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我十三歲時從城區(qū)五小考入了大同一中,分在了初四十五班。大同一中在城西,離城十里地,所有的學生都必須得住校,一個星期才回一回家。我媽聽我說學校的伙食不好不說,還吃不飽,又考慮到我年齡小,騎車子路上容易出事兒,她就托人把我的手續(xù)給辦回城里。那次我只在大同一中上了兩個星期的課就轉(zhuǎn)到了市里的大同五中。可我在1965年初中畢業(yè)后,又以均分九十二的好成績再次考入了大同一中,分在了高六八二班。
大同一中每年的高考升學率是百分之七十,凡是想上大學的學生都想進這個學校。因為是省重點中學,也面向全省招生。學校的原則是,不管是農(nóng)村的還是城市的,只要你成績優(yōu)異就收你。我們班的四十八個學生當中,就有三分之一是從大同以外的農(nóng)村地區(qū)考來的。他們的學習成績都好,這沒說的,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土氣。說話土,穿衣打扮土。
學校另有一撥兒學生是部隊子弟。大同地區(qū)的常駐部隊太多了,他們的子弟也太多了。部隊只有幼兒園和小學,沒有中學,這些子弟不管成績好賴,從初中時就都被安排進了大同一中,該讀高中的時候也用不著考,自然就升上來了。學校知道,如果沒有他們的影響,升學率能上百分之九十。可是沒辦法,不要不行,這是上頭的命令。這些子弟們有個明顯的特點是,不管男生女生,大都穿著父母替下的黃軍裝,他們也不講究,長袍短褂,沒有幾個是合身的。我們班就有六個這樣的子弟。其余的就是我們這些從市里的二中至九中還有各大廠礦的中學考來的高材生了。
我們班四十八個學生每人一個學號兒,學號按成績好賴排,我是第十二號。一號正好是我的老鄉(xiāng),叫孫治邦。老師讓他當我們的大班長。給我安排的職務(wù)是軍體委員。我最發(fā)愁的是早晨做操,先把大家在班門口集合起來,再“一二一,一二一”地帶到大操場,然后再大聲地向主席臺的老師報告高六八二班應(yīng)到多少人病假多少人事假多少人實到多少人。我往往是說不清楚這些數(shù)兒,應(yīng)到的減去請假的沒等于實到的。最要命的是,這還必須得用普通話報告。我從沒說過普通話,連大同話也說不準,我的發(fā)音帶有應(yīng)縣腔。我越報告不清老師越問,越問我越頭大,最后就胡說。也日怪,操場本來是吵吵的,可一輪到我們六八二班報告的時候就一下子靜了下來,就等聽我胡說,然后就放聲笑。我跟班主任申請過好幾回,說把我換下去,她說“以后就好了,啥也得慢慢來”。心情不緊張,數(shù)字可以搞清楚。可我知道,這普通話打死我也學不會。
班主任是個女的,叫梅蘭竹,三十四五,教我們俄語。真是個好人,天底下再沒有這么好的人了。人樣兒長得好,脾氣性格也好。不罵學生,從來都是鼓勵,答錯題也說“很好,有進步”,如果被叫的學生一個音也沒回答,她就說:“沒關(guān)系,坐下吧。你是緊張了,下次就會了。”她還不反對在俄文上標注漢語的音。“‘星期日禮拜天’襪子擱在鞋里耶。你要說‘再見’,大師傅打你耶。”她說好,記住就好,以后不當口語翻譯可以當文字翻譯。男生女生都喜歡她。
同學們最討厭語文老師喬伊。她的胖臉扁扁的,就像個大白盤。嘴就像個大菱角。她好生氣,一生氣了就不做聲,緊閉住菱角嘴,盯住看你,看得你低下頭才算。
最數(shù)幾何劉老師逗人,他穿著個比袍子短的中式黑褂子,左腋下夾著大木三角板,大步大步地走來了,進了教室兩步就跨上講臺,然后從大褂子的大兜子里像變戲法似的弄出個馬蹄表,“咚”地一下放在講桌上,也不怕把表蹾壞。他從不拖堂,可也不早退,腳一跨出教室,正好下課鈴響了。輪到他當校值周,如果發(fā)現(xiàn)哪個排房的哪個學生睡懶覺不起,他把早就上好的馬蹄表往你耳朵跟前一放,鈴聲立馬就響起,震得你一下子就激起來。他對女生也是這么做。可他從不把這些懶學生的名字往記事簿上記,他值周的時候,從沒有學生被學校的大喇叭點名批評過。
全校一千多號學生,打飯的時候不能一個一個來,是按宿舍來。每個宿舍派兩個值日生,一個人端著大笸籮,一個人提著水桶。笸籮里放饅頭和窩頭,水桶里是大燴菜。飯打回來,每個人的碗早已擺好在桌子上,值日生往各個的碗里分菜,先是一人一勺,后再一人加半勺。一勺好掌握,半勺不好掌握,難免就有多有少有稠有稀。絕大部分同學不在意這些,有個別的人就為分得少了很不高興。我們宿舍就有這么一個。他不僅每回想多要點菜,到笸籮里取饅頭和窩頭時,先用眼睛看看哪個大,如果一樣大的話,他就一手一個掂,掂掂看哪個重一些。他吃饅頭很有特點,先剝著把皮吃了,后才吃瓤。人們就給他起個外號就叫剝皮。
除了農(nóng)村來的那些不能回家的,別的同學每到星期一來的時候就都帶些干糧,開始是各吃各的,后來就是大家伙兒一起吃,也給不回家的那些學生分著吃。一個星期的干糧兩天就吃沒了,那就只好吃學校打的那點飯。我的飯量屬中等,可也餓得肚子常咕咕叫,那些飯量大的就甭說了。這個饑餓問題后來得到了些解決,那就是,我們班干部檢查衛(wèi)生時,發(fā)現(xiàn)女生宿舍的飯笸籮里有剩窩頭。我們就建議她們,吃不了別浪費,給我們男生。后來她們就真的派一個代表給送過來,除了早飯,頓頓送。偶爾,笸籮里還有饅頭。再后來她們不往宿舍送了,就擱在教室里。再再后來,好幾個男生的書桌里老有人給往里放饅頭。我的書桌里也經(jīng)常有,用一張十六開大小的白紙裹著。我很想知道這是誰給放的,可就是不知道。當你注意偵察的時候,這事就不發(fā)生了,當你不注意的時候,這才會出現(xiàn)。
有一個晚自習當中,剝皮猛猛地站起身嚷嚷說:“這是誰的餅干?誰的餅干放我柜殼兒?沒人要我可吃呀!”一教室人都看他,他很得意,拿紙包兒的手沖人們晃。他前桌的小寶說了聲“我要”的同時,一把搶過紙包,掰開一看,果然是餅干。早有人又上來和小寶搶,剝皮也又重新參加進來說:“這是給老哥兒的又不是給你們的!”
小寶是我們班年齡最小個頭也最小的男生,他就像個十二三的初中生。小寶的嫩喉嚨里發(fā)出的尖叫聲就像是挨了一刀的豬。桌子凳子被碰得嘭嘎亂響,教室里吵成一團。
“給你媽吵靈呢,吵!”班長孫治邦拍著桌子大聲吼叫,人們這才靜下來。
餅干事件第二天就傳出了新說法。是剝皮自己給自己放的。
剝皮初中時就是在一中上的學,學校小賣鋪的人認得他。可他根本就不承認頭天晚飯后去過那里。他見人就說:“他們認錯人了。我根本沒去買過餅干。”還解釋說:“我要買就買半斤。我又不是個女學生,買二兩干什么。又不是神經(jīng)了。”后來人們一見他張嘴要解釋,趕快說:“不是你不是你。你又不是個女生,買二兩餅干做什么。你又不是神經(jīng)了。”
囊港是渾源縣農(nóng)村考來的,學名叫魏忠良,他說話好說個“囊港”,意思是“我明白了,原來是那樣”。他老是“囊港,囊港”的,同學們就叫他囊港。囊港個頭細高細高,說話慢聲慢語,像個大女兒。可他捉住青蛙敢往死殺,還能在宿舍后頭把麻雀逮住,活活地就把毛拔光,然后動手解剖,把內(nèi)臟一件一件地取下來,分開放好在他的飯盒蓋上,證明生物老師“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說法是正確的。
囊港還是我們班的大能人,他會修鎖配鑰匙,無論誰的自行車壞了都找他,在同學們的贊助下,他置辦了一套小五金工具,就連教師家屬院也常有人來找他給修門鎖。
他用鋼鋸條磨出一把十公分長的小刀,很鋒利,說能剃頭。班長說我的頭發(fā)正好長了那你先給我“氣氣”,他的意思是先給我“剃剃”。班長不會發(fā)“剃”的音,發(fā)成“氣”。我們應(yīng)縣人都是這樣,不會發(fā)聲母是“T”的音,叫“條”是“喬”,叫“鐵”是“切”。同學們戲逗班長,叫他說“路上拾了塊鐵,不是好鐵,是爐條鐵”。他說,“路上拾了塊切,不是好切,是爐喬切”。
囊港說:“你先拿開水把頭發(fā)燜燜,燜得軟溜溜的就能氣。”
我們學校沒給學生宿舍安置有暖水瓶,誰想喝水就現(xiàn)到鍋爐房去打。那里有兩個特大號的茶爐輪著燒,水開不開難說,但基本上是總有一個茶爐的水很燙。小寶想看紅火,趕快給提回半桶。同學們都上來幫忙,把班長的頭按在臉盆里,燙得班長嗷嗷叫。囊港過來看看,見班長頭皮都紅了,說能氣了,就開始動手。真還行,頭一刀下去,當頭頂開出一道壕,再一刀下去壕寬了,一刀一刀又一刀,露出巴掌大的一片頭皮。可后來的進展很慢,一是鋸條刀不快了,二是頭皮又不紅了,還得用燙水來燜。正折騰著,上課的預(yù)備鈴聲響了。看來再有十分鐘是剃不完了,只好擱下再說。
正好是語文喬伊老師的課,她那天穿了件布拉吉。布拉吉是俄語“裙”的發(fā)音。她眉眼兒笑笑的,嘴角兒翹翹的,走上講臺。班長喊說:“起立!”她美滋滋地給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坐下。她正要開講,看見班長戴著帽子。上課戴帽子,這是校規(guī)所不允許的,何況你是班長。她看他。一直看。全班同學都看班長。
囊港站起說:“我剛才給班長氣頭沒氣完。”他會發(fā)“剃”的音,他這是故意學應(yīng)縣口音。喬伊老師是南方人,哪能聽得懂他的話。
“氣頭?”她問。
“不是氣頭。是剃頭。”
“不管是何種的理由,你總得把帽子摘掉。”
班長只好把帽子摘了下來。
“轟”地一下,班里同學都笑了,大聲地笑。還有人在“啊——呀!啊——呀”!大聲地喊叫。
喬伊老師扁又胖的白臉一下子紅了,紅到了脖根,連胳膊和手也都是那種的紅。
喬伊老師一轉(zhuǎn)身怒沖沖地走了。不一會兒,班主任梅老師來了,就她一個人,喬伊老師沒跟著。她走到班長跟前,班長站了起來。
我和班長隔著兩個位兒,我清楚地看見,班長頭頂那剃掉了頭發(fā)的地方,有好幾處皮下血洇,還有幾道黑紅色線條,那是刀口留下的痕跡,好像快要有血流出來。
梅老師從兜里掏出錢,給了班長一元說:“先去理發(fā)室,后去醫(yī)務(wù)室。”班長沒說什么話,戴上帽子出去了。
那以后囊港再也不吹噓他的鋸條刀有多么的快了,他只拿它殺殺可憐的小動物。
我媽聽說班里有幾個同學在星期日沒個去處,就跟我說,你把他們領(lǐng)咱們家哇,沒個好還有個賴。我就真給往回領(lǐng),我不是一下子全往回領(lǐng),我的自行車一次也只能前一個后一個帶兩個人。我是兩個兩個地領(lǐng),一個星期換兩個人。我媽盡著能力給他們改善生活。正如我媽說的,沒個好有個賴。沒能力吃衠白面的,吃“銀和金”烙餅。先把玉茭面做成黏糕,再摻進白面來烙成餅子。還吃“銀裹銅”面條。是用兩層薄薄的白面當中夾著一層厚厚的高粱面,搟開再切成面條。他們最好吃我媽做的擱鍋面。那就是先做一鍋菜湯,再把“銀裹銅”面條下進鍋里,煮熟。學校從不給學生吃面,這是他們吃的最香的飯。
到我家次數(shù)最多的有鄭光輝、囊港、老曾,還有金印。金印不是農(nóng)村來的,他家在礦上,但跟我們幾個相處得來,我們幾個老在一塊。
我們家住在泥洹寺廟院,善緣和尚見我常領(lǐng)小伙子到我家,還見從學校回的時候老往回帶些高粱秸玉茭稈那樣的生火柴,那是我們在回來的路上進莊稼地給我媽拾的。那次他跟我說,想讓我和同學們也給他往回撿些引火柴。我們大同地區(qū)主要是燒煤,煤不能直接就點著,總得先把柴禾點著再往上加煤,人們把這柴禾就叫引火柴或者生火柴。我說行,下個禮拜。
在又一個星期日,我把我那四五個朋友都發(fā)動起來,上午十一點多我們進院了,一人背后背著一大捆柴。善緣高興地說:“夠了夠了足夠了,足夠我半年用。”他讓我們在他家吃飯,我說我媽給準備好了。實際上我媽并沒給準備好,她沒想到我一下子給領(lǐng)回這么多同學。我當時也忘了想這個問題。以前老領(lǐng)兩個,做滿滿一鍋面,也是剛好夠吃。這次連我算進來是五個小伙子,再說菜也沒買夠那么多。她正不知道該給我們吃個啥的時候,善緣在院門口叫我。他從來不進我們家。據(jù)說,不進俗人家,這是和尚的規(guī)矩。他是也想到了我媽犯難的這個問題。他拿著十塊錢五斤糧票要給我,讓領(lǐng)著同學們?nèi)ハ吗^子,我死不要,他死給。最后他說:“你們要是不拿,那就把柴禾還背走。”我媽一看他生氣了,就說我:“拿拿上哇。師父真心給,拿拿上哇。”
長這么大,我們都是頭一次下館子,連菜也點不來。囊港腦子靈,他把錢和糧票給給服務(wù)員說: “你看著辦,全給我們花了。”服務(wù)員問要不要煙和酒,我們說不要。
當時我們在學校的生活費,是每個人一個月九塊錢。這十塊錢五斤糧票可讓我們吃了個好,吃了個飽,回家時還給我媽拿了十張餡餅——一張餡餅兩毛錢。
事后我媽說,這十塊錢,善緣師傅要是買柴禾的話,兩年也用不完。
在學校開秋季運動會前些日子,我就把喊操的任務(wù)推給了剝皮。我說以后你給喊吧,他說老哥兒又不是干部。我說你先喊著,老師一看你喊得好就讓你當呀。我知道他心里很愿意,也沒再多求他。我說我先給你說說喊操盡要喊些啥,向老師報告些啥內(nèi)容。他說不用說,都會。我讓他試試,他果然都會,好像是早就知道我要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他似的提前就背會了。第二日早操前我把隊伍集合好,然后喊他的名字,他說:“到!”我說:“跑步!出列!”他很正規(guī)地小跑到我跟前,我喊:“立——定!向后——轉(zhuǎn)!”他面向了大家轉(zhuǎn)過身。我又喊:“稍息。”
同學們都不知道我們這是在鬧什么,當聽我說以后由剝皮來給整隊、領(lǐng)操,好幾個學生從喉嚨里發(fā)出種“■——”的聲音。我說這是梅老師的意見,大家才安靜下來。我又喊他名字,他大聲回答說:“到!”在他的聲音的影響下,我也大聲說:“整隊!向大操場,出發(fā)!”
同學們后來跟我說,當時我給剝皮喊的那兩下,干凈利索很有氣魄,普通話也挺標準。我心想,我那一定是因為心情放松的過。但不管怎么樣,我總算是把這個擔子卸了下來。事后我向班主任梅老師作了匯報,既然成了事實,她也只得同意。
剝皮為了感謝我對他的“提拔”,那以后我說啥他都說“噢”,也不再跟我“老哥兒老哥兒”的了。在運動會報五千米長跑時我說,“班里數(shù)你有毅力,你報。”
他說:“噢。”
我說:“拿第一。”
他說:“噢。”
這次運動會,我們班就奪了兩個冠軍。頭一個是李秋生,男子二百米第一名。第二個就是剝皮給拿下的,但也確實是苦了他,撞住線后就一下子倒在了地下,我能看出他不是在作假,是真的支持不住了。躺了半個小時,臉還是死白死白的。我到小賣鋪買了瓶汽水,拿牙咬開蓋兒給了他,他接在手里,眼里涌上了感激的淚花。我說:“喝吧。”他說:“噢。”撐起身一口氣倒進肚里,可能是喝得快氣漲的過,也可能是剛跑完的過,沒半分鐘,他一合身全吐了出來。汽水本來是沒顏色的,可他吐出的是黃綠色的水水,校醫(yī)說里面有了膽汁。
柜殼放饅頭的事仍然是經(jīng)常發(fā)生,有的是少半個,有的是多半個。而且還能看得出,不是手掰開的,是用牙咬過吃剩的。這很能讓人去聯(lián)想一些重要的問題。
關(guān)于這個,男生有個一致的決議是:不許偵察。一偵察,怕沒有了那越嚼越香的饅頭來充饑。但男生們在背后卻進行著認真的研究和探討,白天顧著學習,研討這些往往是在晚上拉滅燈后。
研究來探討去,最后的結(jié)果是,除了小寶、三白那幾個屬相是虎的小孩子以外,凡是屬牛和大于屬牛的同學,一人給你頭上捏一個對兒。雖是捏造,但還都要望風捕影地給找點根據(jù)。還套用著“美國人誰不知道華盛頓,法國人誰不知道拿破侖”這句話,編了些順口溜。
曾善美咋不知道個于林林
鄭光輝咋不知道個穆小紅
邢順順咋不知道個韓雅琳
錢金印咋不知道個李家萍
李秋生咋不知道個黃夜鶯
季大平咋不知道個王紫平
…………
這是幾對兒押韻的。還有不押韻的。不押韻不怕,經(jīng)過“兒”化處理后,念起來也順口。如:魏忠良就知道蘭改娥兒;侯建國就知道個王鳳閣兒;劉進財就知道個趙鮮花兒……
給我捏的是蕭融。根據(jù)是,我們兩人在教室門口撞過一個滿懷。
那次我往教室外走,可又回頭看了看我剛辦的墻報。蕭融是從外要進教室,可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又在張望后邊。就這樣我們兩人都沒看路,可都是在往前走。“嗵”的一下撞了,撞得還不輕,如果不是我拉了她一把,她差點兒向后摔倒,掉下門外的臺階兒。我倆臉都紅紅的,可都沒說話,連個對不起也沒說,就那么各自走開。
這條根據(jù)是最重要的,他們一致認為我們兩個人是故意撞在一起的。
根據(jù)二是,有回剝皮在教室門外問我:“聽說你初中時也在過四十五班?”我說:“在過半個月,后轉(zhuǎn)走了。”他說:“那怎么老哥兒不記得你。”就在這時,蕭融正好從教室出來,就走就說了聲“見過”,說完也就走過去了,好像是她的這句話跟我們的對話沒關(guān)系。可當時教室里面并沒有一個人,她也沒和哪個女生相跟著。那她說“見過”只能是故意在跟我們說。這條線索是鄭光輝提供的,他分析:“短短的那兩個星期就能把一個人給記住。長長的三年以后也沒把他給忘掉。你們大家說說這是個怎樣的一種情況。”
正這么說著,黑暗中老曾又在那頭給補充了一條。說有次我在教室外的花圃吹笛子,老曾在教室里看書,他聽見身后的蕭融說了聲“真好聽”。
鄭光輝大聲宣布:“有這三條就足夠了,這個事就這么定了。”
接下來我又主持著說他和穆小紅的事,也是一二三,也一致通過。
我們每天黑夜拉滅燈就開始說這些,給這個說完給那個說,輪著來。有時候還要返回頭來給另一個人補充新的證據(jù)。
大家都盼著證據(jù)給自己多多地補充上來,心里好踏實下來。
大家都很激動,在幸福中入睡。
白天就不說這了,見了女生仍然就像是認不得,不跟她們說一句話。
我們沒給班長捏,班長說他有了,說他的“那一口”是和他一起從應(yīng)縣考出來的,在大同衛(wèi)校上護士班。班長是我的老鄉(xiāng),我們睡的又是鋪挨鋪,他背后跟我說,實際上根本沒這回事,他這么做是為了不分心,他要全心全意地學習。
班長有時候也參加進來起哄,他說有次到鍋爐房打水,見鄭光輝和穆小紅在里面,他一看,不好意思進去,在門外等著,可是半天不見他倆出來,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還說他有次進城去看他的“那一口”,在路上見李秋生自行車后面帶著黃夜鶯。他這么一說,鄭光輝和李秋生反過來斗爭他,要他交代交代和他的“那一口”的事,如不交代就拉著燈揭他的紅牛。“揭紅牛”就是把他的被子從身上揭走,叫他在燈光下暴露給大家看。其實這也沒什么,天熱的時候同學們盡還是不蓋被子睡覺。可班長怕被揭。他沒穿褲衩。班長家窮,就連九塊錢的伙食費也交不起,吃著學校的救濟。他從來沒有過褲衩,運動會扔鉛球得了一件背心一件運動短褲,可他不舍得穿。他說穿著短褲睡不如光著身子舒服。
他怕被揭了紅牛,就給大家坦白交代。他說他們兩個人的學習成績是班里的第一第二,他們兩人經(jīng)常在互相激勵互相比,下定決心永遠保持這個水平,不能掉到第三。因為他們學校每年平均一個班只能考中兩個學生,考不住那只能回村當農(nóng)民。
班長說:“我們不想當農(nóng)民,我們就學呀學,學呀學。就怕當不了前兩名,就怕考不住回了農(nóng)村。我們不想當農(nóng)民,我們就學呀學,學呀學。”
我知道班長這是沒了詞,在想,看看編個什么。
“不想聽不想聽。”這時,小寶喊起來。
“揭紅牛揭紅牛。”好多人都喊。
燈也被拉著了。
班長趕快坐起來,抱緊被子,嘴里喊:“甭急甭急!我這就說呀。”
在大家伙兒的催促下,班長繼續(xù)往下說:“為了互相鼓勵,我倆打了一個賭。賭啥呢?小寶,你說賭啥?”
“賭什么?”
“看值周的老師來查。拉滅燈我告訴你。”
燈繩兒就在小寶的床頭前,他把燈給拉滅說:“賭什么?”
“我每考一次第一,她就讓我吃個餑兒。”
“吃什么?”
“吃餑兒。”
“什么?”
“餑兒。”
“吃個餑兒,就是親個嘴兒。”鄭光輝給解釋。
“烏拉——”宿舍亂了套。
“吃餑吃餑吃餑……”小寶就說“吃餑”就用腳后跟搗床板。
猛然,有人在外邊敲玻璃:“睡覺!別吃了!睡覺!就記住個吃。”是查夜的值班老師。
大家安靜下來,捂住嘴笑。
不一會兒,金印又低低說了一句:
“吃餑兒。我操!”
聽了這話,大家又開始笑,又開始吵吵。
這時孫治邦又重新坐起來:“孩娃們。我跟你們說個正事哇。考住大學,有了好前程,想吃啥吃啥。好東西有的是。好女孩有的是。考不住,那一切就都等于個零,就連小賣鋪的那個丑女子楊茹茹也不一定跟你。”說完,躺下了。
值周的老師沒讓大家安靜下來,這一席話可把大家說得安靜了。半天,才聽到有誰低低地說了句“就是”。
老師和同學們正加緊準備著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想檢驗檢驗自己這學期的教學成績怎么樣,有的同學還開玩笑說,爭取拿個第一,好吃個“餑兒”。
就在這個時候,根據(jù)上邊的通知精神,學校讓我們高一的四個班都到農(nóng)村去,那里正在搞著一個叫做“清政治、清思想、清組織、清經(jīng)濟”的“四清”運動,也叫“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簡稱“社教”。讓學生們?nèi)ナ苁芙逃乐朗裁唇凶鲭A級斗爭,然后“千萬不要忘記”它。
時間是二十天。
我們班去的是齊家營。
齊家營村是全省農(nóng)村社教的典型,也不知道是好典型還是壞典型,反正是副省長王青天在那里蹲點。
齊家營在城東,出了城還有四十里。也就是說,距我們學校是五十里。村里派了六輛大馬車來學校接我們。一個車專拉行李,五個車坐人。
班主任梅老師帶領(lǐng)我們。
為抄近,出了東門外,馬車隊拐上了小路。小路沒有了南來北往的汽車,路面上又不起塵土又安安靜靜。路兩旁的莊稼早就被收割走了。社員們在修很大很深的渠,他們直起腰把手遮在眉頭上,瞭望我們,不知道我們這是什么隊伍,不知道我們要去哪里。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前面的車上有人唱了起來,嗓音純美,聲調(diào)悠揚。
唱歌的人是梅老師。
唱完,人們都拍手,請求再給唱一個。她又唱。
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
這支歌我從沒聽過。
真好!歌真好!唱得也真好!
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同時也有點走思,想像著冰雪遮蓋著的伏爾加河。
這時,有人推我,說梅老師叫你。我收回神,見梅老師在前邊的車上跟我招手。我跳下車,緊跑幾步趕上去,跟在她們車旁步走。
她說:“剛才聽融融說你口琴吹得特別好。還說你笛子也吹得好。”
我看了一眼她身旁的蕭融,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她又問我樂器帶來了嗎?我說笛子沒帶,口琴裝著呢,說著我就掏了出來。她接過去看了看說,年輕時候也學過,可沒學會。她把琴又給了我,讓吹一曲。
“上來上來。”李家萍說。李家萍是我初中的老同學,心直口快,說話哇哇的。是班里惟一的一個敢公開和男同學說話的女生,最初端著笸籮給男宿舍送窩頭的就是她。
這一車全是女生,我有點猶豫。李家萍又說:“別假裝了,快上哇。你不看融融早給你騰挪出了地方。”
我上了車正要往下坐,車“呼”地晃了一下。我雖然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可大腦卻快速地反應(yīng)出,你的手只要一扒,那就都是女孩子的肩膀。還來不及繼續(xù)思謀,一下子沒保持住平衡,跌在了蕭融身上。
“趁機呢趁機呢。”李家萍說。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梅老師說。
我覺出臉在發(fā)燒。蕭融的臉也紅了,抿住嘴笑。
每天早晨的起床鈴一響,學校的播音室就開始播放一支笛子獨奏曲《新疆的早晨》,由揚琴和手鼓給伴著奏,優(yōu)美的旋律,明快的節(jié)奏,百聽不厭。我用口琴給他們吹的就是這支曲子。吹完,所有五輛車上的人都在拍手叫好,我看得出,他們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夸贊。在他們的要求下,我又重吹了一遍,可他們還讓我再吹。我說我給換個曲子。
第二支曲子,我吹的是俄羅斯民歌《山楂樹》,這是初中的俄文戴老師教的。我快吹完過門,梅老師說:“融融。來,唱。”她兩人就跟著我的吹奏唱起來。
讓我驚奇的是,只要是我會吹的歌,她倆就都會唱。
我們就這么一路吹呀唱呀的,到了齊家營。
同學們四個人一組,分別被安置在社員家。只在那里住宿,不在那里吃飯。吃飯是在學校操場的大帳篷集體起伙。伙食很好,頓頓的菜里都有肉,饅頭隨便吃。這是省長王青天的指示:不能餓著孩子們。
我們上午和社員一起勞動,下午休息,晚上參加社教運動。
勞動是修渠。把我們分在了民兵連,又一組一組地分在各個排里。領(lǐng)隊的是民兵連長,他指著停放在那里的好多的小平車,說一個排兩輛車,“愛拉哪兩輛就拉哪兩輛”。可就這句話,他說了好幾遍也說不清楚。社員民兵們和同學們都笑他,可自己悄悄地學一學,才發(fā)現(xiàn)這句話也確實繞口,并不比“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容易。同學們就比賽,看誰能一口氣把“愛拉哪兩輛就拉哪兩輛”這句話說三遍,試了試,都不行。民兵們也學我們的樣子,也說開了。連長在上邊氣得說:“行了行了。我是個大舌頭我是個大舌頭。行不行?”底下的人這才靜下來。
那天中午吃飯時,梅老師跟我說,你不是想學《三套車》嗎,下午到我宿舍。我說好,我還說魯曉悅也想學。她說,你先學,你學好再教他。下午睡醒覺,我就去了,在門外喊了聲“報告”。
我正等著里面說“進來”,門卻從里給拉開了。是蕭融,笑笑兒地看我。
本來給梅老師安排的是自己一個宿舍,可她讓蕭融住進來跟她做伴。這我事先不知道。我沒想到是她,心里沒準備,嘴里沒說啥,愣怔了一下,就從她身邊進去了。
梅老師說:“你們兩個小封建。看樣子真的是從來沒說過話?”
我和蕭融都抿住嘴笑,互相很快速地看了一眼,又趕快低下了頭。沒做聲。
梅老師對我說:“我再問你。融融說你可能不知道她叫個什么名字。不至于吧。”
我點頭說:“知道。”同時我想起我們男生的串話:曹乃謙咋不知道個小蕭融。
梅老師說:“那就對了。融融可是在背后盡跟我夸你。說你文章寫得好,字也寫得好,啥也好。是個才子。”蕭融用胳膊肘推她,還低低地叫了她一聲“梅姨”。梅老師也反推了她一下,可眼睛沒看她,說:“這有啥可不好意思的。給姨別這樣。”
梅老師的丈夫和蕭融的爸爸是一個部隊的,一個是師政委,一個是師長。她兩家住的還是鄰居。梅老師叫蕭融一直是叫小名,蕭融叫梅老師就叫梅姨。她們的這種關(guān)系,我是在后來才知道的。
梅老師又說:“乃謙,你可知道,融融也是個才女。你看。”她從桌上拿起一頁紙,遞給我,是手抄的《三套車》歌詞和歌譜。
她說:“融融聽說你喜歡這個歌,就一遍又一遍地讓我唱,她寫譜,后又認認真真抄寫下來。還不快謝謝?”
看著那一筆一畫工整秀麗的字,而且是專門為我抄寫的。我有點激動,還有點被感動。別人唱著歌她就能記錄下譜子,這又真的讓我有點佩服。在當時我還做不到這一點,我只是給個譜子能唱下來而已。
我沒說謝謝,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了聲“你真選”。
她低聲地說:“哪有你選。”
這算是我們兩人第一次的對話。
從她們屋返出來,我就去找魯曉悅。他當下就抄了一份兒。我們兩人一塊兒拼唱,很快就學會了。
魯曉悅長得清瘦,一看就是個書生。他好唱外國民歌,走路也在哼唱。沒聽他大聲地唱過,從來都是小聲地哼唱,可是很優(yōu)美。那次他鼓動我說,去讓梅老師教教你《三套車》。我說咱倆一塊去。他說不,你是班干部,老師不黑眼。黑眼是大同土話,意思是討厭。
為了感謝我,他把他會的外國歌,一個一個地點出名,問我會不會。最后,教了我一個東歐民歌《姑娘你說句真心話》。我還跟他一塊研究、商量著把這首歌的譜子拼寫了出來。我也認認真真地謄寫了一份兒,在勞動休息的時候把它給了梅老師,作為對蕭融的回報。我知道,她會把它轉(zhuǎn)給她的。
每天吃完晚飯,我們就到小學校,參加村里的社教運動。農(nóng)民吃飯遲,晚十點多才正式開始。村里沒電,在講桌上點兩個帶玻璃罩的那種煤油燈。社員叫洋燈。先是由我們學生給念報,念文件。這個任務(wù)是班里的團小組長輪著來。老曾念得最認真,他模仿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聯(lián)播時播音員的聲音和速度。聲音也很大。我覺得他念得很好,快趕上播音員那么好了。可平素講普通話的那些學生說他帶有醋味兒。我可是半點也聽不出。最數(shù)剝皮說得他厲害。剝皮真想上去念,可就是沒人讓他念。念完,就是下鄉(xiāng)干部講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不是聽不懂話,是聽不懂說話的內(nèi)容是在講什么。王青天省長真能說,天上一晝夜,地下五百年,還時不時兒的“之乎者也”地引用古人的話。我很佩服這個人,他知道的東西咋就那么多,口才咋就那么好。半夜十二點多了,還說。還說。可我真瞌睡,瞌睡得我就丟盹。
王省長睡得遲,每天卻是早早地起來了,在村外散步。手里握著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就走就聽。他周圍總有那么幾個人跟著他,不知道是警衛(wèi)員,還是市里或者區(qū)里的陪同的干部。那些人的腰好像是很疼痛似的,老也是彎著,不往起直。
王省長好拿民兵的步槍打麻雀。真槍真子彈,“啪!”很響亮的一聲,麻雀不見了。身邊的一個禿頂年輕人說:“好槍法!百步穿楊。”王省長說:“我看你一個馬屁精。”挨了說的那個年輕人不臉紅,呵呵笑,很幸福的樣子。
有個下午,安排了一場真正的斗爭,說要斗地主。我不明白,都啥時代了怎么還有地主。斗爭會上,要我們學生出一個領(lǐng)著喊口號的。我們班的男生干部盡是些不會講普通話的,試著想了想,讓應(yīng)縣話渾源話繁峙話領(lǐng)著喊口號,那肯定是不行。你那樣喊,別人還不一定能學得來。最后還是依著我的建議,讓剝皮給領(lǐng)。一說,剝皮就很痛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wù),接過口號單,練習去了。他很認真,專門到村外放開聲地呼喊。
會場就在小學校院里,社員們都不讓出地受了,滿滿擠了一院人,足有五六百。兩個端著步槍的民兵把地主老漢押在了主席臺的下面。地主老漢穿著個又破又爛的大棉襖,褲子卻是又短又瘦。然后就是社員代表發(fā)言。控訴地主怎么地剝削貧下中農(nóng)。有個老女人說得很激動。她說奶孩子沒奶,跟地主借小米不借給,只借給高粱。又說她家吃了不去皮的高粱糕,吃得拉不下,把小孫子硬給活活憋死了。說到這里給嗚嗚哭開了。我們學生們倒是沒聽出什么,可主持人不讓她再說下去了,把她攙下臺。后來才知道為什么不讓她說了,她的那個小孫子是在1960年死的。
又換了一個中年男人上臺控訴,說地主的妹妹看上了他的哥哥,可地主不同意,捏造說他哥哥是特務(wù),給八路軍送過信。于是叫著還鄉(xiāng)團的把他哥哥給拿亂棒打死了。他說他哥哥實在是冤枉,他說他哥哥根本就認不得誰是八路軍,咋就能給送信。說著,跳下講臺手指著地主老漢問:“有這事兒嗎?”地主老漢說:“啥事兒?”中年男人說:“你還不老實!”說著,揚起胳膊給了地主老漢兩個耳光。
我從沒見到過這樣的場面,還打人。我心里很緊張,很害怕。
這時候剝皮領(lǐng)著喊口號:“打倒地主——”
同學們也跟著喊:“打倒地主——”
可第二句剝皮就給喊錯了。他喊說:“千萬要忘記階級斗爭——”同學們跟著喊,可喊完“千萬”,就沒再往下跟。這兩天同學們聽文件聽得長了知識,知道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這句話。剝皮這是給丟了個“不”字,他臉煞白,冷靜了一下,又喊第三個口號,這回喊對了。同學們都跟著喊,都用最大的聲音喊。
會后,剝皮一直是不理人,很沮喪的樣子。可睡了一黑夜后,第二天就變了態(tài)度,很生氣地挨著個兒地責問同學:“我喊對了,你們?yōu)樯恫桓埃课液暗氖恰f不要忘記’可你們?yōu)樯恫桓潞埃俊蓖瑢W們都覺得這個事情很嚴重,都知道他承擔不起那種責任,承受不了那種壓力,都不跟他爭執(zhí),都主動承認是自己聽錯了。他又找梅老師說:“同學們都承認是我喊對了,是他們聽錯了。”梅老師說:“我知道了。這個事以后別再說了。”
那個禿頂年輕的下鄉(xiāng)干部真的跟梅老師調(diào)查過,問剝皮的情況。梅老師給他說了好多好話,說他出生在工人階級家庭,平時要求進步,積極靠近團組織,還說他是班里的優(yōu)秀干部。那個禿頂也就沒再說什么。
二十天過去了,同學們收獲大大的。學過了黨中央的文件;見過了面對面的階級斗爭;肚子吃得圓圓的;皮膚曬得紅紅的;用不著心慌就敢跟異性說話了。還有就是,人人都練熟了繞口的“愛拉哪兩輛就拉哪兩輛”,小寶能快速又不住嘴地說個沒完。
返回學校,也沒進行期末考試,又過了那么幾天,放假了。
宣布放假的當天,我沒走。我有個強烈的愿望就是,想單獨地和蕭融見見面。見面究竟要干啥,說啥,這一點也沒想,就是想要見見,單獨地見見。一吃完中午飯,我就到了教室。男生女生陸陸續(xù)續(xù)地都到過教室,整理柜殼的東西,就是沒見蕭融。
班長讓李秋生帶著進城了。他把教室的鑰匙給了我,讓我最后給鎖門。這下我有很充足的理由待在教室,有時候教室就我一個人,那她要是來了,那多好。可,就是等不著她,直到吃晚飯也沒等著她。我真想去她宿舍看看,但又不敢。
我們宿舍幾個沒走的,都是縣里來的學生,他們當天走不了,必須得在第二天一大早出發(fā),八點前趕到市里長途汽車站。我答應(yīng)他們,明天一早和他們相跟著,用我的自行車給他們馱東西,把他們送到車站。
晚飯后,別的人都在收拾東西,我悶悶不樂地在洗碗,一下聽見宿舍外面有人喊“曹乃謙在嗎”?
是她?
她推著自行車,站在我們宿舍門前。排房口,電線桿的路燈打過的光,照著她急急地呼吸出的白氣。她一定是累極了,說話都在喘。
“我真怕你走了。”她說。
“我一下午就在教室。中午也在。”我說。
“我沒在學校吃午飯。回家給你取《怎樣識簡譜》去了。可怎么也找不見。后來找見了。”她說。
在齊家營,我問過她有沒有識簡譜的書,她說有,在家呢。
“我真怕你走了。”她說。
“我沒走。”我說。
“我猛著騎。就怕你給走了。”她說。
“我,沒走。”我說。
她把書給了我,推車向東去了。沒騎,就那么推著,慢慢地走。走在路燈下,回轉(zhuǎn)頭,見我還站在原地,她揚起胳膊擺了擺,又調(diào)轉(zhuǎn)頭向前走。還是沒騎,還是那么推著,慢慢走。
看不見她了,我返進宿舍。
一伙人上來搶走書,一頁一頁地翻,要找紙條,沒找見。
這一夜,別人都因為要回家,激動得睡不著。我睡得很香。我頭下枕著她的書,胸口的襯衣兜裝著她給抄的歌譜,睡得很香。
假期,我把簡譜可學了個好。隨便什么人哼個什么調(diào),我都能用譜子把他的音調(diào)記錄下來。以前我沒注意,學會簡譜后才發(fā)現(xiàn),就連街外拉長嗓門賣“大疙瘩兒黃土”賣“干麻黃”賣“豆腐湯滾滾的”那各種的叫賣聲,都有著各自的曲調(diào),都能用譜子把它記錄下來。我還把在姥姥村跟疤存金學過的那些山曲,一首一首地都譜成了曲子填好了詞,又一首一首整整齊齊地謄抄在了一個很漂亮的硬皮日記本里。我打算一開學就讓蕭融看看,讓她看看我的進步。
在這個假期,我還有另一個大收獲,那就是,學會了拉二胡。是銀璽教的。
銀璽是和我一塊耍大的街坊朋友。他比我大一歲,在我考大同一中的頭一年,他考到了太原的省公安學校。他家就有把二胡,是他哥哥的。他原來就會一點,在太原上學時,學校有個老師是拉二胡的高手,這樣,他就跟高手學,學得比他哥還拉得好。他哥就把二胡讓給了他,還把《二胡獨奏曲》也給了他。
他每天到我家,我吹笛子,他拉二胡,兩人合奏。街外往來路過的人都站住聽。
我也跟他學著拉,他說想拉好你就得買個胡胡才行。我問多少錢,他說有貴的有賤的,銅軸活動弓的得好幾百。好幾百我媽肯定不給買,我們就上街看看便宜的。當時大同沒有樂器專賣店,都在文具店擺著。正好也沒有銅軸活動弓的,我們就挑那木軸的。銀璽會挑,懂得按按蟒皮,懂得掂掂沉輕。最后他給挑中個四胡。四胡四個軸四根弦兒,弓是兩股兒,每一拉,同時就拉住兩根弦兒。他說,回去取掉兩個軸兩根弦,就是二胡。
他說:“你掂掂這重量。你看看這蟒皮,是脊梁皮。你看看這弓毛,多好的白馬尾。”
我說:“我不懂。你說買我就買。”
他說:“買!”
我就買下了。不貴,加上兩盒松香才四十塊錢。
回了家發(fā)現(xiàn)有問題。四胡是四根弦的壓力,改成二胡,壓力就不一樣了,蟒皮就顯得緊了,共鳴聲就有點干巴巴的。我想叫皮軟和點,就用熱水洗蟒皮,過一陣兒,皮果然軟和了些。音色也就柔和了些。第二天銀璽知道了,說我這是胡來,是犯規(guī)的做法。他說,想軟和抹點凡士林。我就聽了他的,還很佩服他的本事。
不管怎么樣,我也有了二胡了。我就天天拉,一沒做的就拉。越拉越想拉,越拉越上癮,一天能拉十來個鐘頭。
銀璽有本《怎樣拉二胡》,我也照樣買了一本。前部分是弓法指法練習曲,當中是一首一首的歌曲,后面是幾個簡單些的獨奏曲。銀璽說:“我們老師說了,必須是從頭一頁開始,一個練習曲一個練習曲地往下練。”起初,我聽了他老師的,光里外兩根空弦就拉了一整天,后來又上指頭,一個音階一個音階地拉。幾天過去了,我媽說:“你當那想跟木頭說話也難呢。你看你都幾天了,還是連半點調(diào)調(diào)也聽不出。”我也覺得枯燥無味,干脆把前部分的練習曲都跳了過去,直接進入了當中的歌曲。又過了幾日,我媽說:“娃娃這兩天有進步,你看你拉《白毛女》。”我說:“您還知道個白毛女?”我媽說:“咋不知道。白毛女。黃世仁。北風吹,雪花飄。”
在我媽無意中的指點下,我放棄了那前部分的弓法指法練習。在我媽的夸贊下,我每天一首歌,十來天的時間就把所有的歌曲都拉過了。接著,我又進入了獨奏曲的學習。第一首是《賽馬》。到底也是難,首先快弓就過不了關(guān)。銀璽說:“看看,卡住了不是?你不聽我老師的不行。人家在太原也是能數(shù)得上的。你不聽,看看。”
又過了幾日,開學了。我想把二胡拿到學校,我媽不讓。她說:“假期耍耍就耍耍。開學了還耍,不想學你干脆就拿著胡胡上街要飯去哇。”對我媽的話,我從不敢反答。我就把心愛的二胡留在家里,每個星期天回家狠狠拉一天。在學校,我一沒做的就把右小臂豎起在胸前當二胡弦兒,左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在右小臂的側(cè)面練揉弦。有時候又是右手握著鉛筆或者是什么也不握,來來回回地練運弓。上課時就聽講就不由自主地做著這些動作。有同學問說,你這是練功呢?我說,對對,是練弓呢。
天氣漸漸地暖和起來,宿舍和教室都用不著生爐子了,同學們把棉衣也都換了下來。中午的太陽暖烘烘地照著,有人端著碗在院里吃飯,為的是就吃就聽大喇叭轉(zhuǎn)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午間新聞。
上一個學期的午間新聞,并沒有什么特別引起同學們注意的地方。這回開學好像是一直有《海瑞罷官》方面的內(nèi)容。都在評論這個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開始是在探討“清官是不是比貪官更壞”這樣讓人難以理解的學術(shù)問題,可探討來探討去的結(jié)果,說這是一株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還說這個歷史劇的要害是為了替哪個反黨分子翻案。
又過了些時,開始批判“三家村”,說他們是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幫,是牛鬼蛇神的代言人。
同學們越來越弄不懂這是在干什么,就從校圖書館借歷史資料來研究。我對這不太感興趣,就借外國文學來讀。在喬伊老師的推薦下,借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牛虻》。在班長的剃頭事件發(fā)生后,她跟同學們改善了關(guān)系,她負責的自習課我在教室后邊辦黑板報,她也不制止我,還夸我“文如其人,字如其人”。
剝皮跟圖書館借來報紙,每天抄上面的內(nèi)容。抄在很好看的硬皮本子上。每抄一段,下面寫個時間,哪年哪月哪日,意思是那是他做的日記。他已經(jīng)抄了好幾本了,還抄。有人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要把半年前的也都補上來。他真用功。
六月初的一個上午,發(fā)生了一件震動全校師生的事。那就是,閱覽室外的墻上出現(xiàn)了大字報,說我們學校的黨委書記是“牛鬼蛇神”,要把他揪出來。
敢說黨委的不是,這讓我很吃驚,看了看內(nèi)容,好像也沒有說出點什么來。我和老曾他們探討,也都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可還沒等我們這伙人醒過神來,在第二天,全校已經(jīng)到處都是大字報了。有領(lǐng)導(dǎo)給領(lǐng)導(dǎo)寫的,有教師給教師寫的,有學生給老師寫的,有個人為自己辯解的,還有反辯解的。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我們學校開始了。
學生不上課了,老師也不給講課了。
校領(lǐng)導(dǎo)組織癱瘓了。
大同一中“文化大革命”領(lǐng)導(dǎo)小組成立了。
教育局派的工作組進來了。
我們班貼出的第一張大字報是剝皮寫的,他批判班主任梅蘭竹老師,說她教同學們唱蘇修的歌《三套車》。我一看,心里有點氣憤,頭皮發(fā)緊,可又不知道該咋辦。我跟鄭光輝和金印商量,鄭光輝說你甭出頭,我們找他去。他們在背后把剝皮臭罵了一頓,并警告他把大字報收回來,要不,就要在全校師生面前揭發(fā)他在齊家營喊反動口號的事。剝皮被嚇壞了,頭上直冒汗。答應(yīng)說半夜往下取。第二天,那張大字報果然不見了。
因為說我字寫得好,我被抽到了學校的資料組。整天抄那些沒完沒了的大字報,抄得我指頭也疼。老曾他們幾個被抽到了保衛(wèi)組,一人發(fā)根木頭長槍,下夜看護大字報。他們有半夜餐,到食堂隨便吃,吃的時候就端回宿舍,把人們都叫醒,過來一起吃。
七月底,從北京航空學院附中來了兩個女學生,里面穿著白襯衣,外面是褪了色的黃軍裝,扎著腰帶,胳膊袖口挽起兩圈,露出白襯衣,大臂戴著紅袖章。上面沒字。她倆來的當天,學校那些穿黃軍裝的部隊子弟,每人的胳膊上都挽著個二指寬的紅布條。晚飯后,在學校前院集合起來,在那兩個女生的帶領(lǐng)下,舉起拳頭大聲地宣誓:“……為保衛(wèi)黨中央,為保衛(wèi)偉大的領(lǐng)袖毛主席,我們堅決灑盡最后一滴血。”
這個方隊足有二百人。我看見,蕭融也在里面。再找找,那里還有鄭光輝的穆小紅。
我們這些站在周圍觀看的人,不知道他們這神秘兮兮地是在鬧什么。一個星期后才知道,那兩個北京航空學院附中的女生,是我們學校北鄰著的裝甲兵學院的軍官子弟。她倆是來我們學校發(fā)展紅衛(wèi)兵組織來了。他們的這個最先發(fā)展起來的組織,叫“大同一中紅衛(wèi)兵”,設(shè)有總指揮部,簡稱“紅總”。
隨后又發(fā)展起來的和“大同一中紅衛(wèi)兵”觀點對立的組織,叫“大同一中毛澤東主義紅衛(wèi)兵”。人們叫“主義兵”。
“紅總”的觀點是:不是革命的就是反革命的;不是造反派就是保皇派;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主義兵”的觀點是:不是革命的不一定就是反革命的;不是造反派不一定就是保皇派;老子英雄兒子不一定是英雄,老子反動兒子不一定就是混蛋。
兩派張貼大字報,各說自己有理,批判對方的錯誤。各派都有才子,不管雄辯也好狡辯也好,文章都寫得辭采華美妙語連珠。學校的老師也貼出自己的表態(tài)文章。喬伊今天表態(tài)說“紅總”的對,明天又說“主義兵”的觀點正確,結(jié)果兩面不討好,都罵她是個又想當老鼠又想當鳥兒的蝙蝠。不知道是誰真的給從哪兒給抓到一只黑色的蝙蝠,把它的翅膀大展開釘在了她的大字報上。
“紅總”和“主義兵”的下面都有好多的基層組織,稱作戰(zhàn)斗隊。這一個個戰(zhàn)斗隊是實際的行動隊伍,破“四舊”、抄家、批斗、打砸搶,都是由這些戰(zhàn)斗隊來實施。
我們班長孫治邦是“主義兵”組織的第二負責人。我也是“主義兵”,但沒有參加具體的哪一個戰(zhàn)斗隊,只是“主義兵”里頭的一個小毛卒。
剝皮的出身是工人,他自己當頭兒組織了一個“風雷急”戰(zhàn)斗隊,但投靠了“紅總”。他的隊部就設(shè)在初中年級的一個宿舍里,別看隊員全是些初中小孩子。可是敢撞敢沖敢拼,在學校很有名氣,是百分之百的造反派。學校大禮堂是個歐式建筑,四個角是四個翹著鼻子的象頭。他們說這是牛鬼蛇神,硬是不怕死地上了禮堂頂,把象鼻子都給砸了下來。
最初的紅衛(wèi)兵必須是家庭出身好的。我們班的部隊子弟被吸收進了“紅總”,剩下的家庭出身好的還有十五六個。我們六八二班的同學性格溫和,平時相處得都不錯,可這一下子被人為地分成了兩等。沒戴紅衛(wèi)兵袖章的同學好像是后娘養(yǎng)的,說話的聲音不如以前那么響亮了。常和我相處的那幾個朋友,金印是中農(nóng),他沒入紅衛(wèi)兵,但他還算是團結(jié)對象。魯曉悅是地主出身,整天躺在床上就看書就哼歌。可后來,他連歌也不敢哼了。他哼的那些外國歌,被認為是資產(chǎn)階級的情調(diào)。
我院的善緣和尚吃不消三中紅衛(wèi)兵的游斗,上吊自殺了。我真?zhèn)模幌肫饚煾妇土鳒I。那些天我沒去學校,就在家里待著。有天的后晌,聽到門外有聲音在喊:“曹乃謙你出來!”
我出去了。是幾個“團結(jié)對象”站在我的家門外。
我們班里的二十幾個“團結(jié)對象”,都沒有紅袖章戴,其中有幾個想積極表現(xiàn),好被吸收進“主義兵”。就像沒搞“文革”前他們都想加入團組織那樣。這正是那幾個人,有男生也有女生。我問干啥。他們笑笑的又是很嚴肅地告訴我,他們要搜魯曉悅的家,因為他們不是紅衛(wèi)兵,沒有紅袖章,要我給帶隊。我說我有病。他們說有病你也得去。你是紅衛(wèi)兵你不帶頭鬧革命。我說我不去。他們說,你不去?你知道不知道魯曉悅的爺爺是大地主。他們家有變天賬,你不把它搜出來燒了,等國民黨來了就要讓你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又說,你是不是同情地主?我不承認,說誰同情了。他們說,那你戴著袖章,跟我們走。我就像是被綁架了似的,跟著他們?nèi)チ恕N也粍邮郑麄兯选?伤麄冋J為有用的東西啥也沒搜出來,就是把人家家翻個亂七八糟。搜的時候魯曉悅不在,光他爺爺一個人。晚飯后,又有聲音在院喊我:“曹乃謙你出來!”我一聽是魯曉悅,心想,糟了,人家找上門了。但又想,既然已經(jīng)做了,那就不怕。我沒出去,在家問:“干啥?”他說:“我要跟你辯論。”我說:“明天到學校再辯去。”他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我悄悄扒開門縫兒往外看,他不在了,走了。第二天不知道他去沒去學校,我是沒去,我再不想去那個亂哄哄的地方。從那以后,我們兩人見了面也不說話。他是痛恨我,不理我。我是覺得沒臉再跟人家說話了。本來是想在沒人的地方,跟人家解釋解釋。可人家盡躲我,我也就只好算了。
后來,根據(jù)形勢發(fā)展的需要,團結(jié)對象都被吸收進了紅衛(wèi)兵組織。這下可苦了其余的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學了。有的班不管人多少,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趕到一個小宿舍,叫他們就擠著住在里面。還在宿舍門口貼上對聯(lián):“本廟廟小鬼怪大”“此水水淺王八多”,橫批是“一窩混蛋”。還要叫他們打掃衛(wèi)生,打水打飯,洗衣服。
那些日子,書記和校長那些大牛鬼蛇神們給打掃校內(nèi)所有的廁所,各教研組的那些小牛鬼蛇神們給打掃校院,班里的黑五類們給打掃教室和宿舍。學校里雖然是亂哄哄鬧吵吵的,可環(huán)境衛(wèi)生卻特別的好。
學校革命委員會讓我們資料組的五個人到北京去進行革命的大串聯(lián)。
當時是1966年剛過國慶節(jié),我的年齡是十七周歲多著八個月,長這么大,我是頭一次出遠門。怕走丟,我們幾個人每人開一張介紹信。北京的紅衛(wèi)兵接待站把我們介紹安置在前門小學校住宿。就住在學校的教室里,打地鋪,一人發(fā)一床軍用綠毛毯。我們鋪一半蓋一半,挺好的。學校沒食堂,一到吃飯就把我們領(lǐng)到前門街路西的一家飯店。算上善緣和尚那回,我這是第二次下館子,而且是頓頓下館子。吃得真好,頓頓變花樣。錢當然是不用我們掏的了,說是毛主席請客。
這個學校負責接待著我們來自各地的一百多學生。那天負責人張老師半夜三點就把我們叫醒了,給我們每人發(fā)一盒兒餅干,兩個雞蛋。我們問這是做什么,他笑笑地說好事大好事,我們再問,他說出發(fā)的時候就告訴你們。四點鐘,學校操場開進四輛解放軍的大卡車。這時我們已經(jīng)集合起來了。張老師跟大家說,讓楊排長宣布。楊排長拿著個我從沒見過的電池擴音器,很高興很激動的樣子,拉著長音說:“紅衛(wèi)兵小將們!你們將要是,將要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毛主席他老人家,就要,就要接見你們啦——”
“哇——”大家齊聲地呼喊,聲音快震塌天。
街上一輛一輛的,南來北往的,東上西下的,盡是軍用大卡車,都拉著紅衛(wèi)兵,朝著各自的預(yù)定地點出發(fā)。早晨五點多,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四輛車到了目的地,是一條郊外的公路。但這里已經(jīng)都是紅衛(wèi)兵了。都由解放軍指揮著,排成四列橫隊,站在路兩旁。
起初,公路兩旁隊伍還比較齊整,一隊一隊地在解放軍的指揮下唱毛主席語錄歌,等的時間長了還不見毛主席來,人們就開始吃干糧了。我們帶的餅干是圓的象棋坨兒,一盒三十二個,車馬相士炮一個不少,字還印得很真,就是沒有棋紙。我們就在柏油路上畫棋盤。我和一個說南方話的紅衛(wèi)兵戰(zhàn)開了。誰把對方的棋子吃了,就真的放進嘴里吃進肚里。正下著,人們說“來了來了”,就都站起來。來是來了,但不是毛主席。大概是前頭查路的。又半個鐘頭過去了,人們又“來了來了”站起來,還不是。還是前頭查路的。這時從前邊的隊伍傳過呼喊聲,我們的隊伍跟著呼喊起來,緊接著又傳到下面的隊伍:
“我們要見毛主席!我們想念毛主席!”
“我們要見毛主席!我們想念毛主席!”
…………
路兩旁所有的紅衛(wèi)兵都站起來了,都在這么不住氣地呼喊著,跳躍著,向來的方向瞭望著,同時還有熱淚在盈眶著。當然了,我也是。
“來了來了!”
這次是真的來了。
人們都往前擁,我也往前擁。可是我沒看清楚,那十多輛敞篷吉普車就過去了。
紅衛(wèi)兵們都擁抱在了一起,哇哇哭,放聲嚎。
我也哭,可哭了一陣才發(fā)現(xiàn)我是和一個認不得的女生抱在了一起。她也發(fā)覺抱錯了人,可我們好像是又覺得沒什么,各自散開,返回頭去尋找自己的人,重新哭,重新說。
有個大塊頭的解放軍軍官,把兩手緊緊地握成拳,兩臂有力地向高空舉起,同時用全身的力氣發(fā)出吼聲:“我見到毛主席啦——”他的激情感染了我們周圍的人,都學他的樣子,向蒼天振臂高呼:
我見到毛主席啦——
我們見到毛主席啦——
我們決定南下,去革命的圣地韶山?jīng)_,去看看那個出生了一個偉大領(lǐng)袖的小山村。我們參觀了毛主席的舊居,還在少年毛澤東經(jīng)常耍水的池塘前照了合影。
我們乘的是京廣線的火車。去的時候一路順風,五個人搶占了一排三人座位,輪換著坐,到廁所也不怕把座兒丟了。回的時候可就苦了,到了株洲就走不了了。火車站到處是紅衛(wèi)兵,有從外地來的要往回返的,有本地的要急著趕往北京讓毛主席接見的。花錢買票的旅客上車后,差不多就滿員了。本地的紅衛(wèi)兵知道從哪兒能提前上車,他們一上去車就超員了,關(guān)住門不讓上人了。走不了只好再住下來。接待站的人已經(jīng)不那么熱情了,吃的也不好了。我們都不好吃大米,可頓頓是大米飯大鍋菜。住了幾天,情況越來越糟。不行,得走。不指望能五個人集體上車了,誰能擠上誰就走。
忘了是在第幾天后,我終于上了車。是跟隨著一個人從車窗上爬進里面的。爬下小桌,我就再往前挪不了了,就地站住。車開了。
我面前是個有票提前上了車的少婦。她懷里的嬰孩不住氣地哭。她“噢噢”地哄了一陣哄不住,就把孩子平放在了腿上。她從身后抽出個黑人造革提兜,拉開拉鎖,取出玻璃奶瓶。把奶瓶蓋兒擰開,放在了嬰孩身上。她又從提兜里取出個放著白糖的玻璃瓶,把白糖瓶蓋擰開,往奶瓶里倒了些白糖。把奶瓶又放在嬰孩身上。糖瓶放進提兜里,又換出個大的玻璃水瓶。嬰孩還在哭,她顛腿搖著孩子,嘴里說“好了好了”。她把水瓶擰開,給奶瓶里加了多半瓶水。她的兩只手都是沒蓋蓋兒的有水的瓶子,她看看小桌,有我擋著她。這時我趕快主動幫她把奶瓶拿住,她感激地望了我一眼,騰出手把水瓶擰住放進提兜里,又把提兜放在背后。我把奶瓶給給她,她擰緊蓋兒后就說“好了好了”,就搖晃奶瓶,看著糖化了,她把奶嘴兒喂給嬰孩。嬰孩一下不哭了,“啊嗚啊嗚”大口大口地吸著奶嘴兒。
望著那少婦滿臉的汗珠,還有盯看孩子那幸福的笑,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媽,想起我遠在天邊的我的媽媽。
我覺出自個兒眼里有淚花。
我覺出火車輪的節(jié)奏聲是:趕快回家,趕快回家,趕快回家……
天南海北地瞎轉(zhuǎn)悠了一個多月,那天的清晨四點多,我用手拍擊著泥洹寺廟院那厚重的大木門,同時大聲地呼叫著:“媽——開門!媽——開門!”我媽聽出是我,就急急地往出走就“招人招人”地喊著我的小名。開開門,她罵了我一句:“一個沒頭鬼!”
我給我媽掏出雙藍色尼龍襪,她問多少錢,我說四塊。她說這貴的,盡瞎花。我說這是新產(chǎn)品,能穿好幾年不爛。
我媽給我做了我最好吃的擱鍋面,吃完我狠狠地睡了一覺,一直睡到晚上天黑了。她說,中午叫你你不起。晚飯她又給我做了炸油餅,還有燉豬肉。吃完我又接住睡。
第二日上午,我背著書包到了學校,書包滿滿裝著的是我在外地各個大學抄的大字報,還有收集的各種傳單。學校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人。學校的兩輛馬車正在操場卸煤。以前的煤是專門卸在食堂后的煤倉,他們這是為了圖省事,把煤卸在操場。這兒一堆那兒一堆,像一個一個的墳堆。我們“主義兵”總部有兩個人在安爐子。我把資料給了他們,回到我的大宿舍。門沒上鎖,可里面沒人,別的行李都卷著,只有一床被褥是鋪開著的,我認認,是囊港的。再看看碗筷,也像是正用著的。人哪去了。我去教室,也沒人。到水房,也沒有。我又到小賣部,門開著,只有李晉漢老師一個人坐守在柜臺后。
李晉漢老師本來是個教員,后來因為歷史問題不讓他教書了,讓他管理儀器。“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儀器沒了用,就叫他到小賣部。他家本來就在學校住,可因為常有造反派要在半夜買東西,就讓他每天住在小賣部。“李晉漢!老子買麻花兒。”“李晉漢!給爺買包煙。”他一黑夜起個沒數(shù)回,白天還得照常工作。可他從來都是笑笑的,沒有半點怨言。我和老曾說起過這個人,老曾說:“人,忍而不忿或者忿而不發(fā)的極限究竟在哪里呢?”
我又返回宿舍時,囊港回來了。他說他剛才幫著車倌卸煤呢。可我怎么沒看見他?這時我想起他和鄭光輝兩個人經(jīng)常到車倌房閑聊,吸他們的水煙。他倆跟學校的那三個車倌都處成朋友了。
囊港告訴我,同學們都大串聯(lián)去了。出身好的坐火車到北京,出身不好的讓背著行李卷大棉衣步行去延安。“主義兵”總部下通告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凡是步行串聯(lián)走長征路的,不管出身好壞都承認是紅衛(wèi)兵,發(fā)紅袖章。”他們都很高興地去了,能加入紅衛(wèi)兵,有的還激動得掉眼淚。他們這才走了半個月,最早也還得一個月后,過了陽歷年才能回來。
“那,那我正好趁這個機會領(lǐng)你去北京去。”我說。
“不不,不能。一個班讓留兩個人。”他說。
“兩個?那個,是誰?”
“是,那個,是……”
“莫非是她?蘭改娥?”
囊港的臉紅了。
“啊——我明白了。你說你是幫著卸煤去了。老實說,剛才去哪了?”我說。
“我真的是去車倌兒那去了。她也去了。我倆每天躲在那里學習。”他說。
“學習?”
“學習。你莫非真能相信就這么折騰下去?”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囊港突然改了話題說,蕭融跟蘭改娥打問過你,說老也不見曹乃謙,去哪啦?
他說:“乃謙,真的。”
我說:“真的啥?”
他說:“她真的是喜歡你。”
我說:“可她,是個‘紅總’。”
他說:“那根本就不是個問題。”
過了1967年的元旦,那些后期出去串聯(lián)的學生陸續(xù)地回來了。
元月十日那天,我們班那些步行到延安的十個男生八個女生也都回來了。他們的皮膚讓日頭曬得黑黑的,臉面讓風吹得都皴了。但他們?nèi)紱]有疲勞的樣子,比坐火車的那些人還顯得精神。他們更大的愉快是,胳膊上都挽著“毛澤東主義紅衛(wèi)兵”袖章,都知道自己不再被歧視了,他們也都是忠實于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的戰(zhàn)士了。
“文化大革命”進一步地走向了深入。
“紅總”跟北京有聯(lián)系,北京紅衛(wèi)兵的動態(tài)他們總是最先知道,最先效仿。北京的一些中學紅衛(wèi)兵組織了“糾察隊”,“紅總”也成立了這么一個組織,專門鎮(zhèn)壓那些他們認為是有現(xiàn)行行為的敵對分子。最先被他們審訊的是高一的一個出身不好的學生。他打掃衛(wèi)生搬毛主席石膏像時,說了一句“這家伙真沉”,被認為是辱罵偉大的領(lǐng)袖毛主席。于是就被糾察隊抓進了審查室。后來,又陸續(xù)有好多的現(xiàn)行分子被他們給糾察住了。
可誰都不會想到,剝皮也被“紅總”的糾察隊給抓進去了,已經(jīng)進去十天了。說他喊反動標語,喊“千萬要忘記階級斗爭”。是誰給告發(fā)了的呢?他平時是不會為人,同學們甚至老師們都很討厭他,但是,他好像也并沒有跟誰結(jié)下仇怨。他只是在剛開始時給班主任梅老師貼過大字報,莫非是梅老師?不會,不會,梅老師不會是那種人。難道是她?是我們對立面的那個她?蕭融?她跟梅老師好,替梅姨出頭?可是,她那么的善良,我怎么也不相信,她在這個時候會把一個沒仇沒怨的同學置于死地。可再一想,這是個天翻地覆的革命時期,誰也說不清誰在怎么想。
那天,蕭融在教室路過我身邊時,把手按在桌上,笑著看了我一眼。再走開時,桌上有個紙團兒。我攥住紙團,心咚咚跳。在沒人的地方,展開。她沒如我想像的那樣,說點別的什么,她只是告訴我,剝皮想讓我給送點咸菜。但這個紙條讓我知道,她的心地還是那么善良。“紅總”和“主義兵”雖然是對立派,但紅衛(wèi)兵之間也并不是那么敵對。這個條子還讓我想到的是,剝皮在受難的時候來向我求援,這讓我有一種被人信任的感覺。我和鄭光輝找了個理由去看望他,說班里有些事情要跟他核對。把門的放我們進去了。
一進門,看見墻上寫著幾個字,也不知道是用誰的血寫的,有的字下面還有血滴往下流的痕跡。我的心不由地震了一下。
我的老天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無論如何不會認出地下的那團東西就是剝皮。他的臉讓解放軍的那種皮腰帶抽得青一塊紫一塊,右眼腫得看不見眼睛,只有一條血糊糊的縫。見是我們,他從磚地上慢慢地站起來,用那只能睜開的左眼注視著我們。當他認出是我倆,那驚恐的緊張放松下來。同時,有淚珠嘩嘩地流下來。我從褲兜掏出紙包展開在他的面前,他一把就抓了過去,往嘴里塞填,狠狠地嚼,急急地咽,最后把咸菜洇濕的那塊紙也都嚼著咽進肚里。
第二天他就被移送到了監(jiān)獄,聽說就是因了這個現(xiàn)行反革命罪,最少也要判他十年徒刑。進去也好,在監(jiān)獄里不至于有寬皮帶動不動就抽他,也不至于天天是冷水就窩頭了。那里面肯定會有咸菜。
最后我們才弄明白,并不是有誰揭告了他在齊家營的事。是他那次在參加“紅總”組織批斗大會時,又給把口號喊錯了。他帶領(lǐng)著他的“風雷急戰(zhàn)斗隊”呼喊口號時,又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給喊成了“千萬要忘記階級斗爭”了。
過了不久,學校又發(fā)生了一件轟動的事。那就是,小賣部的李晉漢被他老婆給拿刀砍死了。
那些日“紅總”的糾察隊沒有個現(xiàn)行犯可抓,就到學校小賣部找李晉漢的茬兒。問他說你整天笑笑的,笑什么?李老師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想了想說是為了歡迎你們。他們說滾你媽的蛋,老子們用你個惡霸地主狗崽子歡迎?李老師這就更不知道如何再說什么。他們說,怎么不說話了?說著舉起皮帶就向李老師的頭上抽,把李老師打倒在地下還繼續(xù)打。李老師抱住腦袋說:“我咋你們啦?不招不惹我咋你們啦?”這一句話把他們?nèi)菒懒恕K麄兿有≠u部地方小,打得不過癮,又把他揪出在院里打。就打就說:“咋我們啦?你在心里罵我們,罵毛主席。你當我們看不出?”打乏了,說:“明天你必須承認。你在心里罵毛主席。”第二天那伙人真的又來了,非要讓李老師承認心里是在罵毛主席。李老師不說話,他們接著又是一頓狠揍,圍觀的人越多他們越打得狠。他們就天天來,天天逼打著要李老師說出心里在如何罵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一天比一天打得狠,打得李老師起不了床,躺回在家里,但還要追在家里逼著問逼著打。眼瞅著活不出去了,李老師夫婦倆就商量,天天遭毒打不如一下子死了好受。于是,在五歲的兒子睡著后,李老師把上衣脫掉,頭擱在炕沿上。為了丈夫不再受苦難,他老婆舉起菜刀狠狠地砍下來。砍后,她又要按計劃去砍孩子,但她下不了手。于是就自己出去,到了學校的菜園,頭朝下栽進了十米深的水井里。但她沒有死,她被抽水的鐵水管架在了半空,她只是被井壁碰爛頭,昏了過去。他們家噴濺的到處是血,就連六歲的兒子也滿身是血。可這個孩子早晨醒來,沒喊沒叫沒哭,也沒向誰求救,自己穿好衣服,眼睛呆呆地坐在門外。
李老師的尸體被面朝天放在菜園的一間破房的地下。我去看過,他的眼睛圓瞪著,頸骨被砍斷了,腦袋幾乎就要和脖子離開。望著他,我想起了那天他坐在小賣部柜臺后那笑笑的和善的樣子。
夜里拉滅了燈,宿舍的同學們又談起了李老師,老曾說:“這個忍而不忿,忿而不發(fā)的人也終于敢說一句‘不招不惹我咋你們啦?’”季大平說:“可就是這句話,招致了更大的災(zāi)難。”說著說著,同學們問說誰敢在這個時候一個人再去看看他。我說我敢。季大平說,那你拿個東西放在他的身上,這才能證明是你真的去過了。我說行。飯笸籮有兩個玉茭面窩頭,不知道是誰的沒洗的碗里還有剩菜。我把剩菜夾進窩頭的窟窿眼兒里,去送給李老師。我說:“吃吧,李老師。吃飽好上路。”白天,小寶他們幾個去看真假,回來說,不僅有窩頭還有饅頭,還有餅干,還有好幾雙筷子。
我心里覺得這亂哄哄的實在是沒意思了,我決定回家。我跟老曾說,我回家呀,當逍遙派去呀。老曾說,有什么特殊情況我去家說給你去。
回家的路上,在428廠后門我趕上一撥兒步行的隊伍,有一百多人。到了跟前才看出,是“紅總”的幾個戰(zhàn)斗隊用繩子牽著校長和副校長往市里走,這是又要去參加什么批斗大會。因為是在路上,雖然也整著隊,但比較散漫。不如在學校那么整齊。
我騎著車想快快過去,有個聲音喊我。我猛地剎住閘,心里同時“咯噔”地響了一下。我聽出,是蕭融。
她走出隊伍,到了我跟前。臉上有種驚喜的表情,壓低著聲音說:“八輩子沒見似的。”
聽了這話,我有點激動。我說:“反正時間不短。”
“我老到教室。可就是不見你。”她說。
“我老也不到教室。”
“我抄了好些歌。想給你。”
“我也是。又收集了好些。”
“你老也不到教室。”
“我的歌本,就裝著呢。”
“真的?那快給我。”
我見她沒有書包,問說:“你咋拿?”
她想了想說:“能。”
我從挎包掏出歌本給了她。她掰開毛衣領(lǐng)口把歌本裝在了懷里,說:“放心了吧?”
“走吧,看人們說你。”
“不怕的,他們都知道我跟“主義兵”的一個人好。”起初是并排走著的,說完這句話,她轉(zhuǎn)過頭看我。我也看她。
囊港和蘭改娥每天學習。我也每天學習。我是在家每天拉二胡。那本《怎樣拉二胡》里獨奏曲我都能很熟練地拉下來了。那天吃午飯時,銀璽拉門進來了。他是早晨剛從太原回來的。他家出身不好,可他也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而且還是“山西省公安學校紅衛(wèi)兵”,比我的還牛氣。
他問說怎么樣,練著嗎?我說以前是斷斷續(xù)續(xù)練,最近連住練了有十多天。他說《賽馬》能拉下來嗎?我說湊合著能。可我一拉,把他嚇了一跳。嚇得他都不敢給我拉了。他說你如果讓我們老師給點撥點撥,那就更行了。他說他過兩天就要回學校,讓我跟他去見見他們老師。我想想說,去就去,正好我沒去過太原。我到學校又開了個專門去太原的紅衛(wèi)兵介紹信。跟著他去了。出了火車站我們步行去學校,路上碰著了游斗副省長王青天的車隊。頭一輛是宣傳車,大喇叭哇哇地播放著一條一條的罪行。第二輛是他,被兩個紅衛(wèi)兵押在大卡車上,他沒有那種垂頭喪氣的樣子,表情好像是走思了,在想什么事。望著遠去了的車隊,我跟銀璽說我和王省長一塊兒待過二十天,這是我見過的最有才學的人。銀璽說看讓人聽著。
太原的迎澤大街真好,都快要比上北京的長安街了。太原話真好聽,小女孩兒說話更好聽。銀璽學校有個老師的小女孩兒,聽我們拉二胡就進來了。我跟她說大同話,她能聽懂。我試著罵了她一句看看能不能聽懂。她說:“唩哥哥罵人呢。”我一聽趕快承認錯誤,后來還把她領(lǐng)到校門外,給她買了五毛錢的糖。她硬不要,我硬給她裝在兜里。
銀璽說的那個拉二胡高手老師,我覺得他的水平也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樣。他倒是承認我的悟性好,樂感好。
從太原回來,我更是來了勁頭。我還從太原買了根白馬尾活動弓。我一大早就起來拉,怕鄰居們討厭,我就提著二胡到公園去練。手冷得不能拉,我就把手套的前一個關(guān)節(jié)的部位剪掉,戴著這種手套練。練到人們該起床,才回家。
臘月的中旬,老曾來我家了。一進門就說:“依了你的,蕭融當了‘主義兵’。”
老曾這話我沒聽懂。我心想,我又沒跟人家說過,讓人家當“主義兵”。這句話還沒講明白,老曾又說:“蕭融想讓你跟她到毛紡廠。”
見我更弄不明白了。老曾笑了。他也為自己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失笑起來。
根據(jù)革命的需要,紅衛(wèi)兵要插廠,去和工人階級同吃同住同勞動。時間是三個月。“主義兵”總部向“主義兵”發(fā)出命令:十人為一小組,自由組合自找廠家。紅衛(wèi)兵聽了,都很高興。蕭融聽了這消息,跟朋友蘭改娥說,咱們跟曹乃謙組一塊兒。蘭改娥說,人家曹乃謙嫌你是“紅總”。蕭融一聽當下就寫聲明,退出“紅總”,申請加入“主義兵”。蘭改娥的姨夫是毛紡廠的革委領(lǐng)導(dǎo),她就和那里聯(lián)系,答復(fù)是,因為住宿有問題只能接納七個人。蕭融說必須有曹乃謙參加她才參加。“你參加不?”老曾大聲地問。“蕭融參加我就參加!”我也大聲地回答。
“哇——”
嚇了我一跳。從院里一下子進了好幾個人。原來他們都在外面偷聽。蕭融臉紅紅的看著我笑。我為剛才的大聲表態(tài)而有點不好意思。蘭改娥硬要把蕭融往我跟前推,推得我倆更不好意思了。
第三天我們就進駐了毛紡廠。四男三女七個人。老曾是領(lǐng)隊的頭兒。
這個廠子全體職工干部加起來只有二百零九人,地址在城里頭的大東街,占地面積也不大,院里有點擁擠的感覺。但廠子還是給我們四個男生騰出了一間十四平米的宿舍。屋里是火炕,四張褥子正好鋪滿炕。我專門提前就買了新床單,長的寬條條花紋,大家都說好。蕭融爬在我的床單上就聞就說:“真好聞。我就好聞新布味兒。”那兩個女生見她這樣,都撇著嘴搖頭,笑話她。
女宿舍原來就有一個人,是從太原毛紡廠請來的技術(shù)員,模樣挺好,有點像我們班主任梅老師,說是二十八歲,姓甄,不讓我們叫她姨姨,要叫她大姐。蕭融的被子是很淺的淡綠色,淺得幾乎快成了白的了。上面卻打著一塊粉色的圓補丁。軍官子女蓋打補丁的被子,這個是讓我們所有的人都沒想到的。見人們都驚奇,我說:“這個補丁真好。就像那晚上明媚的月亮。”蘭改娥說:“你們兩個就互相夸哇。”
因為不能把不懂技術(shù)的人放在一起,我們七個同學分別被安插在七個崗位。老曾是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得主抓“文革”的這一攤兒,他就在廠革命委員會坐班,沒有具體的勞動車間。囊港和蘭改娥負責著辦一個簡報,向上面匯報我們在這個廠的抓革命促生產(chǎn)情況。他倆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wù)。在宿舍寫完稿子和刻完蠟板后,就一塊兒背俄語單詞。上街發(fā)傳單的時候,一走半天,到蘭改娥家學習數(shù)理化。
我被安排在鍋爐房。兩個大鍋爐,同時燒,指數(shù)都必須得保持在三個大氣壓,高也不行,低也不行。但沒用一個星期我就很熟練地掌握了該有的技術(shù)。帶班師傅夸我已經(jīng)出徒了,夠二級工。其他同學也都很快地掌握了各自的崗位技術(shù),師傅們說,有文化的到底也比那文盲要強。
我們都是三班倒。除了我,別人的崗位盡是女工,和女工們在一塊有說有笑的真紅火。我一下了班兒,就到她們的車間去找她們玩兒。幫著她們干活兒。我去的次數(shù)最多的,就是蕭融的車間。女工們也好像是看出了點什么,老是開我們兩個的玩笑。就數(shù)甄大姐開得厲害。“去哇去哇,人家來了還不陪人家去說會兒話。”就把我們趕到了暖烘烘的羊毛堆上。有時候我一個人上夜班也要去她們那兒,但必須得在到了十五分鐘時再返回鍋爐房看看氣壓表,清理清理爐膛,加加煤。處理完再去。每次去了,蕭融就給看著表,時間一到她就說“到了到了”,我趕快拔腿就跑,跑回去好趕緊把那處理完了好再趕緊跑過來。
甄大姐回太原過年去了。另兩個女生的家就在廠子附近,原來也老不在宿舍睡覺。甄大姐走的那些日,正好該蕭融上早八點到下午四點的班兒。她讓我叫她,她說沒人叫自己醒不來,遲了就連早飯也吃不上了。讓我早七點就叫她。
平時,我自己也是遲一下早一下,有時真的就誤了早飯。可蕭融讓我叫,我也就特別地注意這個時間。就像她給我看著那十五分鐘時間那樣的認真負責。我們都把能為對方做點事兒,當做是很高興的任務(wù)來完成。
早七點整,到了她宿舍門口,見里面著著燈,我就喊:“起了嗎——”她在屋里回答說:“進來吧——”我就推門進去。可她還在被窩里面朝天躺著,只露著一顆頭,兩手在下巴頷緊抓著被子。
我說:“你還沒起咋就叫我進。”
她說:“還不是怕你外面冷。”
我說:“那你起吧。我走啦。”
她說:“你就在這兒等。咱們一塊兒去食堂。”
我說:“我還沒洗臉。”
她說:“就在我這兒洗。”
我想想說:“我在這兒。你咋穿衣裳?”
她也“唔——”地幫我想,想了一陣說:“你把眼閉住不要看我,那不就行了。”
我想一想說:“我干脆再把身子也轉(zhuǎn)過去。”
她說:“那更好。”
可我剛閉住眼正要轉(zhuǎn)身,她卻說:“哄你啦——早穿好了。”
我睜開眼。原來她真的是早就穿好了,她是故意蓋著被子逗我玩兒。
我說:“你真紅火。”
她不做聲。只是笑。
我說:“你醒了不起,硬等我叫。”
她說:“咱們是說好的嘛,不是?”
我說:“是,是,說好的。”
以后我就不再在門外叫她了,只要門沒從里面插著,就說明她早就起了,我推門就進。有一回她可是真的沒起床,可門也是能推開。她那一定是估計我就要來了,就把燈拉著把門打開的。我進去,她還在被窩里側(cè)身躺著,沒理我。我以為她又是在跟我玩“哄你啦——”的游戲。可一看,她的衣服褲子什么的就在床頭放著。我問說你咋啦,病了?她一下用雙手捂住了臉,好像是哭了。我到跟前彎下腰問說,真哭了?問完又直起身看著她,不知道該咋辦。她越哭越厲害,有了聲音。我又彎下腰問她,她說:“我媽昨天讓紅衛(wèi)兵打了。她本來腰就疼。”說著又哭開了。
昨天是全市輕工業(yè)系統(tǒng)的統(tǒng)一行動。老曾就跟我說,工廠停產(chǎn)半天,開批斗大會。我說我不參加,你們搞吧。蕭融也請了假走了。我知道她媽是市造紙廠的書記,一定是昨天上午批斗時讓造反派打了。當師長的軍官也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子,我更不知道這時候?qū)λf些什么安慰的話。我一下子想起,給她打打岔。我就說,我有個問題一直不明白。她把手挪開,看我。
我問說咱倆初中是不是一個班,她說就是。我說我只待了半個月,一個人也記不住,你記不記得我。她說記著呢,你當時穿著米黃色夾克,黑藍色毛料褲子。我說你記性真好。她說你在教室吹口琴,我聽著真好,就記住了。她還說當時歷史老師講了個成語“蕭規(guī)曹隨”,別人不在意,可我一下子就把你跟我聯(lián)到一塊兒了,古人傳下這么個成語,我真高興。后來你就轉(zhuǎn)走了,我真?zhèn)摹?/p>
本來是想讓她走走思,想想別的,可這么說得我卻有點激動。我說:“你看,咱們這不是又一個班了。”她說:“又聯(lián)系在了一起。頭天上課我發(fā)現(xiàn)是你,趕快告訴了梅姨。高興得我。”“你給我柜殼兒放過饅頭?”“能有誰。我就想放,不吃也想給你放。”“你真好。”“梅姨就說咱倆有緣。她還說,說……”“啥?”“她好像說了個,天生的……”“天生一個仙人洞?”“哪是那。”“那是啥?”“是那個……來,我告訴你。”她讓我彎下腰,要跟我說悄悄話。我彎下腰側(cè)著臉把右耳朵湊在她跟前,她一下把我摟住。我的臉貼著她的臉。我的心咚咚咚地跳。我聞到了她頭發(fā)的香味。我一聲不敢吭,一動不敢動。她也是。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猛地站起身。
“起吧!”我說。
“起!”她說。
她不提出讓我閉眼,就那么地揭開被子穿衣服。她穿著粉白色的秋衣秋褲。除了我媽媽,有生以來我這是見過的第二個穿著內(nèi)衣的女性。穿褲子時,她把一只襪子掉床下了。我彎腰撿起來,給給她。我說跟我媽的襪子一樣,她說我可不想給你當媽。她笑了。她這是把苦惱的事情給忘了。
我們整天就在一塊兒。如果不是幾個人大家在一塊兒,那就是我們兩個單獨在一塊兒,反正是不想分開。單獨在一塊兒,我們就唱歌兒。軟塑料皮的筆記本兒她有四個,都抄的是歌兒。我有五個,也都抄的是歌兒。我們算過,我倆的歌本加起來有六百多首歌兒。除去重復(fù)的,也有四百多首。我們就一本兒一本兒地往下唱。不是放聲,就是低聲唱。我唱“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獨有你最可愛。你像沖出朝霞的太陽,無比的新鮮喲姑娘呀”這首新疆民歌時,她不跟著唱,眼睛專注地望著我。她知道,我這首歌是唱給她的。我也知道,她也有一首歌是專唱給我的。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愛
可是我呀?jīng)]法兒對他表白
滿腹的知心話沒法講出來
我的樂器里面,她不喜歡我拉二胡。她說二胡的音調(diào)給人一種憂傷的感覺。她不喜歡,我也就不再給她拉了。她最喜歡的就是聽我吹口琴了,尤其是好聽我用口琴吹奏新疆民歌。“翻過千層嶺,爬過萬道坡。誰見過水晶般的冰山。”我一吹這樣的歌,她就隨便拿起身邊的什么當手鼓,擊打著節(jié)拍給我伴奏。
我吹著吹著,她激動了,就在床上站起來,扭動著肩膀,下著軟腰,跟著我的節(jié)拍,跳起了新疆舞。舞蹈,是她的強項。她在初中時就是大同一中文工團的舞蹈演員,擅長的就是少數(shù)民族舞蹈。
正月十五是我的生日。我把她請到了我家。我們家就一間小屋,又是廚房又是客廳又是臥室。大火炕占據(jù)著半個家。地下沒個站的地兒,我讓她上炕坐正面。她不客氣,就坐了下來。她抬頭望著我家的窗戶說:“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好!好!我服了你了,把魯迅的詩句寫在了窗戶紙上。”我說:“破四舊,立四新嘛。”她說:“寓意也好。別人又說不出什么。”我說:“那自然。魯迅的詩句,誰能說不對。”她說:“你的仿毛體真好。給我寫一個。”我說:“好的。”
兒子從來沒把女孩子領(lǐng)到過家里吃飯,我媽慌了手腳,在院里埋怨我,說不提早打個招呼。我說今天反正是吃好的。她說那菜啥的該給人家孩子準備得比這好些,我說用不著。她罵我說:“看你也是一個愣子。一個愣子。”
蕭融給我買了一支新口琴,當生日禮物。但提出說,要我把舊的給她。我說我也給你買個新的,她不,說就要舊的。我就用一塊新手絹包住給了她。那以后她就整天地練。有時候練著練著就給給我,也不擦一擦她的口水,就讓吹著給作示范。我吹著吹著,她好像是領(lǐng)悟了,把口琴要過去,也不把我的口水擦一擦,就那么地張大嘴把口琴含住吹起來,可是一聽音調(diào)還不是她想像的那樣,氣得說“我真笨”,就又把口琴給給我,讓再作示范。
我媽讓我回應(yīng)縣村里把姥姥接來。我跟老曾打了個招呼,走了四五天。回了廠,我先到宿舍找她,可一看,愣住了。她的床鋪是空的。
老曾告訴我,學校“主義兵”總部給廠子打電話,把蕭融叫回去了,說是成立文藝宣傳隊,排節(jié)目去了。
廠子里頭沒了唱呀跳呀的蕭融,我好像是覺得廠子里都是些木頭人兒。
我故意在甄大姐跟前忽繞,想看看她通過甄大姐給我留話沒,留條子沒。沒有。
在廠子里沒意思,我就回了家。我媽說:“那回來咱家吃飯那個侉侉女女叫個啥。我老記不住。”我說:“你管人家叫個啥。”我媽說:“姥姥來了,咱明兒吃好的呢。叫她來哇。”我說:“你想的倒美。”我媽說,“你吃了槍藥了。”我說:“人家那是軍官子弟。你甭做夢了。”我媽說:“軍官子弟哇咋了。她看不起咱咱還看不起她呢。你爹還是轉(zhuǎn)山頭的游擊隊。”我說:“快行了行了。”說完我就摔門就走。我媽在后頭罵:“一滿是瘋了。”
好幾天沒見到她,我的心里覺得空蕩蕩的。吃飯沒味道,走路沒精神,甄大姐說咋不聽你唱“好像魚兒生活在自由的水晶宮”了。我說我沒心思唱。甄大姐說,尋她去,你到學校尋她去。我說尋人家咋。甄大姐說,她拿我衣箱的鑰匙沒給我留。我說她一個馬大哈。甄大姐說,你給要去。我說噢。
哇!這真是個好主意。
第二天的一大早我就騎著自行車趕到了學校。聽見禮堂有排練節(jié)目的聲音,我就悄悄地進去了,沒敢往前走,只站在最后一排,心想看見她就把她喊過來,可舞臺的人伙里沒有她,只好硬著頭皮走向前面去打問。好多同學我都認得,他們也應(yīng)該認得我也看見了我,可他們牛皮哄哄的沒理我,我就去問他們的導(dǎo)演王老師。真不巧,王老師說她昨天下午排練完就請病假回了家。真不巧。我退出了禮堂,推著自行車往城里返。我一直沒騎,就那么推著走,直到過了十里店村,才上了車。
我要早來一天就好了。甄大姐要早想起讓我跟她要鑰匙就好了,就能跟她見面了。
在毛紡廠的那兩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倆幾乎是從沒分開過。她即使是有事兒回家,可她從不在家過夜,甚至連飯也不在家吃,當天就返回來了。在她離開廠子的這幾個小時,我也可以抽空兒回家看看,估計她就要回廠了,我就趕快返回去。只要她在廠子,我是決不會到別處去的。這些,我們都用不著商量,只要有一句話就行了。“夜里冷。上午得回家取條毯子。”她這話又不是跟我一個人說的。可我知道,她這就是為了告訴我,說她要離開廠子幾個小時。
她病了,活蹦亂跳的她病了。她咋了,要是感冒什么的,她是不會請假的。是不是眼睛又放瞳孔?她那次看眼病讓放了瞳孔后,走路時的那種跌跌撞撞的樣子真好玩兒。她戴墨鏡的樣子也真好玩兒。那次吃中午飯時她說,你看你臉上是啥。說著在我臉上撥拉了一下,她是給我的臉上畫了一道藍顏料。我連半點也沒發(fā)現(xiàn),可吃完飯后,她又幫我往下洗。一次夜里我在洗染車間洗了三角褲衩,放在烘干機上烘干。她趁我不注意給用縫紉機從當中扎出一道線。可還沒等我發(fā)現(xiàn),她就拿著褲衩主動找我說:“這是誰辦的好事。”說完又一針一針地給往開挑。
我正走著思,聽到一聲“嘿”!緊接著,一個騎車的人從當馬路向我沖來。
是她。蕭融。她興奮地跳下車。
“我尋你去了,沒尋著。甄大姐說‘尋你去啦’。”
“那我咋一路沒碰著你。”
“我是從家到的廠子。走吧。梅姨叫你。”
“梅老師?”
“今天早晨梅姨給我打電話,梅姨說你去叫叫曹乃謙。來我家。”
“啥事兒?”
“她沒說。走吧。”
我們這又是在428廠的后門碰著的。我們就往回返。返回順著學校西墻的小路往北走,上了去云岡的路,往西再走五六里就到了他們坦克師。把門的兩個兵跟她熟,但拉住我車把不讓進。非叫她承認是領(lǐng)著朋友而不是同學才讓進。她連聲說“朋友朋友朋友朋友”,那倆兵同時打個敬禮說“請進請進請進請進”。
快有半年時間沒見梅老師,她拉住手跟我說話,還說我又長個兒了。我們倆中午都在她家吃的飯。玻璃高腳杯倒著紫紅色的葡萄酒,我只在電影里才見到過這種場面。她說:“先祝大家順利。再祝兩位小朋友順利。”她丈夫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她讓丈夫給拍照,還專門說:“給這兩個小朋友多拍幾張。”她家的房真大真多,到處是門。蕭融領(lǐng)著我到洗手間,教給我抽水馬桶咋用。長這么大,我這是頭一次進洋廁所。
突然,我心里產(chǎn)生出種郁悶。因為我突然地意識到蕭融的家也是這樣的同時,聯(lián)想起了我的那個也叫做家的一間棚屋。受壓抑的感覺,一陣陣向我襲來。后來,這種感覺很快就沒有了。因為梅老師告訴了我個天大的好事。
梅老師的丈夫是這個師的政委,上頭要求清理政治部的圖書室,并拉出了該留存的書目類別。不該留的書籍要送造紙廠。送造紙廠之前,梅老師偷偷地從里面選出二百多本書拿回家。她說進了造紙廠太可惜,可放在家里也不合適,她說最好的處理辦法是全部給我。她把我領(lǐng)到地下室。書一捆一捆地碼在雜物架上。
哇!費爾巴哈!哇!黑格爾!哇!托爾斯泰!哇!莫泊桑!還有,還有,太多了,太多了,偉大的人兒都在這里。像麻袋那么大的軍用帆布袋,整整裝了三袋。梅老師打電話叫來司機,用中吉普連書帶人,還有自行車,一塊把我送走。
梅老師不僅是給了我書,吃飯的時候還教給我個我沒想到的做法。那就是,她知道我們?nèi)齻€月的插廠生活就要結(jié)束,她跟我說,回了學校你每天就在禮堂后門的平臺上練你的二胡,“用不著幾天,文工團就請你呀。”
回學校后,聽了梅老師的,我每天早晨都坐在禮堂后門的平臺上拉二胡。那個地方是學校的中心,平臺又高出地面有一米五。我相信學校里所有的人在起床鈴聲響后到開飯鈴聲落下這段時間,都能聽到《賽馬》《良宵》,聽到《江河水》《草原上》,聽到《北京有個金太陽》《紅軍哥哥回來了》,聽到如泣如訴流淌的清泉和如歌如舞奔騰的萬馬,聽到我那美妙的琴聲。
正如梅老師判斷的那樣,第三天,我就被請進了禮堂的排練室,我真高興。蕭融悄悄跟我說:“你看,咱們又聯(lián)系在一塊兒了吧。”我說:“蕭規(guī)曹隨。”她說:“對!”
一個月后,宣傳隊開始演出,可沒幾場,武斗又開始了。
全市圍繞著“3#8226;16”奪權(quán)是好還是不好,分成了兩大派。說好的叫“好派”。說不好的叫“糟派”。這時候已經(jīng)不是貼大字報互相罵罵就算完,而是動武,叫武斗。最初的武器是棍棒,后來是六分鋼管磨尖的長矛,再后來是工廠武裝部庫房取出的步槍,再再后來機槍架在樓房頂。最緊張的時期,西門外的由“好派”把據(jù),城里由“糟派”占領(lǐng)。所有的樓房頂都壘著堅實的掩體,留著槍眼,架著機槍。誰也不敢到對方的據(jù)點,進來就機槍伺候。誤傷誤死經(jīng)常發(fā)生。更為悲哀的是,那時候的人們都像是被灌了迷魂湯,不是好就是糟,都有個觀點。就拿我們院那七八家鄰居來講,因為單位的不同,家庭也開始分裂,夫妻不和,父子不和,弟兄姐妹不和,沒單位的父母也跟著子女的觀點各有看法。外面大武斗,家里也動手,兒子打老子,岳母打女婿,老兩口分居,小夫妻離婚……按我媽的說法“一滿是都瘋了”。
我們學校的“紅總”是好派。我們“主義兵”認為:“好派”的觀點是極右的,“糟派”的觀點是極左的,都不對。要文斗,不要武斗。因了這個,我們“主義兵”被認為是“政治投機商”,走中間路線的“騎墻派”。“好派“和”糟派“都不說我們好,都罵我們。
那天下午四點多,學校“呼”地開進三輛大卡車,猛一剎車,跳下百十多號人,都拿著大片刀和長矛,嘴里呼喊著“殺——”,見人就砍就刺。不主張武斗的“主義兵”手里沒武器,只有理,可有理說不清,只好四處逃。我的好朋友金印剛爬上墻頭往校外跳的那中間,被大片刀沖后腦勺給了一下。他當時顧著逃命沒覺出痛,跑到安全地帶才發(fā)覺背后濕濕的,用手一摸是鮮紅的血,他一下子跌倒在地下動不了。同學們把他背到裝甲兵學院。
那天我們宣傳隊正好要去部隊演出。提前出發(fā),離開了學校,要不,后果也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半夜演出回來,才知道我們學校被打砸搶了。學校里沒一個人,就連”紅總“的人也不在了。所有宿舍的門窗都被砸開了,被褥被大刀砍爛,洗臉盆被長矛捅開窟窿。宣傳隊領(lǐng)導(dǎo)決定,暫時解散,避避風頭再說。但部隊送我們回學校的那輛轎車把我們放下后,當時就走了。學校僅有的兩部電話也被摔壞了,不能跟外邊聯(lián)系。誰也不敢回宿舍,宣傳隊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大禮堂,男一堆兒女一堆兒,坐在臺下的長條椅子上等天亮。
早六點多,學校陸續(xù)有學生三個五個地相跟著回來了。這是那些逃走的,可又沒個去處的學生回來了。我回到宿舍,見金印頭纏著白紗布,翻看他那破被子,就翻就罵“我操,我操”。這時我才知道他受傷了。我問說你咋不回家養(yǎng)著,他說怕叫媽看見。蕭融來了,說自行車輪胎被砍爛了,問問我的呢。我這才想起自行車。
我的自行車在宿舍對面靠著,沒遭砍。我跟她返回去看看她的,車輪都變了形,沒法兒修。我說,我送你回家。她說噢。我說咱們再叫上金印,金印不敢回家。她說噢。我是輛二八型加重自行車。后邊的衣架上帶著金印,前邊的大梁上坐著她。我一路聞著她的頭發(fā)味兒,把她送到了坦克師的大門。
金印以前的觀點是,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他帶領(lǐng)著那十多個后加入的“主義兵”步行到過延安后,更加堅定了要跟著偉大的統(tǒng)帥毛主席,將這場“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他老也不回家,堅守在學校這個陣地,以實際行動捍衛(wèi)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可這一刀讓他改變了觀點。以前因為他說我是逍遙派跟我爭吵,后來我倆不說話了。現(xiàn)在又跟我和好了。在我家住了兩天,他想走。說到口泉舅舅家再住幾天。我知道,他是多心了,他是怕我媽嫌他。這兩天,我們老回想大串聯(lián)的事。我一下想起說:“你不是沒去過北京。咱們干脆到北京去。”他說:“不讓串聯(lián)了,咋去?”我說,“騎自行車。”他說:“對!我到北京向毛主席告狀去。”
我們一共聯(lián)絡(luò)起五個人,除了我,他們都沒去過北京。那天的下午兩點,正式從我家出發(fā)。我們在家就研究好了,嫌路繞得遠,不走國道。兩點成一直線,我們走縣區(qū)級別的近路。頭一站,我們住在了河北的陽原。當時是晚上九點,我們到縣革命委員會接待站,拿出從“主義兵”總部開的介紹信,說對立派迫害我們,我們要上訪,要向毛主席告狀。看看金印纏著紗布的頭,接待站很同情我們,給我們安排了住處,還敲開食堂門,給我們熱乎乎地吃了一頓飯。我們說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走,他們還給我們每個人準備了兩個饅頭,讓在路上當干糧。我們把各自的水壺都灌滿,天不亮就又出發(fā)了。
最數(shù)金印的車子新,閘靈。他舅舅買了以后不舍得騎,蓋張床單兒在炕上放著,兒子快結(jié)婚了,這是給新媳婦準備的彩禮。他哄舅舅說回礦上有點急事,半天就返回來了。本不想借給他,經(jīng)不住外甥硬磨,只好從炕上搬下來,打足氣,讓他騎走了。他舅舅根本就想不到這個車子苦重著呢,正在進行著長途的旅程。金印學是學會了騎車,但不熟。路又是沙石路,坑坑洼洼的不光溜。別人見坑就躲過去了,見石頭也繞過去了。他不會躲,他是照直往上撞。其實如果真要比賽看誰能碾住路上的那塊石頭,他又碾不住,非騎偏不可。
過熊耳山有些路我們是推著上,可也有連閘也剎不住的下坡路,那也得推。
我的車子不好,閘不靈,我打頭。并還肩負著觀察路況,決定是“騎過去”還是“下車推”的重任。
“呀!呀!呀!哇啊——”最后面的金印大聲叫喊。我們都下了車,他已經(jīng)不在路上了,連車帶人摔下了溝。
他的頭又撞破了,但不嚴重。如果不是原來纏繞著的七八層紗布,傷得還要厲害。人沒大不了的事,那再看車子,也還能騎,但表面已經(jīng)是劃痕擦痕的盡是傷痕了。他舅舅原指望著拿這輛車子娶兒媳婦,看來是不行了。
“你回去咋向舅舅交代。”我問。
“我操。要怕就不跟他借。誰叫他是我舅舅。”金印說,“沒事兒,出發(fā)!”
有那么十幾里路,路兩邊盡是杏樹。一樹一樹盡是粉色的花兒。真好看。
官廳水庫真大,大得望不到邊,有灰白色的水鳥在半空飛。大家激動了,停下車,沖著“大海”放聲呼喊。
第四天的晚上,我們已經(jīng)坐在了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前。
我們被接待站安排在地壇中學住宿,也管飯,發(fā)的是飯票,就在學校食堂吃,我們不在乎飯好賴,不要錢就行。我們并沒有去向毛主席控告誰。我們騎著自行車,一天一個地點一天一個地點,把北京的旅游景點轉(zhuǎn)了個遍。地壇中學負責接待我們的人那天問說,你們上訪進展得可順利?人家可能是出于好心隨意問問,可我們心虛了,再說也玩夠了,決定回家。我提議,一人給家里買上兩瓶香油。我說那天我在梅老師家吃飯,她告訴在北京的哪兒能買到最香的香油。“哈啊?你咋跑梅老師家吃飯?”“她讓蕭融叫我。”“哈啊?蕭融?你們盡做啥了?”我當然不能露書的事,那些書實際是梅老師偷出來給我的。我說沒做啥,就照了幾張相片。說完,我真想抽自己個嘴巴,還沒等他們追問,我說:“你們想買就買,不想買我買去呀。”說完,頭前急急地騎走了。
我們要乘火車回大同。這是和我們一塊住宿的別的上訪人給我們提的建議。我們到豐臺火車站的貨場找到負責人,說我們是受迫害的來上訪了,騎車來的,可回的時候騎不動了,想搭車。那人問說有行車執(zhí)照嗎?我們說啥叫行車執(zhí)照。那人說如何能證明你們的車不是從北京偷的。我們可沒想到這個問題。在這關(guān)鍵時候,金印立了一功。他說:“我們要偷車能偷這么爛的車子嗎?就數(shù)我的車子好。但您看,摔成啥了。您看我頭,讓摔的。”那人覺得這話有道理,看了眼我們那一個一個的爛車子,就點頭同意了。
回了家,我媽見我的第一面罵我說:“一個灰塌心。”罵完,給我做擱鍋面。正吃著,她把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我碗跟前:“這是那個侉侉女女給你的。”
“蕭融?”
“誰知道她叫個啥。”
信封里面裝著十張五吋黑白相片。有她給我夾菜的。有她側(cè)著身看我的。最讓我感到不自在的是那張。我倆并排坐著,卻是調(diào)轉(zhuǎn)過頭你看我我看你,還都笑笑的。我媽遠離著我,身子合探向前,眼睛瞅著相片說,就數(shù)這張好。我說,您知道個啥。
“女女真是個好女女。爾娃一點架子也沒有。”她說。
“我說就這兒吃哇,爾娃就坐上了炕。”她說。
還吃飯?我看她。
“爾娃像咱家的個人,不嫌好不嫌賴的。”她說。
“快行了快行了。”我說。
“第二天爾娃還給你姥姥買來蛋糕。還叫你姥姥叫姥姥。”她說。
“還說!”我真有點生氣了。
“我看你一個木頭。”她笑著罵。
宣傳隊又重新成立起來了,“紅總”的那些優(yōu)秀的人才也加進來了,叫“大同一中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自從那天在梅老師家我心里產(chǎn)生出種無名的郁悶后,我主動跟蕭融保持著距離,再一個是她是演員我是樂隊,各忙各的,不像在毛紡廠那樣影子不離身似的老在一塊。
下廠下礦下部隊去演出,她老是提前上車占個座。別人要坐,她說“有人有人”,不讓人家坐,給我留著。返回的路上,車上黑暗,她緊緊地靠著我。我不躲她,可也不故意擠她。我的冷淡終于使她沉不住氣了。那天,她堅決地要求,要求我和她單獨地談?wù)劇N艺f好吧,半個小時后到我宿舍。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啥冷淡我,不理我?”她說。
“我夜里睡不著,想來想去想不出我做錯了什么。”她說。
“不能因為我真心地喜歡你,你就這么殘酷地對待我。”她說。
“我向滿世界人都宣布說,我喜歡曹乃謙。我不要求你也這么宣布,可你不該折磨我。”她說。
“你向你爸爸媽媽也宣布了嗎?”我說。
“當然。宣布了。”她說。
“可你為什么不敢叫我去你家?”我說。
“你和梅老師家是隔壁,可那天你也不敢說讓我到到你家。”我說。
“那天我和金印把你送到你們大門,可你也不敢說讓我們進進你家。”我說。
“你敢嗎?”我說。
“就敢!就敢!”她大聲地說,說完,趴在我的床鋪上哭了。
蕭融嘴里說“就敢!就敢”,可是兩個月過去了,鄭光輝已經(jīng)把一本《新華字典》的字全背會了;老曾已經(jīng)把難懂的《論語》研究得差不多了;金印練小楷毛筆字已經(jīng)跟王羲之的沒多大區(qū)別了;邢順順把我們五人詩社的杰作已經(jīng)整理出一本厚厚的集子《十里河畔賦》了;三白的大腿讓開水燒得起了皮可已經(jīng)完全好了出了醫(yī)院了;我們班全體同學每人握本《毛主席語錄》紅寶書,在校門口也已經(jīng)拍了畢業(yè)照了,她,蕭融,還沒讓我去過她家。
1968年的九月,大同一中的學生都畢業(yè)了。我們高六八二班大部分到懷仁農(nóng)村插隊去了,參加工作的是一小部分人。我們十里河畔的五個詩人,老曾回了原籍插隊去了,金印和鄭光輝到內(nèi)蒙軍馬場了,邢順順到商業(yè)系統(tǒng)了。我分配到大同礦務(wù)局紅九礦,當了一名井下裝煤工。
蕭融哪兒也沒去,她爸爸提升成了副軍長,要換防到福建。
那天我下夜班出了井,洗完澡吃完飯,回單身樓準備睡覺。聽得有人就敲門就問:“曹乃謙同志在這兒住嗎?”
是蕭融爸爸的警衛(wèi)員來請我,要我跟他去蕭軍長家,說車就在樓下等著。我說二十個小時沒睡覺了,明天上午我自己騎車去。他說不,明天我還來接你。
第二日的那個時間,車來了。我穿著礦上發(fā)的細帆布藍工作服上衣。工作服沒下兜,只有兩個胸兜。右胸兜上印著九個紅字。先是“紅九礦”。上面又是擺成弧形的六個字,“抓革命,促生產(chǎn)”。我們井下工人工作服過肥,我沒穿。我跟別人借了一條井上工人發(fā)的那種勞動布褲,他洗得褪了色,寡白寡白的,挺好看。鞋,我穿的是在毛紡廠給發(fā)的高腰翻毛皮鞋。我沒戴帽子。我一戴帽子就像個傻蛋。我還特意挎著那個蕭融給我的軍用黃挎包。我這么在乎我的打扮,是因為我要去會見我的克星,我的敵人。我要告訴軍長大人,我已經(jīng)是個能自食其力的工人了,我不怕你。再說,你又不敢拿坦克碾我。
使我高興的是,梅老師也在他家客廳,她握著我的手,我的心情一下子不緊張了。當我又看見正面的白墻上掛著我的書法時,我的情緒就更加放松了。這是頭年蕭融讓我寫的,沒想到還被裝在了玻璃鏡框里。
軍長大人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粗魯,他說話語氣平穩(wěn),也不打官腔。他示意我坐在沙發(fā)后,跟梅老師說:“不錯,不錯,正如梅老師說的,小伙子是不錯。難怪融融要用極端的方式跟我作堅決的斗爭。”
極端方式?我心里一震。
他說半年前蕭融就跟他表明了對我的喜歡,可他表態(tài)不同意。他說當時他已經(jīng)知道就要到福建,他不能讓獨生女兒自己留在大同。他說過幾天他們就要走了,融融就用絕食的方法跟他抗爭,要他答應(yīng)她留在大同。絕食到第四天時他著急了,找梅老師調(diào)解,最后談判出個折中的辦法。
“那就是,由你來決定這個事。”他說。
我?我低聲地說了聲“我”。
“對!你。你如果愿意的話,”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跟我們走,到福建。”
到福建?跟你們走?我想。
他用手掌指著墻上我的書法說:“我很喜歡這幅仿毛體書法作品。融融一拿回來,我就讓人給配上框掛在這里。我相信,你確實是個優(yōu)秀的年輕人。我也真心地愿意帶你走。你同意嗎?”他說。
“可我媽怎么辦?”我說。
“我,當然不會說,再把你母親也帶去。”他說。
“那,我不能留下我媽不管。”我說。
“我完全能理解你不愿意離開自己的母親的心情。我也相信你會理解我不愿意離開自己獨生女兒的心情。”他說。
我讓他說得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來時的那種敵意了。
“你去把你的意見當面告訴融融。對,她在醫(yī)院輸液。”他說。
可梅老師認為,我還是不到醫(yī)院去見蕭融的好。她說出好幾條理由,主要是為了融融的身體和情緒。我想了想,她說得有理。我從黃挎包取出那十張相片。我裝著這些相片的意思是,看情況,必要時全部扔給軍長大人。我從里面找出了她看我我看她的那張,要讓梅老師轉(zhuǎn)給她。我掏出筆,在相片的背后即興寫了一首小令,“風云三載相伴/而今如影似幻/滾滾河漢水/將軍遙望兩岸/留戀/留戀/回首小球自轉(zhuǎn)”,接著我才又寫說:“融融,我不能離開我的媽媽。你多保重。”
我站起和梅老師握手,他也把手向我伸來。向客廳外走出之前,我又看了一眼掛在正中墻上我的書法。
曹乃謙,現(xiàn)年五十八歲,生于山西應(yīng)縣下馬峪村,當過煤礦井下裝煤工、文工團器樂演奏員,現(xiàn)供職于山西大同市公安局。1986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