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劫走我的下半輩子

我開著長城哈弗上了高架，旋開收音機，老狼在里面唱“你的眼睛讓我終于知道，你的懷抱讓我在劫難逃……”我跟著他哼起這首“情人劫”，眼前的路牌上，飛快地閃現出小米那雙笑得彎彎的桃花眼。

我姓竇，朋友們叫我“阿豆”。大學畢業那年，我和豬頭一同租了套簡易的兩居室公寓，房子不大，但夠我放一排電腦做創業夢，夠豬頭攤開大大小小的油畫板往上潑墨祈求變成下一個陳逸飛。豬頭其實不胖，叫這個綽號是因為他姓朱。他長得風流倜儻，需要靈感的時候就帶女孩子回來，在房間里弄出些咿咿呀呀的聲響，有時害得我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去沖個冷水澡，塞上耳機寫程序。

小米不由分說殺進我的生活時，就有幾分像打劫。一天晚上，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間，我感到有什么東西鉆進了被窩，我差點叫出聲，嘴卻被一只冰涼的手堵住了。睜開眼，黑暗中，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貓一般地凝視著我。仔細看，那是豬頭今天帶回來的女孩子，身材瘦小，卻有一雙修長明媚、很會顧盼撩人的眼睛。

“你……你走錯房間了。”我澀澀地說。“我沒有。”那女孩抿著嘴角，揚起眉毛，“我就是來找你。”她把身子靠過來，我身上突然開始冒汗，一時也分不清是冷是熱，“不要亂來，我，我有女朋友的。”我的聲音不由自主提高了兩度，她的手卻抓緊了我的肩膀，“我只是要你抱抱。”在我能反應過來之前，她溫潤的身子已經撲進了我懷里，“他還有別人，”她的頭在我胸前埋了一會兒，有些含糊不清，“他床上有其他女人的頭發，那只豬。”她重重地說。

我這才明白過來，略微放松下來，她頭發里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型洗發水的味道滲進我的鼻孔。“可能是……他姐姐的吧?”我試著幫豬頭開脫，但有些發慌。她在黑暗里輕輕笑了，“你不會說謊。”

窗外的法國梧桐葉梢上粘著一彎微黃的月牙，在午夜后的天空里，仿佛欲語還休。她的手抓在我的臂膀上，水一樣的清涼。過一會兒，她松開我，鉆出被子，轉過身，在朦朧的光線中對我笑了笑，兩只眼睛彎彎的，像有什么很高興的事。那一刻，一種突如其來的震顫從我的心里波及全身，像電擊一樣把我牢牢釘住。

第二天早晨，我被隔壁的噪音吵醒。豬頭和那個女孩大打了一架，她把他最新、也是最得意的一幅畫稿抹上了幾道顏料，而豬頭把她的吉他扔到了墻角。“你以為你很有才華嗎，”那個女孩抬起頭，伸手擦擦嘴角的血，冷冷地說，“你那點水平，畫漫畫還差不多!”豬頭氣得鼻孔翻天，抱起畫奪門而出。

那個女孩默默地坐在地上，手里抱著吉他，上面斷了兩根弦。我帶她去藥房買了點外傷藥，又去商店給吉他換了弦，她很聽話地跟著我，向我介紹說她叫小米。

那天晚上，豬頭在一個朋友家，想看看那幅畫還有沒有補救的余地。小米把吉他調好音，燦爛地一笑，問我想聽什么，我說想聽老狼的，她搖了搖頭，“那么土。”她為我唱完一盤“戀戀風塵”里所有的歌，唱完每一支都鄭重其事地鞠躬謝場，雖然只有一個觀眾。她說她的夢想是當個流行歌手，我也把日夜耕耘的程序解釋給她聽，并破天荒地自我感覺良好起來。

小米不愿睡豬頭的房間，我便在自己床上加鋪一層薄毯子，對她說，“你睡這兒吧。”“你呢?”“我睡隔壁。”小米爬上床，把一頭長發披散在枕頭上，默默地對我看了一會兒。我臨關燈時，她喃喃地說，“抱抱我。”她那雙細長的眼睛里透出一種孩子般的哀求神情，有種無言的力量，讓我不可抗拒，最后慢慢地被拉了過去。

我們默默地依偎著，窗外的月亮剛升到中天。小米在我懷里抬起頭來，突然笑了，抱住我的脖子，“如果你親我一下，會不會愛上我?”我遲疑著，說不會，小米的嘴角朝上抿去，“我不信。”她挑釁一樣地把潮潤的嘴唇貼過來，剎那間，昨晚那種電擊般的感覺又回來了，我不由自主地把她抱得更緊，意識里的一切都開始天旋地轉，只剩下她發問淡淡的茉莉清香。無邊的夜色里，只剩下我和她。

第二天醒來時，小米已經打理得整整齊齊，手里拎個橙色的行李包，身上背著那把吉他。她說，“我要走了。”我問她去哪里，她說去一個親戚家。我問“你自己的家呢”，她微笑著，過了一會兒，說，“我沒有家。我是B型血的雙魚座，注定要流浪的。”

地鐵來了，停在站上，她在門里，我在門外，隧道里一陣陣冷風吹來，我的心越來越沉。終于，我走上一步，問她，“假如我愛你，然后怎么樣?”說話的時候，我的心在胸口怦怦亂跳。她凝視著我，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過一會兒，說，“假如你愛我，等我想結婚的時候，就來找你。”

車門慢慢合攏。在關上的那一剎那，又微微松開一下。我看見小米臉色一變，然后猛地伸出手來，仿佛想把門打開，但列車已經開動，帶著她有些惶惑的臉朝黑暗的隧道里絕塵而去。我跟著列車一直跑到月臺盡頭，只想追上去，把小米從車上拉下來。那個瞬間，我才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小米——沒有假如。

我在站臺上等了整整一天，她沒有回來。那年圣誕節，我和女朋友正式分手，然后在和小米分手的地鐵站待了很久很久。我后悔當初就那么輕易地放走了她。

陳逸飛去世時，豬頭已然大紅大紫，他的時尚漫畫集“世間女子”被媒體爆炒得熱火朝天，里面一個嬌小身材，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長發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書里她常找男人的麻煩，不是把咖啡澆到男人腦袋上就是剪壞上好的西裝，再就是設計大奶二奶若干奶狹路相逢。我看著看著，忍不住笑了，笑到眼淚流下來。

我的生活也走上了正軌。年少輕狂的夢跟著那幾臺舊電腦被關進了紙箱；跳槽兩次后，成為一家廣告公司的IT主任，貸款買了房子，簽合同時倏然想到“這樣的房型，小米會不會喜歡”。更多時候，想到她在流浪，心里有個角落會隱隱痛起來。

你的眼睛讓我終于知道，

你的懷抱讓我在劫難逃……

老狼的聲音在城市上空的電波里飄蕩，我的長城哈弗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中踽踽獨行，像只落單的甲殼蟲。很多人問我怎么還不結婚，我說“再等幾年吧”。我記得她說過的“如果你愛我，等我想結婚的時候，就來找你”。我愛她。

也許，哪天，小米真會再次出現在我眼前，鉆進我懷里，說“我就是來找你”。

到那天，我會把她緊緊抓住，請求她劫走我的下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