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構報告 Institution Reports]
來自世界各國的中國愛好者們對“十七大”存在很多疑問,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中國項目高級主管裴敏欣為他們做了解答。

裴敏欣是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中國項目高級主管,他在一篇名為《“十七大”的成果——胡錦濤可能的繼任者》的報告中提出:“繼任問題實際上對中國下一個五年的發展不會產生多大影響,而過多關注繼任問題,導致思想上的麻痹,也可能耽誤對解決未來中國穩定關鍵問題的探索。”比如,通貨膨脹、股市過熱、收入分配不公和環境問題等等。
在胡錦濤的第二個任期里,平衡和可持續發展政策推行起來是更容易還是更困難?對新一屆領導層來說,當前最緊迫的政策壓力是什么?
阿曼(蘇格蘭):當前中國社會不公平問題到底有多嚴重?從中國普通民眾情感來看,如何描述他們對新一屆領導層表現出來的尊重?
裴敏欣:社會不公是十分復雜的問題。在中國,社會不公的兩個主要原因,是城鄉差距和沿海與內地的差距。從總體上看,存在于城市和農村內部的不公平現象,比從全國范圍看要低一些。對中國來說,迅速擴大的社會不公平問題正導致中國陷入不安的狀況。
溫日新(音,拉美):裴先生,對一些局外人來說,中共“十七大”并沒有讓中國在未來幾年內出現民主化的跡象,結果令人失望。多數中國人對胡錦濤和中共新領導班子是怎么判斷的呢?在以商業領袖和學者為代表的新興中產階層崛起的時候,這些人用自己對選票的要求做交易,從而在民主化角色問題上保持沉默。
很多普通中國人則認為黨從整體來看是好的、正確的,黨的缺點就像“一棵長滿了蘋果的大樹,壞蘋果只占少數”。另一方面,大量關于美國的負面消息在中國傳播,從而削弱美國民主守護人的地位。在此情況下,中國人如何判斷民主是否能給他們在精神和物質上都能帶來好處?
裴敏欣:中國民眾相信政府提高生活水平的承諾,他們愿意接受這個政府。對中國政府來說,這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一方面,中國的民眾基本處于滿足狀態,另一方面,政府不知道政策執行過程中,民眾的滿意水平如何。至于如何讓中國人感覺到民主能讓自己生活得更好,我認為沒有多少選擇余地。
社會向民主規則轉變多發生于一些偶然事件上,而不是設計出來的。這意味著,無論中國人如何權衡民主的利弊得失,他們都沒有多少選擇余地。當民主在中國降臨的時候,中國人將別無選擇。
多娜·庫克(美國):你在最近的一篇文章里說,為打破僵局,大膽推進改革,胡錦濤已經沒有多少選擇機會。政治僵局和歷史上形成的“一致通過”模式,是中國政治系統一個完整的組成部分。在這個問題上,鄧小平只想走一步看一步,逐步放開,而江澤民卻沒有任何突破性計劃。相比較而言,胡錦濤看上去并不太關注政治僵局的惡化,他在“十七大”報告里重點強調了黨內民主。
裴敏欣:胡錦濤能否在短期內突破“高度一致”的政治決定模式,這一點在“十七大”的成果里沒有體現出來。這意味著涉及到一些關鍵性經濟領域的政治僵局,比如匯率改革、國內發展不平衡等,到明年奧運會前不會打破。
當然,如果胡錦濤能在一場突發性政治或經濟事件中鞏固自己的地位,從而能夠將自己的政策推行下去的話,僵局也是有可能被打破的。實際上,胡錦濤在2003年3月就已經開始這樣做了。當時,他利用“非典”危機確立了自己的個人權威,向世人證實了自己的領導能力。
至于黨內民主,我同意你們的觀點,如果真的要在黨內實現民主,這只能給中國政府帶來更多的麻煩。在這個問題上,我認為中共領導人其實比我們更清楚問題的復雜性。這就是為什么他們在黨內民主方面說得多、做得少的原因所在。
彼得·斯科勒(美國):從新一屆領導班子的政策日程中,我們能否發現一些觸及到城鄉差距的線索?
裴敏欣:那是自然。“十七大”報告已經清楚表明,中共對城鄉差距懷著深刻的憂慮,認為這將是中國社會不穩定的一個根源。但認識到這一點,并不意味著一定會出現有效的政策反應和效果。中國面臨的挑戰,是將領導人所關心的問題轉化為有效的政策。不幸的是,過去的經驗表明,這正是中國政治程序中最薄弱的環節。
肯尼思·史密斯(加拿大):胡錦濤推行的科學政策能夠有助于建設有中國特色的可持續發展、人權和民主嗎?
裴敏欣:這個觀念更多集中在可持續發展、提高社會公平度上,而不是民主。中國政府相信,最優先的問題是使經濟在和諧中發展。中國政府也很清楚,解決收入差距問題在政治上是必須的。
威廉姆·甘博(美國):現在,股市泡沫看上去似乎對經濟和個人財富都會產生很大的危害。如果這個問題導致社會不安,中國新一屆領導人將如何應付?
裴敏欣: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在這個時候,中國政府有很多可供選擇的調節工具抑制泡沫,比如提高銀行利率,將更多居民資金吸引到銀行。中國政府也可以增加新股供應調節市場。但很多措施實際上并沒有產生很好的效果。
朱丹(音,中國):中國大型國有企業高級管理人員有任期嗎?他們的執行力如何評估?相對一般民眾而言(特別是被傷害的人),這些“老板”是不是在經濟增長中享受到了最大利益?
裴敏欣:這個問題在我的一些專業領域有涉及。在中國,大型國有企業高級管理人員首先是政治任命,其次才考慮職業化問題。結果,政治資格和職業經驗在選拔中都發揮著作用。
這樣,對他們的執行力評估也就顯得相對困難一些。在西方,股價是企業領導執行力的重要標志,但中國不一樣。對國有企業高管來說,發表了多少博士論文現已經被當作考查依據。
很明顯,國有企業高級管理人員成為經濟增長的受益對象,當然,我不能說他們就是最大的受益群體。他們的一舉一動,無論好壞,都將對普通中國人的生活產生巨大影響。
在一個需求大于供給的市場,國有企業領導人成為壟斷巨頭,他們控制著巨大的資本,自然對中國人的每天普通生活產生很大的影響力。
張小如(音,中國):作為中國人,我對西方看中國的視野十分好奇。我的感覺是,西方媒體近年來對中國經濟、社會和文化方面的負面認識已經有所減少。西方對中國政治的感覺也在變化嗎?
裴敏欣:西方媒體對中國的經濟和文化所持的肯定觀點確實增加了,對中國社會發生的變化也同樣持肯定態度,但對中國政治肯定的還是不多。這是因為,西方媒體從業人員職業化程度很高,他們有自己的觀點。
最近,我瀏覽了很多西方報紙。我相信,這些媒體在最大程度上執行著向中國政府增加壓力,從而促使其改善政治狀況的功能。盡管西方媒體的報道看上去非常負面,但這實際上有助于督促中國政府改變政治環境,從而對多數中國人有利。
比如愛滋病問題,《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重頭文章報道中國的愛滋病問題。為回應國際輿論的壓力,中國政府采取了有效措施,遏制事態進一步蔓延。
現在,據說中國的醫療衛生狀況也在好轉。所以,西方媒體對中國政治的一些報道,我認為不一定都要采取敵視態度。
史紅濤(音,中國):你認為中國股市會崩盤嗎,如果這種事情真的發生,你估計是在什么時候?
裴敏欣:這是不可避免的,我對此高度自信。西方受人尊敬的經濟學家,現在基本上都認為中國股市泡沫確實存在。目前的問題是預測災難爆發的時間。我希望我能在這一方面有所發現。
佩特羅(美國):新一屆政府在教育方面將采取什么措施?如果教育失敗,誰應該受到譴責?
裴敏欣:很不幸,新一屆領導人并沒有在教育方面宣告要采取什么改革措施。最近數年來,中國政府宣布要增加教育投資。其實,投入不足遠不是問題的全部。為適應全球化挑戰,滿足市場經濟的要求,中國政府需要改革自己的教育系統。
中國的教育系統如今遇到兩難窘境:一方面是高校畢業生過剩,另一方面是企業缺乏有實用價值的大學生。現在,這個問題在中國已經遭到廣泛譴責。當然,這是一個系統性問題,不能指望在某一方面得到單獨解決。
馬長紅(音,中國):裴先生,中國的經濟增長很大程度上依賴固定資產投資,很難持續。為給經濟降溫,中央政府冷卻固定資產投資的做法也遭到地方政府的強烈抵制,因為增長數據對地方政府起到的激勵作用很大。
“十七大”對比較“順從”的地方官員進行了提拔。這是不是說中央的宏觀經濟政策對地方政府將產生更為有效的影響?
裴敏欣:這還很難說。人事變動當然會有影響,但影響程度有限。
對中國來說,為固定資產投資降溫最有效的辦法,是增加資本成本。我們都知道,中國的資本價格是嚴重低估的,甚至是無成本使用。
減少固定資產投資的另一個辦法是增加企業在環境和社會方面的成本(比如為大量失去土地的人給予足夠補償)。如果能把經濟調節工具運用到位,很多問題都能得到解決。
不幸的是,中國經濟問題的解決在很大程度上要取決于政治。如果政府調控方式不變,作為地方政府政績主要表現形式的固定資產投資,會很難降下來。
維克多·雷登約夫(烏克蘭):未來全球化繼續深化的進程中,美國的研發企業在產品、服務和金融方面,對亞太地區的影響很大,這會對中國經濟產生什么影響?全球化將對包括未來中美經濟和政治關系的平衡產生哪些影響?
裴敏欣:事實上,很多美國先進的研發公司都在中國有業務,但這些公司的主體工作依然在美國。美國公司現在還需要提高警惕,最重要的是知識產權。中國的軟環境——比如法律框架和金融體系,與其道路、機場等硬件相比,要薄弱得多。
中國經濟之所以能取得高速發展的成績,和全球化有很大的關系。中國的發展將改變全球的平衡結構。我們已經看到,中國高速發展的經濟對中美經濟和政治關系產生了深遠影響:經濟聯系越來越緊密,政治聯系也取得了很大進展。
但由于這兩個國家的政治、經濟系統有很大差異,對地緣政治存在分歧,彼此在走近的過程中也會十分謹慎。
來源:英國《金融時報》
2007年10月23日
編譯:楊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