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嶸,1962年生于湖南衡陽,2001年7月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獲法學博士學位,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教授。于著述頗豐,其博士論文《岳村政治——轉型期中國鄉村社會政治結構的變遷》曾引起巨大轟動,近年來其于三農問題、工人權利問題上的諸多考察與論述頗為學界關注。
2007年9月29日,北京香山臥佛山莊1號院,《財經文摘》記者獨家專訪了于建嶸。

記者:你對禹作敏事件如何看?
于建嶸:這個事情要做兩方面的思考。我到禹作敏那里看了之后,的確感到這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我認為,可以從兩個方面來關注禹作敏的前后變化。一方面,禹作敏在大邱莊的改革與發展具有一定特殊性,特殊性不僅體現在禹作敏的個人魅力與個人奮斗上,還在于,他當年是利用集體的財產來辦工廠。另一方面,政府之所以能整垮他,主要原因正在于,禹作敏當年做這個事情的時候,他利用了實體的財產形成了一股力量,于是,問題馬上就產生了。這種博弈關系的結果是,一旦禹作敏倒掉,他的王國也就隨即倒塌。
另外,當年大邱莊集體和村民之間的產權界定是非常不明晰的,也就是說,到最后禹作敏倒掉,實體的財產如果被某些人掠奪起來可能會更加容易。他最初就沒有設置一個比較妥當的制度,沒有界定清楚大家的權利,而最后所謂的產權制度改革、股份制改造,卻使得某些人更容易掠奪集體財產,因為缺乏一個明晰的界定,更容易造成某些人把公家的東西變成自己私人的東西,這比國有資產還容易流失。國有資產尚且有一個監督,禹作敏卻是沒有的。你到那里看了以后會深刻感覺到,誰有權力,誰和政府勾結得好,誰能忽悠老百姓,誰就能把這個東西拿走。
記者:你提到政治因素對禹作敏的扶持,怎么理解?
于建嶸:禹作敏改革初期,自然有他的個人魅力和個人能量,但禹作敏走的道路很值得研究,他實際上是通過實體的力量,沒有分田沒有分地,我們大家一起來做,你們聽我的。他的模式是不可復制的。
他的不可復制有兩點。你到那里,從周邊環境就能看到,那些廢銅爛鐵在禹作敏那里可以做,其他地方做不了。我們現在沒有對他的發家史做過一個非常完整的調查,不好說,我也不說他原罪,但他具備的條件,起碼其他人是不具備的,比如廢舊鋼鐵資源。另外,禹作敏的個人魅力,或者說家族勢力,是沒有辦法復制的,所以,關于禹作敏的模式,我們更想知道的,不是他成功的一面,而更想知道的是,他為什么失敗了。
我們需要注意兩個非常重要的東西,第一個,禹作敏從一開始,就利用了他所擁有的鄉村權力。他與權力本身有一種天然的聯系,雖然不是國家權力,但又被打上了國家權力的印記。他如果是一個個體老板,那就不同了。禹作敏用的是什么呢?他是村支書,可以利用公共資源搞這個東西。這就產生了一個很大的問題,當國家機器要整他的時候,政治權力就完全可以把這個東西作為一個借口。
第二個,你會發現,隨著大邱莊經濟的不斷發展,他越來越與國家權力發生矛盾,與天津公安局的對峙,其實已經包含了禹作敏對公權力的反抗。你是利用國家權力發家致富的,那么權力就不會這么輕易地甩掉你,不會輕易放過你。你不是利用權力致富的嗎,那你就要服管。當然,如果他是一個個體老板,就完全可以不予理會,但禹作敏發現,這些事情他不理還是不行的,為什么?國家要想辦法控制他,想盡一切辦法控制他。
記者:怎么理解?
于建嶸:你是利用政府力量發展起來的,還想把我政府甩掉?作為村支書,實際上禹作敏利用的是以國家權力為背景的村莊權力,表面上是村莊的權力,實際上有國家權力的背景。隨著他政治地位的越來越高,禹作敏竭力希望利用國家權力擺脫地方政府對他的控制,于是,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沖突。
實際上,他想把那個地方變成一個土圍子,但他那個土圍子有很大的問題,他其實是想杜絕地方政府對他以及大邱莊利益的侵害,和孫大午(河北大午集團董事長,2003年以非法集資罪判刑3年、緩刑4年,后出獄)一樣。但是禹作敏和孫大午的區別在哪里呢?孫大午的發展,一切都是他的私有財產,他沒有利用你國家權力啊,他不是村支書啊!所以政府對孫大午是沒辦法的。把孫大午抓起來可以,但你不敢分他的財產,換成禹作敏就不行了。禹作敏從一開始,就沒有把他的幾個集團的財產界定清楚,沒有設計出一個很好的制度,沒有一個明確的產權。
如果大邱莊完全是禹作敏的個人私有財產,當然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事情。在中國,公權力永遠是凌駕于私權力之上的。你村支書的背景是什么,是國家權力,不完全是村民自治,而且到后來,禹作敏已經把大邱莊的村民自治機構變成了一個管理機構委員會,公開設置了一個政府背景。
記者:村與鎮的區別?
于建嶸:建村與建鎮,最后都存在國家權力對村莊的徹底控制。禹作敏實際上處于國家權力的邊緣,國家權力到了鄉鎮這一級,基本就進行不下去了,因為村只是一個自治組織,是老百姓自治的東西。這就存在一個非常大的問題,你只要把大邱莊變成一個鎮或者類似的東西,那么就等于把大邱莊的管理機構變成國家機器,就是對原有財產公司化、股份化。實際上,禹作敏在最早設計這個制度的時候,他沒有關注到財產權利的邊界問題,大家都是在一起的。
中國是中共的地盤,現在不也有人在做和禹作敏基本類似的事嗎?搞什么新農村建設。我認為,如果這些基層干部不處理好這些問題,不預防這些問題,將來一定會招致一堆麻煩事,政府還不把你整死!那些地方官員,要整你一定能整死你,他完全有這個能力!
記者:你如何看大邱莊淡化禹作敏色彩的緣由?
于建嶸:對于禹作敏與大邱莊問題,所有的研究人員都感到非常困惑,禹作敏是怎么起來又怎么垮掉的呢?我們感到很困惑,他怎么就這么容易垮掉了呢?大邱莊離開禹作敏之后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了呢?有些人馬上就想到:哎呀,禹作敏的個人能力、個人魅力實在太大了。

其實,個人能做些什么事呢?禹作敏當年的成功與他當初的產權制度,與他的權力背景是相關聯的。最后產生問題,一個很大的原因也就在于,他沒有充分意識到自身發展背后國家權力的因素。盡管禹作敏最初沒有與國家公權直接掛鉤,好像他只是一個社區,是一個村莊,但禹作敏最早掌握村莊的權力不是通過村民自治獲得的,他是通過村支書獲得的。那么村民自治也好,村支書也好,在這個角色背后,實際上有一個很大的國家權力作支撐,國家公權才是他的背景。既然你利用了國家權力的背景,那么你就得為利用國家權力背景而付出代價。
要理解禹作敏,要從兩個方面,一個是權力,一個是制度。大邱莊經濟的崩潰是必然的,因為這樣的經濟模式,是以領導人為核心的東西,離開了領導人,他從前所有的那套理想、那套架構,都將垮掉。
記者:你是如何看待禹作敏其人的?
于建嶸:禹作敏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也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整個制度環境的犧牲品。他必然要走這條路,而且因為學識素養所限,他是不會理解到國家權力對他的控制的,實際上,在中國,國家權力是至高無上的,你再有錢再有名,有什么用呢?當禹作敏真把自己當個人物的時候,他基本上已經走到邊緣了。禹作敏只有在那個時代才能產生,或者說,只有在那樣的制度環境下,才能出現禹作敏這樣的人物。
記者:對于禹作敏的處理方式,你如何看?
于建嶸:至于這個事情,說大邱莊抓了禹作敏,它的經濟就垮了,這顯然不是一個政治家要考慮的東西。壞掉一個大邱莊,壞掉10個大邱莊,對于政治家來講,都是無所謂的,政治利益是最重要的。禹作敏最終挑戰的,是國家基層政權的建設,是國家基層政權的權威,它已經不是一個個人問題了。禹作敏已經觸到了體制的底線,依照如此邏輯,有無他這個經濟體,對于整個國家來講其實沒什么大礙。
記者:關于禹作敏“強人”的背后?
于建嶸:不一定非要想象他一定有一個巨大的幕后支持者,但我們可以做如下一個推定,我認為這應該是一個合理的推定:第一,禹作敏當時在全國是很有名望的;第二,禹作敏認為,他的經濟實力足夠對抗當地政府了,他大概以為,自己解決農民問題的方法已經很好了;第三,他肯定與某些高官有過交流,但是不是這些高官就一定支持他這樣做呢?不一定。
記者:關于禹作敏事件的深遠影響。
于建嶸:禹作敏就是太把自己當個人物了!雖然他只是個村支書,但村支書背后是國家權力啊!最后對禹作敏的處理,已經不是一個法律問題,不是一個體制問題,是一個絕對的政治問題。禹作敏最后挑戰的,不是某個人,是整個中國最基層的政權,所以才有基層政權機關要向中央反映說:如果中央不處理禹作敏,那我們也無法工作了。
其實,不管你有多么雄厚的背景,只要你在中共的地盤上公開挑戰了這一點,而這一點是極其可能導致整個國家政權的崩潰的。在這個時候,國家機器要上下聯動、團結起來對付你。所以,對禹作敏的處理,按我的說法是,政治問題法律化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