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之雅好,始于逛店遛攤兒,買古董比玩古董更有快感。我很少逛店,多遛攤兒。
地攤兒的東西大多是由邊遠地方來的“源頭貨”。小販也大半是外行,拿到城里無非只是想多換點銀子罷了,如果是農民自己背來的,其中便會“藏龍臥虎”。倘若被你從中發現到,不僅有意外得寶的驚喜,更有“發現者”的快樂。而古玩店就全然不同了,那里的老板是內行。刁鉆得很,店里的古物又都是“被發現”過的,很難叫你拾到“漏兒”。而且古玩店賺錢,賣真也賣假,倘若有人說打某某店買了件便宜貨,一準兒是把假東西美滋滋地買回家了。地攤兒的東西有沙有金,有石有玉,小販沒眼,只要你識貨,肯定會從中看出一個國色天香來。
最重要的是,店里的老板和伙計全部都是本地人,都認識我。栽一露面,就好比肥牛出現,朝我磨刀霍霍,宰我為快。但是外地來的地攤兒小販,不認得我,公平交易,各展其能。
出自這三個原因,我遛攤兒還真的遛出不少好東西。然而這遛攤兒,除去眼力,也得有些購物的技巧。外地來的小販雖然不知手中之物的真正價值,卻知道一件稀世古物可以價值連城。所以他們會異想天開地叫出個天價來。而且常常是從買主的神氣與口氣里猜度自己手里古董的分量。于是遛攤兒時一旦發現好東西,千萬要按住心中驚喜,切勿眼珠冒光,如逢奇寶,叫小販開了竅。
一次見一老農擺攤兒,黑臉黃牙,額頭上深皺如溝,可以夾住一張名片。他人蹲在地上,身前一塊破布擺幾個黑黑的罐子,一看便是漢代繩紋陶罐,雖非假造,卻也沒有更高價值。我瞥眼見他身邊筐中有一個陶俑,不加任何彩繪,通體素白,6寸大小,造型極其奇異:人頭魚身,人頭男相,瞇眼閉唇,似在深思;魚身扁肥,狀似手掌,尾外微扭,這扭可就扭出依漾游動的神氣來。《山海經》插圖中的“互人”,就是人頭魚身,給我印象極深。這陶俑簡直和那“互人”完全一樣。記得《中國美術全集·隋唐雕塑》中也有一個人頭魚身俑,亦屬罕見一種。但那俑通體披釉,典型的唐俑,而這無釉的素俑無疑是漢代之物了。我極力抑止心中沖動,在蹲下來端詳那幾個漢罐時,扭了扭下巴朝那草筐說:“那小孩兒玩藝兒要幾個錢?”沒想到老農張口只要50元,幾乎等于是自送,最后40元成交。在我給了他100元等他找錢時,心里恨不得把100元全給他。
近年太忙,遛攤兒也少。一個周末,忽有興致,去古玩市場遛一遛。沒想到自己的運氣總是極佳。在街角一個攤上,見到一尊鐵佛,尺余,束發,赤足立于覆蓮座上,衣紋做“排線”狀,帶著北魏風格,但容顏卻無北魏的商古冷峻,其面孔短艷,眉清目朗,應是北周特征。北周的佛像我在敦煌和云岡見過,但家居供奉的十分罕見,而且多為石刻或銅質,從未見過鑄鐵的。我拿出不經意的神氣說:“這佛爺怎么銹成這樣了?”我還沒問價,小販竟說:“銹成這樣,不給一萬五您也甭想拿走。”我一怔,以為這小販漫天要價。便說:“您知道這佛像是哪朝哪代的嗎?開口就把價要到天上去了。”那人笑道:“別人不懂,您馮先生還看不出是北周的佛?”這句話把我嚇了一跳。他不但對這罕世的佛了如指掌,居然還知道我姓甚名誰。我再看他,破衣舊褲,一頭長發,像個外來小販,但面孔卻有幾分熟悉,更熟悉的是那種神情——一種店里的老板伙計準備“宰”我的笑容。
我一時怎么也想不起這人是誰,但我深知這佛買不成了,否則只有伸出脖子挨他狠狠一刀。待我轉身回去的路上,猛然想起,這不是河東一家古玩店的小老板嗎?兩年前我去過他的店。怎么?他破了產,淪落為小販了?可是那也不會連裝束也和外地小販一樣了。回去與朋友一說,朋友笑道:“現在不少店里的人見攤兒上的東西好賣,就化裝成小販或農民擺攤兒,你許久不遛攤兒,不知道外邊的世界多精彩。還好,沒上當就算不錯!”
我才知道,如今賣的東西有假,賣東西的人也有假。如此遛攤兒,才更費神,更費眼,也更加意味無窮呢。
(摘自《西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