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順卸牛回來,兒子李雄坐在院子里發呆,仿佛沒看見他似的,屁股抬都沒抬一下,遂就一肚子氣,他舉起鞭子在累得甩胯的紫犍牛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紫犍牛兩個后蹄子一尥,尥起一塊蹄下踏墊起來的糞片,打在他的臉上,臉上立刻就火辣辣的生疼。紫犍牛哞的一聲鉆進牛圈里去了。
李雄還坐在那里發呆,李孝順的氣就越發的不順了,他脫掉鞋,邊磕邊倒鞋殼郎里的土邊罵:“咋了,是死了大還是嫁了娘,臉吊得跟秤砣一樣?”
李雄卻刷地就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看都沒看他一眼,一閃腰鉆進牛圈里喂牛去了。
兒子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李孝順越發的氣惱,對著兒子的背影罵了句:“狗日的,咋?考上了,我李孝順把你李狗剩背上走州過縣的夸哩,沒考上拿臉子給誰看,怨得了誰?把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這么罵著,他就把提在手中的兩只鞋子對著啪啪拍得塵飛土揚。
這時間李雄又從牛圈里出來了,說:“大,我再說一次,不要再叫我狗剩,我現在叫李雄。”
李孝順說:“嘖嘖嘖,看我生了多日能的兒子,改了個名字就像考上大學高人一等了,你還不如改成李世民,都能指點江山哩,還李雄呢,我看是個狗熊!”
李雄就狠狠地說:“沒考上大學就不活人了,你還讓人活不活啊!”
李孝順被兒子這句話頂得一句話都對不出來了,只是有仇似的拍著兩只鞋子。
這時間二兒子狗旦從外面進來了,說:“大,你回來了。”
李孝順嗯地應了一聲,心里就舒服了些,就愈發想罵李雄。可是兒子一句讓人活不活把他嚇住了。大兒子就是為和人爭一口氣,硬硬地跳崖了。狗剩和他大哥是一個脾氣,都是拿頭撞墻的犟種。
“明天你給我犁地去。”李孝順對著在牛圈喂牛的李雄說。
“當這五谷糧食是狗拉下的。”李孝順坐在窯門口的陰涼處繼續罵,不過他聲音小多了。他也不想罵了,知道狗剩心里也不好受,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他心里不好受,就想罵人,罵出來就輕松了。
狗旦把個小茶壺遞在他手里,說:“大,到窯里喝吧,坐在這門口招禍哩,小心讓賊風打了。”
李孝順就端著茶壺抿了幾口,然后往大窯里走去,氣就順了些。
李雄從牛圈里出來,沒有吱聲,而是爬上了院子中間的土臺子,雙手插在腰里,瞇著眼睛往崾峴那里看。看上去分明是一道山嶺,卻不知咋的中間就扯出那么一個大崾峴來,奶奶說以前狼很多,太陽落山的時候,陽光就從那崾峴口撲了過來,能看到狼群站在那崾峴里向村子里望著。后來人們就把那崾峴叫了狼崾峴。上殿村的人出外,或者外面的人要進來,都得要過那崾峴口。
吃過飯,窯洞里悶熱又陰暗,李孝順從窯洞里出來,蹴在院子里的老杏樹下吃煙。連續旱了幾年,今年天照顧,雨水廣得連幾十年沒綠過的荒山都綠透了。莊稼長得比娃娃還喜人。可是,這個夏天對于李孝順來說卻不輕松。這幾年家里的事都往一塊兒趕,兩個老人相繼去世,大兒子跳崖,女人年輕時落下的病像得了雨水的莊稼,一個一個往出躥,家里摳掐著積蓄下的幾個錢就全都填了進去,還欠下幾千元的賬債,就把窮根扎下了。狗旦的媳婦從二十一歲開始說到了今年,開始這娃還挑三揀四的,那時家境尚好,他也沒在意,這是兒子一輩子的事,總得容他挑挑揀揀,找個稱心如意的,日子過起來就有意思,日子有意思也就有勁頭。可沒想到接下來幾年大事小事一個接一個的出,狗旦的對象就越來越難找了。這兩年,先后請了不下十個媒人,求了不下十家子婚,結果人家一聽,就是一聲長嘆,說那個家這幾年把窮坑踏開了,啥時間才能填起來,你這不是把我女兒往火坑里推么?一句話說得媒人再說不出話來。再以后,連個媒人都請不上。盡管這樣,他雖然愁煩,但還不是火燒眉毛那樣的著急,因為他還有一個指望,那就是狗剩了。他就像個賭徒一樣,把翻本的賭注全押在了狗剩的身上,如果狗剩考上,他的日子就能徹底翻個身。狗剩的書一直念得不錯,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就像一根新繩子連個疙瘩都沒挽就順順溜溜地念上去了。只要狗剩把學考上,這一河的水就全開了。光宗耀祖都顧不上說了,至少還能緩緩氣兒,上學雖然也是要花錢,可畢竟不像這娶媳婦一下子就得拿幾萬塊出來,再說只要考上,不但狗剩不愁說不上媳婦,而且連他哥哥也跟著沾光哩,媳婦也就沒有這么愁人了,就是借錢也理直氣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考上大學,家里在高處就有了人了,往高處走至少有個拉拽的人。下殿村的王小虎就是個例子,考上大學后出來找了個工作,他二十八歲的哥哥媳婦都說成了,狗旦才二十六歲。可誰知這狗日的硬是不爭氣,一年一年地閃人哩。從二十歲開始考學,第一年差五分。他想差五分不多,再讀一年五分咋都弄夠了,在生產隊,他哪一年不比別人多弄幾百個工分?可第二年,這狗日的是鼻子淌到眼窩里──倒來了,竟差了十九分。他咬咬牙說你再讀上一年吧。他親自把兒子送到了縣城,給兒子買了碗燴肉,自己要了一碗湯泡著背著的干糧饃,吃得兒子淚流滿面,落在桌子上像雨點。他其實也能買碗肉吃,可是他就是要這樣的效果。誰知這一年讀下來,竟差了三十幾分。他心一下子涼到底底了,供到縣城里幾年,白砸了些錢,兒子帶回來的就是把“李狗剩”改成了“李雄”了。他對兒子說老子沒錢供你狗日的糟蹋,我看你造下就是那打牛后半截的貨。話雖然是氣話,可他再也沒力氣供兒子讀書了。狗剩說,大,你再給我一年機會。他看看兒子,沒有給話。這時間狗旦說大,就讓他再念一年吧。他就給了這個機會。今年高考結束了,狗剩從考完后一個多月沒閃面。下殿村張喜娃放炮的聲音,震得桃山都動彈哩,狗日的還不見回來,他就知道這狗日的又閃了他一年。因此,當狗剩回來的時候,他連問都沒問。現在,兩個可門進可門出的兒子,讓他咋看咋著急,咋看咋上火,嘴角的泡、鼻口的泡一個接一個的起。狗剩剛回來,沒啥,可狗旦就不同了,雖然沒說啥,但臉上的愁苦已經帶出來了。
第二天天剛亮,李雄就趕著一對牛上了墩兒梁。犁到十點鐘,他坐在墩兒梁上看村里人坐在那樹下消夏,心情有點難以說出的悲傷。剛剛翻過去的土,散發出一股濃郁的腥味,他抓起一把來拿到鼻子上聞聞。他向遠處望望,千山萬嶺遮得什么都看不見,一種說不出來是霧還是灰塵的東西似這山這嶺迷迷茫茫渾渾沌沌,讓他感到十分的壓抑。
他在山頂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兩趟,看看表已經是十點半了,于是便又趕著牛犁起地來。
犁了一陣地,他看看表,已經是十二點鐘了,可那頭紫犍牛還不見撅起尾巴拉出一泡稀屎來,心里就有些著急,他看看牛背,都已經出汗了。而他也是汗流浹背了。大告訴他到了紫犍牛拉稀屎的時候再卸地。他說我有表。大說表算個啥?牛乏了就會拉稀屎。他還想說啥,可又咽了回去,他沒心思和大說更多的話,牛屁股哪有現代機械準呢,可他不想和大說。他知道大一和他說話就來氣。他并不知道大說的犁地是沒有時間概念的,牛拉稀屎就意味著牛乏了,牛乏了就該讓牛歇緩了,牛不乏就得犁地,它歇緩什么?這正是犁地的季節。
又犁了兩趟,牛終于撅起尾巴來,然而卻沒有拉出稀屎來,反而放出一個青草味十足的屁來。他決定要卸牛了。
趕著牛回到家,大坐在杏樹下吃煙,他從背上拿下犁和套繩,放在圈里,走進窯洞里去,趴在缸沿上美美地灌了一馬勺冷水,便向自己睡的小窯里走去,這時間大的罵聲就從背后撲了過來。
“狗日的,這么早就卸牛了?骨頭貴了,有本事不要吃這碗飯。”
李雄說:“咋了,都十二點半了還不卸牛?”
李孝順說:“我沒說紫犍牛拉了稀屎再卸牛么?”
李雄說:“紫犍牛不拉稀屎就不卸牛么?”
李孝順說:“誰說牛不拉稀屎,老子犁了一輩子地,啥不知道?三伏天戮一椽,頂得秋上犁半年,你狗日的這么做事,明年你吃屎還沒人給你拉呢。”
李雄說:“我知道你看著我不順眼。”說罷就進了自己睡的小窯,躺在炕上吹起口琴來。這是同學畢業時留給他的紀念。
李孝順繼續罵道:“狗日的有本事考上,老子砸鍋賣鐵供養你,沒考上怨誰?一年連他幾分都弄不來,要是我羞得一頭撞死去,沒考上你不犁地還想做啥?讓老子把你像相公一樣養起來么?”
李雄只管吹自己的口琴,于是院子里便到處是口琴聲。
狗旦從窯里走出來,到了狗剩的小窯洞前,說:“狗剩,你別吹了,貓嚎兒子一樣,聽得人心里毛煩。”
李雄就說:“不吹我心里毛煩。”
狗旦就說:“你別吹了,明天我去犁地。”
李雄說:“這不是誰犁地的問題。”說完依然吹。
狗旦站在那里思謀了半天說:“你把話說簡單一點,這不是犁地的問題是個啥問題?”
李雄就不再說話了,只是吹他的口琴。
李孝順就站起來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不停地狗日的狗日的的罵。當后來他來到牛圈里,這時正好紫犍牛在拉稀屎,他就大聲喊:“狗剩狗剩,你狗日的來看。”
李雄本不想去看,在這個家里看啥他都沒有心思。但他還是走了過去,一看卻是紫犍牛在拉稀屎。他說:“這有啥看的。”說著就往外走了。
李孝順說:“你狗日的不是說牛不拉屎么?這是在干啥?這時間才能卸牛。”
李雄頭都沒回說:“又不是拉金元寶,值得你這么大驚小怪嗎?”
李孝順給這句話頂得差點上口氣上不來,說:“狗日的,沒考上就別擺秀才的架子,人家放屁都不愿臭你,不犁地你干啥,做狗食嗎?”
李雄卻回頭走來,直直走到李孝順跟前,目光連個彎都不打地看著李孝順說:“你年年起早貪黑地犁地哩,可犁回來些啥?幾孔爛窯洞還是我爺爺手里留下的。你咋到現在都還活不明白呢?”李孝順被兒子這么一盯,往后退了一步。又被這句話逼得往后退了兩步。最后還不等他說什么,李雄一扭身已經走進小窯子里去了。
李孝順站在院子里有些木呆,許久他才罵道:“我日你媽!一輩子不犁地才算本事呢,有本事不要回來。”
娘把飯端上來,喊了聲吃飯。父子三人便都走過去,李孝順坐在上炕,兩個兒子卻各自端了一碗蹴在窯門口吃,是洋芋面片。于是窯里便一片呼嚕聲,好似后溝里下山水一樣。
吃過飯,李孝順依然蹴在門口吃煙,兩個兒子卻坐在院子里陰涼下,一個個臉上難看。李孝順越看越不順眼,便罵道:“狗日的,一個個都咋了,臉吊得秤砣一樣,有本事去自己領一個回來,老子把這個家給你們騰出來去要飯。”說完咳出一口痰來,順口一吐,一只雞撲過來啄,李孝順便揮起煙鍋來,一掄,正打在雞背上,那雞便格格格地叫著連飛帶跑,幾支羽毛便一起一落地飄著。
狗旦站起身,往大門外走去,狗剩則又拿起口琴吹起來。
三伏天,六點鐘就大亮了。李雄起來去套地,哥哥便起來了,說:“我去犁地。”
他說:“還是我去吧。”
哥說:“我去,咱一人一天。”
哥犁地走了,李雄就進去洗臉刷牙后,胡亂找了些東西吃了點,便卷了棒子旱煙,抽著往村外走。三伏天地里的活少,除了犁地,就沒別的干頭。
太陽一出來便像架了一盆火,帶著一股灼熱,照到人身上就火燒火燎的。李雄往前走著,他要到村口去,看有沒有到鄉上去的人。
村里的麥場上有兩棵榆樹,大約有一百年的歷史了。樹股比一般的樹身還粗,撐開兩塊很大的陰涼。這兩棵樹就是村子的中心了,無論向哪個方向走,都要經過這兩棵樹。他實在不想到那兩棵大榆樹下面去,因為已經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在那里閑諞乘涼。他不過去不行,因為他們看到了他,而且喊他秀才,過來諞一諞。他就覺得臉上像揀過辣子的手沒洗抹過去一樣火辣辣的。從考上高中,村里人就叫他秀才了。那時間喊他秀才,他覺得沒啥,考不上重點考個普通大學應該不成問題,遲早的事,可誰知卻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他也弄不明白,咋就會這樣呢?現在,別人一喊秀才,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就是帶有耍笑他的意思了,不管別人有沒有這個意思在內。可是,村里人一見他的面就喊秀才,仿佛這秀才就是他的名字了。前天他對強強和其他幾個人說求求你別再喊我秀才了,可強強他們說已經順嘴了。
他們東倒西歪躺在樹陰下,有的就那樣大張著嘴呼呼地睡著了,三五個女人坐在男人堆里,不時地掐這個一把,擰那個一把,擰出格格的笑聲來。
“秀才,過來坐坐噻。”
他們這樣喊他。
他本來是到村口的殿臺子上去的,那里有一片杏樹,四下里通透,又能放開目光看到村外去。可是他們這樣叫他,他就不能輕易走開了,要是以前他就可以不在乎他們的喊叫,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對人不理不睬的資本了。他們會背地里罵他的。他走過去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他們問:“秀才,今年還去念么?”
李雄搖搖頭。
“哎,現在的大學不好考啊,就像過去考狀元一樣。”
“誰說不是呢,那要人尖子才能考上哩。”
“讀書人是出在祖墳里,看你先人埋沒埋在那個位置上。”
人們就這么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聽上去是在安慰他,可在他聽來卻是那樣的不舒服。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不時地把目光投向村外。
這時他看見大往村外走去,他就站起身迎上去問:“大,你去哪里?”
大瞪了他一眼說:“一碗水。”
去一碗水是要經過井鎮的,他就說:“大,過井鎮的時候,順便去郵電所一下,問張立夏看有沒有我的信。”
李孝順頭都沒回說:“知道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別在這里坐著,你回去把牛圈里的糞出一下。”
前天才出了牛圈里的糞,今天又要出,哪有糞呢?李雄知道大是為他著想,沒考上學,擠到人堆里這個一言那個一語,你受得了?李雄站起身來就往回走,他現在是寧愿出力干活,也不愿意和這些人擠在一起,聽人家說長道短。
晚上,李孝順回來,對狗旦說:“明天你跟我去趟一碗水。”
狗旦說:“干啥?”
李孝順說:“相親。”
狗旦就不再言語。
李孝順又對李雄說:“把你在學校穿的那件運動衣給你哥穿上。”
李雄便去拿了來,之后問大:“你沒去郵電所?”
李孝順說:“沒去。”
李雄便扔下衣服出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李孝順喊李雄去套牛,李雄卻是不見了,便氣得大罵起來。最后對老婆說:“你今天去犁地吧,這狗日的書沒念成倒把骨頭念貴了。”
李孝順和兒子狗旦來到一碗水村村口,給狗旦安頓了幾句便走進周生忠家。
從周生忠家出來,狗旦走得飛快,像驚遁的兔子一般。李孝順就小跑步著邊追邊罵:“你狗日的把瘋藥吃上了咋的?”
直到過了一個土梁子狗旦才慢了下來。
李孝順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說:“你跑個■!”
狗旦就說:“大,那女子就是你給我找的婆娘?”
李孝順說:“咋了?”
狗旦說:“咋了,一走路晃得世界都動彈哩,我看了都頭暈。”
李孝順嘆了口氣說:“瘸是瘸了點,看看就習慣了。”話說完,他的臉都紅了。
狗旦憋紅了臉說:“我就配娶個瘸子么?”
李孝順不敢看兒子的臉,他知道兒子一雙眼睛盯著他,就看著別處說:“再又不差啥,人是個囫圇人,賢惠著哩。”
狗旦說:“你說得好,你那時間咋沒找個瘸子瞎子?”
李孝順說:“你狗日的放屁,我們那時間哪像狗日的現在,有個好成分,姑娘堆里挑好的哩,再說哪像現在,那時間一斗谷子娶個女人進門,如今娶個女人得多少斗谷子?”
狗旦說:“你就是把天說得掉到地上,我也不要,我又不是二傻子,為啥要娶個瘸子?要是她妹我就要。”
李孝順說:“她妹子,我的天老爺啊,你知道她妹子要多少錢么?三萬塊哩,你當你是個啥?兩萬塊人家還看家庭哩。”
狗旦聽得便半天合不上嘴。
李孝順又說:“你嫌瘸,人家還有不嫌瘸的,有好幾家來提親的。”
狗旦說:“我不要。”
李孝順幾乎都帶著乞求的口氣說:“你是我大哩,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哩。”
狗旦半晌沒說話,李孝順就又說:“那女子雖然腿瘸,可一看就是個過日子的人。”
狗旦說:“那我就打一輩子光棍,你別操心了。”
狗旦快步往前走去,走到很遠處回過頭來說:“娶她,還不如娶英英哩。”
李孝順追上幾步說:“你說啥?娶英英?”
狗旦說:“我說娶英英。”
李孝順說:“好我的先人,你說要娶英英?!”
狗旦不回頭地說:“娶英英,看上去順眼。”
李孝順蹦到了狗旦前面說:“我的兒啊,看上去順眼,可聽起來不順耳。”
狗旦就不再說話,順著土梁子憋著一股氣帶起一道塵埃走了。
李孝順一屁股坐在地上,吼著說:“你狗日的這是打大的臉呢。”
又說:“娶媳婦是為了過日子哩,又不買繡花枕頭。”
又說:“你是我大,你是我先人,你就饒了我吧!”
李孝順一睜眼睛,已經是日上三竿了。這些日子他從來沒睡過個好覺,醒來了他還不想起來,就趴在炕上吃了鍋子煙,還不想起來,就那樣趴著,這時間女人進來了,說張富來了。他就忙穿衣服,剛穿好衣服張富就進來了。
張富說:“你這人咋回事?人家等回信哩。”
李孝順賠著笑臉,卷了一棒子煙遞給張富,說:“明天,明天一定給準信。”
張富說:“咋,狗旦不同意?”
李孝順說:“不是不同意,是腦子還沒轉過彎來。人總得把腦子的彎轉過來。”
張富說:“有啥彎轉不過來,他都二十七八的人了,這彎早都該轉過來了。”
李孝順說:“這不才見面嗎,那女娃腿子瘸著,他腦子總還是有個彎的。”
張富說:“別看人家腿子瘸,對象出得稠,還有幾家子也在求。丫頭他大招架不住,催回話哩。”
李孝順說:“這我知道,知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就這兩天給你話。”
把張富送出門來,李孝順看見英英抱著個娃,站在大門口和狗旦閑諞,一笑一嘻的。
他咳嗽了一聲,英英就叫了聲叔。然后把那娃的臉撥弄過來,說:“燦燦,叫爺爺,叫爺爺。”那娃十分的白皙,就像一塊玉石一樣。那娃沒有叫爺爺,卻把一雙憨墩墩的小手伸向他摸他的臉,他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他也不明白他為啥要往后退。
英英卻看出來了,臉上像刮過一陣風似的搐動了一下,扭過臉去在那娃的臉上親了兩口說:“燦燦還不會叫爺爺哩。”
他忙說:“娃娃還小,娃娃還小。”
忽然英英就大呼小叫起來,說:“你這個小東西,又尿濕了啊?狗旦哥,快來先抱著,我拿個尿布子來給換上。”
狗旦就張開雙臂,將那娃笨拙地捧在懷里,就像捧著一件瓷器。
英英又說:“忘了拿了尿布子了,你先抱著,我回去拿一下。”說著便風風火火地往家里跑去了。
狗旦抱著那娃,看了一眼大,便低下頭去說:“你看她這人,也不問人家同意不同意,把娃往人家懷里一塞就走了。”
李孝順說:“你不同意?不同意你攬在懷里做啥?”
狗旦臉就漲紅了,頭就垂得更低了。狗旦跟姑娘一個脾氣,性格綿軟得很。
李孝順嘆了一口氣,往院子里走。
兩年前英英跟著村里人出去打工,幾個月前英英抱著個娃回來。一個還沒結婚的女子有了娃,人還咋活?開始英英的大和娘還藏藏捏捏的,說是英英回家的時候從車站撿的。可是這女娃越長那眉眼是越像英英,而英英看那娃的眼光、慣那娃的動作,分明就是個娘看待自己的骨肉。有人還看見英英給這個女娃喂奶。后來,那些一塊兒打工的回來就把啥話都說出來了,事就藏捏不住了。
英英家與李孝順家一墻之隔,一不小心那院子里的事就聽得很清晰。英英的大尤老四動不動就在院子里罵英英,英英就嗚嗚嗚地哭。有一天,李孝順靠著墻根,就聽見英英和她大尤老四罵了起來。
尤老四說:“你一個丫頭人家,抱著個娃出來進去像個啥?你臊不臊?你不要臉老子還要臉哩。”英英說:“你讓我咋辦?你不讓我出去給老旦子掙錢,我能有今天嗎?”尤老四說:“你掙的錢呢?你掙了個娃娃回來了啊!”英英就說:“你看她不順眼來把她掐死,掐死你就心甘了。”尤老四說:“羞死先人了,我的頭是后圈(茅房),你就往頭上拉屎拉尿吧。”英英說:“你都罵了多少遍了,還沒罵夠,我要是個布做的,讓你早罵爛了。”尤老四說:“狗日的,你就這樣氣你先人,氣死你好好活著。”英英說:“你罵吧,你罵得人連哭的心思都沒了。明天我就抱著娃走,是死是活,我不讓你管。”尤老四說:“你要死死得遠遠的,老子眼不見心不煩。”英英的娘就哭起來,之后便是那娃的哭聲,再后來是英英的哭聲,最后是尤老四咆牛一樣的嚎叫。
就是這仗罵完的第二天,尤老四來到樹下對李孝順幾個人抱拳作揖,然后說幫幫忙費費心吧,給這狗日的找個下家,光棍、二婚都行,就當她是個寡婦,把這丟祖賣姓的賤人給嫁了去,彩禮我是一分錢也不要,宴席也不用擺,直接來領人就行了。說完又對著大家抱拳作揖。
兩天后,李孝順正靠在槐樹下捉虱子,二瞇就哧踏哧踏地走了過來。二瞇的眼睛看上去總是瞇著,像是永遠睡不醒的樣子。二瞇在衣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包煙來。李孝順說:“咋,走路撿著金元寶,吃起細糧來了?”二瞇把煙拆開,散給李孝順一根,自己點了一根。兩個人就半靠半躺地在那陰涼處吃煙摸虱子。二瞇說:“哎,你說這尤老四,好端端的把個英英弄到城里去掙啥錢?城里的錢是那么好掙的?”李孝順說:“蛇鉆的窟窿蛇知道,英英不到城里掙錢,他那兩個槍桿一樣的兒子拿啥給娶女人?”二瞇說:“說的也是,兒子就是賬債啊。”李孝順又說:“你當尤老四糊涂啊,他精著哩。想著英英出去掙上幾年錢,給老大把女人辦下,然后再用英英給老二換一個回來,就把一輩子的愁都解了。”二瞇嘆了口氣說:“哎,這下可把英英給害下了。”李孝順說:“怨誰,怨她自己不爭氣。”二瞇說:“話也不能這么說,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娃娃,瓜著哩,城里的人比賊還賊,她哪里知道深淺?”停頓了一下,二瞇又長嘆了一口氣說:“你說英英多俊的一個女子,花兒一樣,機靈得眼皮皮都會說話,要是不出了這事,誰要娶英英,狗日的尤老四不知道要多少彩禮呢。哎,如今竟然要當寡婦地往出嫁,還不要彩禮。真是掉了毛的鳳凰不如雞。”李孝順說:“這都是她娃的命,人不信命不行,怨不得誰。”二瞇說:“其實也不算啥,你說有啥,龍大的媽不就是從妓院領回來的,差啥?一輩子人活得風光著哩,看那后輩兒孫旺成啥樣子了。”李孝順看看二瞇,二瞇又散給他一根煙,說:“秀才就那么回來了?”李孝順惡惡地說:“不回來還能補習一輩子,狗食,狗日的連個好狗食都不如。”這么說著他就把拳頭在地上砸得冬冬冬地響。又說:“你說我們那時間在生產隊,哪一年不比別人多弄幾百分工,可他倒好,一年不如一年。”李孝順這么說著,拳頭就在地面上捶了幾下。二瞇說:“也怨不得娃啊,考試就同種地一個道理,你把苦下下了,可不知道老天爺讓你收成收不成。”李孝順吁出一口氣來說:“哎,心強命不強啊。”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二瞇又說:“狗旦的女人還沒說下?”李孝順搖搖頭。二瞇說:“二十七八了吧。”李孝順說:“翻年就二十七了。”二瞇把靠在樹身上的身子坐直了說:“其實,有些事只要想開點,事就不是事了。”李孝順聽得這話,才明白二瞇今天來的原因了。他看看二瞇,二瞇也正看著他。目光相對時,二瞇的目光忽閃了下,他就知道自己想對了。他沒有說話,二瞇就說:“其實狗旦要是跟英英能成了,你的難事不也就解了。”李孝順坐了起來,他陰著一張臉子,盯著二瞇說:“弄了半天,你是來耍笑我?”二瞇說:“耍笑?怎么說?”李孝順說:“我兒就該娶這樣的女人?”二瞇努力把眼睛往大睜睜說:“哎,話咋能這么說呢?”李孝順說:“你說話該咋說?”二瞇說:“你現在在難處,人在難處總得有人幫啊,英英又不要錢,人又長得百里挑一,哪里找這樣的好事?”李孝順說:“我李孝順就是沒本事,也不能把破爛往家里弄。”二瞇又說:“你越說越遠了,誰說你是個沒本事的人了?你是做過大隊長的人,那時間多風光,前呼后擁的,喊一聲震得南北二川都動彈哩,只是這幾年你不順,背運得很,亡人、病人踏開的窟窿還沒填起來,這秀才又沒考上回來了,你說你啥時候翻得過身來,兩個兒子……”李孝順揮著手說:“好了好了,你別說了,你到別人家給英英找個下家吧。”二瞇說:“你腦子轉個彎,路就寬了,何必作難自己哩。”李孝順說:“我腦子好好的為啥要轉個彎,彎那么好轉你腦子為啥不轉個彎?”二瞇說:“好好好,就當這話我沒說。”二瞇走了,李孝順癡呆呆地坐在樹陰下,心里堵得慌,要是那個年代,誰敢把這樣的媒做到他的門上來啊。
進了窯,他躺在炕上,心里就像壓了一塊石頭,他一翻身又坐了起來。女人進來了,他惡惡地說:“一個病秧秧子,腿還長得很,就不怕死在路上喂了狗?”女人被他這樣一罵,站在那里說:“看著不順眼了來一把掐死,你當我想活哩啊。”這樣說著就嗚嗚嗚地哭起來。女人一哭,他心里就越發惱火,說:“咋,說你兩句你就受不了,我看你也是姑娘的身子丫環的命。”女人嗚嗚嗚地哭著,他說:“你消停一下行不,除了哭你就不會做點別的?你不會拿把刀來把我砍了?!”女人嗚嗚嗚的聲音就小了些,一轉身往窯外走。他又說:“你走哪里,連在家里坐一陣都坐不住,你說你一身的毛病,咋就這腿上沒病呢?”女人就面朝外坐在了門檻上。這么說了幾句女人,他的心里稍稍地寬泛了些。這一些寬泛,自己心里就難過起來了。其實女人也不容易,身上的哪個病不是苦出來的?嫁到家里來一個水靈靈的丫頭,身子好得啥都干得了,走起路來像水上漂,可現在成了這樣,按理,女人給他生下三兒兩女,到了這個年齡,咋也是有功勞的人了,可是卻一場病又一場病地害,害得沒了功勞,連個苦勞都沒有了。見了誰都像是欠了誰的啥一樣,誰的聲音大點,就只會抹淚。話是越來越少了,人如果話越來越少了,就越來越捏帳(軟弱可憐)了……可是他心里窩得慌啊,越窩得慌,他就越想把氣出了,可兩個兒子,他能在誰的身上出氣呢?狗旦心里也窩得慌,你說他他不會還嘴,可是越是這樣的人,你越說自己就越窩得慌。狗剩呢,又不是個受話的人,你說一句他還你一句,你聲音大,他的聲音比你還大。
女人還在啜泣,他就說:“你不要再流淚了,再淌眼淚你那眼睛非瞎了不可。”
女人壓低了聲音,結果那啜泣聲雖然低了,但卻粗了。
他說:“你看這家亂成個啥樣子了,一個領回個不明不白的女子,一個又和英英攪和。他們都把我的臉當娃娃的尿氈子了。”
女人就不抽泣了,他又說:“總不能讓他們都娶了這樣的女人吧,我這臉難道就真的不要了,一點都不要了?”
女人長長地唉了一聲。
他又說:“麻雀都有瓜子大的臉呢,我現在連這門都出不了了。”
女人又長長地唉了一聲,他就說:“你不要老是唉,總得想想辦法呀。”
女人說:“我能想啥辦法,他們都二十多歲的人了。”說完女人又長長地唉了一聲。
他說:“你不要再唉了,唉得人一點心勁都沒有了。好奶奶哩,讓我好好想想這事。”
女人就溜下炕出去了,他卻長長地唉出一口氣來。
李雄一走就是半個月,再回到了上殿村時,已不像離開村子時那樣了,一身嶄新的西裝,打著一個大紅領帶,就像娃娃脖子里的紅領巾一樣鮮眼。更讓上殿人吃驚的是他的身后跟著一個時髦的妹子,頭發水水的卷卷的發亮,一身純白色套裙在陽光下十分耀眼,高跟鞋的鞋跟就像一根小拇指指頭,走在村路上咯噔咯噔地響。
他們經過兩棵大榆樹時,驚得在大榆樹下消夏的人們都說不出話來,大咧著嘴看著他們走了過去。直到走出很遠了,才有人沖著李雄的背影說:“秀才,是你媳婦吧。”
李雄沒有回答,也沒回頭。
李孝順正在喂牛,從牛圈里出來看見了兒子,便罵道:“我還當前輩子咱李家燒了高香,你狗日的光宗耀祖地上大學去了……”憋著的一肚子話才罵出個頭頭,就覺得不對頭,怎么后邊還有一個啥?他的眼睛越來越蒙了,陽光又強烈得很,只覺得兒子身邊還白乎乎的有個啥,就揉揉眼睛,才看清楚是一個女子,就咧著嘴,再說不出話來。
李雄就說:“大,這是小麥,”又對小麥說:“小麥,叫大。”小麥便叫了聲大。李孝順聽得很遙遠,很模糊,糊里糊涂地應了一聲,便轉身又到牛圈里去。
李雄領著小麥進了自己住的小窯。
晚上吃飯時,李雄便帶著小麥一塊兒過來坐在桌子邊吃飯,李孝順就端了碗飯蹴在門口吃。
吃過飯李雄又帶著小麥回了小窯。
李孝順坐在門前吃煙,吃過幾鍋子后,便對婆姨說:“你去把那狗日的給我叫過來。”
婆姨去了不大一會兒,李雄便跟著過來。
李孝順坐在炕上吃煙,李雄蹴在地上吃煙。于是窯里便煙洞一般嗆人。
李孝順問:“那女子是誰?”
李雄說:“她是小麥。”
李孝順就說:“我知道她是小麥不是糜子。”
李雄就說:“她是我的未婚妻。”
李孝順說:“未婚妻是個啥?”
李雄就說:“未婚妻就是媳婦。”
李孝順看兒子的目光就不一樣了。
李孝順裝了鍋子煙問:“啥時間找下的?”
李雄就說:“上學時找的。”又說:“她是我的同學。”
李孝順就火冒了三丈,說:“你個狗日的,老子出錢供你上學,學沒考上,卻把這學下了。”說著他一腳就把炕桌子蹬翻了。
李雄不說話起身就往外走。
李孝順就大聲道:“你狗日的去哪達?”
李雄說:“我回我窯里去。”
李孝順長嘆一聲,說:“你今晚就在這里,讓你媽過去吧我的先人,這八字還沒一撇呢。”
李雄說:“我去給小麥說一聲。”
李雄去了,卻是不見回來。
李孝順和女人就坐在炕上。李孝順斜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坐在旮旯里抹淚,就嘆了一口氣。
李雄一個多小時后才回來,女人就過去了。李孝順靠在被子上吃煙。他吃的是旱煙。李雄則爬在炕上,掏出一包帶把的紙煙吃起來。
李孝順問:“彩禮多少?”
李雄說:“不要彩禮。”
李孝順抬頭看看兒子,眼光就更不同了,說:“你說不要彩禮?”
李雄說:“不要彩禮。”
李孝順盯著李雄看了兩眼。
李雄又說:“我們準備十一結婚。”
李孝順在炕上蹴了起來,說:“這快?”
李雄嗯了一聲。
李孝順從兒子帶把的紙煙盒里抽出一根煙來,點著吃了兩口說:“結婚的日子定下了?”
李雄說:“十月一日。”
李孝順說:“不行,日子得找陰陽看,得選個吉利的日子,結婚是人一輩子的大事。”
李雄說:“十月一日就是最吉利的日子,城里人都選這天結婚哩。”
李雄給大遞發根帶嘴的煙,替大點上。
李孝順伸過手去在兒子的頭上抹了一把說:“小麥家里人同意?”
李雄說:“日子就是她爸訂下的。”
父子間便沉默著。過了許久,李孝順試探著說:“這怕不行,咱總得給人家幾個彩禮吧,現在哪有不要彩禮的媳婦?”
李雄說:“不用,人家說了不要。”
李孝順說:“人家說是人家說,可咱得把禮數走到,不然咱以后見了人家就短了精神,逢年過節去了你的頭也抬不起來。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哩。”
李雄說:“人家家里有錢,用萬數哩,不稀罕咱那幾個錢。”
李孝順說:“有錢也是人家的,咱不能沒禮數。”想了想又說:“咱把錢端上去,人家要不要那是人家的事。”
李雄說:“小麥說要給彩禮,就跟我一刀兩斷,小麥說人家又不是牲口,買來買去的。”
李孝順說:“嘴上沒毛,說話不牢,女娃娃說話能當真?”
李雄便不言語。
李孝順想了想說:“你打聽一下,他們家那一帶丫頭彩禮是多少?”
李雄不耐煩地說:“打聽這干啥,人家說不要彩禮的。”
李孝順說:“總得給人家兩個錢吧,人家養個女兒也不容易,給人家兩千咋樣?”
李雄就有些不耐煩地說:“要給你看著給吧。”就脫衣睡下了。
李孝順想了想又說:“咱給了,人家要退給咱是人家的事。”
李雄一天的路跑乏了,已呼呼地睡了。
李孝順吃著煙看兒子,心里就松動了一大截。如果這事是真的,他就把一個大愁帽給抹了。這到底是不是真的呢?兒子在縣城上學一上就是七八年,一年見不了幾回,現在到底變成啥樣的人,他心里沒把握,不像狗旦,一步都沒離開過家,心里想個啥,他都是知道的。這么思來想去,他一夜都沒睡好,直到雞叫頭遍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兩棵老榆樹的葉子油綠油綠的,給風翻來弄去的,像一個個碎鏡片一樣閃光。不管天旱雨澇,老榆樹的葉子總是油綠油綠的,因為它已經把根扎得很深很深了。
李孝順感覺自己有好多天沒有到老榆樹下坐了。他實在不想到這樹下來,別人沒事坐這里閑諞消夏哩,可他爛事纏身,來這榆樹下聽人家笑話嗎?現在,他心情很好,就來到樹下,找了個地方剛剛坐下,人們的話題就來了。
“你狗日的心里受活了。”
李孝順說:“受活個啥,頭都快苦干了。”
“秀才領回的那女子是他的對象吧。”
李孝順就點點頭。
“人長得蠻俊的。”
李孝順就美滋滋地笑笑。
“一看就是個城里娃,要多洋氣就有多洋氣。”
李孝順躺在那里。
“這下得你老松不少錢吧?兩三萬都不止吧?”
李孝順說:“她爸說了不要彩禮。”
“誰信?不要彩禮,哪有不要彩禮的?”
李孝順忙說:“人家錢多得用萬數哩。”他重復了兒子的話。
“這世上有嫌這有嫌那的,誰還嫌錢多不成?你嫌多?”
“是啊,城里人不是說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嘛。”
李孝順就應不上話來,可是別人的話卻多了起來。
“錢多錢少也不是那么個理,將心比都一理,你把丫頭辛辛苦苦養這么大,不收彩禮,白白送給人家行不?那讓人家笑掉大牙哩。”
“不要錢,除非你的丫頭不是丫頭。”
“不是丫頭也沒有不要錢的。就是寡婦也還要彩禮呢,這世上有丫頭不要彩禮的?”
話說著說著就變了樣。
李孝順受不住了,這顯然是耍笑他哩,可是這話又沒錯,哪有丫頭不要彩禮的,就是好寡婦沒有個萬兒八千的也娶不到家。他拍拍屁股上的土往回走,男人們叫道再諞諞,急著回去干啥,抱孫子?這話像一根牛板筋刺一樣刺在他的胸口,雖然是話趕話說出來的,可是兩個兒子都沒結婚,抱什么孫子,明明是在說狗旦和英英,而且說不定把狗剩帶回來的小麥也帶在了里面。
人們這么陰一句陽一句的,把他漸漸給說醒了。他心里說我這是被事把腦子都逼糊涂了。
李孝順站起身來。套子說:“屁股上著火了?”
李孝順借口說:“后山的糜子快讓草淹了,我去鋤鋤。”
“你狗日的是不是老糊涂了,伏里天鋤頭上有火哩,這么熱的天,你把曬干了的地刨開不要燒死糜子?”
李孝順不搭言往回走,心里說人一高興,就會露事啊。狗旦不說不了,可是狗剩這個狗食啊,差點把老子日弄到溝里去爬不上來了。他知道他們已經把狗剩帶回來的那個女子和下殿張廣帶回來的那女子一樣看了。張廣前一段日子帶回一個女子來,就說是什么都不要,后來人們才知道是個在縣城里坐臺的小姐。李孝順好久才弄明白坐臺小姐的意思。
回到院子里,李孝順盤來盤去,兒子的窯洞里傳出嘻嘻哈哈的嬉鬧聲,他心里罵狗日的真不要臉。他幾次走到兒子的窯門口,都走回去了,這話連說他都開不了口,可兒子卻能做得出來。他覺得自己是被兒子蒙了眼睛,套在磨道里的驢,黑咕隆咚地在兒子挖好的磨道里一圈一圈地盤著。他又回到了窯洞里,爬上炕躺在那里,想這事不能再這么拖下去了,得抓緊時間做個了斷,拖得時間越長,他的臉就丟得越大,了斷了,人們也就不再惦記這事了,過上一陣就正常了,閑言碎語也就少了。而且,再拖下去,以后的麻煩事就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回提哩。看來只能舍掉一個兒子顧一個兒子了。兒子娶了這樣的女人,從他做大的這個角度來講,就是把兒子給舍掉了。想來想去,他想還是把二兒子舍掉,一是因為英英也是知根知底的,一步鄰近的,二是他看得出來狗旦喜歡英英那是真的,并不是像一個餓急了的人抓住什么都往嘴里塞。至于小兒子狗剩,他是絕對不能舍掉的,在縣城里念了那么多年的書,也算是見過世面,性格又剛烈,說不定讓他出去闖一闖,還會闖出名堂來。想到這里,他心就定了,接著他又想如何跟狗旦談這事,盡管那天兒子把話說到了那種地步,可是他這做老子的人也不能順水推舟地爽快地答應,畢竟給兒子娶了這樣的女人,理就短了一大截,該勸的話總還是要說的,不然等兒子的那股子熱勁過了,再回過頭來想事,那他會落一輩子的抱怨的,弄不好連父子情分也失了。可跟兒子談,這話又該咋說呢?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把兒子叫進來,有些話談著談著就談出來了。因此,他對在灶火里撲騰著什么的女人說:“你去把狗旦給我叫來。”
女人在滿院子喊狗旦,卻沒有回應。
他說:“你到尤老四家去找。”
不一會兒,狗旦就進來了,帶進來一股娃娃的氣味。
他盡是把語氣往平和放了放,說:“你坐在那里。”
狗旦就坐在一個棗木小板凳上。
他說:“后山那個女子家里催話哩,你到底是咋想的?”
狗旦說:“大,我不要,我一看她就暈。”
他說:“那女子你不愿意也行,這樣吧,咱父子二人明天就進白眼山去,后年正月里給你娶女人。”這么說完,他就盯著兒子看。他得把自己做老子的辛苦全部說出來。
白眼山有煤礦,村子里許多男人都是在那里背煤背回了女人。可是那里老是死人,狗旦幾次要進山,都給他攔下了,大兒子死了,他憋死過去差點沒過來,二兒子再出個事非要了他的命不可。再說他那時間還是有指望的,狗剩只要考上大學,那日子是有指望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只要扛過去就過去了。可誰知道這狗食連著閃了他四年。
狗旦一直低著頭,把臉埋在懷中,但那脖子已經紅得像燒熟的紅薯了。他知道兒子臉已經憋得紅透了。再憋一憋,憋得頭上出了汗,話就憋出來了。因此他裝了一鍋子煙,慢慢悠悠地點著吃了一口,又說:“咱爺倆上白眼山,后年正月里咋也給你把女人辦下了,我就再和狗剩進白眼山去,過兩年給狗剩把女人辦下,這一輩子就交代了。”話是說給兒子的,可是這么說著他的心里卻一下就寬松了許多,就像一個迷路的人忽然找到了路一樣。
狗旦的話終于憋出來了,他說:“大,我就娶英英吧。”
他知道狗旦的話一旦憋出來,就像羊拉糞蛋子一樣,會拉出一串串來。知子莫若父,果然,狗旦又說:“其實英英挺好的,咱墻連著墻,門連著門,從小到大,你是看著她長大的,她沒那毛病,就是上了人家的當了。”
狗旦又說:“狗日的城里人壞著哩,壞得都拿假錢換咱山里人的真錢哩。”狗旦去過城里,身上裝的錢讓人家騙著換成了假錢,從那以后,城里就是金子鋪街,他餓死、窮死也不到城里去了。
“你說英英一個女娃到了那么大的城里,連走一步路都害怕,被那些壞種連哄帶嚇的能不出事?”
“這事怨得了她?”
狗旦說這些話的時候,頭始終低著。但聲音很急促,很大。
李孝順說:“娃,你可想好了,英英這丫頭從小到大咱是說不出啥來,可是她上了當,已經把丟人的事做下了,一個女娃這是……”
狗旦卻打斷了他的話說:“大,這我想過了,我都二十六的人,知道這事的深淺。”
李孝順說:“人多嘴雜,說啥話的人都有,那得受一輩子的話哩。老人說得好,唾沫星子淹死人哩。”
狗旦說:“話我受得了,結了婚我就搬到殿項子上住去,那里只有風和云,沒有人。”
一句話說得李孝順眼里就有些潮濕。
李孝順說:“你真那么喜歡英英。”
狗旦說:“從小看電影,趕廟會看大戲,我都像背妹妹背著她去哩。有一次她都尿到我的背上來了。”說到這里,狗旦竟然嘿嘿地笑出聲來。“她還罵我,說是背上她瘋跑,把她的尿顛出來了。”
李孝順就笑了,說:“你想好了,我明天就去提親。”
狗旦說:“大,我們想好,我們都說了,你們再不提親,我們就自己提親,我們不埋怨你們。你們也有難處哩。”
李孝順心里難過,卻也寬松了一大截。狗旦跳到地上說:“大,就這么說定了,我給英英個信兒。”
李孝順想了半天說:“你去吧。”
狗旦走了,李孝順把自己放平躺在炕上,神情有些恍恍惚惚的。這事他想找個人好好說說,可是他不知道找誰去說。
第二天,李孝順就去了二瞇家,請二瞇做媒人。他給二瞇提了應該提的禮之后,還多帶了兩包紙煙。因為那次他那樣的說了二瞇。二瞇也不計前嫌,說我這就過去,最遲下午就把話給你討回來。當然二瞇不會計較啥了,說成一對子媒,他會得一身衣服、鞋襪、帽子,還會得兩斤糖、兩瓶酒、兩瓶罐頭的。好一點的還會多給點啥的,每年還會得一雙鞋的。在村子里有個大小事情,說一聲再忙也得過去幫忙。
到了下午,二瞇來了,說:“婚事是沒啥問題,尤老四一家把狗旦夸得我都學說不來,可是……”
李孝順聽到可是心里就咯噔一下,說:“咋了?”
二瞇說:“尤老四要彩禮了。”
李孝順急了說:“他不是說不要彩禮嗎?”
二瞇說:“可是他現在要彩禮。”
李孝順說:“日他媽,尤老四咋能說話不算數呢?拉下的屎還能裝回去?”
因為是迎著陽光,二瞇的眼睛就成了一條線了,他說:“那時間我就提了這門親,可你是嫌這嫌那的,現在人家當家要了,你想想,英英剛剛回來的時候,村子里風言風語的,誰的臉上也掛不住,可日子過去了這么長,那事就淡了,事一淡人的想法就會變的。誰現在還說英英的那些事,加上英英見誰都喜著一張臉,叔長嬸短地叫著,英英現在就跟個好人一樣了,尤老四當然要了。”
李孝順不說話了,他就在地上盤來盤去。二瞇就走到大槐樹的陰涼下蹴下,卷了一棒子煙,吸起來,吸了幾口又說:“將心比都一理,女子養這么大不容易,要是我的女子,我也要錢哩,不要錢不是把話把又給人家留下了?”
李孝順還那樣盤來盤去,二瞇尋思說話的氣氛有點別扭,說話要別扭了,■事都成不了,得往過扭一下,話就好說了,就說:“你老狗日的像個驢一樣盤來盤去,不知道我的眼睛瞇得厲害,盤得連我自己都暈,看你像個旋旋風一樣。你蹲一陣子行不?”
李孝順就過來蹴在樹下,二瞇說:“日他媽,不盤來盤去就把事給了了?”
二瞇說:“你也看到了,狗旦不嫌棄英英,咋說都是從小耍大,再說英英有了這事,終歸是短著理,人一短理就矮了一截,嫁過來好使好用的。”
二瞇又說:“雖說天下的老,跟著小。可是你這兩個兒子看來你是靠不上小的,小的是個睜眼豹子,說個你不多心的話,就是你跟了他,三天兩頭有你的氣受,壽命都減了,再說看起來他也不是這村子里待的人,你老了能靠住他?”
二瞇又說:“英英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你能說出啥毛病來,那女子是能過日子的那種人。”
話是開心的鑰匙,二瞇的話讓李孝順心里一點一點地舒坦了光亮了。
二瞇從李孝順的臉上看得出他心里的變化,就說:“不就是幾個彩禮嘛,知道你正難著哩,再說了英英雖然出了這丑事,可畢竟是自己的骨肉,能找上狗旦這樣的好女婿,尤老四還能多要?”
李孝順就說:“你沒問得多少彩禮?”
二瞇說:“他要八千。”
李孝順騰地站起來,說:“八千,那這事就算了,咱高攀不起。”
二瞇說:“你坐下,你看你這人聽風就是雨的,他要八千咱就得給他八千?”
李孝順就又坐了下來。
二瞇說:“你能出多少?實價。”
李孝順咬咬嘴唇說:“三千,最多三千。”
二瞇說:“你看你這人,有這個價?就是寡婦也沒這個價哩。”
李孝順說:“英英就是寡婦了。”
二瞇說:“你看你這人,英英咋能跟寡婦一樣呢?她嫁過人么?”
李孝順說:“她沒嫁過人,可她把娃都生下了。”
二瞇說:“好好好,就說她是寡婦吧,這么年輕的寡婦哪個不得五六千?張玉娶的那個寡婦三十多了,多少錢你不知道?”
李孝順不說話了,二瞇又說:“人做事總得過來過去,你給的這價不是打他的臉嗎?三千要能成,他就不要錢了,再說了他說了不過,不擺宴席不請人,這不就省一筆錢?”
李孝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說:“四千。”這話他說得有些吞吞吐吐。
二瞇說:“這山前山后川南川北,大發小事你經了多少,婚事上有這個價?”
李孝順說:“那你說多少?”
二瞇說:“你加一千,給五千吧,要是老四狗日的不同意,差的我給你補上。”
李孝順說:“那就五千,再多一分我都不掏。”
二瞇說:“那我就過去了。”說著站起來拍了屁股上的土,往大門外走。
李孝順又跟了一句,說:“不擺宴席不請人。”
二瞇說:“這你放心,丫頭都這樣了,又不是迎人的事,他恨不得夜里你們偷偷摸摸地把人領過來哩。”
李孝順又說:“你說只要定下來,我立馬就要娶人的。”
二瞇說:“他比你還著急哩。”
二瞇過去不一會兒,就喜哈哈地過來了。事就這么定下了。
第二天,李孝順和老四就正式坐在一起,李孝順讓女人炒了個雞蛋,炒了盤腌肉,又買了瓶酒,和二瞇三個人喝了幾杯。墻連墻住了幾十年了,也都不生分,事就說得很順。
老四和二瞇一走,兒子狗旦進來了,他的臉和脖子都紅透了,一進門就說:“大,事說定了?”
李孝順看著兒子,心里就有些擔心,怕兒子反水。
狗旦又說:“你們說了不過?不擺宴席不請人了?”
李孝順點點頭。
狗旦忽然把拳頭往炕上狠狠地砸了一下說:“不行,不過不行。”
李孝順給兒子砸蒙了,狗旦給他砸拳頭這還是第一次。
狗旦又說:“不過不行,你要怕掏錢,這錢我擔著,我到白眼山掙去。”
李孝順說:“兒啊,這不是怕掏錢不怕掏錢的事,英英她都這樣了,還張揚個啥。”
狗旦說:“他是跟我過,又不是跟你過,我都不怕你怕啥?我要像娶丫頭一樣把她娶進門。”
李孝順說:“他們家都同意不過了。”
狗旦說:“英英咋了,你說她咋了,哪個人在城里沒受過氣上過當?她一個女娃,到了城里,你還想讓她咋?她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這么說著狗旦竟然嗚嗚嗚地放聲大哭起來。
李孝順沒了辦法,長嘆一口氣說:“那就過吧。”
到了定日子的時候,狗旦又給李孝順砸了一次拳頭,按李孝順的心思,兩家說定了,都是知根知底的,也沒什么互相打問的。麥子已經收打完入倉了,糜谷還瘋了一樣長著,地里實在是沒有啥活,一下子娶過來,人心也就安了。事了一樁是一樁。
可是狗旦卻是不同意,他說:“有這么著急的嗎?總得讓她準備準備嫁妝。”
李孝順說:“還準備啥?宴席一擺,把人接過來就完了。”
狗旦卻把拳頭在炕上砸了一下,說:“大,有這么嫁娶的嗎?哪個不是頭一年定親,第二年娶人的?”
李孝順說:“這事不是不一樣嗎?”
狗旦說:“人啥不一樣的,要不另家吧,另了家我自己過,你面子也掛住了。”
李孝順把拳頭在炕上砸了幾下,說:“你狗日的放驢屁哩。”
狗旦和英英的日子還是順了狗旦的意,定在了秋莊稼上場后。
日子定了下來,李孝順雖然心里有股難以說清的滋味,但他的一個大愁帽子總算抹了,心里也就寬松了許多。
日子定下的第二天,李孝順去了趟井鎮,把一些羊毛、羊絨和胡麻、油籽都買了,把五千塊錢湊齊,從余下的錢里拿了二百給狗旦,說:“你領著英英去鎮上轉轉吧。”又說:“那女子怪可憐的。”
狗旦出去了,他就開始考慮狗剩的事了,卻見狗剩的小窯子門上掛了鎖,就問女人:“這個狗食呢?”
“走了。”
“去哪里了?”
“沒說。”
“你就連個話都不知道問?”
“問啥?我還當他們又爬到桃花山頂上去了。”
“他到底去哪里了?這個狗日的非得把人氣死啊。”
“我見那女娃沒背包,怕還回來呢。”
李孝順就趴在門縫上往里看,看了一會兒才看清包確實在。
李雄和小麥是到的蓮花山,蓮花山上有明朝的幾座寺廟,香火很旺,也算是旅游景點吧。
李孝順本想著狗剩回來就攤開來說,這事了得越早越好,怎么也不能再把小兒子也這樣搭進去。可是十點鐘了,還不見兩個人回來,就覺得困得不行,便睡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李孝順才看見狗剩就睡在炕的另一頭,看看睡得香甜,就沒叫醒他。可這狗日的沒事人一樣,一直睡到了快十一點鐘才起來。洗漱完了,就又一頭扎進那小窯里去了,于是那女娃的笑聲就像水浪一樣淹滿了院子。
等了一會兒,不見狗剩出來,李孝順就在院子里喊:“狗剩,你出來,我有事要和你說。”
李雄從小窯里走了出來,說:“大,我說了不要再叫我狗剩,我叫李雄。”
他說:“日你媽,有本事別回這村里來,回來就得叫狗剩。”
“隨你的便,你想叫你就叫吧。”
“你到大窯里來。”
李雄就跟著爹來到了大窯里。
“你坐下。”
李雄坐在炕沿上,李孝順上了炕,蹴在炕上說:“你給我好好說,她究竟是干啥的?家在哪里?”
李雄說:“她家在縣城,高中畢業在家里。”
李孝順聲音哆嗦起來,說:“你狗日的把老子的臉當娃娃的尿氈子哩啊!”
“咋了,又咋了?”李雄一個蹦子跳到了地上。
“你聽村里人咋說哩,還把你理直氣壯的,你把迎人的事做下了。”
“人家的嘴長在人家身上,你管人家咋說!”
“不管人家咋說你還活個啥人?”
李雄冬地在炕上砸了一拳,那聲音太大,把李孝順嚇了一大跳,說:“他們屄閑得慌,不會找個二截棍搗搗,管人家事做啥?”
李孝順沒有砸炕,他說:“你說人家家里錢多得用萬數哩?”
“是啊,咋了?”
“你長沒長腦子啊,你連個大學都沒考上,人家錢多得又用萬數哩,那女娃一不瘸,二不瞎,人又長得水靈,你說人家圖你個啥?你挖出金元寶了?”
“圖我個啥?說了你也不懂。”
“娃,我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你不要把你老子當大頭瓜子哄了。”
“我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咱這里一座橋都沒有,可我要走小麥家要過八道橋。”
“你少跟老子抬扛,老子沒那個閑心。”
“我沒跟你抬扛。”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各抽各的煙。李孝順抽著煙想這話還沒說透,于是就說:“張廣帶回來的女子也不要錢,可村里人咋說呢?兩個人最后還不走了。”
他的話音剛落,還沒看清,李雄就已經站在炕上了,說:“這話誰說的?我找他狗日的去。”
“你坐下,人家把話說虛了?”
李雄沒有坐下,站在炕上,兩個腿抖得像篩糠。
李孝順一看兒子在發抖,就想繼續打擊他,說:“有些事不是你生氣它就不找你了。”
李雄就又坐了下來,李孝順又說:“你捂得住一張嘴兩張嘴,捂得了十張二十張嘴?”說到這里,他掏出五十塊錢來,放在兒子當面說:“拿去給她,讓她走。”
李雄驚得瞪大眼睛看著他,說:“大咋了?你這是咋了?”
“咋了,老子花錢供你到城里讀書,狗日的好沒學下,歪門邪道的事倒學了不少。”
“大,你也這樣看我?”
李孝順往地上唾口痰說:“你狗日的是裝糊涂還是真糊涂,你往這世上看,誰的媳婦不是掏錢娶進來的,有不要錢的么?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就是寡婦也幾千塊哩。”
李雄把拳頭往炕上一砸,從炕頭跳到地上說:“我不許你污辱她。”
李孝順也砸了一下說:“日你媽,少給我砸拳頭。”
李雄又砸了一拳頭說:“我跟你沒說的,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娶她。”
李孝順不再砸拳頭,而是從腳上扒下鞋來,狠狠地砸在兒子的頭上,說:“你狗日的要是老子的×變的,你就把這五十塊錢給她,打發她走。”
李雄又砸了一拳頭說:“我為啥要打發她走,她是我媳婦,是我愛人,你好大的五十塊錢,就想打發她走么?”
李孝順心里“咯噔”一下,說:“她要多少錢?要多少錢?”
李雄說:“她是無價的,你掏不起!”
李孝順見兒子這么說,一個蹦子從炕上跳起來,提起灰扒子就打,被進來的哥哥拉住。李孝順罵:“你狗日的把羞先人當喝涼水哩,你把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李雄氣洶洶地走了出去。
李孝順氣得扔掉了灰扒子,蹴在地上吃悶煙。
李孝成也裝了一鍋子煙點著說:“兄弟,這事也不是這么個處理法,狗剩現在也大了,不是小娃娃,你一打一罵就能解決事?你別管了,我去找他談談。”
李雄沒進那小窯里去,剛才他和大的話小麥一定都聽見了,她會咋想?他走出院子,卻見那兩棵大榆樹下已經坐了好些人,他就又走回來,準備進屋去,大伯便叫住他,他們來到了西邊的一個小窯里,那是狗旦住的窯洞。
李雄給大伯遞了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
大伯吃了兩口煙說:“狗剩,啥話都不說了,你總得為你大想想。”
“咋了,我為難著他了?”
“你看你大哥娶了英英,你再娶上這么個女人,你讓你大的臉往哪里放?好壞你大也做過大隊長,曾經風光過的。”
“小麥咋了?你們都這樣?”
“娃,啥話都不說了,你說你和這女娃到了啥地步了?”
“沒到啥地步,就是戀愛。”
“總沒做那事吧?”
李雄看了一眼大伯說:“你啥意思?”
“你就說做沒做?”
“沒做。”
“娃,你聽我說,咱李家雖說幾輩子沒出過啥大人物,但也是個清清白白的世家。”
李雄霍地一下子從炕上站了起來,說:“你說誰不清白,她到底咋了,不要彩禮就是不清白?”
“你往這世上看,哪個好女人不要錢?”
“她就是個婊子,我就要娶她。”
大伯說:“這娃你不可氣頭上胡來,讀了這些年書,家譜你也看過,娶了這種女人死了進不得祖墳,上不了家譜的。”
李雄已經氣得臉色發青,說:“我才不稀罕進■那個祖墳,上■那個家譜哩。”
大伯大怒道:“你狗日的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你這么欺祖滅宗會遭雷打的。”說著抄起一把木杈打將過來。李雄一把抓在手里,用力一拉,大伯就跌倒在地上。門外已經擁擠了一堆人,有人說李雄打他大伯,反了他不成,小人犯了上了。院子里就一陣騷動,于是幾個小伙子便撲過來,將李雄摁倒在地,拳腳棍齊下。李雄的娘就像一只護窩的母雞撲過去,趴在了兒子的身上,毆打才結束了。
李雄鼻青臉腫,血流滿面。
晚上,狗剩娘趴在小窯門上聽,聽見兩個人在窯里嗚嗚咽咽地哭,小麥邊哭邊說,我們走吧,我們再也不回來了。狗剩娘就慌忙地往大窯里來了。因眼神不好,她跌了兩跤,手上的皮都搓破了兩處。一進窯洞她就對男人說:“他們要走哩。”李孝順還在氣頭上,說:“走,走得遠遠的,老子省心。”
女人就不再言語了。
過了許久,李孝順對女人說:“你把那狗剩給我叫來。”
女人出去不一會兒,李雄就過來了。
李孝順盡量壓著氣說:“你哥二十七了,要娶英英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就算我這輩子虧欠著他的好了,可是你……”
還不等他把話說完,李雄卻打斷他的話說:“我哥咋了?他娶了英英不是很好嗎?”
李孝順說:“你不要跟我抬杠,我李孝順就是再沒本事,兩個兒子不可能都娶這樣的女人啊,麻雀還有瓜子大的臉哩。”
李雄要說什么,李孝順擺了一下手說:“你讓她走,我和你一起進白眼山岡背煤去,咱父子兩人兩年咋也給你背回來一個好女人。”他把“好女人”這三個字說得很重。
李雄說:“大,我再說一次,小麥她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女子,她是我同班同學,我們一塊上了三年學的,你再要把她和英英什么人拉到一起說事,我就不跟你說了。”
李孝順愣了一下,盯著兒子看著。
李雄舉起了拳頭,可是這次他沒有砸到炕上來,而是落在了自己的頭上,說:“大,我們明天就走,不傷你臉。”
李孝順說:“你要到哪里去?上梁山嗎?”
李雄說:“去小麥家。”
李孝順抬起頭看看兒子,沒有說話。
李雄又說:“我本來回來就不打算回家的,只是我從上學到現在,一直在外面,把家里拖累不少,本想著這個假期回來能干點啥補償補償,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回來了。”
李孝順還是沒有說話,李雄又說:“我們十一就結婚,到時候你們想來就來,不想來就算了。”
李孝順跳將起來,順手抄起犁地的鞭子就打起來,邊打邊說:“我還當你狗日的有日天的本事哩,原來你狗日的要倒插門啊,你把老子的臉當尿氈子用哩啊。”
李雄一手扯住李孝順手里的鞭子,女人也抱住了男人的腿。李孝順氣得呼哧呼哧地說:
“你要把事這么做了,你就不是老子的種變下的,從今以后我也沒你這個兒,你也沒我這個老子。”
李雄奪下爹手里的鞭子,說:“你認不認那是你的事,第一我不是倒插門,第二我哪怕是到了美國,也姓李。”
娘說:“狗剩,聽你大的話,到白眼山背煤,兩個人兩年咋都背一個媳婦回來,倒插門的事做不得。”
李雄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去背煤,我要離開這村子,我為啥要守在這個村子呢?”
李孝順再次撲過去把鞭子抓在了手里,說:“你走,狗日的有本事現在就走。”
李雄一甩身就出去了,到了門外回過頭來說:“我再說一次,我不是倒插門,人家有兩個兒子,不缺我這個人。”
雞叫時候,村子里一陣瘋狂的狗吠驚醒了女人,她推推男人說:“你聽狗叫得么兇。”
男人說:“狗叫咋了?操的閑心。”
“是不是狗剩他們走了。”
“他狗日敢,走出這個門就再別進來。”
女人便不再言語,男人就呼呼地睡去了。
天明,狗剩娘醒來,一看沒了兒子,那女娃也不見了。就忙喚男人起來。李孝順兩把穿衣服,氣勢洶洶地要去追,女人說:“到哪達去追?怕是早上了班車了。”
李孝順就像癱了一樣,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女人站在院子里嗚嗚咽咽地哭,他怒罵道:“哭你媽的×!”
女人便聲音小了,但還唏噓個不停,男人說:“就當沒生過他狗日的,就當他狗日的死了!”說完便背起背篼,拿起糞杈向村外走去。
清晨的村子帳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使村子顯得朦朦朧朧的,有幾個老漢在拾糞。
“狗剩走了?”
“走了,我把狗日的給趕了。”李孝順答。
“哎,如今這娃真不得了,就當沒生過他。”
李孝順唉了一聲,他向著狼崾峴望了望,霧氣籠罩著,什么也看不清楚。
季棟梁,男,1963年生。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約三百多萬字。出版散文集《和木頭說話》《人口手》《從會漏的路上回來》,著有長篇小說《奔命》。《和木頭說話》入圍第三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