這種感覺一直噬咬著我、折磨著我。妹妹呀，我將如何才能洗去你滿身的屈辱?

妹妹從拘留所走出來

2006年6月7日，這天下午，在中南某市看守所門口，我六十多歲的父母一直站在門外等著，兩個多小時后，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瘦弱女孩從里面走了出來，這就是我的妹妹。父親怒目圓睜迎上去，揚起他樹皮一樣干枯的大手，朝著妹妹狠狠地掄過去。妹妹猛然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倒，但她搖晃了一下還是站穩了。她沒有哭，只用手捂了一下臉，接著“撲通”一聲，跪向被父親這一魯莽動作而弄得措手不及的媽媽：“媽，我給你們丟臉了，我對不起你們，你們打我吧，打我吧!”匆匆趕來的我急忙跑過去，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妹妹。

前一天，我在學校里，不知為什么心神不寧，心里像長了草一樣。吃過早飯，同學們都去教室了。我卻來到磁卡電話旁，撥通了家里的電話，但沒有人接，這個時候家里應該有人呀?我心里不停地嘀咕。第一節課下課了，我又開始打電話，可是仍然沒有人接聽。到了中午，還是沒人接，一種不祥的預感使我將電話打到了姑媽家。姑媽說：你爸媽都到佳木斯你妹妹那兒去了，昨天就走了，走得很急，就說小玲出事了，讓馬上去，具體什么事也不知道，只打了一聲招呼就走了。我一聽，突然有一種天旋地轉般的感覺。妹妹會出什么事呢?我急得簡直像瘋了一樣，找到班主任，語無倫次地向她請了假。

我第一次沒有去擠公交車，而是花了十塊錢，打車到了車站。開往省城的班車，要四點多才出發。我心急如焚地在車站里轉來轉去。這個時候，每過—分鐘就像是過一年長啊。二十年來，我與妹妹相依相伴的一幕幕像電影一樣在眼前浮現。

過早挑起生活的重擔

我的家在湖北省南漳縣一個偏僻貧窮的農村。我和妹妹是一對孿生姐妹，人家都說孿生姐妹性格命運都會相同，可是我和妹妹除了長得略有些相像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任何共同點了。我性格內向，喜歡一個人沉思，妹妹卻外向得很，喜歡一個人出去跑，出去打架。小時候，妹妹總是惹禍，不是今天同張家的小保打起來了，就是明天又有人找上門來，說她把李家的小丫頭鼻子打出血了。就這樣，由于我的聽話、懂事，所以深得父母的偏愛，而妹妹呢，挨打挨罵成了家常便飯。

后來，我們倆都上學了，由于我天生的那種喜靜不喜動的性格，所以對學習本能地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每天放了學我就一個人坐在家里做作業，做完了作業就看書。我們家在農村，那時家里窮得連飯都吃不飽，哪里還買得起課外書，所以，教科書上的文章簡直成了我最大的精神食糧，我每天讀啊讀，一個學期下來，我能將所有的書都背誦得一字不差。考試自然不用提了，在那樣的農村小學考個全校第一，不費吹灰之力。而妹妹卻恰恰相反，讓她學習簡直是趕鴨子上架，實在是難上加難啊。每天寫作業是她最大的負擔，所以她總是趁父母不在時，求著我給她寫，我當時見她實在可憐，而且寫作業對我來說，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所以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個時候，我真是害了她呀。小學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每次考試，她的成績都排在倒數十名之列。

上初中后，妹妹更加不愛學習了，勉強上到了初二，初三就說啥也不上了。由于我們反差太大，父母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爸爸說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如今無論如何也要出一個大學生，所以從小什么農活都不讓我干，什么好吃的都讓我吃。小時候，家里一年四季大糟子粥，咸菜條子，家里唯一好吃的就是我家那幾只雞和鴨子下的蛋，每下一個，媽媽都小心地攢起來，每隔十天八天給我煮一個吃，剩下的就拿到街上賣，好換回我們的學費。每次媽媽給我煮雞蛋，都是偷偷摸摸的，不讓妹妹發現，我也心安理得地吃著。可是有一次，我正吃著的時候，妹妹從地里干完活回來了。她滿手是泥的出現在我面前，我急忙吞下了一口，手里拿著那半個雞蛋不知如何是好。妹妹望著我手中的雞蛋，眼睛都直了，那年我們只有十二歲，我知道妹妹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吃上雞蛋了。我愣了一下，趕緊把雞蛋遞了過去： “你嘗嘗，剛煮的。”妹妹張著兩只黑手湊了過來。我把雞蛋送到她的嘴里，可是她卻只咬了一小口，就再也不咬了。我說：“你吃吧。”她說：“還是你吃吧，你學習累，我不用學習。”說完她一邊在嘴里細細地品著那一小口雞蛋，一邊跑開了。而當時我將雞蛋遞給她的時候，心里卻想著，這下完了，她肯定要給全吃了，我還后悔剛才怎么沒再多吃幾口呢。

農村的生活一年四季幾乎沒有閑著的時候，春天翻地、播種、施肥；夏天要在炎炎烈日下鏟地、除草；秋天要收割；冬天要晾曬，還要喂養雞、鴨、豬。爸爸和媽媽每天忙得不得了，而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就像是別人家里的一樣，從不過問，但妹妹從十一歲開始就已經同父母下地干活，開始承擔起繁重的勞動了。

上高中后，我到城里去讀書了，一個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媽媽都把攢下來的雞蛋做給我吃，盡管這時家里的條件已經有所好轉了，但是媽媽還是不肯將一點兒好東西放到自己嘴里，都留給我了。

我上高二那年，妹妹跟鄉里一個在外打工多年的叫秀珠的人走了，秀珠說在外面不用像在家里一樣累，卻可以賺到比在家多得多的錢，于是妹妹就同她去了。秀珠在佳木斯開了一家煙酒批發店，讓妹妹去做店員，一個月供吃供住，給她二百二十元錢，妹妹每月只留下二十元錢來買必備的生活日用品，將剩下的二百元錢全部寄回家里。每個月二百元錢對于像我們這樣只有年底賣完糧才能見到現錢卻又要馬上還債的農民之家來說，那簡直是一筆大收入。慣于精打細算的媽媽將這二百元錢分成幾份，一百五十元錢存到了銀行，給我的上學生活費用里添上二十元，她說無論如何不能虧著我這個高材生，剩下三十元錢用于補貼家里臨時用的，其實這三十元錢也被媽媽攢了起來，到現在也應該有幾百了吧。二百塊錢寄了有八個月，后來就改成三百了。妹妹說秀珠見她干得好，又給她加了一百元的工資。就這樣，我們這個貧窮的家由于妹妹平添了一筆收入，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2002年，我考上了湖北大學。隨著開學日期的臨近，我和父母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了。那昂貴的學費是我們這樣的貧寒人家難以承受的負擔啊。媽媽數著我們的全部家資，那些錢有的是媽媽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但更多的是妹妹打工掙來的。但總共加在一起，也只是勉強能湊夠我第一年的學費。還有三年怎么辦呢?我們一籌莫展。

這天妹妹打來電話，詢問我高考的事情，當她聽到我考上大學時，在電話里簡直是驚叫了起來： “姐，你真的考上了大學啊，你太了不起了!”當她聽到我說不想去了時，簡直發瘋了一般在電話里喊著：“不行，那怎么行呢，絕對不行，必須得上!要知道考上大學，有多難啊!”

我帶上家里的全部積蓄，來到學校。從那個月開始，妹妹寄給家里的匯款單上又多出了十元錢。她將她那僅有的二十元的生活費用又一次壓縮了。

為了能多掙一些錢，妹妹從2003年到2004年連續兩個春節都沒有回家，因為這樣要耽誤幾天工作，要少掙幾天錢。從2005年5月開始，家里一直沒有接到妹妹寄來的匯款單，媽媽覺得很奇怪，有些坐立不安了。我并沒有多想，只覺得妹妹應該自己支配自己的收入，所以就在電話里勸媽媽不要著急：也許妹妹要攢起來一起寄回來呢；或者她有了額外的支出了。后來母親也不再提這件事了。

火車終于到站了。下了車已是半夜，我找了一個小招待所住了下來。第二天一早，我就打了秀珠的電話，幾經周折，我找到了她開的商店，這才知道妹妹已經有一個多月時間沒有在她那兒做了，她說妹妹去夜總會做了服務員。夜總會是個什么地方，我清楚，立刻急得六神無主。秀珠見我這樣著急，覺得再也隱瞞不住了，就對我說：“你爸和你媽昨天就來了。他們現在正在公安局呢。”我一聽“公安局”三個字，頭一下子就大了：“妹妹她犯了法了嗎?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快說呀!”我瘋了一樣追問著秀珠。終于弄清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妹妹所在的那家夜總會涉嫌有違法經營項目，妹妹被當作“小姐”給抓了起來。我悲憤不已，叫了個車直奔公安局。到了公安局，那里的人說已經處理完了，父母已經去看守所領人了。我又奔向看守所，趕到看守所時，正見到那使我一生心痛的一幕，兩年多不見的妹妹已經變得瘦弱不堪。

“我們還是回招待所吧。”我說。

悔恨洗不去妹妹的屈辱

一路上父親不停地罵著妹妹，媽媽只是不停地哭，而妹妹始終沉默。我也沉默，只是不知該說些什么，妹妹打工掙來的錢，全部都花在了我的身上，她自己每個月只留下十塊錢，我才是這個家里的罪人啊。

到了招待所，父親一路上也罵夠了，所以不再作聲，坐在一邊抽煙去了。我望著妹妹憔悴的臉，摸著她那散亂的頭發，輕聲地問她：“你不是在秀珠那兒干得好好的嗎?怎么會到夜總會去呢?”我這一問，妹妹再也忍不住了，只喊了一聲“姐呀”就泣不成聲：“有一個老板，經常來秀珠的店里買酒，已經有一年多了，我們很熟悉。有一天，他又來買酒，說：‘你一個月才三百太少了，到我那去吧，最少一個月能掙六百塊，不用你干重活，就端個盤子、洗洗碗什么的。’我一聽就心動了，我也想多掙點兒錢。等下一次那個老板又來買酒，我就對他說我要去他那里干。剛開始那幾天，我只是給他們端盤子、刷碗，每天也很累。有一天，那個老板把我叫過去問我想不想多掙一些錢，我一聽能多掙錢，心里別提多高興了。心想，只要能多掙錢，就是再苦再累我也受得了，所以我馬上對他說只要能多掙錢，讓我干什么都行。那老板很高興，就把我交給了客房服務部的經理，對她說以后我到她那里去干，不用再端盤子洗碗了。可是當她把我領到二樓，我才知道，那個客房服務部是專門陪著客人喝酒、跳舞、聊天的，甚至還做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情。當我知道這一切后，就對經理說我還是回去端盤子洗碗吧，我干不了這個。可是那個滿臉堆笑的女人立刻就變了臉，兇狠地對我說：‘已經進來了就別想出去，你知道我們的生意，萬一說出去我們都要跟著吃官司。’就這樣我和那里的姐妹都被整天地關在二樓里陪著客人，二樓的樓梯口始終有保鏢看著，我們想下去實在是太難了。有幾次我趁著保鏢不在的時候悄悄地下樓，想逃出去，可是每次都被抓回去，還要遭到一頓毒打……”我一下抱住了妹妹：“玲啊，姐姐對不起你呀，你都是為了我啊，以后我再也不要你去掙錢了，你回家吧，我自己能上得了學，我能做家教，也能掙錢啊。”

父親早已不抽煙了，他的那張老臉上，不知什么時候爬滿了淚水，我們一家人哭成了一團。第二天，父親和母親帶著妹妹回到了家鄉。我返回了學校。妹妹結束了五年的打工生涯，五年時間里，她為我賺來了學費，卻也給自己帶來了一身屈辱。從此以后，她又開始了那面朝黑土背朝天的農耕生涯，但她從此變得沉默寡言，再也沒有了過去的那份單純，再也見不到那種活潑開朗了。妹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承受得了那世俗的壓力與鄙夷!在我大學還沒有畢業的時候，妹妹就草草嫁給了外鄉一個患有口吃癥的殘疾人。妹妹說，嫁個不會說話的人，她就可以清靜地生活，免得總是擔心人家揭自己的短處。

妹妹出嫁那天，我匆匆從學校趕了回來，望著單薄憂郁的妹妹，我心如刀絞。妹妹呀，姐姐實現了夢想，卻把你推進了苦坑，盡管你從不曾說過一句抱怨的話，可是我又如何能原諒我自己?

妹妹呀，我知道你不認得幾個字，看不懂姐姐的文章，可是姐姐真的想用這顆滴血的心，來撫慰你心中的傷痕啊!

編輯 焦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