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應該是這樣的:七月里,午睡過后,淘凈了米,泡上綠豆,做一鍋綠豆粥,留在晚上吃。就著新鮮的蝦皮,溫涼而解渴,米香豆香里融了蝦的骨香。
夏天的村子,像一片葉子,寂靜而單純。
夏天的城市,也像一片葉子,干燥而懸浮。
偶爾地,兩個人會在彼此居住的地方想起一些事情。不同榻,卻時有相對。燈火是寒的。
村子旁邊有一條人工河,是大躍進時候前輩人開通的。童年時候的河水總是充盈而流暢,多年后,人成熟,河已經干癟。河是低的,兩岸有高高的土壩。土壩上栽種了很多的樹。北方的樹木,高大,肅穆,集成柳樹行、楊樹行,進而成林。黃土上還生長著無人栽種、自生自滅的花朵。河壩上的花朵夏天開花,會一直開到秋天。等著霜降,才慢慢冰涼。
他說,東河壩上開滿了花。天黑的時候我去給你采。
她說,為什么要等到天黑呢?
他說,嘿嘿。
她說,怕什么,你就說給我采的。
是雛菊。一片一片的雛菊開在河壩上,一片一片之間被樹木和雜草隔斷。在草叢中的花朵,倔強而干凈。花瓣單一且細長,并不層層疊疊,簡單地集中在一起,組成一朵淡淡的小花。
早些年的時候,東河里有水,水邊有草,水草下有魚。那種小魚的名字叫麥穗,和夏收時節麥田里的麥穗一樣大小。他和她去河里淘魚,用田里的麥稈穿了河里的麥穗,夕陽下相跟著回家。
她會塞給他一把夏天里成熟的櫻桃。手心里的櫻桃,因為沾了汗,又在衣兜里藏了很久,通紅且輕軟。
有時候,他會下河游泳,狗刨式,頭沒入水里屏住呼吸,等她在岸上著急的時候,頭又忽然冒出來,撲通通濺起渾黃的浪花,咧嘴笑,露出并不潔白的牙齒,身體泥鰍一樣的顏色和靈巧。
陽光明亮并不強烈,天氣炎熱但有風,兩個人的童年和少年,像田里的綠豆、芝麻、玉米,散發著農作物獨有的香氣,在寬闊的平原上一望無際地生長。瞬間會以為是一輩子,一輩子的事情還遠著呢。
就叫他們秋生和雛菊吧。幸福而有回憶的童年,真正的青梅竹馬,形影不離的玩伴,像兩只蟋蟀或螞蚱,無憂無慮地在草叢中雀躍。草叢是路上的草叢,車前草引著車轍,車輪軋倒雀躍的夢想。還有敏感而羞澀的少年,躲躲閃閃,目光疑惑而確定,像一朵祥云,飄著卻又不肯落墜。
快樂的時光總是飛快地流逝,刀光一閃,人未倒,傷口卻已經深入了心臟。時間是最高超的劍手,已經做到無劍可傷人的無形境界。未來的世界,并不在這廣闊的田野。童年和少年,總要長大。而長大的過程總是要遇到一些事情,分別和相遇,再相遇和分別。
他說,我沒什么可說的。
她說,我會回來的。
他說,你不會。
她說,我會。
十六歲。秋生讀過初中,不再上學。雛菊家搬人城里,讀高中。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分別,夏日飯桌上的小菜一樣,就這樣輕易地擺在于面前。嫩綠的小蔥,頂花帶刺的黃瓜,櫻桃一樣紅的西紅柿。不忍,不忍。又是夏天。他失落,她憧憬。相交的兩條線,就要被命運擺弄成平行線了,卻還沒能體會得到其中的況味。
是的,很俗套的故事。隨便打開電視,翻開小說,都有這樣雷同的情節。
他開始打工,去城市,去高原,去海邊。四處流浪。人更沉默,心變得堅硬,但有時候柔軟脆弱。在城里的時候,伙伴拉著他去看花展。是九月。華麗而碩大的名貴菊花,高傲而冷漠地看著他。在那些黃的、紅的、紫的、白的菊群里,他低低地呼喚,雛菊。雛菊。心臟一陣疼痛,健壯的胳膊上肌肉搏動。河壩上,田野上,他采了,送給她。她總是說,花長著多好,要采就采一朵吧。
他去海邊.一個人躺在漁船上,聞著海腥,夜里聽魚在呼吸。此刻,只有魚和他醒著。昨天一網拉上來一個海菊花,別人叫海葵或海星,他只叫它海菊花。他把海菊花整理了,制成標本,放在枕邊。我不愛萬物,只愛萬物中和你有聯系的少有的幾樣。
雛菊,你在哪里。我在海邊想起故鄉泥土的芬芳,你并不白皙的皮膚,單眼皮,細長的胳膊,散亂的發辮,和向我奔跑過來的身體。是的,他只是一個敏感而脆弱的青年,離開家鄉,四處謀生,目光炯炯,心懷花朵。并不是誰,都可以享用人生賜予的大餐。幸運的人才·有往事,過了很多年,還能讓心疼痛。
她有時候會想起秋生,默默地低下頭。皮膚還是不白皙,眼皮還是倔強的單,外面的世界真花哨,心里到底好像失落了什么。更多的時候,她會笑著對大學里的女孩說,我有往事,我的青梅竹馬都該娶親了吧。多年不回村子,一些東西淡了。雛菊想,我們終究只有回憶,慢慢地恐怕連這也要失去。我們終究是兩個人的人生。
秋生,我答應過你要回去,可是,恐怕回不去了。你會有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家,但和我無關。可我相信,我是你的愛情。故鄉清晨草尖上的愛情,滴著晶瑩的露水,天然,散發著青草的味道,可以入藥。
十六歲以后,我們再沒見面。暑假回家,他們說你離開村子,去別的城市,去海邊。王母娘娘也許不存在,一條銀河真的存在。
我并不空白和泛泛的童年和少年。秋生,因為有你。
他頻繁被姑姑姨媽們拉去相親。有一天,感覺累極了,走在鄉間相親的土路上,看到路邊開著黃色的野菊花。他們曾經采過,曬干,賣給收藥材的人,然后到供銷社買回整套的《西游記》連環畫。
媒人說,這是小菊姑娘。他愕然地望過去,姑娘是文靜的,白皙的,穿白色的裙子。并不像她。但他一眼看出這個小菊姑娘像他一樣,和這個村子已經格格不入。他們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還有什么話可說。如果一定要娶一個女子在身邊,她該是合適的。他要帶著她離開這里。這個村子,已經沒有留下的理由。走了一個雛菊,帶走一個小菊。他看到自己的花圃里四季菊花盛開。
最美的時光
席慕蓉
我可以鎖住我的筆 為什么
卻鎖不住愛和憂傷
在長長的一生里 為什么
歡樂總是乍現就凋落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