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人于死地的眼神

本來，星期天逛書店，也不是他們事先約好的。純屬巧合。

正是因為這種意想不到的巧合，才給醫生還算平靜的生活帶來了非同尋常的麻煩。

第二天中午，下班了。醫生突然心有所動，不得不請那個女人吃起飯來。

他們選擇一家小酒店落座。這家小酒店離醫院很遠，也很偏。店面不大，可內部裝修得挺別致，有傣家風味。

小廳不大，清一色竹桌和竹凳，墻上掛著蓑衣、斗笠，還有木犁耙的模型。

不坐小廳，掩人耳目。兩人心意相通。一男一女，手牽手，并肩進了情侶間。

表面看起來，這是同事之間的正常交往，其實是婚外戀的預兆。她的臀部給他的沖擊太大。正因為如此，他對女人快要死亡的熱情給全部重新點燃起來。

那天上午，他因為性的困惑來到圖書大廈，想找一本生理人文的書，尤其是人類性的進化方面的書。

生理人文這類書不大好找。因為圖書分類法上沒有這種圖書，“生理人文”，只不過是當代學者們自己的專業說法而已。誰知大廈將它作何分類？要是能找到那也算運氣不錯的了。

醫生繞到一排社科書架前搜尋著，縱然沒有這樣的“二轉子”。再拐到醫學書架那邊翻閱，亦無此類“混血兒”。哲學書架上更難問津，這種邊緣化多交叉的圖書沒法找到，卻讓他見著了一個理想的女人人體。

這個女人的臀好像是從海水中浮出來的一輪明月，由兩個半月合圍而成。圍成的水月亮：白帆一樣鼓，扇貝一樣圓。在他眼前轉騰。

他在大學里寫過詩，不用說，他會用詩來贊美她的臀。

平素倒沒怎么注意她，為何今天這樣扎眼？莫非是她緊繃的筒裙使臀部凸顯，才讓他如此心神搖蕩。

沒等他回過神來，杜麗已乘電梯上三樓去了。他的心也隨著那臀升空了。

他禁受不了這股強烈的誘惑，無心再去找書，便空手怏怏而歸。

回到家里，杜麗的臀部，還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動，就像游樂場里的小木馬那樣忽上忽下。

即便現在與她面對面，那忽上忽下的感覺，仍然在醫生的腦海里浮現。

沈醫生問她，杜麗，昨天，你是不是穿一件白裙子？杜麗說，你怎么知道的？我看見你的。看見我為什么不喊我？他說，本來很想叫你的，可后來，不知怎么又忘記了。杜麗撇著嘴說，喲，看不出來，你這個人那，現在變得那么……那么壞，是嗎？不是，是那么……怪！杜麗改口說。

他咳嗽了一聲，裝做被酒水嗆了。

她揚起眉毛，問他買到什么好書了。

他說，我要的書一般買不到。

半年前，她就知道他下個月要出國留學。那是自然，你們博士總是高深莫測的嘛！我呀，我只買一本通俗的大眾讀物——乳房保健指南。

她也不等他問她買什么書，她就主動提前說出來了。

醫生并不在意她買的什么書，在他眼里，她的身體就是一本生理人文的書。他在偷偷地閱讀，沒想到剛翻開第一頁，就被她發覺了。

嗯，沈醫生，你在看什么呀，我這腳上也沒花沒朵的。她是怨非怨、是嗔非嗔地瞥了他一眼。

哎，我是看這木地板的紋路，挺有藝術感的，就像畢加索筆下的粗線條。醫生將她的腳與畫掛鉤，這不能不是一種水平極高的掩飾。

飲酒過后，他雖沒喝多少，但杜麗穿著高跟涼鞋的腳更讓他迷失了本性。看那，從腳趾頭到腳后跟，從踝骨到腳面，優美的弧線水一般流暢。一雙小腳不大不小、不胖不瘦，真是他理想中的一雙美足。也不知怎么的，近來，他對女人的肢體總有一種特別的向往和期待。

兩人一直聊到下午一點半，大部分時間是醫生在讀護士人體這本書。連杜麗上洗手間時，他也盯住她那雙小腳邁出的步子，覺得那步履分外地輕松、彈性和優雅。

他首次讀到了她鞋子的語言，那清脆的鞋跟聲不時地敲打著醫生的神經，性意識的突然激發像一道強光射得他轟然欲醉，在這股愛欲的急風中難以自持，他不得不專注地追隨著杜麗那魔幻般的人體……

她正求之不得想抓住他，像一只蜘蛛張開了網。盡管這網是在一個小時之內倉促織成的。她想，哪怕他是只大黃蜂沖破了我這張網，我也心甘情愿。在這之前，她對他毫無感覺。因為她覺得沈醫生太高不可攀。再者，沈達明這樣的醫生可不是好色的男人，只有那些知識豐富、頭腦聰明的女子才能留得住他。她沒想到沈醫生對女人的標準也會降低，而且會降得那么快，那么出乎意料。

在這所醫院里，他很受女人青睞。身材魁梧，品貌端正。劍眉高挑，美髯絡腮，下巴還有一道凹陷，像歌星費翔那樣英俊瀟灑。她們當眾都夸他有才氣，還有紳士風度。可背地里女人們對他是怎么想的，那只有天知道。

平時，醫院開朝會，護士們都喜歡與他坐得近些，嘰嘰喳喳，像一群剛出林的小鳥，團團圍著他。為這事，老院長沒少發過脾氣。開會時，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女士們，你們要是離我們沈醫生遠一點，那我這個會場就會安靜多了。

杜麗不想就此收場。醫生也知道這餐飯的效果，要比預想的好上多少倍。

不論有沒有下一次約會，他和她都會想到對方，都會尋找機會再接近。雙方對不期而遇的可怕激情已經心照不宣了。

對于這一點，杜麗既自信又焦慮。自信她的美貌對沈達明不會沒有吸引力。只有傻瓜才不喜歡我這樣的女人呢！只是沒找到開的感覺罷了。一旦開放，也會如玫瑰般艷麗。在杜麗的心目中，沈達明是個紳士，他無論是交朋友，還是做情人都是夠格的。他大概就是那種既能讓女人滿意又有安全感的男人吧。

護士焦慮的是他下個月就要到美國去了。現在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培養感情來得及嗎？幸虧本來就是老熟人、老同事，要不，一顆生葫蘆頭讓我怎么去啃呢？只有一周多的時間，我不能臉皮子太厚，像賣笑的女人那樣沒有廉恥，那樣會讓他惡心，甚至于鄙視我而不再理我的。

我要公開與他接近，不再遮遮掩掩。在公園里，在街道上，在醫院的角角落落。我非要把小拇指插進他西服的紐扣眼中，扭動它。我還要把頭埋在他胸前，把右腳尖放在地上，腳跟提起，以一定的弧度，慢慢擺動腳后跟。在這樣微妙的動作中，他才會不討厭我。我要和他并排走，還要走在他的左邊，但不把手挽在他的胳膊上，當眾就要做出一種有節制的樣子，他才會接納我。我還要故意提一些問題，我早已清楚的問題，卻偏要一本正經歪著頭，聽著他向我解釋。這樣才能討得他的歡心。我還可能拿著一塊奶糖、一根雪糕、一片水果，偶爾吃上一口……

兩天，兩天的時間，對杜麗來說，不亞于兩百年那么漫長。就像鈍刀子在割肉，還不準滴血，慢慢吞吞的，一點一滴的，零刀碎割，真讓她受不了。

第三天早上，上班時，她手里拿著體溫表，站在走廊上，看著沈醫生在病房里進進出出。她想，找一個什么樣的借口，再與他重聚一次呢？

好不容易才捱過去。中午下班的時候到了。她堵在他辦公桌的一頭。裝著有事要與他商量的樣子。等人都走光，她一手掩住口，對他柔聲說，今天我請你！好嗎？他推了一下眼鏡框，手一擺，不行，我與人約好了！說著站起身走掉了。

杜麗也不看他的背影，只是轉身出門，回到護士值班室，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在膝頭上，在調整自己激烈波動的情緒。也許他真的有事呢，我不能怨他。她暗暗警告自己說，你這樣瘋子似的狂熱會把事情搞糟的。沈醫生可不是一般的男人，他就是一臺CT機，他會用電子掃描的數據來確定自己感情走向的。

值得慶幸的是，在這個星期天，就要輪到他們值夜班了。杜麗發誓要高科技利用這個晚上，將他們倆像“神州五號”一樣推向太空。要不怎么辦？總不能讓事過境遷，再去不堪回首。我也不會帶著那份癡情追蹤他到大西洋彼岸去的。那樣，既愚蠢又可笑。

沈醫生也在心急如焚。可令他煩躁的問題，卻與杜麗想的不是一碼子事。

幾天以后。杜麗好不容易盼到那個讓她心動的晚上。

到班后，沈醫生不想與她對坐，而是溜到病房里去了。他將聽診器掛在脖子上，聽筒塞到白大褂的口袋里。在杜麗看來，這不是假模假式的要回避我嗎？是的，他是在裝樣子。他還彎下腰問一個病人，胃口怎樣？睡眠好嗎？

她抿嘴偷笑了，心想，看你能溜到哪里去？不信，咱試試。

杜麗特意穿著那件白色緊繃的筒裙，這不能不是女為悅己者容的典范。她照例給病人量體溫、換輸液瓶，她手里的活不能停下來，好像一停下來身子就要垮掉一樣。

夜深了。準確地說11點半了。病人安定下來，陪護入睡，醫生和護士也都回到了值班室。走廊上空蕩蕩的。洗手間聽不到水聲，連個別耐藥的蚊子也飛得無蹤無影。

此刻，是他選擇的最好時光。他進了空曠無人的洗手間，解開褲襠的拉鏈，仔細查看一番，因服藥的原因，尿液轉清，還有點黃，不過，菜花樣的乳狀物減少了許多。可他心里還是很緊張，生怕被人發現。

護士這邊，比醫生那里潔凈清雅。外間，辦公桌上擺著體溫表和血壓表，還有病歷卡、床頭牌。里間配制室，長方形的案子上，消過毒的瓷盤里堆著膠布、棉球簽和零星藥用紗布。她已經習慣了來蘇水的氣味，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皺起眉頭。

杜麗在等他，坐在值班床的床沿，將身子拉長伏在辦公桌的一條邊角上。他只好來到她的對面，好像無處躲藏。他不能不與她靠得很近。在下班前，他不能休息，因為上天她請他吃飯，他拒絕了她。他今晚要與她套個近乎，態度親熱一點，也算著是陪罪吧。他也感到懊惱，誰讓她請我吃飯時，我褲襠里睪丸正在火燒火燎呢。

記得那天上午，他的襠部隱隱作痛，老是下意識地跑到衛生間，還背著人。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尿流渾濁得很，滋著分叉兒，夾雜著小膿瘡似的菜花樣東西。他不免大驚失色，那種癥狀只是從醫學書籍上看到過的，而自己眼前卻不得不承受這種不熟悉的病痛了。

他躲進醫院墻外的厠所，尿了尿樣。尿流瀉入一只事先騰空的土霉素藥瓶子里，對著瓶口發出清脆的響聲，從貼磁磚的四壁反彈回來，似乎要把耳朵震聾了。

他帶上大口罩，捂得滿臉躁熱，坐公交車跑到郊外的一個小醫院，找到化驗室的女孩。那個年輕的護士用含糊而近乎輕蔑的口吻告訴他，檢驗結果明天才能出來。

他的睪丸火燒火燎地疼了一陣子，這時他深信他的睪丸明顯腫大了。

但是緊接著在男廁所火燒火燎的熬走的五分鐘，使他完全明白了。

當天下午，病痛繼續攪擾著他。他忍不住又去那個小醫院。在小窗口，沈醫生一探頭，就被那護士發現了。她跑到走廊上，很快將單子交給他說，對了！省得我明天再跟你說了。恐怕是壞消息呀。你得了性病啰。

他一下子愣住了，尷尬和羞愧讓他紅了臉。謝謝你，請為我保密。那個護士用一種特別明朗的微笑回答了他的請求。他心中暗想，我得到的這消息，如果不是壞消息，那該有多好！

你在想什么呢？她笑著用膝頭碰一下他，讓他回到了眼前的現實中來。這種碰撞是很輕的，它只是膝與膝之間的輕輕接觸。這種接觸醫生最懂。它輕若落花拂面，表達的意思，也是那么溫柔、纖淡。他仍然保持膝蓋的原來姿勢，沒有反著去碰她一下。

她從床邊站起來說，沈醫生，請你幫我檢查一下。她看著他的臉，邊說邊解紐扣，不是兩手分別拽住白大褂衣襟，而是只用三個手指沿著紐扣向下滑，沒在意指頭怎么動，卻見扣子開來了。胸罩下面，露出了一道又白又深的乳溝。

在他的眼里，這無疑是她一種新的游戲和顯學。

沈醫生，請你不要誤會。真的，你不要在意。里面有一個小節結，我有感覺，你要仔仔細細摸一下。杜麗手捏左乳對他說，右乳也在她的視線中。

哦，怪不得你要買那種乳房保健的書呢。他劍鋒一樣的濃眉上揚，大大松了一口氣。

請幫我解開，搭扣是上下的。他裝做沒聽見，還硬要她轉過身來。他看著她的胸口，手卻不去碰它。她在摸白大褂的襟子，慢慢向上移，扣好一個紐扣，卻停在那里不動了。

我說呢，不用解開，推上去就行了。醫生挽起衣袖，幫她將短袖衫的下擺卷上去，稍一動，被她扣得不牢固的那個紐扣也滑掉了。

我求求你，沈醫生，這是體檢，不是……她吸了吸鼻子，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知道，咳，那好吧！他還是緩緩地替她解開了那萊卡超彈纖維胸罩。杜麗，別這樣，我想你不會有事的。你是健康的，我保證。他吃力地安慰著她。

她挖了他一眼，有一朵淚花從后陷的眼眶里鼓出來，像珍珠般明亮。

不知為什么，她不愿意擦去淚，她想就讓它掛在眼下最好。可當他抬起手去為她擦時，她卻又很快地將臉迎上去。

日光燈下，沈醫生威嚴的站姿，寬寬的黑邊眼鏡，剛刮過的絡腮胡，泛著鐵青色，那高高的白帽子。更顯示了他的權威。

一句話也不說。他緊緊咬住嘴唇，好像要把一種激憤的情緒緊緊咬住。

他不會忘記那個該死的晚上，妻子的房門遲遲不關，從里面飄出一種叫香奈兒牌子的香水味。眼看快到12點了，她走出來敲開他書房的門，她夠著臉對他說，意思是她想與他重歸于好，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看在兒子的份上。她要求得到他的原諒。他怎么也要為兒子著想。最后沒辦法，他只好跟她走進她事先布置好的房間。

難道變了心的妻子在提出離婚之前，騙他上床就是為了報復他，讓他染上性病嗎？怪不得那天晚上完事后，他的下身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再說，他死拖著不肯離婚，當然不是不知道她越軌，更不是怕找不到妻子那樣的女人，他是為了他們的兒子不失去母親。再則，他還有自己的追求，他要到哈佛去深造，實現自己的醫學夢想。如果一旦與妻子離婚，兒子的許多事情皆會讓他分心的。

他掌心向上，先托起左乳，大拇指與四指分開，貼著乳根摸。他變換了手法，改為四指抓，一指扣，兩邊朝一個方向擠壓。

他閉上眼，偏仰著頭，不知是在享受女人的妙處，還是在推斷他的結論？

你婚前服用過避孕藥嗎？他問她。

沒，沒有。她沒有料到，他會問她這個問題，一時紅了臉。

那你們不怕懷孕？

我們婚前可沒有的噢。

年輕女性，避孕藥可不宜服用的！尤其是在25歲之前。

我沒服過。我們婚前沒用過。

他點點頭，表示贊許。你是自己喂奶的吧？

你看不出來嗎？

小姐，請直接回答醫生的問題。是，或者不是。

我就不，她假意推開他的手，扭捏了一下。

很好，婚前沒服避孕藥，有了孩子自己喂奶，對乳房都有好處。說著，他又反手向下，沿著乳頭向四周去摸。頂端三分之一乳暈處。這個部位最柔軟，像發面一樣按下去又爬起來。隨著手指的移動，他的想法從心猿意馬回到最初的軌道上來了。診斷結果，他告訴了她：小葉增生。

她要他再摸她的右乳，他說，再檢查一次，沒有必要了吧？！你的乳房很結實，很有可能漏過小腫瘤。但我查的很認真、很仔細。左乳出了毛病，右乳一般不會有問題的。你放心吧，服點百消丹。

我早就知道我是小葉增生。嘻嘻！她笑了，笑的很詭秘，眼睫毛不停地扇上扇下。

你知道還要我查干嘛？醫生有點惱火了，但他的樣子并不怕人。

你是胸外科主治醫生嘛，你是博士嘛！你是權威嘛！在杜麗連珠炮式的贊美聲中，醫生搖了搖頭，不好再說什么。

她把右手的小指，插進他白大褂的紐扣眼中，將臉貼在他的胸口，淺笑著，達明，我叫你的名字，你不反對吧？

沒關系，你只管叫吧。他看著她的臉，充滿憂思的、深遠的目光。

但她卻不直直地看著他，偶爾一瞥還帶著笑。

他也笑了，垂下雙臂，不去擁抱她。

達明，真的，我喜歡你……她扭動他的紐扣眼，膝蓋在蹭他的大腿。

他分開她的身體，不推不拒……

她向后一退，正好退到床邊。她躺下來了，將手放在膝上，慢慢地撩起裙邊，露出潔白、光滑的大腿……她的嘴唇，像曬紅了的石榴，朝著他裂開了，達明，你來……

可他的兩腳邁不開。太陽穴滾下一粒大汗珠，像冰雹一樣砸到他的心上。

她挪動一下小腿，與大腿正好形成一定的角度，擺好了那種位置。嘴里還哼一聲，嗯，昨天才干凈，這月里最想的……

他嗓子被什么東西咽住，血往頭頂上沖，腦子在尋思，看她這樣子，又是夜深人靜，要想與她上床，真是太容易了。但是他害怕的是那些帶菌的精子會進入她的子宮。杜麗平白無故地被他的性病傳染，必定會大吃一驚。在事情暴露以后，她會恨他一輩子的。他也想到她得了這種可怕的傳染病，是多么地無辜。他們倆還得一個在異國他鄉、一個在國內醫院里受苦受難。

他伸出細長的手臂，將她從床上抱起來，不讓她躺下去。在他的臂彎里，她的衣服合攏了。她不動彈，身子軟軟的，像一條春蠶躺在寬大的桑葉上面。她認定自己，被他喜歡上了。但實際上她被他無情地忽視掉了。

她從醫生的懷里滑出來，好像麻哈魚滑進水里那樣。她不知怎的，隨著醫生的退縮，也就不知不覺地系好了紐扣。她不問他為什么，也不想聽他解釋什么。

他不停地搓著兩只手，無可奈何地說著，拼命地在尋找可以搪塞的理由。可是……只是，唔……我覺得這對你老公不公平。我的意思……這是周末，他一定在等你。

他背起手，想想又回過頭，晚安，杜麗！他下巴的凹陷里藏著一個笑，苦澀苦澀的。

她竟然沒有對他發火，也沒有朝他罵諸如此類難聽的話，什么該死的周末，滾開吧，你這個混蛋！她的睫毛向上一扇，走走又停下來。

好、好、好！她很像領導發指示，并用眼睛瞄了他一眼。她眉肌高舉，額肌上抬，五官變得堅硬起來。眼角的裂口張到最大角度。眼球以最大的面積出現，而且，灌注于視線內的怨恨爆發，宛如夜幕下母狼的眼睛。但絕不是白天里的那種明麗可人，從她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發出來的。而是亮得極度的冷，并顯出驚人的硬度和平定。

醫生一時弄不懂這種眼神，是在仇視他？還是在毀損他？只是覺得脊背有冰川碎裂時那種透骨的寒冷。

在他的眼里，她立即變得十分陌生，她一言不發，只用眼睛盯他足足有一分鐘，那種冷徹刺骨的光芒之后，他明顯感到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詛咒，將纏住他的命脈，迫使他走下坡路，工作背時，學業不順，空難車禍，危機四伏，甚至于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那時，他覺得這一分鐘大大長于一個小時……

她那種眼神，無論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都是他無力控制其可怕影響的。杜麗的眼神，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眼神，而是對他專門制造災禍的眼神了。是災星也好，還是喪門星也好，這種眼神都要對他起重大影響的，因為在博士的觀念中，那眼神不是傳統上的讓你倒霉和遭殃，而是對你高度的蔑視和憎惡。他已經無法制止它對他的發作，他也沒有抵擋這種眼光的獨特能力。她的眼神就像一束強烈的激光直搗他的心房，像兇猛的母獸那樣，虎視眈眈，使他的血液為之凝固，從他生命的深處來搗毀他。

沈達明醫生就像中蠱一樣，第二天，這個被杜麗眼神注視過的人，忽然仆地，發起狂來，假如救治不及時的話，那么他確有生命危險了。

他好不容易稍稍清醒過來，再次懇請她吃飯時，她只刪了他一眼，連一聲道謝的話也沒說，就揚起頭扭著那水月般的臀走開了。他在樓梯的拐彎處拉住她的袖子，低聲向她道歉，她用力甩開他的手，朝他哼了一聲，還“呸”地唾了他一臉口水。

他幾天幾夜沒有睡好。他神經不安，常常突然之間身子抽搐，像觸電似的。夢里有個猙獰的魔鬼跟他糾纏不清。他半夜里醒過來。白天聽到杜麗的笑聲，在耳邊轟轟地響著，整個房間都有她的譏誚聲。

他心里想，我活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這我知道的，不過，我不想冒犯你的。我就這么死了，你會感到痛苦嗎？即便葬身車輪之下也我心甘情愿。你說行嗎？我要是死了，你會為我惋惜嗎？你會說真遺憾，多好的醫生嗎？！

對了，還有安眠藥，用它去自殺最體面，我躺在那兒，睡呀睡呀，長眠不起，你能去看我一眼嗎？不過，你能否救我？不行，我還得自己想辦法。

我死了，你會怎么想呢？我死前一定要給你留下這封信，以證明我的死是無辜的，并告訴你我們來生來世再相會。”

杜麗收到醫生的伊妹兒，她不想打開這封未讀郵件，更不想查看他究竟寫些什么，隨手將鼠標對準了“永久刪除”幾個字，輕輕地按了一下左鍵。

只看眼神是否可以置人于死地？這個問題，像毒蛇的信子一樣緊緊地纏繞著他。

在取消出國的日子里，醫生更是倍受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