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焚影

夜里增強的風勢，發出猶如海獸在饑餓時的吠聲，掠過僧房和正殿的棟梁；一味撼搖大地的雨勢，時而像投擲沙石般擊打著門窗。所有的走廊地板，所有的柱子，全發出嚶嚶啜泣般的聲音，屋體震動的程度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漂浮在半空中。

由夏入秋的暴風雨特征，便是室內的空氣悶熱到仿佛能讓人喘不過氣。那份窒悶讓人的神經越發焦躁，放大了暴風雨的凄厲悚然。所以，也難怪今年剛滿十五歲的小沙彌法信，會被天花板掉落的灰塵嚇破膽，瑟縮著身體躲在室內一角。

“法信！”師父從隔壁房間傳出的呼喚聲，讓他身體猛打著哆嗦，眼睛也瞪直了，簡直就像剛從噩夢中醒來，一時半刻之間，完全沒辦法回答。

“法信！”師父的音量又再加大。

“來……來了。”

“你辛苦了，能麻煩你像平常一樣，到正殿巡邏一下嗎？”

師父的吩咐讓法信嚇得縮起身體。平日雖是安閑舒適的兩人住所，這種時候卻顯得很可恨。在這恐怖的急風驟雨時節，如何能一個人獨自出去檢查門窗呢？

“那個，師父……”好不容易，法信擠出一點聲音。

“干嘛？”

“就只有今晚……”

“哈哈哈。”

他聽到師父哄笑的聲音。

“你是說你會害怕嗎？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一起去，隨我來。”

法信就像是被強行拽走般進入師父的房間。

不知是何時準備好的，原本在看書的師父，點亮帶把燭臺上的蠟燭，朝著先前站立的正殿方向走去。蠟燭微光從前方低處被照亮的、年逾五十的年長者的枯瘠臉龐，就像骷髏一般，給人膽戰心驚的感覺。

進入正殿后，燭火猶如搖曳般飄動，兩人的影子竄上了天花板。空氣陰沉渾濁，簡直就像踏進一個沒有盡頭的洞穴，法信甚至再次興起或許沒辦法二度平安生還的擔憂念頭。

端坐在正面、人身大的黑色阿彌陀如來佛像，在師父遞出的燭火照耀下，更覺得壯麗肅穆。師父暫時在前方停下念經，金色的佛具各隨己愿地反射出搖曳的燭影。從香爐、供燈盤、燭臺、花瓶、金色木雕的蓮花座開始，佛壇、讀經桌、捐獻箱等金色器具，宛若不知名的昆蟲般閃爍著，在那眾多的佛具之間，說不定有什么害人的怪物，例如巨大的蝙蝠，滿滿地張開翅膀躲起來，一想到這兒，法信大腿上的肌肉開始自動地發抖。

師父再度走出去，似乎連他也感染到那份陰森。比先前還要快速地前進，大致巡邏過門窗后，蒼白的臉孔仿佛松了一口氣似地歇息。

不過，師父不知道在想什么，竟又再度折回正殿，然后，正想著他是否會來到阿彌陀如來佛前，只見他坐在正下方的修行蒲座，將帶把燭臺放在一邊說：“法信，膜拜。”

法信像個機械人偶般，當場趴伏下去。他和師父一同頌經了片刻，不久抬起頭來，如來佛慈悲忍辱的光容，更添一份柔和的色彩，連暴風雨也無法動搖的崇高，反將法信誘導進猶如夢境的恐怖世界。

“好驚人的風勢啊！”師父的話讓法信一驚。

“但是法信！”過了一下子，師父突然以煞有其事的口吻，正言厲色地對著法信說。“今晚，當著阿彌陀佛的面，有件事我非向你懺悔不可。如今，我要在你面前自首我那極度駭人的罪狀。幸好在這場暴風雨中，不會擔心會被其他人聽到。掏凈耳朵仔細聽我說吧！”

師父的眼睛炯炯地閃著精光，將音量提高一級。

“其實啊，你可能認為我是個德高望重的和尚，不過我在阿彌陀面前是個連凝神坐著都沒辦法的破戒殘暴、豬狗不如的人。”

“什么？”

出乎意料的言辭讓法信下意識地大叫，全身的肌肉如化石般僵硬不堪，直盯著師父的臉似乎能看出一個洞似的。

“我啊，是殺過人的大壞蛋呀，也難怪你會驚訝，在你來到這間寺廟之前雇傭的小沙彌良順，他就是我殺死的。”

“騙人，師父，那都是騙人的。請您不要再說那種恐怖的事情了。”

“不，是真的。我不會在阿彌陀面前說謊。我讓良順表面看來是死于疾病，事實上，是我動手腳將他害死，而這是有原因的，有很深刻的原因哪。說起那原因真令人感到可恥，不過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說給你聽。

我當了四十年的和尚，在這期間，聞過許多焚燒人體的味道。雖然一開始覺得很不舒服，隨著年歲逐漸增加，我竟無可救藥地愛上那味道，于是到了最后，只要有一天沒聞到焚燒人體脂肪的味道，情緒會變得焦躁不安，總覺得很想搔抓胸口，甚至連安靜坐著都沒辦法。總覺得卑鄙下流，但卻無計可施。哪怕烤了魚，哪怕烤了牛肉，那味道也絕對無法滿足我。那種焚燒人肉的氣味，仿佛能讓人聯想到曼珠沙華花的有毒色彩，是其他味道萬萬模仿不來的。

你還記得前陣子我借給你的雨月物語里的青頭巾故事吧。愛上侍童的和尚，因為侍童的死而悲傷難耐竟將他的肉吃食殆盡，而且還食髓知味，后來到村里殺了許多人。我正巧就是那樣子淪為人間的惡鬼，于是，到頭來，為了私欲，我還是殺了良順。

幸好良順已經病了一陣子，我悄悄喂他毒藥，順利地將他殺害。怎么可能呢，因為誰都想不到是我殺的，沒有受到任何懷疑就舉行了葬禮。不過在他被火化之前，他的肉全部被我割下來了。而且這件事，不用說當然沒人知道。”

“在那以后，我思考著該如何處理良順的肉。我也不喜歡一而再地殺人，希望盡可能的在長時間內，聞著焚燒他的肉的味道。于是我想了很多，突然浮現一妙計。不是別的，就是將人肉的脂肪制成蠟燭，如果是蠟燭，只要我以和尚的身份，早晚將它放在佛前燃燒聞嗅，沒有任何人覺得奇怪。況且制成蠟燭的話，可以享受一段很長的時間。想到這，就偷偷親手制作蠟燭。在普通的蠟中融入良順的脂肪，我稱心如意地制作許多蠟燭。

然后每一天，我壓根兒不覺得畏懼。在修行的時候，點燃那蠟燭，以滿足我豬狗不如的欲望。而修行以外的時間，也曾點燃蠟燭享樂。但是到今天為止，我都沒有受到天譴。回想起來真是一件恐怖的事。

可是，法信，我所制作的蠟燭是有底限的。就算每天點燃一根，一年也要花上三百六十五根。隨著蠟燭越來越少，我有種說也說不出的著急感覺。這兩、三天，怎么樣也說不出來，無法排遣的不安感漸漸加深。一想到我不得不設法解決，法信，我煩惱到幾乎吃不下飯。

現在這里所點燃的，是最后一根由良順脂肪做成的蠟燭。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很焦慮不安。法信，我想要良順的替代品。法信，我想殺了你。

喂，你做什么！想逃也沒有用。這場暴風雨，正是殺人的大好時機。不要哭了，就算你哭，就算你喊，也沒有人會聽見，你已經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了。痛痛快快地覺悟吧，喏，滿足我的心吧，喂，拜托你成為我那奇特心態的蠟燭吧！”

被和尚抓住手臂的法信，因為極大的恐懼，已經連哭都哭不出來，就像麥芽糖似地蹲坐在當場。不過，一想到目前正是生死存亡之際，心里渴求著最后一線希望，不由得說出求情的話語。

“師父，請您饒了我，我不想死，拜托拜托，請您放我一條生路吧！”

“呼、呼、呼。”和尚浮現惡魔的笑容。此時，暴風雨更加激烈地震動正殿。

“哼，到了這地步，不管你說得再多，我都不會放過你。來吧，覺悟吧！”

就擔心他是否會這么說時，只見師父將后放到腰際，拿出一件亮晃晃的東西。

“啊，師父，就當是做好事吧，請您放開那把刀，求求你，請你饒過我吧！我不要……我還不想死。”

這句話生效了，師父就那么靜靜放下高舉的手臂。

“你那么想要活命嗎？”

“是的。”

法信雙手合十懇求師父。

“那么，我就饒你一命。相對的，我說什么你都肯做嗎？”

“是，什么我都肯做。”

“一定嗎？”

“是。”

“那么你愿意幫我殺人嗎？”

“咦？”

“我饒你一命，可是你必須幫我殺人。你愿意幫忙嗎？”

“那……那么恐怖的事情。”

“做不到嗎？”

“可是……”

“既然如此，你愿意痛快地讓我殺掉嗎？”

“啊、啊、啊，師父……”

“如何？”

“什……什么事情我都做。”

“你愿意幫我？”

“是……是的。”

“很好，那么立刻開始吧！”

“咦？”

“從現在起就要殺人了。”

“在哪里……”

“在這里。”

“殺誰呢？”

和尚露出殺氣騰騰的神情，用左手指向阿彌陀如來佛的方向代替回答。

“殺掉那尊阿彌陀？”

“不是。那尊佛像后面，眼下，躲著一個趁暴風雨偷偷潛進寺廟的香油錢小偷。他就是你的替死鬼。來吧！”

和尚站了起來。但，在法信尚未起身前，那里出現一幅異樣的畫面。

從阿彌陀如來佛后方，唰地飛出一個宛若巨大老鼠般的漆黑怪物，踢亂附近的東西，一溜煙逃了出去。法信費了幾秒才知道那就是蒙面的小偷。

“呀，師父！”

過于驚異而忘記恐怖的他，如此大叫著，想要跟在小偷后面追出去，師父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浮現出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溫柔表情說：

“不要理他，想逃就讓他逃吧，法信，你要原諒我。剛才我說的蠟燭的事情，那是臨時捏造的故事。先前，我看見阿彌陀后面有東西在輕微晃動著，雖然知道那準是小偷趁暴風雨偷取香油錢，但輕易叫嚷的話，又不知道對方會做出什么事來，因此除了以計謀逼退外別無他法。在這種刀舞劍飛的時代，說不定我們兩個都會被殺掉。不過，幸好小偷也認為我的故事是真的，逃跑了。什么，這蠟燭是普通的蠟燭啊！良順是病死的沒錯，其實今晚我讀了雨月物雨，然后才想到，那個讓你驚駭不已的故事。”

師父說著，拿出右手的光亮物體，接著又說道：“你所認為的刀子，其實是這把扇子。人在恐懼的時候，會將東西看錯，那個小偷一定也把這個當成是刀子了……”

暴風雨依然猛烈地咆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