Ａｎｇ Ｌｉ李安·過癮

我一直認為，一個人，活到50歲后才應該是過癮的，前半輩子似乎在一堵大墻上作畫，左邊畫一點點，右邊畫一點點，突然到了五十，才一下子看到自己所畫的全貌。李安就是那樣，一個溫和自守的人，把自己的見識勾連起來，展開給我們，我們看著就很過癮。

李安說，創(chuàng)作對他來說，就是興奮感與危機感共生，求生與求死共存。

我覺得很羨慕他，真好，居然懵懵懂懂就選擇了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一直體會著這么強烈的狀態(tài)，一定很過癮。

我也常想，如果小時候稍微叛逆點兒，或者成績不夠上大學，非得換個出路，是不是人生就不同了，就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不是今后的苦樂就都甘愿，而不是把興趣東分解一點兒給寫字，西分解一點兒給玩樂，弄得不痛不癢。

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規(guī)劃，先掙錢，然后等有了物質(zhì)基礎，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云云。聽到他們那么明確自己所喜歡的事情卻又明確地不去做，我就覺得驚恐，不喜歡的事情，就是做一輩子，功績也不一定有做十年喜歡的事情高，人生也不過癮，這是我所相信的。

入緩

李安剛剛“找到”電影的時候，他說：“我想那么容易上手，一定有些什么東西在里面，也許這就是天分?！?/p>

天分和興趣這些東西真的很害人，說起來稀松平常，好像錦上添花的詞，偏偏是決定了一生的基礎。讓孩子百日抓鬮，也不是全無道理，大家喜歡的東西，本來先天就不一樣。

李安是最恨考試的，縱然父親是校長，幾個城里最好的老師給他補課他都過不了?？瓶荚?。結(jié)果因為學不好法語，不能去法國留學，只好聽鄰居家小孩的建議考到美國讀戲劇。再后來轉(zhuǎn)到紐約大學學了電影，這才稀里糊涂地“活”起來，小時候神情恍惚的毛病也好了，要不然真不知道他小時候臍繞頸的事情要被老婆當成笨的理由念多久。入了電影門道的李安，這時簡直是一遇到學校放假就心里不痛快“覺得損失了一天”。

提到李安，大多會說他畢業(yè)后最失意的6年，若沒有這點兒喜好做仰仗，李安肯定熬不過。就算熬過了也不會懷著現(xiàn)在這種守得云開見月明，沒有那時，怎有現(xiàn)在的心情回味。

那6年，李安主要做“發(fā)展劇本”的工作，實際這工作入行者人人都要經(jīng)歷俗稱“企劃煉獄”(deVelopment hell)，即總有經(jīng)紀人或公司找他合作結(jié)果一個劇本改來改去，纏斗個三年五載，結(jié)果不了了之。那時候的李安因為在大學里畢業(yè)作品得了獎，所以一個經(jīng)紀人接一個經(jīng)紀人地見，一個劇本接一個劇本地改，看上去紅紅火火，結(jié)果虛假繁榮，乍喜還悲，把全家搞到最奢侈的事就是去吃肯德基。

當時的李安常常哼一首閩南語歌《燒肉粽》：“自悲自嘆歹命人，父母本來真疼惜讓我讀過幾年書，畢業(yè)之后頭路無，暫時來賣燒肉粽……”他怕自己找了份“燒肉粽”的工作(李安的婆婆曾勸他開中國餐館)，一做就再也回不了頭，于是就賴在家中，現(xiàn)在想到這句歌詞，實在是腦中浮出很多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找工作的畢業(yè)生，在這一點上，李安當真和他們想法不同。后來李安還認真地咬定，“我發(fā)現(xiàn)，身邊當上導演又做出點兒成績來的，都是繼續(xù)寫劇本的人，而不是打工的人。許多人一出校門就有工作，如劇務、剪接或制作，到后來就繼續(xù)那份工作很難再往導演方面發(fā)展。”

李安的父親一直責怪他拖拖拉拉的，在低潮期等待兩年、三年直至六年，一直沒有勇氣回臺灣。其實也許李安不拖拉，人生就是另一番境遇了吧?！坝袝r候不做決定其實是最好的決定。事情慢慢會變成一個你很容易做決定的樣子?！崩畎舱f，“對于命運，你實在不曉得哪塊云會下雨。”

李安好就好在他一直認為自己是笨的，老天也喜歡他，讓他從最低洼處走起，一步更顯得比一步好，所以李安心態(tài)是緩的，不像一些大起大落的當事人，心態(tài)上很容易老化掉。

“我覺得一開始就凡事清楚，會自我設限。一開拍馬上給個清楚的工作方向，大家方便工作工作人員當然會喜歡。可是這對真正想拍好作品的人來說，并不見得好，因為那是沿用過去的思維習慣及工作人員熟悉的標準在做事，并無超越?！崩畎舱f，他一直認為，人一開始不能太急，要“入緩”，進入情境，看清楚了再落步：“我通常拍到一半時才進入狀況，至少也要到三分之一才有個樣子，前面都是碰碰撞撞的?！?/p>

底子

每次拍片前期，李安最喜歡兩樣工作，一是研究，二是訓練自己認為需要訓練的演員。因為那都是一出戲的底子。

寫《推手》劇本的時候，李安花了一個月練楊氏太極短拳，從《理智與感情》起，他就在合約中注明，需要雇傭私人研究員，由私人研究員幫助他收集那個時期的文學、藝術、思想等相關資料，包括唱片、報紙、廣告。他會請藝術指導帶他到美術館去觀賞那個時代的繪畫，了解當時人的體態(tài)模樣與時興的東西。李安不放棄每一個時代遺存的暗示在美國上世紀70年代流行的照相寫實作品里，他發(fā)現(xiàn)人與人的視線不接觸，于是在《冰風暴》中，他便設計戲中的演員很少對看?！渡そ洹防锢仙虾＝志暗慕ㄖ牧鲜钦娴?，法國梧桐是一棵一棵種下去的，易先生辦公室里那張民國桌子、桌上的文具、杯子是專門尋找的，包括易先生辦公桌后側(cè)一個很大的鐘馗雕像，那是當時特務機關不可少的供奉。在《與魔鬼共騎》中，李安選好演員后，曾和他們一起以高壓氣槍及油漆彈在山洞里真槍實彈地對打了一場，就是因為“生死之間最能顯露出人的個性以及互相照應的重要”，李安就通過拔槍、開槍去觀察演員的個性，開始排戲，之后才排演對白——他又要研究演員了。

李安曾懊惱自己不論拍片、講話或?qū)懳恼?，越來越說不出個道理來。他說不出道理，作品卻也極妙，原因就在于那分寸拿捏，而分寸拿捏就建立在這些研究上。

張蓓靚是李安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的作者，這本書在她和李安之間幾經(jīng)傳改，說到李安的改動，她最大的感觸就是，李安注重每一處細節(jié)的轉(zhuǎn)折，“他說文字一點一滴地累積，出來會是不一樣的東西?！?/p>

李安成就于這些點滴積累，他從家庭角度看社會變遷，從建筑甚至自然界生物壓力和張力的有效銜接看電影結(jié)構，他把一切匯在一起，然后整合出一個大的系統(tǒng)。

李安訓練演員也很有趣，他練的也是那些人的底子。李安一直覺得，演員演戲就跟導演拍電影一樣，有時候三招五式能用好了便不得了。

章子怡要演大家閨秀，他就讓她練毛筆字，“不是要她把字寫好，而是讓她能沉得住氣，要她站有站樣，坐有坐相，別心浮氣躁?！蓖趿暌菘谷諔?zhàn)爭時期的年輕人，李安就讓他看茶葉在茶杯里落下去?！艾F(xiàn)在人都不會害羞和靦腆，我就在我們吃飯時留他一個人在那里看茶葉，半個小時了，他也不敢動。其實這也訓練他的眼睛。”我之前讀過梅蘭芳的故事，說因沙眼而迎風落淚的梅蘭芳被師傅嫌是死魚眼，就專門養(yǎng)了鴿子練眼神，天天盯著鴿子飛高、飛遠。不過，李安的訓練方法是自己琢磨的，和梅大師純屬巧合。

“在電影世界里，只要工夫到，就可以想出辦法，即使辦法不好，也有成規(guī)可循?！倍^成規(guī)，就是這樣細碎的底子。

導·演

李安說：我的一生，就是一連串兒人的周旋協(xié)調(diào)。

他做導演也是。

“其實導演(Direcfor)，就是給方向(Direction)的人?！崩畎舱f。不過他覺得在中式的教育下，很多導演都不知給方向，不然就是給方向的方法錯誤?！拔覀兞晳T于按資排輩，都是聽命令到某個程度后，開始給命令。要不就完全自信，要不就屈就他人，不太愛花時間跟人家解釋自己的想法及轉(zhuǎn)變的過程。中國導演愛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習慣跟人家商量溝通。而在民主社會尊重需要靠自己去賺，所以得去交流、去爭取。實際明星越大，越需要溝通。”

印象派式的灌輸，讓演員自己想答案是“導”嗎?至少李安不這樣認為?！拔矣X得，講解一個動作、幫他們設計動作，或刺激他去做某些動作，要比讓他坐在那邊空想有效。”李安說。比如在電影《冰風暴》中，有一段凱文·克萊恩在飯桌上講述他參加集體治療的鏡頭，在上世紀70年代的美國，這是一個很開放的話題講述者應該做出很開放自然的狀態(tài)，但李安認為，思想矛盾的情緒是人的自然反應，所以克萊恩還要表現(xiàn)出些許內(nèi)心不自在的感覺，“但是如果我跟凱文講解‘自相矛盾’的意義以及如何表現(xiàn)自相矛盾，會很抽象，很難表達。我發(fā)現(xiàn)剛演這幕戲時，他講起話來雙手比畫著加強語氣，我就對他說：‘這樣看起來不太對，你該保護自己。雖然你很有時代精神，表面上很開放，但你的身體語言要相反，在胸前交叉?！?/p>

有時候，對于不同的人，間接的手法也許更好，比如當李安想讓周潤發(fā)在《臥虎藏龍》竹林那場戲里“有玉樹臨風之姿”，他就故意不直接跟周潤發(fā)講，“而是說給武術指導聽，稍微大聲點兒，周潤發(fā)在一旁聽到，勁兒就來了。吊在樹梢時直問：‘我有沒有玉樹臨風啊?!’”

對新人，李安主張“順”，反倒啟發(fā)得不厲害，而是干脆地定標準，表情要怎么做、手要摸到哪里、腳要站在哪里、頭要向哪里，光要對準、聲音要如何等等?！澳愕庙樦?章子怡)，長期地觀察、思索，找出她的長處，大家努力，加上她的配合，然后盡量逼?！?/p>

實際上，導演要導的大部分人并非演員，尤其剛開始接拍所謂大成本電影時，每分尊重都要掙，比如一些照慣例應該拍特寫的鏡頭拍了遠景，攝影師就不干了，“該拍特寫，這是成規(guī)，我要做好我的工作。”想想也對，他們越是出名越要照顧到自己的信譽。

有時候演員提出意見走位可能發(fā)生變化，鏡頭要重新拍過，但攝影師那里不一定能通過，因為光也許不夠漂亮，區(qū)位也許有問題，基本涵蓋面可能不夠?！把輪T有坐有站，得考慮不同的尺寸和高度。有時候五六個演員嘰嘰喳喳，左顧右盼，忽站忽坐，一亂跑起來，頭都給想炸了?！崩畎舱f。拍《理智與感情》的時候就是這樣，在首映典禮上，連查理王子都會好奇：How did youkeep English actors in order?對此，這位“Director”在處理實際問題時倒是把自己的級別下降成“Manager”：“我的經(jīng)驗是，拍電影，一定要把它歸納到可以處理的(Manageable)范圍內(nèi)，先將之瓜分，才能蠶食。不管演員有多少，四五人或一兩百人的舞臺場面；攝影機有幾臺，是否動用軌道或升降合；你先分做兩半，兩半再分為四半，先在腦中理出各個元素及變化的因素，將之歸類，你才能逐項處理及透視各元素間互相呼應時如何運作?！?/p>

最后要提到李安在拍攝《與魔鬼共騎》中的奇遇。

美國有一個民間團體，這群人對某個歷史時代深感興趣，就組織起來，熟讀歷史，自備當時的服裝、裝備、扮相，操著當時的腔調(diào)，每到周末假期，就到各地當眾表演一段戰(zhàn)爭史實。當時《與魔鬼共騎》劇組找的就是一批南北戰(zhàn)爭史社團，當時網(wǎng)上召集的就有9000人，每人每天150美元，他們服裝、馬匹、糧草、甚至槍支都自備，有人還特地不洗澡以保持當時的味道。

這樣的周末有多過癮?不過要真正地過癮，還要像李安，從來不必兼職只投入最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