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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續)

2008-01-01 00:00:00
芙蓉 2008年1期

第二十八章

肖耀祖這些天開始有點著急了。這邊,信達資產公司老是拖著沒個準信;那邊,市人民大劇院鬧得越來越兇,也不知道會怎么收場;外邊,他哥哥肖光宗也有點蠢蠢欲動的架勢,已經打電話開始和他討論回國的日程了。

肖耀祖不知道肖光宗在醫藥那塊兒的生意做得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他陷得到底有多深,實際上,肖光宗管他的事兒管得多,他對老兄的事所知甚少,肖光宗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過來,他不好勸,也勸不住。他只知道,如果肖光宗回得太早了,他的計劃便很可能會落空。

鮑高潮律師是肖耀祖找的,他看重他們所里的人脈資源,說得明白一點,肖耀祖其實是沖著邱雨辰去的。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把市人民大劇院的頭兒私下里擺平了,也就不會有什么大的事了,他付給他們的律師代理費那么高,其實就做了這方面的預算,只是沒有把話說透。

他不能說透,肖耀祖對那些做律師的一向沒有什么好感,他吃過他們的虧。要把事情辦成,又還得依靠他們。有的律師,生怕你不打官司,生怕你的官司打得不夠大,甚至經常打著法官的牌子找你要這要那,這人要是攤上了官司,真的是不死也會脫層皮。

這不,麻煩來了。不知道鮑律師是故意裝傻沒領會他的精神,還是太相信自己的關系了,竟把跟市人民大劇院的那層窗戶紙給捅破了。事情沒搞定,反而給他惹了一個大麻煩。

盡管肖耀祖也知道,這層窗戶紙即使不去捅它,遲早也得破,但把他公司跟市人民大劇院的頭兒的關系,搞成他公司跟市人民大劇院單位之間的關系,卻實在是一著臭棋。肖耀祖跟市人民大劇院的那幾個人打過交道,不是不好擺平的。現在倒好,矛盾公開了,單位里的人七嘴八舌的,誰都難得控制局面了,那幾個領導為了表明自己清白,為群眾謀利益,反而成了與肖耀祖討價還價的急先鋒。

事到如今,肖耀祖才知道對這方面的隱患嚴重估計不足。他原來還想故意把水攪渾,好逼著信達資產公司讓讓步哩。現在用不著了,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

肖耀祖心里窩火還不知道找誰發,律師事務所是自己找的,又沒把話跟人家說明白,人家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當然只會按照他們的思維方式辦事。

他們的思維方式確實與人不一樣,簡單一句話,他們并不覺得自己把事情辦砸了。他們認為,只有讓所有的事實、證據浮出水面,才能客觀評估輸贏的可能程度,才能掌控事態的進展。

惟一能給人一點安慰的是,鮑律師邱律師總算還是敬業的,也在為他的事積極努力地奔波。他想讓他們盡快跟伍揚見面,看看他到底什么意思,也很快就約上了,不像他自己,平日里和他稱兄道弟的,真要找他說幾句心里話,倒像是隔了一萬座山似的。

唉,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對于邱雨辰的約請,伍揚不可能不來。

鮑高潮和邱雨辰的律師事務所在省會城市很有名氣,接過不少大案子。更主要的是,伍揚是在場面上混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老公是誰。他不一定需要得到她老公的什么幫助,但如果怠慢她,于公于私也似乎完全沒有必要。

不過是一餐飯嘛。

兩個人已經在伍揚的辦公室見過幾次面了,所以,一到邱雨辰定的地方——海內海鮮酒樓三樓包房,伍揚就開玩笑,說:“搞得這么客氣,今天誰埋單呀?”

邱雨辰也開玩笑:“看你的表現吧。你要是客氣,就你埋單。你要是不客氣,我就叫個人來埋單。”

伍揚很敏感,說:“誰呀?肖耀祖呀?得了,還是我埋單吧。”

邱雨辰說:“你怎么知道是肖耀祖呢?伍總呀,想見你的人多啊。”

伍揚一邊很謙虛地搖搖手,一邊忍不住再次追問是誰。

邱雨辰卻不急著告訴他,只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同時奇怪他為什么不愿意見肖耀祖。

伍揚說:“我跟他是朋友,他找我無非是想讓我減免他的本金和利息。可是,他借的又不是我私人的錢,我能隨便答應他嗎?當然不能。我總不能為了跟他的私交,慷國家之慨吧?再說,這本來就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得了主的事;可要當面拒絕他,也還是不好怎么說啊。正好,你把話帶給他,就說你一幢樓擺在那兒,評估值已經超過了本息一大截,叫我們怎么減?如果拍賣完了之后實在不夠,他們公司又再也沒有可供執行的財產,那時候再提要求還差不多。”

“那為什么不早點拍賣呢?”邱雨辰問。

“這個肖耀祖,你別看他沒讀過什么書,其實狡猾狡猾的。本來這個標的是由省高院執行局強制拍賣的,他卻偏偏要走水路,想在省高院那里爭取到機會,就是讓他自己先拍賣或變賣。這里面有沒有貓膩我不清楚,可他越是這樣,我們公司就得越是謹慎。我跟他不一樣,他是商人,還是港商,隨時可以一拍屁股走人。我呢?吃的是共產黨的飯,就得替共產黨做事,而且這事還只能做好,不能做砸,難啦。”伍揚說。

邱雨辰聽出伍揚的話里有些唱高調的成分,好像他此時此刻面對的不是對方的律師,而是需要時不時表表決心的黨組織。邱雨辰對此一笑而過,停了一會兒,才說:“最近發生的一些情況,伍總一點不知道嗎?”

“什么情況?你說的是市人民大劇院跟肖耀祖扯皮的事兒?”

邱雨辰望著伍揚,輕輕地點了點頭。

“早就聽說了。”伍揚說,“市人民大劇院沒什么道理吧?他們已經得了不少好處了,何必人心不足蛇吞象?再說了,那塊地是劃撥地,真正的產權所有人也不是市人民大劇院。他們鬧,主體資格不符嘛。”

“原來伍總什么都知道。”邱雨辰笑道,“不過,也不能說市人民大劇院一點道理都沒有,他們如果放開了架勢跟肖耀祖扯皮,難免不會傷害到你們信達資產公司吧?什么原因?因為不管是市人民大劇院跟肖耀祖的利益沖突,還是他們跟你們信達資產公司的利益沖突,當地政府可能都會站在市人民大劇院一邊,你覺得呢?”

“那是肯定的。”伍揚邊說邊短暫地笑了一下。

“那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伍總沒想過對肖耀祖讓讓步嗎?據我所知,市人民大劇院雖然揚言要和肖耀祖打官司,卻遲遲未去法院立案,如果在他們立案之前拍賣成功,他們就什么也得不到,而你們的損失也就會控制在可以掌控的范圍之內,不是嗎?”

“是。可是,拍賣不是一件可以偷偷摸摸進行的事,如果我們公司像邱律師說的那樣去做,我們就會攪到市人民大劇院和肖耀祖的糾紛里面去,就會加速市人民大劇院在法院的立案,而且,讓我們和肖耀祖和解,其中預設的前提,是以我們信達公司先行退讓為條件的,這于法理于情理都說不過去,總部不會批。還有一點,我們最終能收回多少錢是一回事,是否以符合程序的方式收回債權是另外一回事。邱律師應該明白,公家做生意跟私人做生意,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為了所謂的符合程序,即使少收一千萬、兩千萬、三千萬,甚至四五千萬也在所不惜嗎?”

“邱律師的意思是說……”

“我的意思是說,因為你們公司的態度不明朗,我的當事人——也就是肖耀祖已經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他跟市人民大劇院的糾紛,無非兩種結局,其一,跟他們達成妥協,支付相當數量的補償款給他們,從而消除流金世界土地權證方面的瑕疵;但肖耀祖不會這樣做,目前也沒有能力這樣做,因為他不愿意也拿不出這筆錢。其二,肖耀祖付諸一擲,跟市人民大劇院法庭上見,努力把糾紛控制在經濟合同的層面,可是,市人民大劇院不會坐以待斃,勢必動用一切社會資源予以抵制,他們之間的官司將曠日持久、勝負難料。而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不可避免地會牽扯上貴公司,不是嗎?”

“我們也會有兩種選擇。第一,請求法院立即進入強制拍賣程序。據我所知,法院迄今為止并未明確表示同意讓肖耀祖自行拍賣或變賣,都是一家叫一誠拍賣公司的,鬼搞子搞,把事情搞復雜了。第二,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那樣,肖耀祖和市人民大劇院鬧得不可開交,以致法院都不敢輕易拍賣流金世界裙樓,我們寧愿放棄對實物資產的處置,轉而拍賣對流金世界置業有限公司的債權。”

“拍賣債權?”

“邱律師當然知道債權拍賣是怎么回事。如果拍賣成交,買受人取得了原來委托人的債權人地位,就等于獲得了要求債權人履行義務的請求權。我們公司搞不定肖耀祖和市人民大劇院,總有搞得定他們的人。”

邱雨辰心里不禁一愣。

她當然知道債權拍賣是怎么一回事。實際上,她上個月就代理過一宗債權拍賣的案子。對于委托人來說,等于賣破爛,對于買受人來說,等于是撿了一個爛便宜。三百六十萬元的債權,五十二萬就成交了,二折都不到。

當然,從買受人的角度來分析,購買債權也是高收益性與高風險性并存的。比如說資產調查不準;舉張權利滯后;債務人破產進入清算程序等等,當然,歸根結底,是資產難以執行或無法變現。

作為代理律師,邱雨辰已經把信達資產公司的債權人——流金世界置業有限公司的老底,摸了個八九不離十,他們沒有別的欠債,而將近一個億的資產就擺在那兒,而且是以信達資產公司的名義申請的查封,盡管市人民大劇院攔在路中間,但這種障礙隱患,遠非不可逾越,一旦逾越,便馬上就可以變現,伍揚怎么還會想到要退而求其次,拍賣債權呢?

伍揚見邱雨辰低頭不語,不禁一笑,說:“怎么,邱律師是不是在想……買下我們公司債權的事?”

邱雨辰再次一愣。

她抬頭看了伍揚一眼,嫣然一笑:“伍總這個玩笑開大了。首先,我根本不相信你們會走到賣債權的那一步,只要再費一點點力氣,就有至少七八千萬的進賬,這樣的光明大道你不走,非得要另辟蹊徑,走羊腸小道?你們想過沒有,如果進行債權拍賣,你們可能只能收回兩三千萬,甚至更低?第二,就是有這樣的機會,恐怕我也只能在岸上看著。我到哪里去弄這兩三千萬?把我賣了啊?賣給誰呀?”

伍揚一仰脖子,哈哈大笑了:“你們做律師的,真的是太認真了。就像你說的,我不過是隨便開了個玩笑,你就窮追不舍,真當一回事了。是呀,不到萬不得已,誰賣債權呢?”

邱雨辰臉上雖然淺笑盈盈,眼睛卻緊緊地盯著伍揚眼鏡后面的眸子,好像這樣就能判斷出他剛才說的到底是不是玩笑話。

伍揚避開了邱雨辰直射過來的目光,笑道:“看看,看看,我們的事業心也太強了吧?進包廂都十幾分鐘了,還沒點菜哩。”

“把服務員叫進來吧。”邱雨辰回應一笑,邊說邊按了一下桌子上的呼叫鈴。

她拿過餐桌上的菜單,隨便翻了翻,抬頭望著伍揚:“伍總想吃點什么?”

“女士優先,你先來吧。”

“怎么,你決定埋單了?”

“我好像從來沒說過不埋單吧?”

“那好,我把剛才講的那位朋友叫過來,行嗎?”

“你要是問可以不可以,我可能還有點猶豫,你要問行不行,我就沒得選了。我總不能說不行吧?男人可忌諱說那兩個字哩。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誰呀?”

“你好像對一誠拍賣公司的柳總不怎么感冒?”

“沒有吧?邱律師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不會是柳總自己說的吧?是她要來嗎?”

“是呀,她可是我的同班同學。”

“大學的?”

“既是大學的,也是中學的。”

“哎呀,那可是老交情了。我可聲明一下,我可是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沒有說過你老同學半個不是。不過,她找我干嗎呢?我可真幫不了她呀。”

“伍總謙虛,剛才是誰說誰鬼搞子搞的?好了,這話是最后一次說。其實,我同學也不過是想在伍總這里討口飯吃。”

伍揚抿著嘴笑笑,搖了搖頭。

“怎么啦,伍總真的打算就這樣拖下去,任市人民大劇院和肖耀祖吵得一塌糊涂?”

“看看,看看,又繞回來了。如果市人民大劇院和肖耀祖之間的事沒有一個結果,我們很難弄呀。不過,市人民大劇院要想插一杠子,繞不過省高院,我們把那個房產查封著,省高院不會不給我們一個說法的。”

伍揚作為信達資產管理公司的當家人,不可能不懂法律。但是,他的上述說法,未免也太過自信了。房地分離,市人民大劇院表面上是跟肖耀祖爭房產,根子還是會落在土地上。這里面的權利真空,使現行法律法規,具有了左右搖擺的廣闊空間與可能。涉及到幾千萬資產,伍揚怎么能這樣掉以輕心呢?

如果信達資產公司不作為,剩下的幾個相關方,都會很麻煩。

市人民大劇院已經騎在老虎背上,除非肖耀祖給他們臺階,否則,便只有往前走一條路。但肖耀祖能給他們臺階嗎?要知道,那可不是普通的臺階,那是上千萬的真金白銀呀。

對肖耀祖來說,也真是進退兩難。當然,作為律師,她也曾向肖耀祖建議過,就是讓省高院把流金世界直接裁定給信達資產管理公司,以清償債務,別管我欠你多少本多少息,我能拿出來的,也就這么多了。

沒想到肖耀祖直搖頭,說這樣一來,我豈不是什么也沒落下?幾年的心思不等于白花了?這幾年,哪個搞房地產開發的沒賺錢?真的是弱智到只會數鈔票、聰明到只會圈地就行了。我倒好。我跟你說,我要是白干,等于還是虧,因為這種白癡都會賺錢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再說了,欠信達資產公司的錢還清了就算完嗎?市人民大劇院還會不會找我?你們的律師費,我一個子都不給行嗎?

對于柳絮來說,直接的損失倒是沒什么,但一個項目跟蹤幾個月,到頭來就這樣不了了之,也真是說不出來的郁悶。

關鍵的問題是,信達資產管理公司蒙受的損失可能會更大。

原來對伍揚的一些猜測與推斷,似乎越來越清楚了。

可是,伍揚真的會那樣做嗎?

五一長假期間,伍揚沒有忘記給柳茜打電話。

電話通了以后沒有人接,直到晚上柳茜才把電話反撥過來,說手機放在包里沒有聽見。伍揚說他想過來看一看,柳茜表示了感謝,但態度很堅決地回絕了。她說山里的路太難走了,吃住也都不方便,她會照顧不好他。

伍揚還想說什么,被柳茜呵著哄著堵了回去,說這幾天家里來了不少親戚客人,好忙的,過幾天她回來了再聯系,再感謝他。

柳茜當然是在撒謊。

她原來以為伍揚只是說說而已,不會追著要求參加那場子虛烏有的葬禮,沒想到他還挺上心的。

柳茜接到伍揚打來的電話的時候,正在去海南的車里,不方便聽電話。好在她早有準備,把手機調到了振動狀態,杜俊這才沒有發現什么。

其實,杜俊就是發現了什么也沒關系,她不會在乎他吃不吃醋,估計他也不會吃什么醋。這個家伙,似乎已經操練得百毒不侵了。但如果賀小君知道了她是一個可以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她對他的影響力,恐怕就會大打折扣。

賀小君和小姑娘已經完全進入角色。最直接的好處,就是住宿的時候只需要開兩間房了。杜俊也還乖,老是慫恿著賀小君叫柳茜表姐,還鬧著讓他給自己買皮鞋,儼然自己是他們的介紹人。

到賓館下榻,四個人再也不玩牌了,成雙成對地待在各自的房間里。

等關上了門,柳茜重提在車上的話題,說:“怎么啦,你不替你同學嫌棄人家小姑娘不干凈了?”

杜俊嘿嘿地笑著,一副傻傻的樣子,道:“我從來沒有看見賀小君這么開心過,這個小姑娘,好像不簡單。”

柳茜說:“我也有這種感覺。你說賀小君,該不會認起真來了吧?”

“他跟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一個勁兒地向我打聽小姑娘的底細。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賀小君要準備談戀愛了,因為只有談戀愛的男人才會關心女人的過去。”

“那你怎么說?要是你說的和小姑娘自己說的不一致,豈不馬上就要露餡?”

“我當然說我不知道,是你的表妹又不是我的表妹,我讓他來問你。”

“那你說賀小君是不是已經直接問過小姑娘了?我得趕緊跟她把口徑統一起來,你沒發現嗎?小姑娘好像也沒前兩天那么騷了,段子也不說了,把自己整成一個淑女,她也在找我打聽賀小君的情況哩。”

“看你這事弄的。你現在應該告訴我了,你這么費心思,是不是想找賀小君貸款?”

“你覺得呢?”

“你想貸款倒也沒什么,你不是真的還在想流金世界的事吧?”

“你覺得呢?”

“你想流金世界的事倒也沒什么,你不是真的指望靠賀小君幫你解決幾千萬的資金缺口吧?”

“你覺得呢?”

“我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我不怕打擊你,如果是這樣,我勸你趕緊撒手,這事太不靠譜了,這么大的項目,不是你玩得轉的,真的。”

“何以見得?”

杜俊怔怔地望著柳茜,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過了半晌,才撇嘴一笑,慢慢地然而毋庸置疑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為什么搖頭,你的思想觀念還停留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那個時候是什么時代?是資本運作時代,資本重要,對資本的運用更重要。自有資本僅僅起一個項目策劃和藥引子的作用,真正賺錢則要看你的項目是否有前景或者說‘錢途’,也就是說能否吸引到戰略投資者。現在呢?現在是什么時代?我告訴你,是資本運作與資源管理并存的時代,必須靠資源的合理配置,全新的資源組合賺錢。”

“你說得太懸了,愿聞其詳,你可以拿流金世界打比喻。”

“我早就想跟你說了,但我很擔心你不能替我保守秘密。”

“這里面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嗎?”

“不。資源管理的核心是對資源的認識,我把資源分為兩大類,有形資源和無形資源,前者包括資金,后者包括人力,比如我們常說的社會關系、人際關系。在日常生活中,一般的人可能注重后者,在項目運作中,一般的人則可能注重前者,對人力資源反而視而不見,或者說只看到直接的關系,而缺乏重新排列組合的能力,不知道將看似沒有關聯的人力資源組織成一段新的鏈條之后,將會產生多么巨大的能量。”

“你知道我很笨,你得再說具體一點兒。”

“就以流金世界為例,你和我都知道,肖耀祖欠信達資產公司本金六千多萬,利息兩千多萬,他自己找人做的評估報告是八千來萬,如果肖耀祖沒有別的想法,他的資產和債務差不多可以抵消,讓省高院下一紙裁定就行了。他沒有這樣做,說明他有別的想法,那么,他的想法是什么呢?一是希望信達資產公司對其債務適當減免;第二,流金世界裙樓的實際價值,被他故意嚴重低估,如果拍賣的時候再打一次或兩次折,那么,拍賣底價和最后核定的債務,差不多就可以持平。你算一算,到時候的成交價和市值之間,將會有多少差價?肖耀祖打的就是把這差價吃掉的主意。”

“你這是在替肖耀祖算賬。他如果能說服信達資產公司讓步,同時自己又把流金世界裙樓再買回來的話,他確實可以賺到那個差價。可是,如果他現在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達成這一目的,他又怎么會允許你介入?”

“我介不介入無需得到他的批準吧?”

“我的意思是說,假設你的假設成立,那么,從技術上來說,肖耀祖不會允許別人在拍賣會上與他競價。對你來說也是一樣,你如果非要參加拍賣會,只要你符合競買人資格,沒有人能夠阻攔你,可是,只要有人——比如說肖耀祖跟你競價,你原來期望得到的那份差價,就會被擠壓,到頭來你可能會白忙乎一場。”

“首先,到目前為止,肖耀祖并不知道會有另外一個競買人存在,為此,他會有意無意地夸大流金世界裙樓的瑕疵,實際上他已經在這樣做了,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市人民大劇院現在就在找他鬧事兒,而我估計這極有可能是他放的煙霧。我現在不管他,聽憑他把拍賣底價踩到最低,到時候,如果他的行為跟我預想的一致,我們就是兩個互為敵對的競買人,要么他被我擺平,要么他把我擺平。怎么擺平?當然是用錢。他給多少錢給我,買我不舉牌,或者我給他多少錢,買他不跟我競價,無非就是一個拼資金實力的問題。”

“你跟他拼資金實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的優勢在哪里?”

“這就是我說的資源管理。假設拍賣底價能夠到六千萬,那么,平均到每一層是多少?一千六百萬。好,我們可不可以這樣考慮問題:整體拿下四層裙樓,然后分層下裁定、辦產權?也就是說,實際上我對資金的需求就是一千多萬,甚至更低,因為我只要拿到了拍賣成交確認書,就可以招商,利用別人的錢來交后續款。也就是說,我要做的工作是一份編織鏈條的工作,信達資產管理公司、省高級人民法院、肖耀祖、拍賣公司、我、我的資金供應方(包括賀小君的銀行或對這個項目感興趣的公司或個人),是一個一個單獨的環,我把它們串聯起來,讓它為實現我的目標所用,就這么簡單。”

“這還簡單呀?我告訴你,其中的任何一個部門或個人,也就是你說的那些單個的環,都可能不會以你的意志為轉移,一切的一切,都不會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如果真那么簡單,肖耀祖會想不到?你的所謂資源管理,說穿了還是拉關系用關系,我不覺得跟這件事有關的那些人,會圍著你的指揮棒轉。”

“你跟我爭個什么勁兒?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俗話說,事在人為。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你跟信達資產公司什么關系,我也不知道你跟省高院什么關系。整體拍賣,分層下裁定,虧你想得出來。你先辦一層的產權,然后重新評估,再到銀行抵押貸款,再以抵押貸款的錢付另外一層的拍賣成交款,這樣反復幾次,你就玩轉了,是不是?”

“這是備選方案之一,如果我招商不順利或者說在別的地方融資不順利的話。”

“噢,我明白了,怪不得你會對賀小君的事這么上心,你是想讓賀小君成為你的資金后盾,可是我告訴你,賀小君的廟太小了,做不了你要求他做的事。你搞清楚了,他只是一個支行的行長。”

“怎么說?”

“你要是有耐心,我可以把銀行的貸款程序告訴你。”

“你別告訴我,讓我來說,你看對不對,行嗎?”

“行,你說。”

“按照規定,發放貸款,首先由申貸人向支行信貸科提出申請,由信貸科前期考察貸款的可行性,可行的話,由信貸科提交支行審貸會審查,通過后由支行行長、主管信貸的副行長簽字,然后報分行信貸部,分行信貸部審查后再提交分行審貸委員會討論研究,通過后報主管副行長、行長簽字,就可發放貸款,對吧?”

“你還真做了點功課,那么你當然應該知道,支行發放貸款的額度是有限度的,不到你所需資金的零頭。而且,一樁簡單的事情,人為地搞得那么復雜,光是時間人家就拖不起,不會允許你像螞蟻搬家似的慢慢來,不不不,信達資產公司不會同意,省高院也不會同意,拍賣公司也不會同意。柳茜,你的心思太大了,這種空手套白狼的活兒,現在不靈了。”

“如果我不去做,我怎么知道他們會不會同意?你又怎么那么肯定他們會不同意?”

“如果他們不會同意,或者說同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干嗎去費那個精力?我認為那不是你的強項,真的。你還不如專心致志地炒你的股票。炒股票我是外行,但看架勢,不出今年,就會上五千點,甚至八千點。”

“你別跟我打岔。我當然知道難,否則,錢不是太容易賺了嗎?”

“不是難,是很難,很難很難。退一步來講,就是他們同意,拍賣公司也很難操作,這不是在成交之后把一份成交確認書分成四份的問題,而是等于降低了競買人準入的門檻,也就是拍賣的條件發生了變化,對于拍賣公司來說,等于提供虛假憑證,你想,柳總會同意嗎?我想她不會同意。”

“你呢?你同意不同意?”

“我同意有什么用?”

“當然有用,因為只要你同意,你就有辦法去說服她,而你顯然把問題夸大了,只要我在規定的期限內把款付清,就等于履行了付款義務,如果我是買受人,拍賣公司理應給我提供方便,而不是故意刁難我、為我設置障礙,因為如果沒有買受人,你們也賺不到錢。”

“不,我的意思是說,除非你的這些條件在拍賣會之前就提出來,獲得委托人及拍賣公司的認可,并對所有的競買人都一視同仁,否則,等成交以后再提要求,你自己就會很被動。沒有競買人,拍賣公司當然賺不了錢,但拍賣公司能耐有限,要賺錢,必須每一個環節都符合法定程序。”

“正因為程序很多,才給操作留下了空間。”

“你現在跟我討論的問題的前提,是只有你一個競買人,你能按拍賣底價拿到標的。可是,如果公告一打,只要有別的競買人參與進來,你的如意算盤便會泡湯。干脆跟你明說吧,肖耀祖會讓這么一塊肥肉落到你嘴里嗎?不會吧?還有一個問題,現在肖耀祖正在全力爭取成為拍賣委托人,如果他最后真的成了委托人,你怎么可能繞過他?他甚至有可能從省高院那兒爭取到變賣的權力,那樣,你的所有的工夫都會白費,你甚至連邊兒都沾不上,真的。”

“一個本來要拍賣的標的,七搞八搞,作為委托方的主體變了,或者就像你說的,甚至放權讓被執行人去變賣,你認為這本身正常嗎?你認為這里面會沒有貓膩嗎?你先別插嘴,等我把話說完,我認為不正常,我認為有貓膩。道非道,非常道。對于一件非正常的事件,它的運行軌道恰恰最具有不確定性,而對我這種人來說,這反而就是機會。我可以在運動中尋找機會。退一萬步來講,就是找不到機會,我又會吃什么虧?”

杜俊沒想到柳茜會這么頑固,這么認死理,甚至這么不自量力。

幸好她還知道“退一萬步來講”。

不管怎么樣,杜俊又一次覺得需要對他的前女友進行重新評估了,對于他表示的疑問,她一開口就有應對的辦法,似乎一切盡在她的考量之中。看來這段時間她確實沒有閑著,對流金世界裙樓拍賣可能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似乎做了認真的準備,也可以說,她是下定了決心,認認真真地在做這件事。

“你怎么不說話了?”柳茜說完上面那番話之后就一直盯著杜俊看,見他悶頭不語,忍不住催問道。

杜俊說:“如果我說服不了你,你不妨繼續,我就提醒你一句,隨時準備踩剎車。”

“謝謝你。我對你的要求,遠不止這些,你得幫我。”

“怎么幫?”杜俊剛問了一句,手機響了。

他剛把它從口袋里掏出來,冷不防一把被柳茜搶了過去,她盯著彩屏上的號碼看了一眼,然后摟著了杜俊的脖子,兩個人拖泥帶水地坐到了床上。她把手機貼在他的耳朵邊,同時把自己的一只耳朵也貼了過去。

“誰呀?”

杜俊自己沒有看到上面的號碼,所以很自然地沖著手機問了一句。

“是我。”

里面傳來柳絮的聲音。

杜俊哦了一聲,趕緊說:“我和小君走了一半路程了,正準備休息哩。有什么事嗎,柳總?”

“沒事,你休息吧。”

等杜俊掛了電話,柳茜對著空中吐了一口氣,說:“就打完了?”

“嗯。”

“她一定是感到你接電話不方便,這才匆匆掛了電話。我說,要不要我回避一下?我正好想找小姑娘聊聊天。”

“神經病。”

“我神經病?那沒事打你電話的柳總,是不是也是神經病呀?”

“……”

“你沒話說了吧?如果她不是神經病,就是你們的關系有——問——題。”

“什么問題?”

這次是柳茜不說話了,她又對著空中吐了一口氣。她坐在床上,呆呆地一動不動,像入定的菩薩。

她突然用兩只手扳住了杜俊的雙肩,讓他不得不面對著自己。

她看著他的眼睛,眼睫毛一閃一閃:“杜俊,你真的不愛我了嗎?”

杜俊一笑,道:“誰說的?我愛你,我愛死你了。”就勢把柳茜放倒在了床上。

“不,你別鬧。我真的還得去找小姑娘。再說,我今天也不想做,真的。”

第二十九章

李明啟發誓要找到小姑娘。

可是,人海茫茫,從哪里把她找出來呢?

他可是連小姑娘姓甚名誰都不知道,至于她說的那些經歷,誰知道是人話還是鬼話?

但他必須把她找到,拿回那兩枚印章。

五月底,中紀委的文件見報,何其樂告訴他,這次還真是海風書記點的將,題目也真是他自己親自擬定的:《百姓的期待和大限前的自我救贖》,仍然是寫一篇時評,呼吁那些有過以權謀私行為的大小領導,在規定的期限里,把自己的問題,主動向組織說清楚,以爭取寬大處理。那次他們見了面,臨分手的時候,何其樂說:“哥們兒,看你的了。”

李明啟覺得很對不起何其樂,覺得人家為自己鋪好了路,架好了橋,可自己居然一點表示都沒有。他不是不想表示,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適的方式。何其樂不抽煙不喝酒,甚至連茶都不喝,難道真的給他打個紅包?那豈不是太俗氣、太赤裸裸了嗎?

連馮老師都覺得他有點不像話。你無動于衷,別人會不會認為咱不知好歹?

除此之外,馮老師這段時間對李明啟倒是特別殷勤,對他說話再也不是那種好為人師的語調,溫柔體貼得像是換了一個人,仿佛自己真的是水做的。她里里外外一把手,常常忙得腳不沾地,卻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讓誰都能看出她的神清氣爽。從他進門的第一分鐘開始,她便把他當老爺一樣伺候著,泡了茶,開了空調,把電視遙控器遞到他手上,熱情得就像外面那些形跡可疑的小酒店的服務員,甚至連臨床表現都更加主動,柔情似水,風月無邊。

李明啟很想批評批評她這種依附老公、夫榮婦貴的封建落后思想,想一想,覺得目前的處境很受用,也就算了,權當是自己長期懼內長期被壓抑的一次徹底解放。不過,李明啟很想提醒馮老師,正式任命下達之前,他升副總編輯的事,仍然僅僅是一種可能性,要是做得太顯形了,萬一……

李明啟自己就怕那個萬一,在單位里,更加夾著尾巴做人,撅著屁股干活,對上對下一團和氣。對自己部門的事情,哪怕只是轉發新華社的消息,都是高度重視,精益求精,一絲不茍,不允許出一絲一毫的差錯。

他再也沒有給安琪打過電話,很慶幸跟她的關系能夠這樣煙消云散、自生自滅。安琪當然也沒有打過他的電話,這又讓他感慨系之:要是社會上的小姑娘有一半是安琪這樣的,就好了。是呀,拔了蘿卜坑還在,誰都沒有吃虧,一切都順其自然,多好啊。

手機卻一直開著,哪怕是在家里睡覺的時候,也要把它調到振動狀態再放回到包里或擱在書房里。李明啟年紀尚輕,還沒有前列腺之類的毛病,但他每天晚上都要起來兩三次,借助小解的機會,看有沒有人跟他打電話。

倒是來過幾個電話,一打過去,竟是香港的博彩公司,要指導他買六合彩。

但他一直心存幻想。

他的名片盒也放在旅行拖箱的夾層,跟那兩枚印章放在一起。他希望小姑娘順手拿走了他的名片,這樣,當她手頭上的錢花完了、一時又沒有其他進項的時候,回過頭來找他,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知道她是夜貓子,生怕自己睡覺的時候錯過了她的來電。

只要她來電話,就證明那兩枚印章還在她手上。

李明啟眼下只能指望這個。他希望奇跡能夠出現。

他找小姑娘沒有一點線索,她要是想找他,卻易如反掌。

找到小姑娘,繼而找到那兩枚印章,不僅給何其樂(甚至包括陸海風書記)送禮的問題可以迎刃而解,更重要的是,那兩枚被小姑娘順手牽羊的印章,不亞于兩顆定時炸彈,因為上面篆刻的陸海風的鼎鼎大名,一旦外流,有關部門完全有可能調動一切偵察手段,追根溯源查到他頭上。他背地里做的那些好事,就可能被曝光,那樣,別說他提副總編輯的事會成為黃粱一夢,他在馮老師和何其樂那兒,無論如何都會交代不過去。

他會死得很難看。

李明啟夜間尿頻的行為,卻被馮老師誤解了,以為是他這段時間待在家里比較多,被她抓得緊,交多了家庭作業的緣故。她對他很是心疼,不僅家務不讓他伸一點手,還下了決心調養他的身體。

馮老師是學哲學的,大學時曾一度癡迷中國哲學,順帶地對中醫中藥也有點盲目崇拜。她認為人的身體就是一個小宇宙,必須博采天地精氣,陰陽中和,才能天人合一。所以,她除了每天早晚給他泡一杯枸杞茶,對于報紙上廣告里說的純中藥補腎藥,一律照單全收。沒過多久,他們臥室的床頭柜里,便堆滿了花色品種齊全的保健品。馮老師以在中學里訓練出來的時間觀念,每天督促李明啟按時服用。

李明啟有苦說不出,只得聽任馮老師折騰。那些藥還真他媽的管用,搞得他一到床上便頗有虎狼之師的威猛。馮老師是直接的受益者,每天容光煥發,好像又進入了一個青春期。

改變是循序漸進的,有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當炎熱的仲夏仿佛突然來臨的時候,馮老師對李明啟擁有的那種濃情蜜意,一不小心就發了酵、變了味,她像突然醒悟了似的,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老公真的堪稱天字第一號美男壯男優秀男,世界上的女人都會義無反顧地愛上他、垂涎于他,為了不被那些沒有廉恥的女人染指,她得對他管緊一點。

李明啟醒悟得比馮老師慢了半拍,覺得耗在家里真是一個錯誤。

且不說如果小姑娘萬一真的來了電話,他當著馮老師的面,怎么才能把事情既說清楚又不讓老婆大人心存疑竇,是個巨大的難題,就是每天像做廣播體操一樣的性生活頻率,他也受不了。長此以往,那種靠藥物助性的威猛,總有一天會物極必反、盛極至衰。一想到自己要不了多久,恐怕就會像在榨汁機里被榨過的甘蔗似的,變成廢物渣子,李明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李明啟真是沒有踩對點子,當馮老師決定對他嚴防死守的時候,他才想到要逃離家庭和老婆的溫柔陷阱。

李明啟要減少在家滯留的時間,理由倒是一大把。他知道馮老師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便偏偏拿那件事來說。他告訴她,再過幾天,報社黨組就要開會討論了,他得活動活動,每個黨組成員的碼頭都要拜到,沒辦法,就這風氣。林社長的死,對報社的人心還是有影響的,不活動,誰知道他們會說些什么?

又過了一段時間,李明啟告訴馮老師,報社黨組會已經通過了,已經報到了省委組織部干部四處,這個環節最關鍵了,除了組織部的與會人員,他們還得征求省委宣傳部的意見,可不能讓他們聽到什么不好的反映,因此,需要做工作的面就更寬了。

李明啟并沒有完全說假話,事情的進展是真的,他沒有少在外面活動,也是真的。但需要找的人、活動的次數,被他嚴重地夸大了。有時下了班,也沒什么事兒,就是不想回家,就是怕回家。

拿空余出來的時間來干什么呢?

單位里不少同事喜歡打麻將、玩牌,李明啟卻沒有這個愛好。打麻將、玩牌如果不賭點錢,不刺激,味同嚼蠟。想刺激,就得跟錢沾上邊,不能太小,否則還是不刺激,也不能太大,否則就成了純粹的賭博。但無論大小,只要涉及到錢,就會有輸贏,有輸贏便容易出現非理性,特別是遇上那些斤斤計較的對手的時候。贏家要么還想贏,以擴大戰果,要么就想快點散場,以便保住勝利果實,輸了的則一律不甘心,一門心思要扳本,這樣,一場牌下來,往往通宵達旦。結果呢?贏家和輸家的區別僅僅在于,前者勞命,后者除了勞命還傷財,說不定一句話不對勁兒,還會生了間隙。

李明啟原來有過不少紅顏知己,只怪時間不夠用,哪有過閑得找不到事干的時候?但這會兒處在組織考察、準備升遷的關鍵時刻,暗處不知道有多少雙挑剔的眼睛盯著他,你讓他去泡MM,也太看輕人家的智商了。

李明啟閑得無聊,偶爾會去香水河沿河風光帶散步,也可能去免費開放的三木公園跳跳舞。這一天,他路過市人民大劇院,見有場話劇,一時心血來潮,便買了張票進去看了。

一開始,馮老師對李明啟外出活動的要求很是支持,她甚至問他手頭的錢夠不夠。直到有一天,她幫他洗衣服的時候,從褲兜里掏出了那張市人民大劇院的話劇票。

馮老師一下子被擊蒙了,她恨不得拿把刀子去砍人或者把自己殺了。

在最初的打擊之下,馮老師壓根兒沒想到李明啟會一個人去看什么破話劇。

你真要看你不能把我叫上嗎?你是跟誰一起去看的?不會是男同事吧?兩個大男人成雙成對地坐在劇場里看話劇算怎么一回事?那么她一定是女的了,她是誰?你跟她認識多久了?你們是怎么勾搭成奸的?我對你怎么樣?還不好呀?那你干嗎要背著我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你不想要這個家了嗎?你想讓我們的寶貝兒子,要么沒媽要么沒爸嗎?

習慣了抽象思維的馮老師,形象思維一下子活躍起來了,她有太多的問題需要李明啟解釋,這些問題像一窩蜂似的鉆到了她的腦子里,幾乎把她的腦子弄壞了。

慢慢地,馮老師總算恢復了應有的理智。不過就是一張破話劇票嘛。要真有問題,他會那么不小心把它留在褲兜里?恐怕早就毀尸滅跡了。誰規定了他不能一個人去看話劇?誰又規定了他不能跟另外一個男的一起去看話劇?他們做記者的經常有人跟他送東送西送紅包,送張話劇票并不為過吧?是呀,也許就是話劇團的人送的哩,目的是希望他看了以后在報紙上宣傳宣傳,這太正常了,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所以他就沒有把票根處理了,也就沒有向你匯報,一個大老爺們,要是事無巨細都跟老婆嚼舌頭,那他還能干成什么大事?

好吧好吧,就算他是陪一個女的去看的,那又怎么樣?也許他們才剛認識吧?他們肯定還沒有到上床的程度,否則,怎么會跑到劇場里去耗那個閑工夫?

馮老師覺得,她替李明啟作的辯解,同樣軟弱無力,不能自圓其說。如果他的行為是光明正大的,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訴她,一句話就夠了。可是,你看都過了多少天了,居然沒對我說一個字。等等,那天是星期幾?他自己怎么說來的?他說他去看省委宣傳部一個領導去了。

他在撒謊。

他為什么要撒謊?

要沒情況你撒什么謊?

要沒情況你也撒謊,后果更嚴重,證明你撒謊早就成了習慣,都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了。

馮老師覺得自己的婚姻出現了危機,她和李明啟的關系處在了十字路口。

她決定把那張話劇票藏起來,暫時不露聲色,因為她還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她是一個理性永遠大于感性的人。

如果姓李的真的在外面有了情況,她一定有辦法把這個情況查個水落石出。

“我就不信。”

馮老師把那張票緊緊地捏在手里,異常冷靜地對自己說。

這幾天,黃逸飛有點喜憂參半。

喜的是,他公司這幾年養的那幫子閑人,約好了似的,紛紛找他辭職。

他開始還有點不舒服,以為他們像是家禽老鼠,覺得地震要來了所以雞飛狗跳、溜之大吉,如果連他們都覺得公司待不下去了,豈不等于說敗象已顯、難得回天了嗎?

要知道,盡管手頭緊,黃逸飛可從來沒有拖欠過他們的工資。

后來黃逸飛偶爾翻了翻報紙,這才樂了。原來自己高估了他們,他們哪里是為了擇良木而棲之,而是感到了大氣候的不安全,因為按照中紀委的八條禁令,其中有一條,就是特定關系人不實際工作而獲得薪酬。雖然他們也在上班,卻純粹是做做樣子,跟不實際工作沒有什么兩樣,掛個名領份工資而已。大風起兮云飛揚,先把頭縮回去以后再思量,犯不著為了區區幾千塊錢,擔驚受怕。

黃逸飛求之不得,嘴里卻客氣地挽留。見他們不像是做樣子,也就不再堅持。怎么好堅持呢?如果別人認為這是一個錯誤,你還要他們留下來,豈不是害了人家?

憂的是糧草將盡,公司業務沒有任何起色,有出項沒進項,這樣的日子堅持不了幾天,到時候手頭的錢用完了,怎么辦?

那天何其樂一走,黃逸飛便匆匆地埋了單,從茶坊直接去了自己原來的家,把車停在了小區斜對面家具城的停車坪里。

不出他之所料,不到半個小時,便看到何其樂拎著一塑料袋東西、拿著一束花下了的士,被保安引進了崗亭。

他實在忍不住給柳絮打了個電話。

之前跟安琪打了賭,黃逸飛贏了十塊錢,高興得大呼小叫。

安琪奇怪地看著他,覺得他的表現未免有點夸張,卻也不好說他,只是建議他趁著手氣好,趕緊拿著贏的錢去搞投資,要是中了一注兩注雙色球什么的,馬上就能成百萬富翁。

黃逸飛說也是,讓安琪想數字,明顯地情緒不高。

安琪故意逗他,說她發現了一個秘密,就是他的老家肯定在山西,因為他骨子里有股子酸味。黃逸飛說有嗎有嗎?一連說了四五聲。安琪說就有,只是你自己聞不到。黃逸飛說我沒有,我看你倒是有。兩個人各抒己見、各持己見,最后是黃逸飛抱過安琪的頭,一通亂吻解決了爭端。

十天半月過去了,柳絮那兒卻還是沒有動靜。

黃逸飛到底還是有些自尊心的,不好再去騷擾何其樂,只把一腔怨恨傾注到柳絮頭上。他沒想到這個女人這么不通情理。

中間他去找過表叔,看能不能把高速公路兩邊的廣告牌業務再撿起來,姓關的被抓起來都好幾個月了,該做的工作總得做吧。

表叔卻大搖其頭,說局里決定了,要對外公開招標,以防止權錢交易,滋生腐敗。你要有興趣,又交得起保證金,招標公告見報以后也可以來報名。

哪里交得起保證金。

黃逸飛再也不敢懈怠,這里那里找業務,一開始總是很有希望的樣子,談到要簽合同的時候,又都沒了影兒,白白地浪費了一些茶水費。

黃逸飛知道自己在走下坡路,卻總是不甘心,希望早點觸底反彈。他甚至動了把房子抵押了去炒股票的念頭。

五一長假一過,股票嗖嗖地直往上躥,證券公司每天人山人海,他們的業務員不僅在每家銀行都設立了辦理委托理財的窗口,甚至有的干脆就把桌子和電腦搬到了小區大門口,樣子頗像那些醫藥企業擺的免費測量血壓的攤子。不過,他們比那些醫藥代表水平要高一些,要誠實一些,一般不說只要你開了戶投錢入了市就有金元寶撿,只說哪里的某某某,一個星期賺了幾萬,哪里的某某,一個星期又賺了幾十萬,完了還不忘了告訴你,股市有風險,投資須謹慎。

安琪卻不同意黃逸飛抵押房子,說有個房子才像個家,我也才多少有點歸宿感。安琪說,她不是一直希望你跟她離婚嗎?咱不指望分她的家產,讓她給你一次開拍賣會的機會,作為離婚的條件,不苛刻吧?我們可以讓她掌控整個拍賣會,她要是擔心你賣假畫給自己找麻煩,可以聘請鑒定機構鑒定啊,這樣,她的風險不就轉移了嗎?你不是說省文物商店就有個鑒定中心嗎?你不是說你有個哥們兒在那里當頭兒嗎?想一想,嗯?

黃逸飛為粱菽謀謀得愁眉苦臉,甚至波及到與安琪的床笫之事,已經有點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樣子了,聽了安琪的一席話,不禁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把眼光從安琪臉上移開了,他搖搖頭,說:“你不了解她,我了解她,這個女人很固執,她認定的事情,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沒有用的。”

安琪說:“不試一試怎么知道沒用?”

黃逸飛眼睛望著別處,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想再在她那兒碰一鼻子灰。”

“錯。如果你明確地跟她說了,她還是不同意,那么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還沒有真正從內心里考慮過跟你離婚的事,她對你還沒有死心。”

“怎么可能?”

“相反,如果你不跟她這么去說,則證明你還在愛她,至少還心存幻想,幻想著哪一天還會回到她身邊。”

黃逸飛轉過頭來,直直地望著安琪,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安琪問,臉上的表情嚴肅多于好奇。

“我笑什么?”黃逸飛邊笑邊說,“我笑你真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傻丫頭。”

“不,你要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你是不是還愛著她?”

“怎么可能?不可能。”

“那好,給她打電話,說要跟她談離婚的事,這次我跟你賭一百塊錢。”

“你現在身上還有一百塊錢嗎?”

“你別管。逸飛,我很愛你,我真的很愛你,我知道咱們的困難是暫時的,我對你很有信心,我對我們的未來很有信心。可是,你這幾分鐘的表現卻讓我不滿意,你越是回避這個問題,我越是緊張。”

“你緊張什么?你這個小傻瓜。”

“我不傻,我怕你真的還愛著她。要是你還愛著她,我怎么辦?你知道我愛你嗎?你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愛你嗎?”

黃逸飛只覺得鼻子突然一酸,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安琪,他把懷里的那具身體使勁地往自己身體這邊一緊,又一緊,然后松開一點兒,用他那只握慣了畫筆的藝術家的手,在她后背上輕輕地拍了拍,又一下一下溫柔地撫摸起來。

安琪伏著他的胸脯,柔順安靜得就像一只小貓。她偶爾也會故意地蹭一蹭,她的頭發弄得他的脖子直癢癢。

彼此溫存了一會兒,安琪終于抬起了頭,仰著臉,癡癡地看著他。

黃逸飛發現她那張好看的小臉,居然是濕的。他埋下頭,用自己的臉在她臉上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你這個小傻瓜。”他說。

“你既然認定我是一個傻瓜,我要是干什么傻事,你可不要怪我。”安琪說。

“你準備干什么傻事呀,小……笨蛋?”

“你如果不好意思找她,我去,我去跟她說,怎么樣?”

“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這不僅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呀,要不然,你再好好想想吧。”

“想什么?”

“你別跟我裝迷糊,要么你去,要么我去,把話敞開了談。你不覺得我們已經沒有什么很多路可以選擇了嗎?”

黃逸飛想笑,卻不得不壓抑著嘆了一口氣。

“至于我,我還真想見見她。喂,你說,她不會把我吃了吧?”安琪說。

第三十章

柳絮跟邱雨辰商量,既然肖耀祖老是做不通信達資產管理公司的工作,這樣拖下去對大家都不利,不如還是讓省高院執行局把案子撤回來自己委托拍賣算了。

邱雨辰更正說:“也不叫撤回來,因為本來就沒有放出去。”見柳絮點了點頭,邱雨辰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最好不要讓肖耀祖知道這是你的主意,否則,他會誤以為我的胳膊肘往外拐,到時候會影響到對我的信任和對你們的推薦。”

“這個問題不存在,但注意一下也好。肖耀祖應該知道,是因為我們在省高院做了工作,他們才答應緩一緩的。人家都緩了這么久了,他自己沒抓住機會,怪誰?省高院執行局結案是有期限的,這幾天曹洪波就一直在催我,說不能老這樣拖下去。”

“省高院執行局要加快結案進度,誰都沒有辦法,問題是如果省高院啟動拍賣程序,可能要搖珠,這樣一來,對你拿到這筆業務不是更難了嗎?”

“我開始不知道是你在做肖耀祖的法律顧問,只要你能影響他,讓他選擇我們公司,問題就解決了一半。另外一半,交給伍揚的關系戶去解決,那是一家叫金達來的拍賣公司,也是經常在報紙上打廣告的。如果我們兩家公司聯合起來,讓信達資產公司選我們兩家,讓肖耀祖也選我們兩家,就不用搖珠了,省高院可以直接下拍賣委托。”

“那就好。還是剛才那個問題,要讓肖耀祖覺得,往下走的路子,完全是法院的意思。”

“行。你先別吭聲,我先讓曹洪波逼逼肖耀祖,到時候他自然會找你商量。他要是覺得司法拍賣不可逆轉,選擇一家熟悉的拍賣公司對他也有好處,還順便照顧了你的人情。”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也不主動找他,等他來找我的時候,我再跟他談。”

“行。”

柳絮馬上跟曹洪波打了電話,沒想到曹洪波卻在電話里面打官腔,說黨的十七大馬上就要召開了,執行工作中凡有不安定隱患的案子都會暫停。柳絮覺得曹洪波的語氣不對頭,不敢多說,馬上把電話掛了。

直到晚上六點來鐘,曹洪波才打電話約她,問她有什么安排沒有。柳絮說沒有。曹洪波說那好,你要是還不餓,我們干脆去H市吃飯,上次那個什么酒店有道菜,叫沙鍋花生苗,還不錯。柳絮趕緊說行。

還是曹洪波打的到高速公路入口處,柳絮早在那里等著了。

曹洪波上了車,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并不提上午打電話的事。

柳絮也不好主動說什么,她注意了一下他的手腕,空的,沒有戴上次在H市給他買的那塊手表。男人表,女人包。曹洪波主動說去H市,卻又不戴那塊表,什么意思?

曹洪波默默地把坐椅放斜了,閉上眼睛,仍然不說話,好像來到車上是為了小憩的。

柳絮在收費站窗口領了卡,把車子慢慢地開到右邊車道的臨時泊車位,停好,拉了手剎,轉身替曹洪波系安全帶。

曹洪波趁勢把伸到自己胸前的頭輕輕地抱住了,捧著柳絮的臉,盯著看了十來秒鐘,然后把她的頭稍微往下一摁,很使勁兒地親了一輪。

完了,柳絮一笑,說:“怎么啦,搞得像個悲壯的小伙子似的?”

曹洪波把剛才被柳絮系好的安全帶松掉,又把坐椅復了位,示意柳絮上路,突然出口罵道:“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誰呀?”

“你說還有誰?”

曹洪波以反問作答,并不說是誰,好像他料定自己罵的這個人柳絮一定知道似的。

柳絮很自然地猜測到那個被罵的人是賀桐,只是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搭腔,她略一斟酌,還是裝著隨意的樣子問了一句:“怎么啦?”

曹洪波卻不往下說了,很固執地沉默著。

柳絮頭一側,望了他一眼,說:“你還是把安全帶系上吧。”

這話曹洪波倒是乖乖地聽了。

如果曹洪波拿定了主意不說,柳絮決不會勉強他。恰恰相反,萬一曹洪波跟賀桐真的有什么過節,又一股腦兒地朝她倒苦水,反而會搞得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兩個人都不說話,便顯得有點悶。

柳絮不能做到視曹洪波不存在,本來想把音響打開聽聽歌,卻又怕吵了他。她想,先開個十來公里吧,我不主動說話,我賭他主動說。

過了五六分鐘,曹洪波把音響打開了。里面是黑鴨子組合的民歌碟,“我們新疆好地方呀,天山南北好牧場……”

又過了五六分鐘,曹洪波把音響擰小了,問柳絮在省教育考試院有沒有熟人,兒子今年高考可是大事。高考考學生,錄取考家長,成績馬上就要出來了,還不活動恐怕來不及了。

柳絮在省教育考試院并沒有直接的熟人,但她不想回絕曹洪波,有關系要幫,沒有關系找到關系也要幫,小孩上大學,可是每個家庭的頭等大事。好在現在的世界真的越來越小,不管你要找什么樣的人和什么樣的關系,通過三四個環節,保險找得到。

但柳絮也不想大包大攬,據說現在的高考錄取越來越公開透明,她能做到什么程度,也實在是沒有底。

柳絮把情況如實地跟曹洪波說了,說她這就托人去找關系,到時候她一定陪著他跑,別的不敢說,如果要用車,隨喊隨到。曹洪波謝了。

兩個人差不多晚上十一點才往回走,是曹洪波的提議,他說家里有個病人,他如果不回家,她會整夜不睡覺。

柳絮原本也沒有打算在H市過夜,聽了曹洪波說的那幾句話,多少有點不舒服,但她也沒太往心里去,還很真心地夸他是個顧家的好男人。

柳絮一直忍著沒和曹洪波談流金世界裙樓的事,她等著曹洪波先開口。

直到快下高速公路,曹洪波才開始談這件事,他說:“市人民大劇院雖然沒有正式申請立案,卻在到處送材料,事情復雜了啊。”

柳絮說:“既然肖耀祖搞不定,不如干脆由省高院直接委托算了。十七大不是十月中旬才開嗎?抓緊點,應該來得及吧?”

曹洪波說:“此一時彼一時,中國的事情就是怕拖。一拖,各方當事人就有了找關系的時間和空間。很多事情,應該怎么辦是一回事,具體會怎么辦,往往是另外一回事,可能是各種利害關系暗中博弈的結果,所以,公事公辦的時候,誰都不會輕易表態,包括我。”

柳絮一下子沒鬧明白曹洪波的意思,不禁噢了一聲。

曹洪波說:“十七大是大事。估計院里要對一些可能帶來負面影響的案子進行評估,你們抓緊時間運作,看能不能趕得上吧。”

柳絮仍然不得要領。是抓緊時間趕緊進入司法委托拍賣程序,還是先把準備工作做好,由執行局評估權衡一下進入司法委托拍賣程序的利弊?要在平時,柳絮就直接問了。但今天的曹洪波跟平時的曹洪波有點不一樣,讓柳絮有點莫名其妙地發怵。

但不管怎么樣,得讓他逼逼肖耀祖。這件事可不能省,否則,柳絮下面的工作會不怎么好做。

曹洪波倒是痛快,馬上掏出手機要給肖耀祖打電話。

柳絮攔住了他。

曹洪波說:“沒事,這家伙是個夜貓子。”

柳絮說:“我不是怕你影響他休息。這個家伙精得很,你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他說不定會猜到咱們倆在一起,我不想讓他覺得這是我的主意,你覺得呢?”

曹洪波望著柳絮笑了,把手機放回口袋,伸手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膊,說:“那好,明天你上班的時候給我打電話,記得提醒我一下。”

“你不會再兇我了吧?”柳絮把眼光朝曹洪波一拋,說。

“我有嗎?如果有,我向你道歉。你別往心里去,這幾天我挺煩的。”

“別煩。真煩了,就給我打電話,讓我陪陪你。哎,有什么煩的?什么事情還不都得過去?別跟自己過不去。”

“不是跟自己過不去,是別人找我的碴,挑我的刺兒,我讓人家不順眼。”

柳絮沒想到幾句普通的話,又差點讓曹洪波把話匣打開,連忙閉了嘴,同時騰出右手在他左邊胳膊上拍了拍。

曹洪波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自顧自地說:“他不是狗博士嗎?他不是懂狗嗎?他知不知道狗急了也會跳墻?”

原來曹洪波還真是跟賀桐干上了。

他們是因為工作產生了矛盾,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柳絮拿定了主意不再勸慰曹洪波,生怕一插嘴又會在他頭上火上澆油。不過,她也多少有點好奇心,想知道他們鬧別扭的真實原因。

但曹洪波把三個問句拋給柳絮之后,就再也不說話了。他又打開了音響,仍然是黑鴨子在里面唱民歌。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柳絮才給曹洪波打電話,她怕太早了肖耀祖還沒有起床。

曹洪波告訴她,他已經跟肖耀祖打過了電話,肖耀祖要請他吃飯,他謝絕了。至于其他的事,他讓她按昨天晚上說的辦。

柳絮跟曹洪波通完電話之后馬上跟陳一達聯系,想把步調統一起來,分頭做工作,沒想陳一達的手機關了。打電話去他公司,也一直沒有人接。下午再打,也還是沒聯系上。

這讓柳絮覺得有點奇怪。拍賣公司并不需要太多的人手,但守電話的人總不能缺,否則,別人會懷疑你這公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柳絮沒有別的辦法,只好通過手機給陳一達留言。

一直到第三天的晚上十二點,陳一達才給她回電話,他告訴她的消息卻讓她心里一愣:伍揚出事了,進去了。

從海南回來的第二天上午,柳茜關了手機還在家里美美地睡覺,床頭柜上一直響個不停的座機把她吵醒了,一看顯示,竟是小姑娘。

柳茜很少把家里的電話告訴別人,一般都是手機聯系,但她把座機號碼給了小姑娘,怕她有什么事找不到自己耽誤了。

她想不到小姑娘這么早找她會有什么事,她們之間的賬昨天就結清了,她暫時也還沒有給小姑娘什么新任務。

見面的地方是柳茜定的,離她家不遠的一家賓館的一樓茶坊,柳茜洗漱完畢,匆匆地趕到了。一進大堂互相之間就看見了,因為小姑娘挑了一張對著大門的椅子。她一見柳茜進來便起了身,挪半步迎著,待柳茜走到跟前,微微躬腰替她抽出了小圓椅。

小姑娘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先朝柳茜笑笑,說:“對不起表姐,吵了你的瞌睡,小妹向你賠罪。”

待柳茜伸手在空中擺了一下,小姑娘又說:“你還沒吃早餐吧?這兒有中式早點,你想吃點什么?我請你呀。”說著揚手叫來了服務員。

柳茜抬頭望了小姑娘一眼,見她正很殷勤地望著自己,心里不禁一動,這幾天大家相處得也還融洽,卻沒見小姑娘對她這么客氣和熱情。

柳茜要了豆漿油條。小姑娘讓服務員上兩份。

“有什么事嗎?”待服務員走開之后,柳茜問。

“你帶手機來了嗎?”小姑娘并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

“帶了。”

“能讓我看看嗎?”

柳茜感到有點奇怪,但還是掏出手機遞給了她。

小姑娘接了過去,又很快遞回給了柳茜。

柳茜歪著頭,探詢地望著她。

“我……想問問你,這次旅游你一共花了多少錢。”小姑娘跟柳茜對視了一下,很快把目光垂下來,落在了桌面的手機上。

“你干嗎問這個?”

“我想……我想,要不然,這錢……還是我來出一半,或者……干脆全部由我來出吧。”

“怎么回事?”

“我……我想……換回第一個晚上我發給你的那幾張照片。”

“到底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小君正式跟我談了,他希望我做他的女朋友。”

“這些天你不是一直在做他女朋友了嗎?”

“那不一樣,這一次,是他正式的女朋友。”

“也就是說,他向你求婚了?”

“也沒有。不過,我想,如果時間再長一點,如果到那個時候,他還不厭煩我的話,也許,他會的。”

“如果?也許?這事你并不確定,對不對?如果……也許……你們的關系不按你希望的目標發展呢?”

“我想我也應該把照片拿回來,如果小君有一天嫌棄我了,我自己也還是希望過一種正常的生活。”

“那你認為什么是正常的生活,什么不是正常的生活?”

“我以前過的生活就不正常,你要我做的事……也不正常。”

油條豆漿上來了,小姑娘示意服務員先給柳茜,柳茜也不客氣,試著喝了一勺豆漿,然后把自己的身子坐正了,望著小姑娘,說:“好,我不跟你討論正常不正常的問題,我只問你一句,已經做過的事情,怎么抹得掉?我猜想小君還不知道你不是我的什么表妹吧?你也還沒有跟他說起你的過去吧?你也還沒有把我們合作的事情告訴小君吧?如果……我是說如果,他知道了這一切的真相以后會怎么樣?他還會要你嗎?”

“我想他不會。我是說他要是知道了,就肯定不會再要我了。但是,我跟你們、跟他一起過了幾天,我很快樂,我不想再過回原來的那種生活了。我要改變自己。要改變自己,總得有一個開始,我想從今天開始。”

“等一等,你剛才還說,你跟我之間的事不正常,那么我猜想,你心里也一定認為我是個不正常的女人,包括這幾天你跟賀小君的關系,也不正常,這么些不正常的人,在一起過了幾天不正常的日子,怎么會讓你生出那么大的感觸、并下定決心要過一種正常的生活,嗯?”

“我也不知道。也許……也許是我有點喜歡他了。”

“這我不懷疑。我也不懷疑他喜歡你。我只是……懷疑你們之間的兩情相悅,能否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在我看來,那很夠嗆,非常非常不樂觀。你愿意為一件幾乎可以說是虛無縹緲的事情付出那么大的代價嗎?對你來說,那可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經歷足以把任何一個要娶老婆的男人嚇走,如果賀小君哪天不要我了,我沒什么話可說。你剛才問為什么這幾天的生活會讓我感觸這么大,我告訴你,當我覺得我開始喜歡他的時候,我……我都不敢跟他說話了,因為我怕前言不搭后語,我怕我說的話會漏洞百出。是的,有一天,賀小君完全可能不再喜歡我,完全可能不再要我,可我這一輩子,總會碰上幾個我自己喜歡的人吧?如果我再繼續這種生活,我會連表達這種喜歡的資格都沒有。過幾年,我還要嫁人,那可是件大事,具體嫁給誰可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將過一種怎樣的生活。現在,我以這種身份跟小君相處,我有點承受不起。”

柳茜靜靜地看著小姑娘說話,她的頭一會兒歪在左邊,一會兒歪在右邊,好像這樣做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小姑娘的思想。

小姑娘的豆漿油條也了上來了,柳茜示意小姑娘先吃東西。

小姑娘吃東西很快,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那一份吃完了。她用紙巾擦了擦嘴,然后正襟危坐,靜靜地望著柳茜,欣賞著她的食相。柳茜偶爾朝她一脧,她會很懂禮貌地把眼光快速挪開。

沒多久,柳茜也吃完了,小姑娘早將餐巾紙遞了過去,然后叫服務員把餐具收拾了。

“你要選擇什么樣的生活,當然是你的權利,可是,你認為這世界上還有值得我們女人愛、值得我們女人非嫁不可的男人嗎?”柳茜接著剛才的話題向小姑娘發問。

聽了這話,小姑娘不禁低下了頭,她沉吟了差不多半分鐘,這才把頭抬起來,盯緊了柳茜,搖著頭,一邊斟酌著一邊說:“我不知道。如果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個男人,可以讓女人甘愿為他奉獻上她的心與血、她的靈與肉、她的情感、她的青春、她的一切,一句話,如果沒有一個男人值得我們去愛,值得我們去嫁,那這個世界不是太可怕了嗎?”

“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可以這樣來考慮:如果從男人的角度來說,是不是有那么一個女人,值得他奉獻上他的心與血、他的靈與肉、他的情感、他的青春、他的全部?一句話,他是否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那么一個女人,值得他發自內心和骨髓地去愛、去痛、去呵護、去把她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如果他覺得也沒有,那么,在這一點上,男女是平等的。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跟俊哥就挺好的。我不知道你經歷過哪些事情,但我覺得你的經歷不一定會比我更慘,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會像你說的那么可怕。”

“你在心存幻想,你以為賀小君會是那種愛你的男人嗎?或者換一個角度來說,你是一個值得賀小君那樣愛的女人嗎?”

小姑娘的目光閃爍和游弋著,再一次把頭低下了。

柳茜有點憐惜地看著對面的小姑娘,默默地搖了搖頭,她跟她萍水相逢,這幾天相處得也還不錯,對于她心里竟會生出那樣一份幻想,不禁有些驚訝和同情。她既不想遷就她的幻想,也不想直截了當地撲滅了它,這使她繼續待下去便顯得有些尷尬,于是便說:“你還有別的什么事兒沒有?我想走了。要不然,還是我來埋單吧,誰叫我是你表姐呢?”

“不。”小姑娘猛地抬起頭來,緊緊地盯著柳茜,說:“我還是希望你把手機里的照片給刪了。”

“傻妹妹,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把照片洗出來,或者把它發到別的手機或電腦上備份?”

“我只能賭了。”

“賭?”柳茜笑了,說:“你拿什么跟我賭?你能賭得過我嗎?我花了這么大的精力,憑你幾句話,就乖乖地聽你的了?”

小姑娘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把自己的身體挺直了、擺正了,她沖著柳茜一笑,說:“我想跟你說的話還沒有說呀,我是你的表妹,如果我說的話,不僅有道理,而且對你有好處,我想你不會不聽吧?

“是嗎?”柳茜回敬一笑,說:“那你想跟我說什么?”

“看得出來,你有事要求小君。”小姑娘邊說邊望著柳茜,好像希望看到她對這話的反應,見她毫無表情地回望著自己,只好繼續說:“可是,你對小君會不會幫你,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你想通過我抓住賀小君的把柄。”

這次柳茜倒是真笑了:“說呀。”她似乎對小姑娘的分析很感興趣。

“你沒想到或者說你并不希望賀小君會喜歡上我。”小姑娘說,“當然你也沒想到或者說你并不希望我也會喜歡上他。可這種事情發生了,對你來說這是一個意外,所以你原來的計劃需要重新調整。”

“你倒是很有想像力。”

“也就是說,我說對了?”

“就算你說對了,可是,你有什么砝碼來和我談條件?”

“我當然有。你如果認為抓住了賀小君的把柄,就可以控制他,讓他為你所用,如果我也抓住了你的把柄呢?”

“我有什么把柄讓你抓的?”

“因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呀。我猜想,那幾張照片你不一定會用,除非賀小君不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你才有可能拿出來將他的軍,或者說要挾他。但是,如果現在就讓賀小君知道你準備利用他,一旦利用不成,還準備使用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你覺得賀小君會怎么想?他還會把你當朋友嗎?”

“我要是利用他,現在就已經具備了條件。親愛的表妹,我還得感謝你,是你幫我創造了這個條件。而你呢?你如果把真相告訴他,他不對你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你撕個稀巴爛才怪。你還指望他繼續喜歡你?!”

“如果我們的談判不歡而散的話,這將是必然的結果。不過,我本來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我輸了,仍然是一無所有,所以我反而輸得起。可是,親愛的表姐,你又會怎么樣呢?你就不同了,你不僅要辦的事情肯定會泡湯,你現在擁有的一切,能不能保住,還是個問題。表姐,你有必要冒這種風險嗎?”

柳茜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擰了起來,她沒想到最先來找自己麻煩的,竟然是自己找的小姑娘。早兩天杜俊也勸過她,讓她知難而退,可她,不是一個輕言放棄、半途而廢的人。

柳茜知道不能對眼前的小姑娘掉以輕心。她說得在理,如果大家都過早地撕開了臉皮、豁出身家性命來玩兒,自己可賠不起。

柳茜努力讓自己忍著不要生氣。小姑娘要追求她的幸福,那是她的權利。要生氣,也只能生自己的氣:誰讓你自己看錯了人呢?

小姑娘既然是有備而來,不如干脆讓她把話說完。想到這里,柳茜把自己的眉頭弄舒展了,甚至還努力笑了一聲,問:“說說看,你準備讓我怎么做?”

“我的要求我已經說過了:把你手機里的照片刪除掉。”

“我有別的選擇嗎?”

“有。不按照我說的做。”

“那會怎么樣?”

“表姐你忘了嗎?你送給我的手機,是有錄音功能的。不需要超過今天中午,賀小君,也許還有俊哥,就會聽到我們之間的這場談話。”

柳茜笑了,她正了正色,笑容卻并沒有完全從自己臉上抹去,她吐了一口氣,說:“你知道這趟自駕游,包括在你身上的投資,我一共花了多少錢嗎?”

“知道。”

“那么,你帶錢來了嗎?”

“沒有。”

“沒有?那你跟我談什么?”

“就談剛才的條件。如果你同意,我會請求你給我三天時間。”

“然后呢?”

“然后……我們交換手機使用三天,當然磁卡可以換過來。”

等柳茜弄明白了小姑娘的意思,再一次笑出了聲:“你有點聰明過頭了吧?你把手機一拿過去,馬上就把照片刪掉,我怎么辦?你以為你那段破錄音,對我有用嗎?我找誰要錢去?”

“那你說怎么辦?”

“你提的建議,當然由你來解決其中的技術問題。”

“也許,我能拿點東西做抵押。”

“什么?”

“你看看這個。”小姑娘說著,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了一個信封,四處張望一下,把里面的東西,輕輕地倒在了桌面上。

第三十一章

柳絮正打算約郭敦淳,沒想到郭敦淳正好給她打來了電話,這讓兩個人有了開玩笑的理由,都說心有靈犀。郭敦淳說,那看我們想的地方是不是一致?柳絮說,不用想,老地方,不見不散。

很快,他們在廊橋驛站原來那間包房里見了面。

郭敦淳比上次見面時精神好多了。柳絮嘴上忍不住有些夸獎,心中卻暗想不知道是不是跟伍揚出事有關。

郭敦淳很陽光地一笑,說他現在每周打三次羽毛球,已經堅持一個月了。生命在于運動。現在好了,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一口氣上五樓,還不費勁兒。

從郭敦淳那里,柳絮了解了伍揚更多的情況。

讓柳絮有點沒想到的是,伍揚是自己把自己弄進去的。

郭敦淳有點唏噓不已,說一開始他也感到有點意外。看得出來,他對自己的前頂頭上司,懷著一種挺復雜的感情,不像有的副手,內心里只有對一把手的鄙夷。

這么多年以來,兩個人表面上一團和氣,其實內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郭敦淳更是習慣了一直在伍揚的陰影下生活的日子。現在他進去了,等于政治生命到了頭,郭敦淳應該解恨和舒心才對,但他似乎沒有那種幸災樂禍的愉悅感。就好像原來伍揚攔在他前面,固然遮了他的光,卻也擋了他的雨,因為在很多人眼里,伍揚占的那個職位,是個權傾一方因而也是個高危的職位。

郭敦淳主動告訴柳絮,領導已經跟自己談了話,對他的工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讓他主持公司的工作。

柳絮說,好呀好呀,你也是幾十年的媳婦熬成婆,總算等到了出頭的這一天。

沒想到郭敦淳搖了搖頭,說找他談話的領導并沒有談后面的事情,一切都還不一定哩,還很有變數哩。

柳絮甜甜一笑,說憑郭總的才學、能力,遲早的事。

郭敦淳又搖了搖頭,很謙虛地笑了笑。

其實,這也是郭敦淳關心的問題。伍揚事發突然,為了保持工作的延續性,由他主持工作順理成章。郭敦淳也覺得一步到位有點倉促,即使上面真的打算提拔他,也還有個干部任免的程序問題,這就需要時間。但不管他嘴里怎么說,郭敦淳還是像熬過了漫長的冬眠期的蛇一樣,感到了來自于土地深處春天般溫暖的地氣,內心里有了壓抑不住的蠢蠢欲動,有一種找人訴說的奇怪沖動。這種沖動絲毫不能在單位里流露,否則,隨時會落在不知道在哪個角落里窺視著他的眼睛里,關于他太輕狂的流言,就會像感冒病毒似的四處擴散。

多年行政工作經驗,也讓郭敦淳對自己的仕途,不得不做兩手準備:一是原地踏步走,上面任命另外一個人過來當辦事處主任、黨組書記;另外就是把他扶正,讓他成為信達資產管理公司的黨政一把手,括號,正廳級。

是呀,伍揚事件只能說為他郭敦淳提供了一個機會,能否變為現實,確實還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

此外,伍揚的表現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幾天,他們兩個人總共聚了三次,除了第一次有點貌合神離、互相防范之外,后面兩次竟越來越投緣,越來越交心,而這主要是由伍揚的態度決定的,他先對郭敦淳敞開了心扉,把兩個人在工作中產生的誤會、結下的疙瘩,全部解開了。

伍揚的經濟問題也是他自己主動跟郭敦淳說的:兩年前,他老師的兒子跟省建設銀行打官司,輸了,作為不良資產打包到信達資產管理公司來處理,他給過一些關照,為此,老師的兒子送給了他十二萬,全部是現金。

郭敦淳對柳絮說:“當時可能是喝了酒,一不小心我問了一句傻話,我說,就這些?伍揚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吃驚地望著我,反問道,你以為還有多少?過了好半天,他才嘆了一口氣,繼續說,也難怪你這么想,老郭啊,將來你要是坐到了我現在這個位置,你就會發現,要做到內心不存貪念,真的是很難,很難很難。我認為我做得還不錯,除了這一次。我知道,這些年,背后對我說三道四的人不少,也有不少人背后告刁狀,把我的所謂經濟問題添油加醋地反映到總公司、省紀委。我告訴你啊,我們這種級別的干部,在省紀委可都是有袋子的。什么袋子?大信封袋子,用來裝舉報信、告狀信。為了保護干部,里面的東西一般不會動,但你要是民憤太大,或者硬是有人揪著你不放、逮著你死纏爛打,或者上面有批示下來,組織上就會跟你一起算總賬。”

說到這里郭敦淳有意地停頓了一下,抿了一口碧螺春,抬起頭望著柳絮,似乎想看看她的反應。

柳絮卻沒有什么反應,她端起茶壺,把被郭敦淳吸吮得只剩下一小半的茶盅,斟到了七分滿的位置。她雖然平時跟那些個干部沒少打交道,卻對于他們自己面臨的官場中的一些事兒,所知甚少。

郭敦淳叩叩手指謝了,繼續把伍揚跟他說的話學給柳絮聽:“伍揚說,與其等著別人找你算總賬,不如自覺點,自己把賬給結清了。為了給組織減少麻煩,我請外面的審計事務所對我個人的財產進行了一次審計,對可能引起別人歧義的所謂的經濟交往,也主動提供了線索和證據,就一個目的,幫助組織把我的問題徹底搞清楚。”

柳絮終于忍不住了,一笑,問:“我怎么覺得伍揚在作秀似的?郭總,你信嗎?”

郭敦淳仰著頭,對著空中吐了一口氣,說:“一開始我也不信。可能是伍揚也看出了這一點,就說,老郭呀,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你談這些嗎?因為對于向組織說還是不說的問題,我內心里其實一直很矛盾,很掙扎,現在我跟你說,等于是請你幫我下了決心,因為話一旦說出來,就不可能收回來,我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

柳絮說:“我還是不明白伍揚為什么要說,他可是一個心理素質超好的人。”

郭敦淳說:“伍揚是這樣解釋他的選擇的:按照常理,我應該跟老師的兒子一起建立攻守同盟,我從他那兒拿的是現金,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問題是,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跟那些當官的來往越來越密切。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他能給我送錢,難道不會給別人送錢?那些收了他錢的人,能保證個個都一生平安一輩子不出事?出了事也都能扛得住?還記得那個關局長嗎?他后來簡直變成了一條瘋狗,亂咬人。更可氣的是,又交代了不少男女關系方面的事,大部分還是本單位的已婚女職工,搞得人家兩口子天天吵架打架鬧離婚,而這些花花事兒,他是完全可以不說的。還有,法律雖然規定行賄受賄是一種對合性犯罪,都必須受到法律的懲戒,但在具體的司法實踐中,為了偵破案情,檢察機關往往會按西方司法中的‘控辯交易’模式,在行賄者那里尋求突破,從而以認定行賄者具有立功、自首等情節的方式,最終對行賄者網開一面、免于起訴。誰能保證老師的兒子事到臨頭不賣了我?這是博弈中的囚徒困境啦。現在中紀委的八條禁令,等于給了我一個機會,與其把寶押在別人身上,不如自我救贖。”

柳絮搖著頭說:“可是,這樣一來,豈不是把他老師的兒子給供出來了嗎?如果送錢收錢的情節真的像伍揚說的,這種攻守同盟應該很好建立呀,伍揚這樣做,不是太愚蠢了嗎?不是害了自己也坑了別人嗎?伍揚也太不厚道了嗎?”

郭敦淳點了點頭,不知道是表示贊同柳絮的觀點,還是表示他聽到了她的問話,但不想剛才的話題被岔開,總之,他繼續說:“伍揚說,革命工作幾十年,不干不凈的錢,也就這十二萬。可是,如果我不去投案自首,而是被檢察院查出來,按照現行的量刑標準,這十二萬就夠判我十年的,我犯得著嗎?”

“那他早干嗎去了?這個時候說,主觀上救自己,客觀上害別人。這種人,誰敢跟他打交道?”說到這兒柳絮先笑了,補充道:“不過,別人也用不著跟他打什么交道了。”

郭敦淳始終面帶微笑地望著柳絮,不知道是在欣賞她本人,還是她說的那些話。

柳絮想到了坊間關于伍揚與金達來拍賣公司的種種閑話,想到了早幾天跟陳一達通電話的事,直接就問了郭敦淳。

郭敦淳搖了搖頭,說:“關于和金達來拍賣公司的關系,伍揚一個字都沒有提。也許他認定了自己跟金達來公司沒有任何不正常的經濟往來。現在還不知道他這叫不叫‘雙規’,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來。他的前途和命運,恐怕從此掌握在別人手里了。上面也許會拿他樹典型,鼓勵那些有八種以權謀私行為的干部,在組織沒有掌握任何犯罪線索之前,都去找組織主動交代自己的問題,而對伍揚的問題,就事論事在組織內部做違紀處理。對于伍揚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再說了,一個正廳級干部,區區十二萬,相比那些動不動幾百萬、幾千萬的大家伙,簡直可以說是芝麻綠豆大的事。”

“不過。”郭敦淳詭秘一笑,繼續說,“也不一定呀,既然伍揚自己主動跳了出來,后面的事情也可能真的由不了他了。社會上有句廣泛流傳的話,說什么‘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這顯然是對政權機關對犯罪嫌疑人寬嚴相濟政策的惡意歪曲和嚴重污蔑,但有了線索決不放過,一定要把隱蔽的問題徹底地翻個底朝天,以證明他所言不虛,真的沒有向組織撒半句謊,不也是一種既對他本人負責,也對黨對人民負責的工作態度嗎?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

柳絮想起曹洪波說的那個關于郭敦淳背誦毛主席語錄救母的故事,不禁笑了,她點點頭,說:“是呀,伍揚的日常支出與他的正常收入明顯不符,想把他的經濟來源搞清楚,確實是很正常的。但是,伍揚可不是一個沖動型的人,難道他的問題真的只有這區區十二萬?”

郭敦淳嘆了一口氣,說:“誰知道?也許真要查完以后才能水落石出哩。哎,錢啦錢啦,都知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可大家還是一有機會就想著往自己口袋里撈,為什么呀?”

柳絮微微一笑,接口道:“因為錢是個好東西呀,中國人的生存壓力大,干什么不要錢?錢能夠給人提供安全的保障。”

“可是,有錢能讓人幸福嗎?我看不見得。為什么呢?按照我的理解,那要看他們的錢來路正不正。那些有錢的干部,他們的錢哪里來的?是靠掙的那幾個工資、勤儉節約攢下來的嗎?當然不是。是別人送的,或找別人要的。這種錢,我看有與沒有一個樣。因為有這種錢的人一般是不敢大花的,還老擔心什么時候東窗事發、被抓去坐牢房,他們有何幸福可言?可是,要是沒有一點灰色收入,逢年過節,拿什么給領導送禮拜年?別人都去送禮拜年,你不去,那你還想不想進步?還有,就是你們這些做老板的,柳總,你覺得你幸福嗎?”

柳絮忍不住又是一笑,邊搖頭邊說:“我還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郭敦淳說:“這個問題不需要想,一個人感到幸福的時候,他的內心會盛滿快樂的、明凈的、清澈的溫泉,他的臉上會寫滿沒有一絲陰影、沒有一絲憂郁的嬰孩般的笑容。柳總,恕我直言,在我看來,你不幸福。別看你整天笑嘻嘻的,可你的心事重呀,因為你們拍賣公司的這類生意,決定了你們不得不與司法權力機關、我們這些國有資產的管理者打交道,你們要把生意做成,就不得不求人,就不得不經常性地在一些灰色地帶運行。否則,你就會被你的同行擠下獨木橋。我不敢說,你賺的每一分錢,都是市場正常運行自然而然產生的;我也不敢說,你賺的每一分錢,都是特權被利用、不公平交易的結果,但我確切地感到,你真的不幸福,不快樂。我猜想,這一定與你賺錢的過程不幸福、不快樂有關。”

柳絮沒想到郭敦淳話鋒一轉,會跟她討論這么嚴肅的問題,而且把話題直接引到了她頭上。郭敦淳談的這些所謂幸福不幸福的問題,她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去想過,她相信社會上的很多人,都沒有認認真真地去想過。

大家都太忙了。

可是,郭敦淳干嗎要和她談這些呢?

柳絮心里突然冒出一個有點兒惡作劇的想法,就是問問郭敦淳,他覺得自己是屬于幸福的人還是不幸福的人?不過,柳絮還是把這個想法壓了回去。

“伍揚跟我的談話對我觸動很大。”郭敦淳一副嚴肅認真的面孔,望著柳絮,又好像透過她看到了深邃的天空:“我不知道我的感覺對不對,我倒覺得,伍揚不像是作秀,也不像是一時沖動,而好像是在為自己選擇一種另外的生活。”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柳絮忍不住插嘴問道。

郭敦淳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我還是覺得伍揚這么做理由不充分。”柳絮說,“女人的直覺告訴我,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總覺得……這里面好像藏著什么別的事兒似的。但愿我的直覺是錯的。”

“噢?”

柳絮覺得郭敦淳的眼神這時已經完完全全地回到現實中來了,他緊緊地盯著她,好像她的眸子里就蘊藏著答案。

柳絮卻有點怯了,讓自己的眼光飄了開去,她不想再討論伍揚的事了,于是話鋒一轉,問道:“怎么樣,上次給你們家介紹的那個保姆,老太太還滿意嗎?”

“該死,你不提我差點忘了。真的,我真得好好謝謝你。豈止是老太太滿意,我們全家都滿意。我們家請過那么多保姆,有經驗,她們也跟單位里的職工一樣:能干的,有個性;沒個性的,干活十有八九不行。你幫忙找的那個保姆好,人能干,還脾氣好,把老太太哄得要認她當親閨女,可真幫我解決了一個大問題。”郭敦淳說著,見柳絮的茶盅快空了,拿起茶壺要幫她斟茶,被柳絮把茶壺搶了過去。

“兒子參加了高考吧?情況怎么樣?”柳絮邊替郭敦淳斟茶,邊問。

“他那個狀態,還能怎么樣?二本線都沒上。她媽跟我商量,這孩子再這樣待下去,肯定被網絡游戲給毀了,最近在跟外面聯系,看能不能把他送到國外去。”

“咱們國家的小孩,升學壓力也太大了,又沒有什么玩的,也難怪他們。”

“怪他們也沒什么用,又不能像西方國家的那些家長,十八歲后就讓孩子進入社會,讓他們自己管自己。”

“西方福利社會,升學壓力就業壓力都沒有我們這么大。”

“他媽媽也是,只知道送出去,哪里來那么多錢?我又不是什么貪官,說送孩子出去就送孩子出去呀?”

“錢應該不是問題。郭總,怎么說呢?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們說話就不要見外了。如果……到時候……我這邊……嗯,生意順利,郭總又確實需要應急,也許,我也能幫助……借點兒。”

郭敦淳大概沒想到柳絮會一下子有點吞吞吐吐起來,不禁直直地朝她望過去,抿嘴一笑,卻沒有吭聲。

“是呀,我想我肯定能幫助借點兒,只要我運氣好,有得生意做。”柳絮迎著郭敦淳的目光,很流利地重復了一下前一句話的意思。

郭敦淳把頭一仰,說:“這也就一說。再說了,咱們這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他要是出去了還是上網,或者不能融入那個社會,怎么辦?得了得了,別說他的事了,煩。”

柳絮搶在郭敦淳前面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郭敦淳突然把仰著的腦袋端平了,說:“等等,我想起一件事情來了,伍揚跟我交代工作的時候,特意提到了流金世界置業有限公司的事,他說他已經跟北京總部打了報告,要求拍賣債權。他說如果由我接手他的工作,這是最省事的一條路子,你怎么看?”

“他還有閑心管這個?”

“在其位謀其政,他跟我談話時,不還是信達資產管理公司本省辦事處的主任嗎?”

“給北京打報告之前,是不是應該由你們集體討論一下?”

“我當時也有這個疑問,但我沒有吭聲,想聽他怎么說。伍揚是這樣解釋的,他說,如果進行債權拍賣,價格會很低,這個責任不好承擔,不如由他自己一個人攬下來,反正他再也不需要什么政績了。再說了,這樣做也并不影響省高院對流金世界四層裙樓的執行工作,等于是兩條腿走路。”

“真的不影響嗎?”

“這是伍揚的說法,其實,影響不影響,要看省高院執行局對流金世界四層裙樓的拍賣,是否能在債權拍賣之前成交。如果在債權拍賣之前成交了,就不需要再進行債權拍賣了,否則,如果債權拍賣先成交,則流金世界四層裙樓就將與信達資產公司沒有關系,而會由新的債權人代為申請執行。”

“既然這樣,伍揚干嗎要做那種安排?郭總有什么感覺?”

“你呢?”

“不好說。我總覺得伍揚把自己弄進去,似乎與這件事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會嗎?那樣的話,伍揚下的賭注也太大了。他如果在里面,那他拿什么賭,又賭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他真的賭這件事,他一定以為他會贏得更多。當然,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畢竟,伍揚只要一進去,馬上就會失去對事態的掌控能力,恰恰這件事又有太多的不可預知因素。伍揚那么精明的人,應該不可能不想到這一點吧?”

“如果你的假設成立,那么,伍揚找我談的那些話,也就可以說是別有用心的,那么,他用心何在?”

“搞不清楚。算了,我們先不管伍揚了。如果北京批了伍揚的報告,郭總會讓債權拍賣進行嗎?”

“柳總有何建議?”

“我沒有什么好的建議,我只是希望郭總能給我們一誠公司一次機會。”

“可是,即使要拍賣,可能也會通過招標的方式擇優錄取拍賣公司吧。”

“招標不怕。既然是招標,就有個評標議標的程序,就應該有一個比較大的彈性空間,你說是不是呀,郭總?”

“柳總,你不會在我主持工作伊始,就給我出什么難題吧?”

“郭總,你看我像那樣的人嗎?”

“我看不出來喲。”

“那你就等著看好了。”

伍揚把自己弄進去之前,跟柳茜見過幾次面。

那樁莫須有的喪事被伍揚反復提及,讓柳茜說了一系列假話才把最初的謊言圓過去。他怪柳茜沒有讓他陪著去老家。伍揚說,其實,他除了想在她最傷心的時刻陪伴在她身邊,還想找個遠離城市喧囂的地方,買兩間破草房子,頤養天年。

柳茜十多天以后才知道伍揚話里有話,當時她只覺得他有點矯情。她調侃他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你以為現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找到一方凈土或什么世外桃源嗎?我告訴你,我們老家很多地方電都不通,晚上連電視都沒得看,你靠什么打發漫漫長夜?你的周圍都是些什么人?留守兒童和孤寡老人,你要想搞一夜情都不知道該找誰。

伍揚也就一笑,說他人到中年,已經過了把性生活當飯吃的年齡,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他不會這樣。他感到自己像駱駝,喝一次水可以管很久很久。

其實,伍揚對柳茜隱蔽得很深,對自己人生中的那個重要決定,他沒有對柳茜說半個字。

柳茜的目的倒是很明確,繞來繞去,都是圍著流金世界四層裙樓的事轉。

對這一點,伍揚倒是一點也不保留,他甚至把她帶到自己辦公室,關起門來,讓她自己看與那幾層樓有關的材料,官司如何如何,市人民大劇院的告狀信又如何如何,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和盤托出,一點也不保留。

“你自己好好兒掂量掂量吧。你要是玩不起,就別跟著瞎摻和。”

這是伍揚結論性的意見。完了,又怕這樣的重話太打擊了她似的,伍揚換了一種溫柔體恤的語氣,說:“柳茜同學,其實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我覺得你犯了一個方向性的錯誤。商場也好官場也罷,基本上都是男人的游戲場,女人永遠是配角。你別不服氣,你看看那些千萬富翁、億萬富翁,有幾個是女的?你再看看處級干部廳級干部部級干部,又有幾個是女的?不錯,有些女人確實很能干,但你別以為女人可以通過征服男人征服世界,女人玩來玩去,最終發現,在她上面的還是男人,何必呢?”

柳茜本能地反駁道:“正因為男人太強勢了,所以我們女兒當自強。憑什么要讓女人成為男人的附屬品而不是相反?”

伍揚并不想跟她爭個輸贏,嘻嘻一笑,道:“放松一點,放松一點,我的柳茜同學,我的柳茜妹妹,當附屬品并沒有什么不好。如果有人供我吃穿用,我都愿意。我甚至覺得去坐幾年牢都沒有什么,吃了睡睡了吃,干干簡單的體力活,蠻好呀。只有跟世俗的紛爭拉開距離,才能思考生命原本的意義。”

柳茜再次錯過了伍揚的言外之意。

當然嘍,錯過了也就錯過了,即使伍揚當時明確無誤地告訴柳茜他的決定,他們兩個人的關系也不會有什么根本性的改變。他們都太獨立了,本來就是有自己的各自主張、各自生活的兩個人。

柳茜只是有些郁悶,沒想到自己耗了幾個月心血的事情,竟然有那么多的麻煩。伍揚的話她又不可能不信,如果要做那個項目,她是離不開伍揚的幫助的。

也許她真的犯了一個緣木求魚的方向性錯誤?

通過拍賣賺差價,也許并不是她這種人攫取財富的一個好的切入點?

可是,真要就此放棄,她又心有不甘。

她履行了諾言,把從股市里套現的錢,存到了賀小君的銀行里。賀小君很感激她,覺得她夠朋友。她倒不覺得,如果沒有自己的個人目的,憑她跟賀小君的關系,她不可能做這種無謂的犧牲,因為這些天股市像吃了壯陽藥似的,堅挺得很,一翹老高。她拿著那幾個可憐巴巴的利息,還要交利息所得稅,這樣一來,柳茜的損失可就大了。

但是,她需要依靠的杜俊和伍揚,幾乎不約而同地對她的決定不看好,這就有點要命了。

柳茜面臨著重新選擇。

跟伍揚見面之前和小姑娘的交鋒,已經鬧得柳茜心里夠別扭的了。

那一天,她并沒有輕易地接受小姑娘拿出來的抵押物,她既不認識刻印章的質材,也不認識用小篆刻在上面的姓名,誰知道那兩塊石頭值幾個錢?但她也不想就此跟小姑娘鬧翻。小姑娘說得沒錯,她什么都沒有,所以輸得起,而自己卻有太多的顧忌。

更讓柳茜沒有想到的是,那兩枚小石頭竟然會值那么多的錢。

去省文物商店估價是小姑娘的主意,那里有一家藝術品鑒定中心。按照那個像賬房先生的小老頭的估價,其中的一枚,就夠他們四個到海南往返不知道幾個來回了。

那個小老頭看過印章之后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更是讓柳茜心里一驚。老頭兒指著那方大一點的印章問她們:“這位是你倆的什么人?”

小姑娘剛要張口回答,被柳茜扯住了,讓她趕緊把那兩枚印章包好,拉著她急急忙忙地離開了省文物商店。

到了柳茜車上,柳茜逼視著小姑娘,說:“說吧,東西哪兒來的?”

小姑娘撲哧一笑:“怎么,你真的把自己當成我的表姐了?”

柳茜說:“我不跟你開玩笑,快點說,你從哪兒偷來的?”

小姑娘不樂意了,也起了高腔:“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還不明白嗎?你懷揣著幾十萬的東西,可你自己一點兒都不知道,不是偷來的是哪里來的?你現在不說,難道要我打110,讓你去跟警察叔叔說?”

“得了,你以為我是嚇大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長大的,但你既然準備拿它來當抵押物,起碼你得把它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向我證明它不是贓物。我這要求不過分。”

小姑娘用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瞪著柳茜,緊緊地咬著嘴唇,固執地一聲不吭。

柳茜向右扭著頭,表情嚴厲地對瞪著小姑娘,也是一聲不吭。

過了足足一分鐘,還是小姑娘先把眼光移開了,她也把頭向右扭著,自己的右手同時快速地摩挲著車門把手,過了一會兒,她的頭偏起來,隔著車窗玻璃朝前面望了一會兒,回過頭來朝向柳茜時,已經面目平靜如常,旋即沖柳茜一笑,說:“不好意思,表姐,我改變主意了。”不等柳茜答話,拉開車門,走了。

柳茜沒想到小姑娘會這樣,連忙跳下車,沖著她的背影喊:“你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小姑娘回過身來朝她笑笑,揚揚手,轉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柳茜回到車里,發了一會兒呆,想把這件事理出一個頭緒,卻始終不得要領。

最簡單的方式,她應該返回省文物商店,問一問那小老頭兒,那兩枚印章刻的到底是誰的名字,這樣,說不定能夠查到一些線索,或者說通過那兩枚印章的主人,找到一個想像的大方向。

車就停在省文物商店前面的車坪里,柳茜一抬頭就能看到它的大門。下車很容易,進門也不難,可是,那個小老頭兒會不會跟自己說真話?那兩枚印章怎么會值那么多錢?會不會是文物?小姑娘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是不是真的是偷來的?她如果要把它賣掉,算不算販賣文物?算不算犯法?省文物商店的那個小老頭打電話報警沒有?

柳茜再也不敢在那兒待了,急忙把車發動了,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

這事兒真的是有點窩囊。

也許,她應該追上小姑娘,或者偷偷地跟在她后面,搞清楚她到底會去哪里。

可是,哪里還看得到小姑娘的影子。

第三十二章

財務部的秦老太太差不多成了光桿副司令,因為除了黃逸飛,她是在廣告公司堅守的惟一一個人,而且這還不是她的本意,是黃逸飛多次做工作,硬把她留下來的。就在剛才,黃逸飛還在以這段時間少有的慷慨激昂動情地對他的這位遠房親戚說,大浪淘沙,去粗存精,誰都能走,你不能走,相信我,我們公司不是倒閉只是轉行,它一定能夠在不久的將來,在新的領域重新崛起。一定能。

講完這句話,黃逸飛和安琪雙雙回到了他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辦公室。

黃逸飛把門一關,便一屁股坐在了大班椅上。為了防止剛才梗著的脖子會像泄了氣的充氣長頸鹿似的耷拉下來,趕緊拿兩只手撐著了下巴。他發了一會兒呆,又發自肺腑地朝外吐了一口氣,這才把沖著對面墻壁望著的頭顱扭向安琪,似乎有些費勁地笑了。

安琪覺得黃逸飛仰視著她的眼神,就像一個找她要糖吃的孩子。從進門開始,她就緊緊地挨他站著,拿玉蔥似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幫他梳理著那一頭藝術家派頭十足的長發,好像這樣可以替他加油打氣似的。

安琪似乎比黃逸飛的信念要堅定一些,因為她相信黃逸飛的才華與能力。廣告公司運作的疲態不能完全怪他,有很多客觀因素,最主要的原因是沒有一個強勢媒體可供依附,這使得他們與別人可供置換的資源非常有限,而且,他們這樣的公司多如牛毛,你有我有大家有,大家爭著做人脈做關系,維持人脈和關系的經濟成本,就會越來越高。而一旦在這方面出問題,公司的業務馬上就會變成無源之水。

按照安琪對黃逸飛的理解,在他的特質中,藝術家氣質比商人氣質似乎要多很多,而藝術家往往像孩子一樣任性,因此需要引導與匡正。

公司轉行其實更多的是安琪的主意,求人不如求己,如果柳絮總是城門緊閉,還不如另起爐灶,把廣告公司變更成拍賣公司。

安琪已經打聽過了,拍賣公司雖然是特種行業,但已由審批制改為登記制,只要注冊資金達到一百萬,再加上拍賣師啊拍賣從業人員啊達到一定的數量,工商注冊并不困難。總之,他們的困難是暫時的,只要兩個人并肩攜手,就一定能熬到云開日出的那一天。

但是,他們面臨的經濟危機卻不容忽視,上個星期他們把所有銀行存折、銀行卡歸攏到一塊兒,發現可資利用的流動資金已不到一千塊。

現在的辦公用房是租的,按季交納的房租還可用一個多月,黃逸飛想把房子退了,暫時撤回到家里辦公。安琪不同意,說節流是土財主的搞法,猴年馬月才能做大做強,重要的是得開源,那才是資本家的搞法。如果把現在的房子退掉,除非不久的將來再換更大更好的房子,否則,將影響公司和個人的形象。再說了,讓秦老太太來家里上班,她不方便,咱也不方便,我不想我們的二人世界被破壞。

黃逸飛再次努力地朝安琪笑笑,說你不要對我期望過高。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當務之急是要在近期搞到錢。我是不好開口找同學借錢的,不僅丟面子,還不一定借得到,怎么辦?

安琪也不知道怎么辦。

兩個人沉默著想了三四分鐘,都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

還是安琪先開口說話:“你不愿意找同學借錢,我能理解。如果實在沒有辦法,就只有去找她了。找她借錢你會不會介意?”

黃逸飛問:“誰呀?”

“你說還有誰?”安琪笑了笑,說,“你如果能找她借到錢,我不介意喲。”

黃逸飛明白了安琪的意思,不禁冷笑著搖了一下頭。

安琪望著黃逸飛,好一會兒,才問:“你是不想找她,還是怕她駁你的面子?”

黃逸飛說:“都是。”鼻子哼了一聲,繼續說:“找她借錢,那還不如把房子抵押了。”

“為什么?”

“我跟她有言在先,不想跟她在經濟上扯不清。”

安琪笑笑,不再說什么。

可是,千把塊錢能扛幾天?更別說花錢聘拍賣師聘拍賣從業人員、籌措注冊資金了。

安琪覺得,除非硬是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否則,房子不能輕易抵押。她始終摸不透黃逸飛對柳絮到底懷著一份什么樣的感情,總覺得他像鴕鳥似的,一碰上她的什么事,就恨不得把腦袋埋到沙子里。

安琪為此很有些郁悶。

按照她的想法,拍賣公司肯定要成立,但可以分兩步走,第一步是借船出海,第二步才是自立門戶。他們必須借助柳絮的力量。

不知道為什么,她越來越想跟柳絮見面。她覺得自己只要還沒跟柳絮見面,就不能說此路不通,你柳絮不是想離婚嗎?這就可以作為條件來談。談條件的過程就是大家一起權衡利弊的過程,也是你進我退、我予你取的過程。你有你想達到的目的,我也有我想達到的目的,就看能不能找到契合點。

有了契合點,兩個人的對手棋,才有可能走下去。為了實現主要的目標,就得在小的利益上做出讓步,否則,僵在那兒對誰都沒有好處,就是一盤死棋。

到了這個份上,黃逸飛對于安琪執意要去找柳絮的想法,再也提不出更多的反對意見。但他心里總是很別扭,既怕安琪在柳絮那兒受委屈,又怕柳絮從內心里嘲笑他:你不是挺有能耐嗎?怎么越混越回去了?事到臨頭,還要一個小姑娘來打頭陣?

兩個人在家里分手的時候,各自心情完全不一樣。

安琪倒是信心滿滿,對于要和柳絮談的話,早已在腦子里預演了若干遍,她希望柳絮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畢竟夫妻一場,給黃逸飛一次機會,不就等于給自己另外一條出路嗎?事情拖著總不是一個辦法,大家都要朝前看、都要朝前走才好,不是一個人好,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相比于安琪的任務,黃逸飛要去處理的事情并不輕松多少。

上次幫一家酒樓做廣告牌,應該還有一萬八千六百元的尾款進賬,為這事秦老太太不知道已經找了他們多少次。但那家酒樓很賴皮,先是拖時間,然后在他們內部推來推去,一會兒讓你找營銷部,一會兒讓你找財務部,不是這個不在就是那個不在,總也見不到你要找的人。最近調子變了,說黃逸飛他們公司做的廣告牌質量有問題,銅的質量有問題,銅字的大小也有問題,還有熒光燈,不到一個月就壞了四根,而且偏偏不亮的那四根燈管處在很關鍵的部位,本來叫“有味酒樓”,現在叫“冇味酒樓”,難怪生意那么差,都是你們做的那個招牌給鬧的,還想要錢?我沒找你賠錢就是好的。

秦老太太舍不得打的,每次都擠公共汽車,到了那里連口水都沒得喝,還被當作皮球似的踢來踢去。黃逸飛心有不忍,生怕秦老太太路上擠車閃了腰,還得算工傷,也怕她又要辭職,只得趕緊把活兒攬了過來,他不信一個人賴皮可以賴到這種程度,還有一點商業誠信沒有?銅字的質量有什么問題?之前請你們看過原材料,而且滿大街都是這種銅、這種字,有沒有問題不由你單方說了算,你可以請工商局、質監局的人來檢測驗證。字的大小是合同里定好了的,當時還好心好意提醒過你們,字可能小了,你們堅持就那尺寸,所以才沒有改,不能說等字上了屋頂嫌小便把責任賴到廣告公司頭上吧?至于說那幾支壞掉了的燈管,更簡單,換了就是。

黃逸飛早就沒有了藝術家的臭架子,但真的到了親自出馬找酒樓的老板去扯這種皮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雖然可以在大學講臺上口若懸河,可以把到社會上的那些小姑娘哄得團團轉,真正碰到了那些混賬潑皮,根本就是有理講不出來。

酒樓的老板是位刑滿釋放人員,一開口就兄弟在里面的時候如何如何,好像在號子里待過是一段特別值得夸耀的光榮歷史,他對黃逸飛愛理不理的,說談什么談?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你說我違反合同,可以上法院去告我,我是勞改釋放犯我怕誰?你嫌錢少嫌麻煩,那你還纏著我干嗎?什么,你不想為這點小事跟我打官司?那更好呀。行行行,你別跟我扯,反正錢我是沒有得付,要不你把字拆了、搬走。生意不好做,我正準備把酒樓轉讓了哩。

黃逸飛心里的小火苗一躥躥地直往外冒,恨不得撲上去對著那張豬頭臉一頓猛砸。但他知道發脾氣沒用,真要動起粗來,自己不一定是那個胖豬頭的對手,而且一旦真鬧起來,那一兩萬塊錢就完全沒了指望。黃逸飛心里那個憋屈呀,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千萬不能跟這種胡攪蠻纏的人一般見識,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這事要放在以前,黃逸飛肯定會丟句“他媽的”走人,要么自認倒霉,要么甩給律師跟他慢慢去磨,甚至可能用損招,找百十個街上撿破爛的,每人發一兩百塊錢,就進你的店子,十桌八桌地坐了,吆五喝六地專點蘿卜和青菜,吃垮你。你要我不高興,我也能讓你不痛快。你以為你坐過牢了不起呀?我告訴你,知識就是力量,大爺我只要略施小計,就要搞得你吃不了兜著走。

但這會兒不行,一萬多塊錢對現在的黃逸飛來說,簡直是筆巨款,他沒有資格意氣用事,跟本來就應該是自己的人民幣過不去。

他只能軟著性子跟酒樓老板泡蘑菇。

這期間,黃逸飛接到了安琪發來的N條信息,詢問他這邊的進展情況,黃逸飛隔三差五地回上一條,好像搞現場直播似的。

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酒樓老板終于煩了,談好了打七折,讓黃逸飛叫人把那四根壞了的燈管換了以后拿錢走人。

黃逸飛最后給安琪發了條信息,告訴她一切OK。他到市場上買了燈管,準備親自爬到樓頂上把它們換下來。

與此同時,在會客室坐等了兩個多小時的安琪,終于得到了指令,她可以去見柳絮總經理了。

柳絮并不是有意冷落安琪,她并不知道來見自己的人,是黃逸飛的現任女朋友,否則,她很可能讓底下的人把安琪直接就打發走了。

她讓安琪在會客室里等著,完全是因為有點急事要跟杜俊商量。

郭敦淳給她透了消息,好些個拍賣公司,這幾天都在輪換著請他,他也從他們嘴里了解了不少關于流金世界置業有限公司債權拍賣標書的一些情況,都很不錯,一誠拍賣公司如果要參與,一是不能錯了投遞標書的時間,二是必須博采眾長,拿出自己的殺手锏。

安琪沒有向前臺說真話,她說自己是一家破產企業辦公室的留守人員,有一筆業務需要跟柳總親自談。接待員問她方不方便留下名片,安琪故作神秘地搖了搖頭。

等到安琪進了柳絮的辦公室,卻開始有點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她本來一直覺得自己非常理直氣壯,這時卻連要不要很快向柳絮亮明身份,都有了點兒拿不定主意,她怕幾句話不對勁兒,會被柳絮趕走。

柳絮望著坐在自己大班臺前面的安琪,笑了笑,等著安琪自我介紹。

安琪的茶水杯是被前臺端進來的,她把它端起來,在柳絮的注視下喝了一小口水,趁機暗自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抬起頭來,迎著柳絮的目光,也讓自己的臉上泛起了淺淺的笑意,她又拿出手機看了一下,這才開口說:“柳總好忙呀,讓我等了兩小時四十七分鐘。”

柳絮連忙說對不起,見她杯子里的茶水已經不多了,準備起身為她續水。

安琪欠欠身,把柳絮擋著了,用盡可能平緩的語調說:“我想用剛才的兩小時四十七分鐘,換你的十五分鐘,可以吧?”

柳絮愣了一下,開始有點懷疑安琪的身份了,她認真地看了安琪一眼,笑一下,點了點頭。

“我不是什么破產企業的,但確實是來和你談業務、談生意的,我是黃逸飛的女朋友。”

安琪說完這句話之后先停了下來,卻一直直視著柳絮的眼睛,好像要看到柳絮的反應之后,才確定后面的話該怎么說。

柳絮一直在觀察安琪,聽了這話,不禁眉頭一緊,剛才眼里蘊涵的笑意一掃而光,目光一下子變冷了,緊緊地打在安琪的臉上,過了十幾秒鐘,柳絮把頭微微向上一偏,說:“我跟你們沒有什么業務、生意談的。”

安琪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柳絮的臉,柳絮的這種反應,與她設想中的反應相差無幾,所以,她很流利地接著說:“不談業務、不談生意也行。那我們就談談你跟他之間的婚姻關系,可以嗎?”

柳絮不得不把目光收回來,重新讓它回到安琪的臉上,在她臉上小面積的區域脧了脧,然后盯牢了她的黑棕色的眸子,說:“我答應給你十五分鐘,就給你十五分鐘,請你在這十五分鐘里把該說的話全部都說完,因為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你用你的手機設定好時間……現在開始倒計時。”

“你們的婚姻關系已經名存實亡,為什么不解除它?”

“這個問題恐怕你得去問你那男朋友,是他一直在拖著。”

“他現在并不反對離婚。”

“因為你?”

“因為我,也因為他面臨的經濟危機。”

“好,我們把這兩個問題分開來談。請問你現在是不是在跟他同居?好,謝謝你的坦率。你既然知道我跟他的婚姻關系續存著,你跟他同居,是一種什么性質的行為?”

“非法同居。”

“是非法同居,還是他已經犯了重婚罪?”

“這不由我說了算,也不由你說了算。涉及到罪與非罪的問題,由法院說了算,柳總準備起訴他嗎?”

“如果你們老是這樣纏著我,讓人煩了,有可能。”

“那你訴訟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維護你和他的婚姻關系,還是通過這種官司解決離婚問題?先談第一個問題,告自己的丈夫與別的女人非法同居、犯重婚罪,似乎更像一個怨婦之所為,柳總是個成功的企業家,希望自己的這件事,成為別人嚼的話題嗎?這種方式能把黃逸飛拉回到你身邊嗎?”

“誰說我要把他拉回來了?你可以把他當寶貝,我可不會,我早已棄之如敝屣。敝屣你知道是什么東西嗎?”

“我知道敝屣是什么東西,我還知道敝帚自珍。小結一下,我覺得柳總狀告黃逸飛非法同居、犯重婚罪的可能性存在,但不是很大,對吧?”

“你要這么想也可以,不過,權力在我手上,我可以用,也可以不用。你轉告他,別太囂張了。”

“謝謝柳總的提醒,順便問一下,這些年,柳總的性生活問題是怎么解決的?”

“你?!”

“對不起,我不是想有意刺激你。對于一個成年人來說,性生活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是一種正常的生理需要,如果這些年柳總從來沒有過過性生活,那你對自己也未免太壓抑了、太殘忍了;如果情況相反,那么你跟黃逸飛相比,只有程度上的差別,是五十步跟一百步的關系,我不覺得你更有資格從道德上譴責他。柳總,你是一個長相美麗、氣質高雅的女人,在你面前,我自慚形穢……”

“你不用給我戴高帽子,我得提醒你,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謝謝你的提醒。我想說的是,改變你們這種婚外情、婚外性的狀況的首要途徑,是你們趕緊離婚。我不知道黃逸飛以前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他現在不想再拖累你,接著我剛才的話說,只有離了婚,你跟其他男人交往的時候,也才有了合法的資格。”

“我有沒有資格,還要他來恩賜?”

“這不是恩賜不恩賜的問題。也許我剛才的說法不準確,可以打個比喻,比方說冬天已經過去了,春天也已經過去了,都快要到夏天了,我們還有必要穿著冬天的大棉襖嗎?你和他都需要徹底地告別過去,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我很樂意這樣做,你帶來了他的離婚申請嗎?我可以馬上、立即給你簽字。”

“很好。但我還是希望明確一點,就是你剛才的表態不是出于某種情緒。”

“情緒?你太看高你的……男朋友了,我沒情緒。”

“那就好,接下來,我們是不是可以討論一下你們兩個離婚的技術性問題?也就是說離婚的條件,主要有兩方面,一是財產分割問題,二是子女監護、撫養問題。”

“哈哈哈,哼,小姑娘,你多大了?本事不小哇,你以一個假的身份進了我的辦公室,我給了你一刻鐘的時間,聽你夸夸其談,你呢?你連姓甚名誰都沒有說,就來代表黃逸飛跟我談離婚的條件,你有資格嗎?”

“如果你認為我沒有資格,你就把我當成一個信使好了。”

“得了,時間也快到了,你回去轉告黃逸飛,叫他親自來,或者委托律師來也可以,如果是律師,讓他別忘了帶上授權委托書。”

“既然是協議離婚,我想就不需要律師了,他親自來,我陪他,柳總你看行嗎?”

“行。”

“那我們要不要拉拉鉤?”

“不必了,你去陪他玩過家家吧。”

安琪還是忍不住有些興奮,她拿起手機看了一下,發現跟柳絮的談話用了不到十二分鐘,她似乎很怕柳絮反悔,馬上說:“那你看定在什么時間?”

柳絮早已經從大班椅上站了起來,從上自下地望著安琪,并不說話。

安琪不想被柳絮俯視,也趕緊站了起來。

柳絮繞過大班臺,替安琪拉開了門,說:“讓他等我的電話。”

安琪說:“柳總……不會忽悠我們吧?”

“不會。”

“那,能不能定一個確切點的時間?比如說三天以內,還是五天以內?”

就在這個時候,安琪的手機響了。安琪看了一下上面的號碼,是黃逸飛。她沒有接電話,望著柳絮,希望先得到她的答復。

柳絮卻示意她先接電話。

安琪猶豫了一下,按下了通話鍵。

安琪沒想到里面會傳來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的聲音:

“喂喂喂,你是黃老板的熟人嗎?請你趕緊過來一下,黃老板剛才從樓上摔下來了。”

第三十三章

李明啟剛掛斷何其樂打過來的手機,辦公桌的電話又響了,一接,是報社門崗打來的,說有個朋友要找他,問他要不要接待。

門崗報的那個姓名很陌生。

經常有慕名來找李明啟的陌生人,均自稱是他的朋友,其實是把他這里當成了信訪辦或申訴部門,把他們在社會上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反映給報社,希望社會輿論予以介入和監督。

不過,現在的李明啟早就不是剛進報社的李明啟了,這事要放在那會兒,他會毫不猶豫地把材料接了,先核實材料的真實性,然后為見報的事兒找報社里的頭頭腦腦。現在的他處理這些事則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真的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李明啟這些天除了焦急地等待來自何其樂的消息,一直在等著小姑娘的電話,這幾乎是他找到她的惟一希望。都說好事成雙,剛才何其樂打電話就說了一句話,告訴他省委討論干部任免的常委會已定在下周二下午召開。李明啟知道,這是最后一個程序,意味著省報副總編輯的位置離他僅一步之遙。

那么,來找他的會不會是小姑娘呢?

門崗把電話給了來訪者,可惜的是,李明啟既不知道小姑娘的姓名,也從來沒有從電話里聽過她的聲音,除了她的身體,他對她其實太不了解了。不過,里面的聲音悅耳動聽,她叫他明啟哥哥,問他還記不記得她。

李明啟不會放過任何機會,他決定下來見客。

如果真是小姑娘,那只能說明兆頭太好了。李明啟很有信心,只要兩個人一見面,就能把那兩枚像定時炸彈的印章的事給解決了。而且必須無條件地解決,因為對于他的仕途來說,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如果真是她,惟一有點遺憾的是,小姑娘不是打電話在他辦公室的座機上,而是親自找上了門。從好里想,這可能是因為她當時并沒有順手拿走他的一張名片,她只知道他的工作單位,因此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來找他。從壞里想,這已經有了一點打上門來的意思。她一定知道,在單位的辦公場所她可以占據主動權,因為他要顧及到影響,就不可能對她怎么樣。

如果真是她,李明啟就要避免后面一種情況發生,也就是說,他不能把她往辦公室里帶。他會在門口攔部的士,讓司機把他們能拉多遠就拉多遠,最好是從城東到城西,找一間即使被熟人看見也不至于引起曖昧聯想的公眾場合,當然那里應該又有相當私密的空間,以便適合他倆之間進行暫時還無法預測的各種交流。

鼻子正中央一顆芝麻大小的黑痣,不是小姑娘是誰?

一路上,李明啟已經想好了怎樣上的士的細節:把小姑娘安排在后座上,自己坐在司機旁邊。

他不能安排小姑娘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因為從一般的打的習慣來看,那是埋單的位置,而且常常要擔負為司機指路認路的任務。他也不能跟小姑娘一起坐在后排。排排坐,吃果果。報社大門口人來人往的,要是被同事看見,李明啟跟一個小姑娘成雙成對外出的小道消息,很可能馬上就會在報社里傳播開來。

的士往外開了四五百米,李明啟讓司機靠邊,說要去路邊小店買點東西。這也是李明啟事先設計好了的,他不能總這樣讓兩個人分兩排坐著,那樣會很生分,而如果他們之間的氣氛不融洽,他跟她之間的一些話就不好談。

李明啟給自己買了一瓶礦泉水,給小姑娘買了一個冰淇淋,回到車上時,直接上了后座。

小姑娘接過冰淇淋時朝李明啟一笑,卻沒有說什么。其實,從兩個人見面起到現在,小姑娘一直只是對著他抿嘴而笑,還沒有說一句話。

李明啟趁著給小姑娘遞冰淇淋的機會,順便把小姑娘的右手給捉住了。小姑娘試著往外抽了一下,李明啟手一緊,讓她的動作沒有完成,小姑娘頭一偏,飛他一眼,又是抿嘴一笑,終于放棄了努力。

李明啟靈光一閃,決定把小姑娘帶到橘園小區的省委接待處。

李明啟是這樣考慮問題的,所謂小隱于野,中隱于市,大隱于朝。省委接待處其實就是一家賓館,也對外營業,但它最初的功能卻是為了接待政府的各種會議、方便來省委省政府辦事的底下各地州市黨政領導。省委接待處雖然在星級上不是最高的,但入住的客人卻可能是大大小小的權貴,誰都說不清楚他們跟省委省政府的某位領導有怎樣的隱秘關系。李明啟帶小姑娘在這里開房,即使被人看見,也可能會被人誤解。但李明啟要的就是這種誤解——如果他跟小姑娘有什么關系,他完全可以選擇在別的地方開房,這樣明目張膽不是太傻了嗎?他帶來的那個小姑娘肯定是為某個領導準備的吧?是不是性賄賂不好說,但起碼是李明啟受人之托,帶她找領導反映什么問題的吧?領導時間緊呀,日理萬機,請他抽空到賓館來一趟,完全是為了提高辦事效率嘛。所以李明啟不怕別人嚼舌頭。又因為這里的領導是泛指不是特指,所以也就沒有跟某個具體的領導栽贓的嫌疑,也就用不著對自己進行良心譴責。

小姑娘還是趁李明啟不留神把自己的右手從他的掌握中掙脫出來了,為了防止這個動作太生硬,或者說作為一種補償,小姑娘把頭輕輕地朝李明啟靠過去,依在了李明啟的肩膀上,李明啟想了一下,決定把左手從小姑娘后背抄過去,摟著了她的左邊肩膀。

小姑娘還是沒有和李明啟說一句話,她跟他的交流完全靠眼神和肢體語言進行,好像她跟他分手之后就變成了啞巴。李明啟沒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當著的士司機的面有什么好說的?更何況他們之間要談的事太敏感,小姑娘已經讓他見識了她的厲害,他們之間的談話,將充滿了歧路,隨時可能迷失方向,他需要仔細地聽其言觀其色,并隨機應變地采取一切可能手段,或讓她乖乖就范,或與她達成某種交換條件。

小姑娘騰出手來是為了用手機發信息,因此,收發信息的聲音隔一兩分鐘就會響一次。李明啟每次故意埋下頭想去看手機上的內容,小姑娘的身子都要往外面一斜,不讓他看。

省委接待處很快就到了,這里跟別的星級賓館不同,沒有門童。李明啟先下車,并沒有只顧自己地往里沖,而是轉過身來為小姑娘扶著了車門,像服侍姑奶奶似的把她迎了下來。他一邊恭恭敬敬地引導著小姑娘在真皮沙發上坐下,一邊找她要身份證,他悄悄地跟她說,剛才出來得太匆忙,他忘了帶身份證。

但李明啟的這個小陰謀沒有得逞,小姑娘朝他撲閃著一雙大眼睛,說昨天她被小偷偷了,錢沒了,身份證也沒了,否則,她決不會食言來找他。她也沒想到要和他一起開房,她找他只是想見見面聊聊天,那邊不是有間咖啡屋嗎?要不然,咱們還是過去找個位置吧。

李明啟向小姑娘要身份證只是為了多少弄清她一點底細,姓甚名誰,哪里人士,芳齡幾何,見小姑娘警惕性很高,把假話說得跟真的似的,心里那個煩啦。但他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他帶她來這里可不只是想跟她見見面聊聊天的,也不想跟她喝什么咖啡,便趕緊自己拐彎,說正好還帶了駕駛證,便讓小姑娘在沙發上坐一會兒,跑到前臺辦了手續。

整個過程,李明啟都顯得非常殷勤,好像小姑娘是一個需要他拍馬屁巴結的對象。

一進屋,小姑娘搶在李明啟前面,飛快地溜進了洗手間,并從里面把門給反鎖上了。李明啟覺得奇怪,便在外面捶門,讓她趕緊把門打開。她躲在里面吱吱地笑,說人有三急,明啟哥哥你就先忍一忍吧。李明啟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仍然嚷著要她開門,說自己也被逼急了,也要急著上大號,要不然會拉在褲子上。再說了,咱倆誰跟誰?你的什么玩意兒我沒見過?快開門快開門。小姑娘不為所動,不再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對話。李明啟換了一種方式,說小兔子乖乖把門打開,小弟弟要進來,真的要進來。

但李明啟馬上自己安靜了下來,因為他的手機響了——馮老師給他來了電話。

李明啟覺得馮老師這段時間有點疑神疑鬼,過去她幾天難得給他打一次電話,現在卻一天動不動就是幾個電話,還一張口就問他在哪兒。當然,馮老師找他每次都有事兒,不過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類似于存折放在什么地方了呀,物業管理費是她去交還是他去交呀,請他去幫她交下手機費呀,以及是不是該請小孩的音樂老師舞蹈老師吃飯了呀之類。

李明啟這段時間極其規矩老實,知道馮老師不可能在自己身上查出什么蛛絲馬跡來,便也就裝傻,由著她的性子暗地里查自己。李明啟希望她得出自己規矩老實的結論,他是這樣想的:她一旦開始徹底地信任他,他今后的自由度反而會更大。

李明啟想了想,還是退回到走廊上接了馮老師的電話。他怕小姑娘從衛生間出來以后亂吱聲,馮老師聽到了不太好。

馮老師問:“你在哪兒呀?”

李明啟說:“在報社。”

馮老師又說:“你在報社?”

李明啟剛才說自己在報社不知道是沒有多想,還是因為跟小姑娘在一起,心里多少有點發虛,隨口就溜了出來。但話一出口,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了,只好說:“是呀,正在上廁所哩。怎么,你往我辦公室打過電話呀?有什么事嗎?”

馮老師支支吾吾的,半天沒說話,李明啟喂喂了好幾聲,馮老師這才說:“這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你還是上完了廁所,到辦公室以后再給我打過來吧。”不等李明啟說話,馮老師啪的一下把電話掛了。

李明啟對自己這次的應急反應很不滿意。干嗎要說自己在報社?這不明擺著給自己找麻煩嗎?報社在城東,自己這會兒在城南,就是飛也飛不回去呀。直接說在省委接待處不就行了嗎?難道她會連課都不上,親自跑到這里來查崗、看你有沒有撒謊?那不是太神經了嗎?

說自己在報社卻是不折不扣地撒謊,馮老師要他回辦公室以后給她打電話,很明顯是要他用座機打過去,以證明他剛才對自己定位的表述是真的。女人有時候頭腦很簡單,你只要跟她講幾句真話,她就信了你。你要存心向她撒謊,你得先準備一大堆真話,再把你要說的假話夾在里面,才有可能蒙混過關。相反,當她向你索求某種單一的信息時,你說假話便是一種極大的冒險,你的語速你的聲調都有可能出賣你自己并讓她起疑心,而只要她在起疑心,她馬上就會想入非非,不把你糾纏個沒完沒了決不善罷甘休。

按照李明啟對自己老婆脾氣性情的了解,如果他不能及時給馮老師用辦公室的座機打電話,馮老師會很快失掉耐心,也一定會采取下一步的行動。

其實,她要識破李明啟剛才的謊言太容易了,只要多往辦公室打幾個電話就成,你總不能一年四季老待在衛生間吧?你總得回辦公室吧?

李明啟不由得伸出巴掌在自己臉上刮了一下。笨。真是笨。不過,他很快又笑著搖了搖頭,剛才在報社不一定永遠在報社,時間是新聞記者的生命,只要有報料的電話或者領導的電話進來,你就得背起腳板往外跑。再說了,男人在外面混世界,要是被自己老婆的電話牽著鼻子走,那還混得下去?

看來由著女人的性子也不行。女人都是得隴望蜀的,你要是把她寵壞了,還不等于自己給自己找難受?

從李明啟即將官升一級成為一件可以預期的事開始,他跟馮老師的關系也就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李明啟覺得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多少有了點提升。夫妻關系是什么?說穿了就是一男一女搭伙過日子。也像兩個人組建的有限責任公司,誰的實力和勢力大,誰就是董事長。公司要可持續發展,穩定是最重要的。而在一個老公占相對優勢的家庭里,穩定的基礎是女方不要吵事。怎樣才能讓女方不吵事呢?要么,你就要把相對的優勢變成絕對的強權,我說一就是一,我說二你不要說三。要么,你就得每時每刻給她安全感,讓她覺得跟你在一起不知道有多么幸福甜蜜。總而言之,攘外必先安內,你只有把家里的先安撫好了,你才有時間和機會去領略外面世界的豐富多彩。

李明啟打定主意,回去以后好好熊馮老師一頓:你關心我我很感激,但關心一旦過度就不是關心而是追蹤和不信任,會搞得我很厭煩。距離產生美,沒有距離會產生審美疲勞。你得給我相對獨立的時間和空間。特別是像我這種級別的干部,外面有多少事需要我集中精力應付呀?你是學哲學的,這點事還想不明白?

李明啟一想到回家以后可以理直氣壯地給馮老師做思想政治工作,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來,要知道,在這之前,這可是馮老師的專利。

沒想到馮老師的第二個電話馬上追了過來,說:“你還沒拉完呀?”

李明啟不想在電話里跟馮老師說剛才想到的那番話,思想政治工作要當面做,覺得只有那樣自己才能享受那個過程。要是貿然把那些話說出來,馮老師再跟他理論一番,那不是更煩人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小姑娘的事給處理了。

這次李明啟學乖了,跟馮老師說剛才接到了何其樂的電話,他得趕緊去一趟省委。

馮老師說:“那你離開報社了嗎?”

李明啟說:“沒有。何其樂剛給我打的手機,我才從廁所里出來,正準備下樓哩。嗯,你不是說有事嗎?說吧,什么事?”

馮老師說:“你確定你這會兒是在報社?”

李明啟不耐煩了,說:“怎么啦?我不在報社在哪兒?我不在報社我說在報社干嗎?我有病呀?”

馮老師在電話那頭沉默著,大概過了六七秒鐘,先把電話掛了。

李明啟愣了一下,也沒多想,也把電話掛了。

李明啟回到房間里的時候,小姑娘已經從衛生間出來了,她沒有坐在床上,而是選擇臨窗的小圓椅上坐著,正面帶微笑地望著他。

李明啟面對著小姑娘,盯著她看,好像要搞清楚這些天她到底發生了哪些變化似的,他把身體朝后面一仰,用后背把門撞上了,右手反過去摸索到了門框上的小栓子,又摸摸索索著把門插上了。

然后,李明啟一步一步地走到小姑娘跟前,直到感到她的頭幾乎要觸到他的腰的時候才停下來,他略為彎下腰,伸出右手,順著她的耳根插進去,手掌朝上一翻,捧住了她左邊腦袋上的一大綹頭發,他把手臂慢慢揚起來,讓手掌中的頭發像泉水似的滑落下來,之后,又再次垂下手臂,再次翻手,把剛才滑落的頭發捧著,又讓它們滑下來。這樣來回做了好幾次,好像這是一件很好玩兒的事情。

李明啟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并不說話,小姑娘也不說話,她把頭微微抬起來望著他,嘴角上泛著似有似無的笑容,她的兩只手掌心朝外地半舉著,扶著他的胸部,以便讓自己的頭和他的身體保持適當的距離,兩個人都像啞巴了似的,互相對視著,好像在比賽誰更有忍耐力。

這一次,李明啟捧著小姑娘的一小撮頭發之后,便沒有輕易地讓它們從自己手掌中慢慢滑落,他把右手手指輕輕地穿插進去,慢慢地抓住了它們的發根,再慢慢地使勁兒,讓她的臉更大幅度地仰了起來,他的左手早已及時地壓伏在了她的右肩上,以便讓她不能隨便亂動,接著一笑,說:“你讓我找得好苦呀,我們的配合那么默契那么好,你干嗎要不辭而別呢?”

小姑娘的臉就在李明啟眼皮底下不到一尺距離的地方,她的發根雖然有點發脹發痛,臉上的笑容卻依然燦爛,她眼睛朝上一翻,看定了李明啟的眼睛,說:“我跟你說過,離開你,是怕我控制不了自己,如果我真的愛上了你,你不是會感到很麻煩嗎?”

“你這么想嗎?”

“我不該這么想嗎?”

“你這么想很有道理。可是,你做得還是有點兒過分吧?”

“如果我還沒有愛上你,我怎么做都不過分。你不過是我偶爾遇見的一個男人。說句傷你自尊心的話,這種男人,我見多了。”

“可你差點把我害死。”

“有那么嚴重嗎?你現在不是好好兒的嗎?而且,你手上的勁兒還那么大,你不覺得我會痛嗎?”

“你真該痛一陣子,不是嗎?”

“也是。不過,我痛的時間越長,對你就越沒有愧疚感。”

“你可以求我把你的頭發松開。”

“我只要求你你就答應嗎?”

“這要看我的心情。”

“這就有點沒譜了。”

李明啟還沒想到要把抓著小姑娘頭發的手松開。小姑娘大概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沉默了。兩個人仍然互相盯著,誰都沒有把目光挪開過半秒鐘。

小姑娘說:“剛才打電話的是你老婆吧?盯得挺緊喲,可見我不選擇有婦之夫做男朋友是多么正確。”

李明啟一笑,從鼻孔里發出哧的一聲。

小姑娘繼續說:“我知道你的大小,你也知道我的深淺,你時間也緊,咱們還是直接進入主題,你看好不好?”

李明啟眉毛一揚,笑著說:“好呀,不過,你起碼得先告訴我你是什么人吧?”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不知彼,勝負就很難說了。我已經跟你講過我的故事了,如果你相信,你能算得上最知道我底細的人。你如果不相信,你即使知道我的姓名又怎么樣呢?那不過是一個代號。再說,這個地方是你找的,我是不是也應該保持那么一點兒秘密,以作為我的優勢呢?”

“你這是在準備跟我討價還價嗎?你認為你有這個資格嗎?你拿走了我一萬一千八百塊錢,還拿走了我兩枚印章,我要是撥打110,警察馬上就能把你給抓起來。”

“誰說我拿了你的錢?誰說我拿了你的印章?我給你留的那張紙條你還留著嗎?你沒有那么傻吧?你告我是小偷告不上,那張紙條你要是沒留著,你會沒有證據。那張紙條你要是還留著,可以證明不是偷,只是拿。如果到了警察局,我說是你女朋友呢?還是說你在嫖娼?而我如果要告你是強奸犯,卻有證據,因為那條短褲我可是留著,真的,我不騙你。不過,我不覺得我們之間的問題需要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解決。”

“那你覺得我們應該用什么方式來解決?”

“平等友好協商的方式。”

“你偷了我的錢,偷了也就偷了。你偷了我的印章,然后要我拿錢把東西贖回來,這就是你說的平等友好協商的方式,對不對?”

“瞧你,都學會搶答了。更正一下,剛才我已經說了,我沒有偷你的錢,我只是拿了你的錢,如果你把它看成是我一個晚上讓你連爽三次的正常收費,你心里會舒服很多。至于那兩枚印章,你要是還這樣繼續緊緊地抓著我的頭發,讓我的頭皮發麻,我很可能會徹底地忘了這件事,真的,我不是說著玩的。”

聽了這話,李明啟本能地把手指一緊,小姑娘立即臉色大變,那張本來十分好看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兩只眼睛剛才還明亮若水,這會兒只剩下了一條縫,緊緊地盯視著李明啟,但她仍然強忍著痛苦,一聲不吭。

終于,李明啟把抓著小姑娘頭發的右手松開了,腰一彎,屈著一條腿蹲在了小姑娘面前。他把兩只手貼著她的鬢角抄過去,把她的頭捧在了兩只手掌之中,先是一笑,接著說:“怎么,痛呀?你剛才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們做愛的情景,傻瓜,你要是真的痛你應該叫呀,你應該喊呀,我怎么會忍心弄痛你呢?”

說著,他把嘴湊過去,想親吻她的嘴唇。

但她咬著嘴唇,一使勁兒,把頭偏開了,她的頭執拗地朝外扭著,不再看李明啟。

李明啟放下兩只手,把她的兩只膝蓋使勁往外一分,把自己蹲著的身子插在了她的兩腿之間,他把兩條胳膊抄過去,半抱著了她的腰,說:“怎么,你剛才不是說要用平等友好協商的方式解決問題嗎?我把你抱到床上去好不好?這樣,我們可以一邊做愛一邊討論兩枚印章的贖金問題,你不覺得這樣很刺激嗎?”

小姑娘撲哧一笑,把頭轉過來望著李明啟,說:“我不覺得,我不是一個能夠一心二用的人。”

李明啟卻把這看成是一種鼓勵,他把她抱緊了,要把她往床上搬,卻遭到了小姑娘的反抗,她的兩只手在他面前使勁地揮舞著,叫道:“別鬧別鬧,我的指甲很長,要是不小心,會把你的臉劃破啦。”

“為什么?”

“不為什么。”

“你不是很喜歡我搞你嗎?你剛才的話有道理呀,一萬一千八搞你三次我會覺得很虧,如果你讓我搞一百次,我會覺得比市場價便宜,我心里會爽很多。我一爽,我們接下來的事情,不是更好談嗎?”

“不。”

“你怎么會這么固執?你該不會是戀愛了吧?”

“嗯。”

“嗯個屁,你真的戀愛了?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這么快就移情別戀?你這么快就戀愛是怎么回事?跟你戀愛的人是他媽的從哪里冒出來的?”

“從哪里冒出來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沒有老婆和孩子。”

“那又怎么樣?你想嫁給他?嫁給他以后呢?你以為他一輩子從此以后只跟你一個人睡覺?”

“這不是你關心的問題。”

“這是我關心的問題,因為我的小弟弟在長大,它想干活了。”

“你這個流氓。”

“那也是你教的呀,你不能讓我爽過之后馬上就從我生活中消失吧?”

“我可以。你能給我我要的正常生活嗎?你不能。”

“我不知道你所謂的正常生活指的是什么,但我猜想你這會兒想要錢,對吧?告訴我,你需要多少錢?”

“我需要多少錢你都給嗎?”

“不一定,給得起就給,要是你要價太高,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就掐死你。”

“我想到了,所以我一路上都在給我朋友發信息,剛才我躲到衛生間也是為了干這事。我朋友現在知道我跟誰在一起,在什么賓館,幾樓幾號。我還真怕你不理智,激情犯罪。我一個窮丫頭,死了不算什么,就怕你害了你自己,還有你老婆和孩子。”

“你想得真周到。我這會兒真的有點愛你了。你他媽的到底是什么人呀?”

“一個冒著生命危險來找你借錢的人,我媽病了,想找你借點錢……”

小姑娘的話被外面走廊上響起的嘈雜的腳步聲打斷了,緊接著,客房的門鈴響了,門外,一個女人正扯著嗓門和賓館服務員正在爭論著什么。

那個女人是馮老師。

李明啟吃了一驚,甩開小姑娘站了起來,因為蹲的時間太長,腦袋不禁有些發暈,他明明知道馮老師是被小姑娘引來的可能性極小,還是先盯了她一眼。小姑娘似乎一下子懂了他的意思,連忙搖了搖頭,而且很顯然,她自己也被嚇到了,早從小圓椅上站了起來,臉色木然地整理著剛才被李明啟弄亂了的衣服。

李明啟很快聽清楚了,外面,馮老師喝令服務員開門,服務員一邊聲明自己沒有這個權力,一邊規勸她離開。馮老師當然不肯,一邊要她開門一邊摁著門鈴,服務員好像在用對講機呼叫保安。李明啟沒想到自己的手機這時會響起來,一看,正是馮老師的號碼。手機音量很大,門外的人一定聽得見,李明啟沒有時間猶豫,很快拔掉小栓子,哐當一聲把門打開了。

馮老師一眼就看到了臨窗站著的小姑娘,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她大踏步地跨進房門,迫近李明啟,說:“告訴服務員,我是你老婆,這兒沒她什么事兒了。”李明啟趕緊向服務員道歉,請她離開,說這邊的事他來處理。

空氣凝重得就像隨時會爆炸似的。

等李明啟把門一關上,馮老師似乎在強忍著自己的情緒,從喉嚨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似的說:“你不是說你在報社嗎?怎么到這里來開房了?”

李明啟說:“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馮老師說:“你還是先回答我的問題吧。”

李明啟說:“我也剛到,而且我跟你說過了,我要來省委找何其樂。”

馮老師說:“你撒謊,你說你剛來,可你的第一個電話和第二個電話都是在這里接的,你跟這個女的在這個房間里至少已經待了大半個小時了。你為什么要撒謊?”

李明啟說:“你怎么知道的?”

馮老師說:“你不解釋你為什么要撒謊,反而追問我是怎么知道的,這不是本末倒置嗎?我希望你態度誠實地一個一個回答問題。你快說呀,你為什么要撒謊?”

李明啟啞口了,他哪里知道該怎么回答馮老師的問題?

小姑娘上前一步,對馮老師一笑,說:“大姐,我可以說幾句話嗎?我不知道李大哥為什么要對你撒謊,但是,確實是我請他帶我來這里的,因為是我想見……何其樂。”

馮老師說:“哦?那你知道何其樂是什么人嗎?”

李明啟搶在小姑娘之前說:“誰不知道何其樂是省委書記陸海風的秘書?”

馮老師說:“讓你說話你不說,沒讓你說話你倒說得挺快。那么,你們約了他嗎?”馮老師下巴頦兒朝小姑娘一揚,說:“你說。”

小姑娘一笑,說:“李大哥應該約了吧?其實,李大哥什么時候來這兒的我不知道,我也是剛來沒幾分鐘。”

小姑娘一邊說,一邊把眼光往床鋪上一掃,把馮老師的注意力也吸引了過去。

床鋪上干干凈凈,床單上整齊的折痕清晰可見,枕頭上一枝玫瑰花鮮艷欲滴。馮老師雖然也只是往床上掃了一眼,臉上的表情卻有了一點緩和。

李明啟不禁暗暗地噓了一口氣,心里充滿了對小姑娘的感激。只要她們兩個這樣一問一答起來,就會披露更多的信息,到時候要把這件事圓過去,可就不難了。

沒想到馮老師一句話,打亂了他的如意算盤,又讓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馮老師對小姑娘說:“你說的是真話嗎?既然你想請李明啟——也就是我老公幫你引見何其樂,你當然不希望我跟他之間產生什么誤會,對吧?那么,你知不知道,酒店的走廊上裝了監視器,他什么時候來的,你又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倆到底是不是一起進的房間,只要查一查監控室的錄像,就一清二楚了,你不會反對我這樣做吧?”

在馮老師的密切注視下,小姑娘不得不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馮老師繼續說:“當然,我們去查看監控錄像,無非兩種結果:一、你在撒謊,那么,這對我的打擊將是致命的,我將從此不會再相信跟我同床共枕的這個人,我的生活、我們的家庭,將會被他親手摧毀。我辛辛苦苦上課、帶孩子、操持家務,老公卻在外面和別的女人偷情,這種事情對一個做妻子的女人來說,是滅頂之災,我無力獨自承受,我會抓一個或兩個墊背的,我說到做到。二、你說的是真話,那我就只能向你道歉了,希望你能理解。可是,即使你說的是真話,我還是會再做一些進一步的調查了解,有一個哲學命題,叫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這是人們常犯的以偏概全的錯誤,我會避免犯這種低級錯誤。”

小姑娘問:“你想做什么樣的進一步調查?”

馮老師說:“那會非常簡單,我會運用一點點博弈學知識。你想聽嗎?好,我說給你聽。有兩個大學生,外出狂歡,完全忘了第二天還要考試的事。他們回來后請求老師給他們一個補考的機會,他們的理由是,他們不是不想趕回來,而是汽車在路上拋了錨,汽車輪胎破了,沒法修補、沒法趕回來。老師怎么辦?如果他們說的是真話,不讓他們考試,太不近人情。如果他們說的是假話,而讓他們考試,危害則更大,以為靠撒謊就能躲避懲罰。老師決定讓他們考試,讓他們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你知道那是個什么問題嗎?”

小姑娘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馮老師說:“等下我會告訴你。至于你,”她轉身對李明啟說,“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發現你撒謊的嗎?很簡單,我在你的手機上裝了GPS芯片,對,就是全球衛星定位系統,是它把我帶到這里來的。”

李明啟忍不住吼起來:“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這樣監視我?!”

馮老師說:“我怎么不能這樣?是你撒謊在先,是你的所作所為讓我產生了懷疑,如果不把事實的真相搞清楚,我會瘋掉。夫妻之間如果沒有了信任,家庭還能維持嗎?你別發愣了,回答我,那張話劇票是怎么回事?你跟這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明啟望著馮老師再熟悉不過的那張臉,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馮老師的話像放開了的水閘似的關不住,她繼續說:“當我們的婚姻受到威脅的時候,我不會講究什么手段合適不合適的問題。如果事實證明我在瞎猜疑,我會很樂意請求你原諒,下半輩子跟你做牛做馬我都愿意。可是,如果我發現你在騙我,你在背叛我,你知道我會怎么做。”

“你……”李明啟連說了幾個“你”字,后面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來了。

“你什么你,請你稍安勿躁,待在這兒別動,好好地等著何其樂過來——你不是約了他嗎?我跟這位……小姑娘先下去,先把我剛才說的事給辦了。另外,下面有間咖啡屋,我們會在那兒坐上一小會兒,我會問她一些類似于爆的是哪個輪胎之類的小問題,當然,緊接著,我也會拿同樣的問題問你。”

馮老師說完側側身,示意小姑娘先走,然后她緊跟在她身后,像押著她似的,一起離開了房間。

第三十四章

柳絮很內疚,怪自己當初沒有跟安琪一起去那家黃逸飛出事的酒樓。她怪自己把黃逸飛想得太壞了,把那個電話當成了黃逸飛和安琪演的雙簧。后來是安琪哭著求她,說沒有家屬的簽字不讓進手術室,她這才心急火燎似的趕到省人民醫院。

黃逸飛是從七樓樓頂上摔下來的,如果不是被三樓的遮雨篷擋了一下,可能早就沒命了。他摔斷了兩根肋骨三根脊椎骨,醫生說,受傷最嚴重的部分其實是在頭部!因為受到強烈撞擊,顱內出血并發嚴重腦水腫,送到醫院時已經陷入重度昏迷,此外,胸內出血,肺部內出血,也是危及生命的。兩天兩夜了,黃逸飛一直昏迷著,危險期則還要觀察兩三個星期。

安琪像被嚇傻了似的,不是目光呆滯地望著病床上的黃逸飛,就是躲到病房外面啜泣。柳絮對安琪的存在與否本來沒有什么感覺,后來偶爾聽到那些醫生護士對安琪身份的議論,再看到她那一副動不動就淚眼婆娑的樣子,心里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煩躁,恨不得一頓臭罵把她趕走,人還沒死哩,哭什么哭?但話到嘴邊,心里到底還是多少有點不忍。黃逸飛要花心,不找安琪也會找別的什么琪,現在他都這樣了,還能跟他計較個什么勁兒?

除了用藥物降低腦壓之外,還在使用呼吸機幫助呼吸,并使用胸管引流治療,安琪總是搶在柳絮前面替黃逸飛做這做那,端屎倒尿。到柳絮辦公室里的那股囂張勁兒,早就沒了蹤影。

柳絮也想過干脆把這一攤子事甩給安琪,她是黃逸飛的現任女朋友,自己只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前不久,他們兩個還合謀著跟她討論離婚的事來著,自己留在這兒不是有點賤嗎?

可是,打從知道黃逸飛真的出了事兒開始,柳絮的心就一直揪著,她在手術單上簽字的時候,手一直在發抖,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忍著沒讓眼淚嘩嘩啦啦地流下來,她這時才知道,她心里其實一直還愛著這個狗娘養的。

邱雨辰來了,她看安琪的眼光有一種明顯的鄙夷,安琪本來想把自己的淺笑奉獻給她,見了她從眼角里斜過來的冷光,便知趣地垂下頭,貼著墻壁離開了病房。

邱雨辰和柳絮一起在陪護床上坐下來,拉著她的手,問:“你打算怎么辦?”

柳絮無聲地搖了搖頭。

邱雨辰說:“這個黃逸飛也是的,怎么自己去干這種活兒?又不小心一點。”

柳絮嘆了一口氣,說:“現在說這話有什么用?哎,想不到他真這么潦倒,當初要是同意他做一場藝術品拍賣會,可能就不會出這檔子事了。”

“你別把什么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怎么說也是他先對不起你。”邱雨辰說完這句話之后看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黃逸飛一眼,問:“醫生怎么說?”

“現在還沒脫離危險,即使能把命保住,恐怕也會長時間處于植物人狀態。他廢了。有時候我想,這都是報應。”

“早知道會這樣,還不如讓你早跟他離了。剛才那女的,知道這些情況嗎?”

“知道。可是,那又怎么樣?她能待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你還指望她照顧他一輩子?太不現實了。”

“你呢?就該你照顧他一輩子?”

柳絮嘆了一口氣,把嘴唇抿得緊緊的,又把頭抬起來,對著墻角的天花板眨巴了幾下眼睛,說:“現在想這些干嗎?走一步看一步吧。昨天格格來看過他,小孩子似懂非懂的,說爸爸睡著了,用不著老出差了。她不肯走,說要等爸爸醒來,她喜歡跟爸爸一起玩兒。”

邱雨辰甩開柳絮的胳膊,走到病房外面的陽臺上,過了好一會兒才進來。

邱雨辰問柳絮公司的情況怎么樣,柳絮說這幾天都是杜俊在那兒頂著,信達資產公司的郭敦淳約了她兩次了,可她哪里走得開?

邱雨辰說:“這邊的事情已經這個樣子了,你也沒必要老守在這兒。瞧你,都憔悴成什么樣子了?注意休息,別把自己弄病了。要不,干脆讓那女的再多頂幾天。信達資產公司要進行對流金世界置業有限公司的債權拍賣,這幾天就要開標確定拍賣公司了,你都跟蹤那么久了,耗了那么大的精力,就此放棄未免可惜,人家主動約你,不見面,也不好,你說呢?”

柳絮點了點頭。

邱雨辰走后沒多久,安琪就進了病房,原來她一直在走廊上候著。

柳絮也不看她,望著別處對她說:“今天你待在這里,明天我來替換你吧。”

安琪說:“你有事就先忙吧,對不起了。”

柳絮聽了這話倒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誰知柳絮給郭敦淳打電話約他,他又沒有時間了。說北京總公司來了人,他得陪,又說明天得去上海,機票都訂了。

柳絮正準備掛電話,郭敦淳換了一種語調,說:“柳總,你替我請保姆的那些小秘密我全知道了,你這樣的朋友可以交,值得交。我太太……也很欽佩你的為人,要不然,你跟她先見個面,行不行?”

郭敦淳的提議有點出乎柳絮的意料,也讓她有點好奇,當然,她也不好怎么拒絕,并在稍微猶豫了一下后,做出愉快的樣子答應了。

柳絮按郭敦淳告訴的地址,直接去了他老婆開在香水河古玩一條街上的書畫店。

一見面,還真的很愉快。柳絮一進書畫店就被認出來了,被郭敦淳的老婆拉著進了閣樓,她一邊樂呵呵地讓柳絮叫她辛姐,一邊手腳麻利地替她沖泡功夫茶。

辛姐是那種一下子就能讓人輕松愉快的人,她長得圓圓的,圓圓的頭,圓圓的臉,圓圓的身體,圓圓的手。她穿著一套咖啡色的真絲唐裝,顯得十分得體而沉穩,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這讓她看起來又文氣又富貴,如果她把眼鏡取下來,樣子簡直就是一尊女版的彌勒佛。

辛姐在柳絮飲茶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柳絮的臉,她邊笑邊搖頭,說:“妹子呀,我還真沒見過長得像你這么好看的,跟工筆畫里的仕女似的,可你臉色不好呀,熬夜了。你的事老郭跟我說過,別往心里去。人活一世,草木一春,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尤其咱們女人,本來好時光就沒幾年,心放寬些,愛自己,自己快樂比什么都重要。”

柳絮禮貌地笑笑,她不知道郭敦淳都跟辛姐說了她一些什么。

“真的,要學會放松自己,像我,心寬體胖,我就覺得沒什么不好。不想減肥,活得自在。”辛姐語氣一轉,繼續說:“老郭給了我一個任務,就是陪你拉拉家常。”

柳絮趕緊說謝謝,心里卻直納悶,她跟郭敦淳什么關系?他們之間好像還沒有好到可以隨便聊心事聊家常的程度吧?何況還是跟她剛認識的他老婆。

辛姐很熱情,隨時不忘用欣賞的眼光看她,用溢美之詞夸她,這讓柳絮心里很是熨帖。

辛姐問她知不知道櫻花之谷溫泉休閑中心。柳絮說知道。辛姐說,那你洗過那里的親親魚浴嗎?柳絮笑著搖了搖頭。上次跟賀桐、邱雨辰還有鮑律師到櫻花之谷溫泉休閑中心玩過,當時那里試營業,去洗魚浴的只有鮑律師一個人。

“咱們倆姐妹一起去吧,我請客。現在,這種魚浴在土耳其、日本很流行的。你是不是一個水草豐美的女人?那些三四寸的小食人魚在里面鉆來鉆去,真的別有一番風味喲,保證讓你爽翻了。”辛姐一邊說一邊起身朝柳絮胳膊上拍了幾拍。

對于初次見面的人來說,辛姐的玩笑未免太色情了一點兒,但柳絮還是很快樂地笑了起來,辛姐的盛情讓她沒法拒絕。

在溫泉池里泡著以后,兩個人繼續聊家常,確切地說,主要是辛姐說,柳絮時不時地隨聲應和。

辛姐說,真得感謝你,給我們找了個好保姆,老太太的事總算是安生了。柳絮只好謙虛地表示這不算什么,人講究的就是緣分,老太太跟保姆處得好,也是緣分。辛姐說,誰說不是呢?我一見你的面,就喜歡你。老話講,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們現在這樣脫得光溜溜的在一個池子里泡著,不知道前世要修多少年?柳絮回應一笑,說總得好幾十年吧。辛姐說,你這家伙,面容好,身材也好,老天爺對你太好了。

終于,辛姐從見面開始到現在,第一次嘆了一口氣。

柳絮隱隱地猜到了什么。

這事,郭敦淳跟她提過,她自己也有條件地表過態。辛姐花這么大的工夫營造好了氣氛,她們之間要談的事也許就要開始了。柳絮不露聲色,她想看看辛姐怎么開口。

辛姐說:“這些年,老郭一直被伍揚壓著,這次總公司來人,好像主要是考察他扶正的事,不管怎么樣,總算是看到一點希望了。”

柳絮說:“郭總精明能干,人緣又好,應該沒什么問題。”

“中國官場的事很難說,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不過,他的事我倒不擔心,能扶正,是好事,不能扶正,也不是壞事。我看得開。前面有個人,天塌下來,高個子先頂著。那個位置,風險系數太大。哎,讓我操心的是孩子。”辛姐說到這兒,停住了,似乎無意地望了柳絮一眼。

柳絮趕緊說:“郭總不是想把他送到國外去嗎?聯系得怎么樣了?”

“在國內有問題,換個地方毛病自然就好了?我看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哎,家里有個這樣的寶貝,你沒法想像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別看我整天樂呵呵的,只要一想到他的事,就煩,就有一種暗無天日的感覺。不瞞你說,有好幾次我都下了決心,要跟他開了車從香水河大橋上撞下去,同歸于盡,求個清靜。把他送出去,也就是賭一把,眼不見心不煩。”辛姐說。

“網絡游戲這么害人?”柳絮問。

辛姐再次嘆了一口氣,她并不回答柳絮的問題,而是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可是,送他出去,要錢呀。老郭這幾年,也就拿個死工資,我呢?那個書畫店,你也看到了,小本生意,不好做呀,所以……”

柳絮插話道:“大概還需要多少錢?”

“五十多萬吧。”

柳絮點點頭,字斟句酌地說:“其實,我和郭總初步談起過這件事,辛姐,既然你看得起我,把我當親妹妹一樣信任,我想,這錢我可以先墊著,算借。”

辛姐望著柳絮,笑瞇瞇地搖了搖頭。

柳絮趕緊說:“我說的借,其實不是借。”

辛姐把頭搖得更厲害了。

柳絮不解地望著她。

“老郭說,這次拍賣對流金世界置業有限公司的債權,參投競標的拍賣公司有十幾家,花落誰家,有得一爭呀。拍賣的底價不會超過三千萬,獲得了債權,再到法院申請執行差不多一個億的四層裙樓,這個買賣有人做。實際上,有個買家已經鐵板釘釘地會要這個債權。也就是說,獲得這筆拍賣業務的拍賣公司,只要花幾千塊錢的公告費,理論上就能賺三百萬。當然,你們的同行在競爭過程中,會相互壓價,但不管怎么樣,一百萬的傭金還是收得到的。柳絮妹妹,如果你能拿到這筆業務,這一百萬,掙得輕松呀。”辛姐說。

“所以,我說這五十萬,不是借。辛姐和我,二一添作五。”柳絮在水里車轉著身子,讓自己正對著辛姐,一邊毫不猶豫地表態,一邊觀察著辛姐的表情。

辛姐這次沒有與她互動,她把自己圓乎乎的頭擱在水池邊沿的臺階上,眼睛閉著,好像睡著了似的。柳絮覺得,辛姐一開始談到她老公公司的事,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過了好半天,辛姐才慢慢地把眼睛睜開,她的頭沒有動,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因此也就并沒有看柳絮,她望著半空中的什么地方,好像聲音也被溫泉浸泡得軟綿綿了似的,有氣無力地說:“這筆業務,做肯定是要給你柳絮妹妹做的,可是,怎么給?”

柳絮從接到郭敦淳的電話開始,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惜并沒有想出頭緒。現在辛姐問起,她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柳絮愿意把賺到的錢分一半甚至更多給幫自己賺錢的人,道理很簡單,沒有他們的幫助,自己會連一分錢也賺不到。可是,五十萬不是小數目,風聲又越來越緊,萬一落下把柄,或者穿了幫,賺的錢不僅要吐出來,恐怕還會有牢獄之災。

辛姐用手掌在水里面劃著,一下,二下,三下,一邊劃一邊微笑著望著柳絮。

柳絮知道辛姐在等她開口,可她到底應該怎么說才好呢?

沒想好怎么說,干脆就不說,免得節外生枝。何況,與辛姐見面是郭敦淳安排的,來這兒泡溫泉又是辛姐安排的,他們對其他的一切,肯定也有了安排。

果然,見柳絮稍蹙著眉頭不吭氣,辛姐把聲音略為提高了一點,說:“柳絮妹妹想過沒有,如果我們倆姐妹反目成仇,打一場官司,那會怎么樣?”辛姐說到這里,頭微微一偏,仍然微笑著看著柳絮。

“打官司?”柳絮先是吃了一驚,不禁把身子往上抬了抬,問道。

“柳絮妹妹還記得嗎,你公司開業不久,做過一次藝術品拍賣?那時我的書畫店也剛開張,在你那兒買過一批畫,其中有一張張大千的潑彩山水,價位很高呀。”

“郭總說過這事,那場拍賣會主要是我……老公張羅的。”

“那張張大千的畫,是假的。”

“假的?”

“假的。雖然畫得不錯,足以以假亂真,可假畫就是假畫,對吧?”

“可是,你們干嗎不早點來找我?”

“因為那張假畫已經賣掉了,而且我還賺了錢。”

“那么,你說的打官司……”

“那雖然是一張假畫,可并不比張大千的真畫差,我很喜歡,也很欽佩作假者的才華與手段。所以,我暗地里請人復制了一張,當然,比在你公司買的那一張,還是差了一點兒。”

“你準備拿這張假畫的假畫跟我打官司?”

“向你索賠五十萬元。在區一級法院起訴,爭取啟動簡易程序。”

“可是,我們的拍賣規則有一條免責條款,你們跟我打官司不一定會贏呀。”

“這就需要柳絮妹妹配合了。除了《拍賣法》,咱們國家不是還有《合同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嗎?

柳絮沉吟不語。

辛姐繼續說:“不過,只要我們一打開官司,老郭就好做事了,而且絕對會做到天衣無縫。這樣一來,你也不用擔心這錢怎么送了。

柳絮激靈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池子里的溫泉突然變冷了還是變熱了。

洗罷上來,才發現何其樂在找她,她趕緊把電話回撥過去,才響了一下,何其樂就接了,他急急地說:“怎么啦?你沒事吧?”

柳絮說:“沒事呀。”

何其樂噓了一口氣,說:“沒事就好。雨辰說你情緒不太好,我這幾天也是忙得夠嗆,想來看看黃逸飛,總也抽不開時間。今天得了一點空,給你打電話,你又老不接,我還真有點兒放心不下哩。”

聽了這話,柳絮心里突然一暖,忙問何其樂在哪里,如果有時間,她想跟他見一面。何其樂說行呀,你定地方吧。柳絮想了想,問何其樂去香水河風光帶散散步行不行?何其樂也想了想,說,要不然還是去爬爬白鷺山吧?柳絮說也行呀,又問要不要去接他。何其樂說行。柳絮告訴了何其樂自己現在的方位,兩個人約好了見面的時間。

辛姐要埋單,柳絮哪里肯。硬是把辛姐已經掏出來的錢塞了回去。

辛姐沒有開車,柳絮把她送到書畫店,說今天我就不請辛姐吃飯了,我們既然準備打官司,今后還是少在公共場所露面為好。辛姐瞥一眼柳絮,笑道,是呀,我們要是總黏在一塊兒,別人沒準以為我們是同志。妹子呀,我要是男的,會追死你。柳絮一笑。辛姐見柳絮沒有吭聲,便用圓圓的、胖乎乎的手碰了碰她,笑著說,輕松點兒,沒事。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家齊心協力把事情做好吧。

柳絮到了何其樂家樓下,一通電話,何其樂卻問她要不要上去看看崽崽,它的毛現在又白又長,可漂亮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柳絮說:“雨辰在嗎?要不然你給雨辰打個電話,咱們一起吃飯得了?”

何其樂說:“你還是先上來吧,雨辰到深圳出差去了。”

崽崽已經被放出來了,柳絮一進門,它就像認識她似的朝她直奔過來,咧著嘴笑著,搖著雪白的尾巴。柳絮倒被嚇得愣了一下,她還是當初買它的時候見過它,那時也就一尺來長、半尺來高的樣子,現在卻已經高過了人的大腿,完全可以稱得上龐然大物。

見柳絮在門口不敢往里面邁步,何其樂趕緊把崽崽喝住了,它挺委屈地把頭一縮,退回到何其樂身后,又從他腿后面伸出腦袋,帶著一點兒獻媚的眼神望著柳絮。

何其樂沒想到柳絮會被崽崽嚇著,趕緊把它趕到籠子里關了起來。

何其樂笑笑說:“瞧把你嚇的,你是不是這幾天太緊張了?崽崽很乖,它只是想跟你親熱親熱而已。”

柳絮說:“我沒想到它一下子長這么大了,突然一見,人高馬大的,還真被它嚇著了。”

但他們很快就不再談狗了,因為柳絮在電視機柜上看到了兩束花,左邊是玫瑰,右邊是勿忘我。她坐在沙發上,對著兩束花,呆呆地出神。

何其樂又笑笑,說:“上次從你家里出來,我真的買了一束玫瑰回家,雨辰好開心,說我學會浪漫了。勿忘我也是她讓我買的,她說她喜歡玫瑰,也喜歡勿忘我。從此成了習慣,每個星期都得買,一筆不小的開支哩。”

柳絮也笑笑,說:“總比抽煙強吧。”頭一低,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雨辰好福氣呀。”

何其樂趕緊說:“我這人沒野心,也不會有什么大出息,雨辰在外面挺辛苦的,我能給得起她的,也就這點兒了。”

柳絮說:“有你這份心思,足夠了。我了解雨辰,她會覺得很滿足,很幸福。不像我,我有時候想哭,卻不知道找誰去哭。”

何其樂說:“你別這么傷感,有些事情,該來的時候總會來,該去的時候,也總會去。”

“我知道。”柳絮說:“可我……有時候就是想放開嗓子大哭一場。你不知道,想哭的時候得使勁憋著,那種感覺有多難受。”

何其樂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一直忘了遞給柳絮,他坐在拐角沙發上,跟柳絮的位置就像在柳絮家里時一樣,只是兩個人調了個個兒。聽了這話,何其樂把礦泉水瓶往茶幾上一撂,起身坐在了柳絮旁邊,他不由分說地把柳絮摟在懷抱里,輕輕地說:“要不然,你現在就哭一場?”

認識這么多年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如此親密接觸,兩個人的身心不由得一震。

柳絮被何其樂摟著,安安靜靜地一動不動。

何其樂也不動。

過了兩三分鐘,柳絮輕輕地掙脫了何其樂的摟抱,她朝他孩子氣地一笑,用手抹了一下潮濕的眼睛,說:“不行,我哭不出來。”

何其樂更緊地抱住了她。

柳絮能清楚地聽見他的心跳急驟地跳躍起來,咚咚咚,像打鼓一樣。

“我們不能。”柳絮說。

“我知道。”何其樂說,“但有些話我要讓你知道,我只講給你一個人聽,從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愛上你了,我堅持到了現在。我知道,我還會一直愛你愛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也知道,我愛雨辰。我很慶幸,除了我的父母,我還有雨辰這樣一個親人。”

柳絮挪動了一下身子,突然張開雙臂抱住了何其樂,她用的力氣那么大,差點把何其樂沖倒在沙發上,她用嘴唇尋找著他的嘴唇,并以蠻力把她的舌頭擠進了他的口腔里,她找到了他的舌頭,使勁地吸吮著,好像要把它連根拔出來,她弄得兩個人都沒法換氣,差不多要窒息過去。

柳絮是突然放開何其樂的,她已淚流滿面,啜泣著說:“謝謝你。我們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會記著,有一個傻瓜,他說他一輩子都會愛我。”

兩個人很快地離開了何其樂家。

但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們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在酒樓找了位置坐下,才由柳絮打破沉默,她向何其樂談起和邱雨辰一起念中學和大學時的事,何其樂也跟柳絮談起和邱雨辰戀愛結婚的事,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要跟邱雨辰打電話。

何其樂傻乎乎地問:“要不要告訴她我們兩個人正準備一起吃飯?”

柳絮嘻嘻一笑,說:“你成心讓她急是不是?”

何其樂也笑瞇瞇地望著柳絮,問:“那我說什么?”

柳絮說:“你就說,老婆我愛你。”

何其樂問:“就這么簡單?”

柳絮說:“這已經很不簡單了。”

何其樂想了想,點了點頭,他掏出手機,又問:“我先打還是你先打?”

柳絮說:“當然是你先打,我晚上再打吧,否則,時間隔得短,背景音響又是一樣的,雨辰沒準會瞎想。”

何其樂問:“會嗎?”

柳絮說:“女人要是很在乎你,對與你有關的一切,都會異乎尋常地敏感。”

何其樂打通了邱雨辰的電話,他望著柳絮,說:“老婆,我愛你。”

柳絮愣了一下,忙把頭轉到一邊去了,何樂其見狀,連忙起身,邊打電話邊往酒樓外面走去。

兩分鐘以后,何其樂打完電話回來,見柳絮呆呆地望著桌子上的空碗筷出神,便靜靜地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他陪她發了一會兒呆,然后埋下頭玩了一會兒手機。

馬上,柳絮的手機傳來接到了信息的嘀嘀聲。柳絮拿起手機一看,先扭頭看了何其樂一眼,接著翻看了信息,上面說:“兩個人都吹噓自己家的房子高,張三說,誰要是從我家房頂上想跳樓自殺,十分鐘后才能落到地上摔死。李四說,你們家房子才這么點兒高呀?誰要是從我家房頂上往下跳,你都想不到他是怎么死的……他是餓死的。”

柳絮撲哧一聲笑了,叫過服務員,趕緊點了菜。

何其樂說:“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你得答應我,要讓自己快樂。一定。好嗎?”

柳絮使勁地點了點頭,又把頭一偏,聲音低低地說:“他就是從樓上掉下來的。”

何其樂趕緊說:“對不起。”邊說邊把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把柳絮的手抓住了。

飯還沒吃完,何其樂就接到了陸海風的電話,約了時間讓何其樂到辦公室等他。這樣,何其樂就沒有時間陪柳絮散步或爬山了。

仍然是柳絮送何其樂回省委大院,何其樂見時間還早,指導著柳絮把車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了,噓了一口氣,說:“其實,這幾天我一直有件事堵在心里,不說出來,悶得慌。”

柳絮說:“那你別悶著,看能不能說給我聽。”

何其樂說:“我有個師兄,一直想當省報的副總編輯,本來事情都差不多了,可他自己出了點事。他在外面認識了一個小姑娘,在咱們這里的省委接待處開房,被他老婆堵在了客房里。他一急,居然串通了我去替他作證。他老婆是那種絕頂聰明的女人,明明發現他的很多說法不能成立,甚至找到了很多明顯的證據,卻只是點到為止,說只要我一句話,她就信他。”

柳絮說:“你幫他圓謊了?”

何其樂說:“對。可是,到了第二天,省常委會就要討論他的升職問題了,我卻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跟海風書記說了這個人六個字,結果可想而知,他被刷下來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柳絮說:“你怎么說的他?”

何其樂說:“‘偽君子,真小人。’今天上午他找了我,我告訴他,是我跟海風書記談了他的事。其實,海風書記沒問我,是我主動跟他說的。他聽了這話,什么也沒說,起身就走了。”

柳絮想了想,說:“我覺得你沒做錯什么。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你替他圓謊,實際上是救了他們的婚姻。她老婆是不想離婚才自己騙自己的,自己騙自己還不夠,她還想讓你一起幫她來騙自己,噢,不,除此之外,她還想挽救他、幫他。你跟海風書記說他的事也沒錯,因為他做的事已經突破了你的原則。你想一想,如果你不說,那是什么問題?就是對他的包庇與縱容。你把這件事告訴他就更沒錯了,證明你是一個真正坦蕩的人。”

何其樂說:“我坦蕩嗎?我也有欲望,比如說……對你。”

柳絮也噓了一口氣,說:“我們的情況不一樣。”

何其樂說:“是呀。可是,對你有欲望,卻靠自制力去壓抑,這叫不叫虛偽?明明跟你在一起,卻對雨辰說體己的話,這算不算是小人?還有……”

柳絮突然拉住何其樂的胳膊制止了他,說:“你剛才要我快樂,你自己卻把自己弄得這么累。不要問那么多為什么,有些東西模糊比清楚好,有些東西堅持比放棄好。更何況,這個世界上值得堅持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少了。”

“是呀。”何其樂說:“也許要讓美好的東西繼續存在下去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它只存在于想像之中。”

“其樂!”柳絮說,“雨辰……”

柳絮剩下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何其樂便一個勁兒地直點頭:“我知道……”

說完這句話,何其樂深深地看了柳絮一眼,然后,他輕輕地說:“我要下車了,你好點開車。”

柳絮點點頭,等何其樂朝前走了十幾步,她把剛才熄了火的車子發動了,打開了近光燈,看著何其樂朝她回頭揚了揚手,然后轉身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三十五章

小姑娘人間蒸發了。

從省文物商店分手后,她就一直沒有跟柳茜聯系。

過了兩天,柳茜打電話給她,想約她出來聊一聊,發現她的手機已經變成了空號。

又過了一天,柳茜接到了賀小君的電話,說想跟她見個面。柳茜聽出來,賀小君的聲音有點低沉,還有點沙啞,腦子飛快地轉了一下,試探性地問,要不要把杜俊一起叫上?賀小君想都沒想就說不用了,就咱們兩個吧。

見面以后才知道,小姑娘跟賀小君也來了個不辭而別。

賀小君一開口就問柳茜:“她真是你表妹嗎?”

柳茜一路上把和賀小君見面之后可能遇到的情況都設想了一遍。她最擔心的是,小姑娘為了洗清自己,會主動向賀小君坦白自拍裸照的事,如果賀小君找她興師問罪,她該怎么說。

賀小君的問題是無法回避的,柳茜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賀小君緊接著問:“她怎么回事?”

對這個問題柳茜就不能不裝傻了,她只有裝傻,才能讓賀小君說出現在的狀況。她張大眼睛望著賀小君,反問道:“怎么啦?”

賀小君說:“她招呼也不打一個就不見了。”

柳茜繼續裝傻:“是嗎?”

柳茜假模假樣地掏出手機要給小姑娘打電話,旁邊的賀小君直搖頭,說沒用的,我已經跟她打過一百個電話了,都是空號。柳茜像沒聽見似的,還是撥了小姑娘的電話,得到的語音提示當然也還是空號。

賀小君說:“她家里有電話嗎?要不要跟她家里打個電話問一問?”

柳茜這次搖了搖頭,回答說:“我們老家很偏僻很窮,至今都還沒有通電,也沒電話。”

賀小君說:“那你說我們要不要報警?上個月白鷺山上有個女大學生爬山鍛煉,不是被人掐死了嗎?她會不會……”

柳茜凝神想了想,搖了搖頭說:“她的手機不是關機,不是欠費停機,而是空號。這說明她辦了銷號手續,所以,她的離開是有準備的,應該沒有危險。”

柳茜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賀小君臉上,只看出他正在忐忑不安地替小姑娘擔心,沒有任何針對自己的質疑,不禁大為放心,便忍不住逼問道:“怎么搞的?你們之間沒出什么事兒吧?”

賀小君的頭微微偏著,嘆了一口氣,把臉轉過來對著柳茜,說:“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可是,那也實在算不了什么呀。”

柳茜說:“到底怎么回事?”

賀小君說:“前幾天我叔叔過生日,我把小姑娘帶去了。你知道嗎?我叔叔是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副院長,對我的個人問題一直很關心。他當著小姑娘的面倒是沒說什么,后來把我叫到另外一間屋子里,談了一會兒,他問我兩個人的關系怎么樣了,我告訴他我們才認識十多天,感覺還不錯,帶來就是請你看看的。我叔叔又問我知道不知道她的底細,我告訴他,她是杜俊的女朋友——也就是你的表妹,應該算知根知底吧。我叔叔人是個好人,可有時候有點神神叨叨,他說你知道她鼻頭上的那顆痣代表什么嗎?財帛及色欲。她可能不是一個會守財的人嘞,而且……在床事方面會有點索求無度。我說我不信那些玩意兒。我叔叔說,知道你不信,所以才講給你聽,你就當是一個玩笑。可是,有句話你不得不聽,剛才我仔細地觀察了她一下,她的眼光總是很游移,好像不會在某一個地方停頓下來似的,這么年輕這么貌美的一個女孩子,似乎有滿腹的心事,這有點兒不對頭呀。像她這種年齡的女孩子,應該很陽光很單純才對呀。我說,她第一次見你,也許只是有點緊張吧?”

柳茜說:“我想打斷你一下,你是不是把你叔叔跟你說的話,學給她聽了?”

賀小君說:“我當然不會那么傻。她倒是問過我怎么了去那么久,都談了些什么,我忍不住跟她開玩笑,說我叔叔不同意,為什么呢?因為你太漂亮了,我要是娶了你呀,別的男人還會老是惦記著。”

柳茜問:“你真這么說的?”

賀小君說:“是呀,她難道聽不出這是一句恭維話和玩笑話?她難道會因為這件事跟我玩失蹤的游戲?不太可能吧?你告訴我,她平時是個什么樣的人?”

柳茜覺得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也不太想胡謅一些什么話來搪塞賀小君。自從小姑娘明確告訴她她喜歡賀小君開始,柳茜便有點隱隱約約的擔心,不知道由她導演的這出戲最終會怎樣收場。

見賀小君望著自己等著回答,柳茜知道躲不過,便想盡量把自己撇開了,她邊想邊說道:“其實,她雖然是我表妹,卻出了五服,我對她,嗯,怎么說呢?其實也不是很了解。我想,你也不用太擔心,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她應該沒遭到什么不測,至于為什么不辭而別,我也不清楚。要不,如果她聯系我,我再問問她,或者通知你過來,你看呢?”

賀小君勉勉強強地點了點頭。

柳茜似乎有些不忍,勸慰道:“你也別太往心里去,就當作是你從來沒有認識過她。你要是這樣想,你就會覺得你其實并沒有失去什么,你說呢?”

賀小君笑了,說:“是呀,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拿得起放得下,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失戀了。不過,她要沒出什么事才好呀。”

柳茜只好再次強調說:“應該不會呢。”

不知道為什么,柳茜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覺得小姑娘再也不會主動聯系她了,除非哪天偶爾碰見,否則,她應該永遠不會出現在自己的生活當中。

為了證實自己的預感,柳茜跟賀小君分手以后去了一趟鵬程大酒店。這一次,那位年輕的經理一眼就認出了她。柳茜指名要再雇一次小姑娘,經理搖了搖頭,建議她換人,因為他已經沒法聯系上她了,手機銷了號,連QQ也再也沒上過。經理說,不過,我們中心又補充了新鮮血液,大學一年級新生,美麗單純得很。柳茜沒等他說完,戴上墨鏡離開了。

柳茜馬上聯系了杜俊,怕賀小君找他的時候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得馬上把他的口給緊了。

杜俊正好也在找她。

讓柳茜沒有想到的是,杜俊找她竟然是為了借錢。

柳茜問:“你要借多少錢?”

杜俊回答說:“一百五十萬。”

“一百五十萬?”柳茜似乎被杜俊嚇著了,這差不多是她全部的積蓄。

柳茜說:“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

“不是要,是借。”杜俊更正道。

“我知道你是借。可你借這么多錢干什么?”

“做點生意,替自己賺點錢。我總不能一輩子當打工仔吧?”

“說說看。”

“說什么?”

“說你怎么賺錢呀。”

“我要是告訴你了,不就沒我什么事了嗎?”

“怎么,你就打算張張嘴,然后我就把錢借給你?”

“噢,對了,有個附加條件,我得重新追你,然后閃電結婚,是不是?不過,要那樣,就不是我找你借錢了,成了我們共同投資。可是,這樣一來,是你把自己賣了,還是我把自己賣了?”

“什么賣不賣的?杜俊你聽好了,我可從來沒有逼你娶我。不過你問得有道理,要那樣,你是娶我還是娶我的錢呀?”

“娶有錢的你。看,多難聽。其實,如果我們結婚,也就相當于投資入股,像成立一個公司似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

“跟你開玩笑哩。但做生意不是開玩笑,需要一百五十萬也不是開玩笑。我出項目,你出資金,賺的錢二一添作五。”

“什么生意?”

“不到一個月就可以賺……我估計至少應該有三百萬吧,應該比炒股票強多了,而且風險絕對等于零。怎么樣,我們先簽合同,然后我告訴你具體怎么做,OK?”

賀桐的五十九歲生日宴其實是家宴,確切地說,也就是在家里請了一桌客人。除了賀小君帶去的小姑娘,不是親戚關系而被邀參加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賀桐的同事與下屬、執行局局長曹洪波。

對于省高級人民法院來說,今年可能是個多事之秋。先是一個小道消息廣為流傳,說鄭院長因為經濟問題被“雙規”了,緊接著,謠言不攻自破,因為鄭院長在電視里露面了,親自擔任一起刑事案件的主審法官。后來說不是“雙規”,是叫去問話,重點談一談跟省內某個著名律師事務所的關系。

院里很自然地分為兩派:挺鄭派和倒鄭派。

挺鄭派認為鄭院長不可能出問題,作為一個在政法戰線工作了將近四十年的老黨員,他一直是省內司法系統的一面旗幟與標桿,他公正嚴明、秉公執法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審核他審理或批字辦理的案件,無不適用法律得當,從未發生過重大的冤假錯案。

倒鄭派人數極少,而且從來不在院里或行內發表個人意見,但關于鄭院長的一些負面消息,總是在酒樓飯桌牌局茶肆上不脛而走。說他的確從來不會為案子的事跟下面打招呼,他批字也總是言簡意賅,要求嚴格依法辦案。但是,短短一二十個字里面,卻暗藏玄機。任何一件案子不都有原告被告兩方當事人嗎?鄭院長的批示中提到哪方當事人哪方就是他要關照的對象,這在院里幾乎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不過,這種事查無對證。

可是,無風不起浪,誰都不知道鄭院長的事最后會是一個什么結果。

這段時間,柳絮和賀桐聯系不多,和曹洪波的聯系也不多,她跟他們本地談情外地做愛的交往模式,也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說不出什么原因,好像大家都只是太忙了似的。

有次賀桐去了重慶,倒是用賓館的座機給柳絮打過一次電話,說重慶真是美女如云,剛才在解放碑散步,看到一個人,好像她的。

柳絮一笑,謝過了。也不開口說話,等著賀桐往下說。憑著她對賀桐的了解,要沒什么事,他一般不會主動給她打電話。

果然,賀桐主動跟她說了自己過生日時請曹洪波吃飯的事兒,說他們兩個人很坦誠地交換了意見,消除了一些誤會。

“你能想到嗎,咱們的曹局,現在對養狗也有興趣了哩?”賀桐說。

“是嗎?”柳絮問。

“是呀,如果你想和他搞好關系,我建議你給他買條哈士奇。”

“沒問題。可是,為什么是哈士奇?”

賀桐在電話那頭嘿嘿地笑了兩聲,終于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

柳絮擱了賀桐的電話,不禁起了好奇心。她上網查了一下有關哈士奇描述,原來的好奇心上升為疑惑,對賀桐的主意很不理解。

她在網上看的那篇文章,一骨碌列舉了哈土奇的八條罪狀:

第一,哈士奇是神經質的代名詞,總是莫名其妙地做一些讓你崩潰的事,比如走在馬路上,突然啃完青草就開始狂奔,在屋里到處亂竄,或沒有任何預備活動便開始原地打轉轉,等等等等。

第二,哈士奇是十足的破壞分子,家里的任何東西,它都會仔細地幫你檢查N遍,以考查你所購買的物品的堅硬程度,所以,你如果要買臉盆呀桶子呀之類的東西,千萬不要考慮塑料制品,起碼得銅的鋁的或白鐵的。

第三,哈士奇極端自由散漫,一出門,馬上會像被你虐待了大半輩子似的逃離你的視線,一般來說,喚回的概率不會超過百分之三十,因為它們總覺得兩條腿的主人追上自己不成問題,你想讓一只長得像狼一樣的家伙像紳士一樣陪你散步而不是到處亂竄,那是做夢,你最好省了那份心。

第四,哈士奇是精力旺盛的搗蛋鬼,不是跑就是跳,不把你折磨得恨不得跳樓,決不會善罷甘休。甚至在你還沒有睡醒睜眼的時候,就會跳上床以和你玩耍為理由來折騰你。

第五,哈士奇總是熱情泛濫,它對陌生人的黏乎勁兒,很容易讓你心生妒嫉。

第六,哈士奇很容易無視你的存在,只要一到外面,不管你怎么喊它,它都可以裝作不聽見,自顧自地溜達,反正不理你就是不理你。

第七,哈士奇敵我不分,不管你對它多親多寵,指望它護主看家那是妄想,說不定它還會屁顛屁顛地陪著小偷偷你的東西。

第八,哈士奇難得伺候,它腸胃特殊,太容易拉肚子,飯后喝多了水拉肚子,吃得太油拉肚子,吃慣了狗糧突然給它吃個饅頭拉肚子,反正動不動就是拉肚子。

網上的文章最后總結道,你要是一不小心養了一條哈士奇,你就等于養了一條超級漂亮、神經質、目無主人、調皮瘋狂的白眼狼,一不小心,它甚至可能讓你萬劫不復。

看完網上的介紹,柳絮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賀桐為什么偏偏要向曹洪波推薦哈士奇,他什么意思?

好在賀桐對她不是下的死命令,所以,對于約曹洪波的事,能挨也就挨了,她甚至壓根兒就沒想過要采納賀桐的建議。

沒想到曹洪波主動給她打來了電話,還就是為了讓她陪他去寵物市場買狗。

跟曹洪波碰面之前,柳絮到底沒有忍住,跟賀桐打了一個電話,再次問他為什么要向曹洪波推薦哈士奇。

賀桐沉吟了一會兒,反問道:“為什么不是哈士奇?”

柳絮斟酌著把上網查詢哈士奇性情特性的事告訴了賀桐。

賀桐又是嘿嘿一笑,用他那富有磁性的聲音,背書似的說:“你有沒有查閱其他關于哈士奇的文章?我們務必要搞清楚,類似敵對、咆哮、爭搶等行為是非常糟糕的,如果不加以控制,這些行為很可能會變本加厲,甚至成為潛在的威脅。而另一些行為,例如咀嚼、奔跑、依賴,則是狗的天性,我們不應該一味地去制止,而是要找出一種合適的方法讓它們得到宣泄。例如狗咬膠,就能很好地用來滿足狗的咀嚼欲望,并且可以避免它去破壞物品。”

柳絮噢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賀桐繼續說:“也許有人會認為,狗就是狗,要讓狗服從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采取強制手段迫使它屈從。事實上,強迫可以起到一些作用,但效果并不理想。當狗因為恐懼而服從你的時候,要么是一種偽裝,所謂強權之下必生偽善,要么變得謹小慎微,對自己失去信心。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兩者都很難建立相互依賴的戰略合作伙伴關系。狗會失去快樂的本性,主人則會因為狗的存在而多一種生活的負擔。無論對誰,都是可悲的,你說呢?”

柳絮無話可說,只好含含糊糊地應付了事。

令柳絮沒有想到的是,曹洪波盡管對狗的品種一無所知,卻一眼就挑中了哈士奇。他們在寵物市場上剛轉了不到一半,曹洪波停在一家出售哈士奇的攤位上不走了。

柳絮壓抑著內心里的驚奇,甚至還笑了笑,問曹洪波道:“為什么不選別的品種?比如說德國牧羊犬、金毛或者藏獒?”

曹洪波老老實實地笑了,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哈士奇長得更像狼。”

聽了曹洪波的話,柳絮心里不禁一愣,但她什么也沒有說,定了定神,甚至望著曹洪波笑了一下。

買狗,買籠子,買狗糧,買拴狗的鏈子,買喂食的盆子,折騰完這一切,已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

曹洪波猶豫了一下,還是讓柳絮開車送了他。車到樓下,曹洪波讓柳絮待在車里別動,自己一趟又一趟地往家里運東西。到最后一趟的時候,曹洪波讓柳絮等他,他跟她一起到外面去吃飯。

柳絮想了一下,說:“要不然,改天吧。”

曹洪波倒有點奇怪了,在他的印象中,這好像是柳絮第一次當面拒絕他的安排,不禁盯著她問:“怎么啦?”

“沒什么。”柳絮說:“你家里有個病人,我醫院里也有個病人。”

曹洪波追問道:“就這原因?”

柳絮一笑,說:“這個原因還不夠呀?”

曹洪波對著柳絮使勁地盯了幾眼,終于一笑,點了點頭,替買狗的事謝過了柳絮。

柳絮把車發動了,曹洪波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道:“聽說你拿下了信達資產管理公司對流金世界置業有限責任公司的債權拍賣業務?”

柳絮點點頭。

曹洪波叮囑道:“一定要依法行事,千萬不要留下什么后遺癥,知道嗎?”

柳絮又點了點頭。

信達資產管理公司對流金世界置業有限責任公司的債權拍賣會,將于上午十點在一誠公司的拍賣大廳里舉行。柳茜按照杜俊的要求,上午九點鐘準時到了他的副總經理辦公室。

杜俊把門反鎖上之后,張開雙臂摟抱了柳茜,并在她的脖子上親了一下。杜俊有經驗,知道這種時候他是不能動她的臉和嘴唇的,那會破壞了柳茜臉上的淡妝。只要一出門,柳茜總要略施粉黛,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觀眾。

杜俊親過柳茜之后,把她按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說:“我出去打招呼,你就等著收錢吧。”

杜俊走了之后一刻鐘,外面有人輕輕叩門,柳茜應了一聲,起身把門拉開了。

一個長得像許晴一樣的女人出現在門口。等她進來之后,柳茜輕輕地把門掩上了。

女人沖柳茜一笑,儀態萬方地坐在了靠墻的布藝沙發上。柳茜想了一下,沒有回到杜俊的位子上去,而是選擇了他辦公桌前面的小圓椅,她把它略一移動,讓它正對著布藝沙發,然后悄無聲息地坐了上去。

像許晴一樣的女人一直看著柳茜,淺淺地笑了一下,用純正的北京話說:“你是柳茜?”

柳茜一邊向她投出探詢的目光,一邊優雅地點點頭。

像許晴一樣的女人繼續說:“我聽伍揚談起過你,據說你和伍揚是MBA的同學?”

“你是?”

“噢,我應該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金順喜,是伍揚的妻子。”

柳茜不禁哦了一聲,旋即笑了,躬一下身,把手伸過去,和金順喜拉了拉。

柳茜本來想問她,伍揚是不是已經出來了,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如果他已經沒事了卻不跟自己聯系,證明她在他心目中根本就沒地位。如果他還沒出來,跟他剛見面的妻子打探他的情況,顯然不合適。

金順喜說:“我向這個公司的副總經理杜俊打聽你的情況,一開始他還不想說,說什么要對其他競買人的情況保密。不過,你瞧,我還是想辦法見到了你。我覺得,拍賣會開始之前,我們見見面,對大家都有好處。”

柳茜笑笑,說:“不知道金小姐有何吩咐?”

金順喜說:“拍賣會馬上就要開始,時間不多了,我想開誠布公地和你商量一點事兒。”

柳茜沖著她微微一點頭,說:“你說。”

金順喜說:“我知道柳小姐已報名參加今天的拍賣會,而且志在必得。可是,我卻希望你能放棄。”

“放棄?”柳茜略為夸張地重復著金順喜說的最后兩個字。

“你參加拍賣會,無非是為了投資為了賺錢,如果你能放棄,我可以讓你現在就賺錢。”

“怎么說?”

“只要你不舉牌和我競價,你將得到另外的補償。”

柳茜望一眼金順喜,嘴角一翹,微微一笑。

金順喜迎著柳茜的目光,說:“你是伍揚的同學,你應該想得到,這件事對我來說,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伍揚他……”

“說來話長。我們不談他的事,你要是同意,我們先談談條件?”

柳茜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神情安詳地望著金順喜,又是微微一笑。

金順喜見柳茜沒有表示反對,優雅地把右手無名指往上一翹。

柳茜讓自己的眉毛稍微揚了揚。

“一百萬。”金順喜好像擔心柳茜不懂她的手勢的意義,開口說。

柳茜一笑,搖了搖頭。

“一百五十萬。”金順喜繼續出價。

柳茜還是一笑,仍然搖了搖頭。

“三百萬。”金順喜邊說邊站了起來,原來她一直需要微微抬起頭才能跟柳茜對視,這時便可以微微俯視她了。

這正是杜俊的心理價位。柳茜心中一喜,從椅子上站起來,以改變那種被俯視的狀態,語調平靜地說:“這個項目做下來,賺的錢,遠不止這個數吧?可是,如果我們兩個爭起來,只會把成交價抬上去,擠占了本來有的利潤空間,所以,總得有個人放棄。我不明白的是,放棄的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難道僅僅因為你是我同學的妻子?”

“柳茜小姐果然厲害,是呀,除了請柳茜小姐買伍揚一個人情,還有一個原因,伍揚跟我說過,他曾經帶你去過他的辦公室,有這回事沒有?那你知不知道,他給你看的那份案卷材料,有一半是假的?”

“假的?”

“換一種說法,你可能想不到這里面的水有多深。如果我是你,不用吹灰之力就能賺三百萬,我會覺得這是一筆相當不錯的買賣。”

“金小姐,你難道覺得我做決定之前,只會聽你老公的一面之詞?而且,既然你今天以伍揚妻子的名義來參加拍賣會,那么,當初他跟我說那些話的動機,不是不言自明了嗎?不過,金小姐的提議還是很有建設性……”柳茜說到這兒故意停頓了下來,望著金順喜。

金順喜眉毛一揚,也對著柳茜看了十幾秒鐘,嫣然一笑,說:“那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沒等柳茜點頭,金順喜嘴里說聲謝謝,朝柳茜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金順喜剛把身子抬起來,門又被輕輕地敲響了。

沒等里面的人開門,邱雨辰推開門走了進來。

邱雨辰分別望了一眼柳茜和金順喜,問:“請問哪位是柳茜?”

“我是。”柳茜答道,接著問:“請問你是……”

“我叫邱雨辰。”邱雨辰說完,馬上轉向了金順喜,說:“那么您就是金順喜女士了。”

金順喜點了點頭。邱雨辰伸出手,主動地跟她握了握。金順喜對邱雨辰哈哈腰,很禮貌地微笑著,又抽空看了柳茜一眼。她注意到邱雨辰似乎并沒有要跟柳茜握手的意思。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們兩個競買人是在這兒密謀串通吧?怎么樣,談好了嗎?”邱雨辰問道。

“我們串通什么?”柳茜搶著問道,她覺得被邱雨辰輕視了,所以多少有點情緒。

“拍賣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如果不是為了串通,兩個競買人有必要關在一個房間里嘰嘰咕咕嗎?”

“這跟你似乎沒有什么關系吧?”柳茜斜眼望著邱雨辰,冷冷地說。

邱雨辰扭頭看柳茜一眼,說:“不僅有關系,而且關系大了。首先,競買人之間的惡意串通,是《拍賣法》嚴格禁止的。除非……沒有人舉報你們,也就是說,除非我也加入進來,因為在五分鐘以前我已經辦理好了競買登記手續。這種游戲,只有所有的競買人一起來玩,才能玩得下去。兩位同意我的說法嗎?”

柳茜和金順喜很快地對視了一下。

“簡單解釋一下,由于有第三者介入,前面兩個競買人一個付給另外一個錢,以換取對方不參加競價的幕后交易,已經沒有了可操作性,因為第三者不會以前面兩個人的意志為轉移,對吧?”邱雨辰補充道。

“你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讓那個人不舉牌。”柳茜提醒道。

“那么,你真的就是那個被收買的人了。”邱雨辰轉向柳茜,一笑,問道:“冒昧地問一句,你們之間談定的價格是多少?”

柳茜和金順喜很快地對了一下眼風,朝邱雨辰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搖了搖,說:“三百萬。”

“倒是不貴。好吧,我們快點把這件事確定下來吧,我同意出這個數。”邱雨辰望著金順喜,卻向柳茜豎起了兩根手指頭。

柳茜一笑,說:“我也冒昧地問一句,為什么她出三百萬,而你只愿意出兩百萬?”

“不是兩百萬,是二十萬。這還是看杜俊的面子,據說你是他的前女友?”邱雨辰說。

“這就是你出的價?你開什么玩笑?”柳茜差點沒叫起來。

“我像開玩笑的樣子嗎?不,拍賣會馬上就要開始了,我沒有時間和你開玩笑。你既然不是真的想買流金世界的債權,你就只能賺點……小錢兒。”邱雨辰說。

“誰說我不是真買?這次拍賣會的競價幅度是三百萬,也就是說,我只要舉一次牌,緊跟著我舉牌的人,就要多付六百萬,這是一道非常簡單的算術題。”柳茜說。

邱雨辰對著空中吐出一口長氣,讓自己的眼睛閉了兩三秒鐘,睜開之后不看柳茜,而是看著在旁邊一直不說話的金順喜,話卻是對柳茜說的,她說:“真買的人,一定要把這里面的法律關系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其一。其二,她得有足夠的實力。我既然知道你是杜俊的前女友,就有辦法查清你的所有底細,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是個律師?再補充一句,這二十萬不是我一個人出的,是我跟金順喜女士兩個人一起出的,加起來二十萬。你說得沒錯,只要你舉牌,跟在你后面舉牌的人,一次就要多付六百萬,可是,我可以跟你打賭,我們不給你一分錢,看你敢不敢舉一次牌,我賭你不敢,因為我跟金順喜女士很容易達成協議,只要你一舉牌,我們兩個立即放棄,就讓你買。這個項目,別人能賺錢,你不能。你拿到以后怎么辦?你能按期支付不少于三千萬的拍賣成交款嗎?你能理順其中千絲萬縷的復雜關系嗎?柳茜小姐,你如果真的想買,是不是應該先好好兒掂量一下,你玩不玩得轉?”邱雨辰輕言細語地說。

聽了邱雨辰的話,金順喜不禁往她站的地方靠了靠,淺笑兮兮地望著柳茜。

邱雨辰的話剛一說完,就像給她一個回答似的,柳茜的手機響了。她把手機掏出來,看著彩屏上顯示的號碼,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對邱雨辰和金順喜頷頷首,把手機輕輕地舉到了鬢角邊。

“是我。”里面一個中氣很足的男人說,“你上次說的那個……流金世界項目,我派人考察了一下,他們都覺得能做,我這會兒手里正好有一兩個億的閑錢,你幫我操作一下吧。”

“行。”柳茜盡可能平靜地說。等輕輕地推上了手機的滑蓋后,她這才把頭稍稍地偏起來,先看一眼邱雨辰,又慢慢地把目光移到金順喜的臉上。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差不多半分鐘之后,柳茜笑了,她兩邊的嘴角彎起來,就像一個小小的括號。

六目交織。

幾秒鐘后,幾乎同樣的微笑,同時浮現在了邱雨辰和金順喜的臉上……

(完)

本文未經允許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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