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元旦,我和幾個朋友狂歡了一夜,我們從一個酒吧轉到另一個酒吧,存心要把自己灌醉,已有很長時間我沒碰過酒了。節日,尤其是元旦這種新舊歲月之交的日子,本身就具備了許多傷時感懷,令人動容的喝酒的理由(這種理由已越來越少了)。無論怎樣吧,那天,我把自己灌成一個充水的皮袋,拎都拎不起來。第二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站了起來,猶豫了半天,想起那句老話:以酒解酒,就還是約了朋友到白夜酒吧。
因為是元旦的第二天,酒吧里的人并不多,零散的有幾桌,我給女友丹鴻打了個手機,叫她過來。然后,剛在靠窗的一張桌上坐下,當即沖過來一個人,叭的一下,把一個東西扔在桌上。我一看,是昨天一塊兒喝酒的朋友王冰。他是一個畫家,一個專畫不合時宜的極少主義風格的畫家,所以,也可以說是一個不太成功的藝術家。不過,我挺欣賞他的,他作品的風格跟他給別人的感覺基本一致;也就是說,他臉上總是只有一種表情(喝多酒之后是另外一回事)。心情好的時候,我可以把它稱為酷,心情壞時,我就會說是一張喪門神的臉。
現在,他肯定已經喝了不少,所以說話的聲音比平時清楚了許多。平時他的話總是在喉嚨里打轉的,如果我能聽明白他的一句話,不如說我是猜出意思來的。他把那個東西又往我面前使勁拌了一下,說:你簡直毀了我的節日之夜。話說得莫名其妙,我一看那個東西,原來是我昨天借給他的一盤DVD電影碟。叫《玫瑰少年夢》,一個我很喜歡的法國導演拍的片子。得了一些獎,最主要的是我覺得片子拍得真不錯。尤其是影片中的一些夢境,借用了美國藝術家昆斯作品中的色彩和感覺,拍得真有點超現實主義的味道。
不消說,王冰是很相信我對電影的感覺的。他因為沒時間去挑選電影碟,所以總是聽我推薦,這一次他覺得上大當了。
“你想想,好不容易有個節日?!?/p>
他因為最近在幫別人做裝修設計,忙得沒日沒夜,所以有個節日就覺得了不起了(我們這幫人誰還會對什么節日有感覺)。
“好不容易回到家,洗了臉,燙了腳,倒一杯飲料端在手,靠在床頭上?!彼詾橛袀€過分奢侈的晚上在等著他享用呢。結果,卻讓他大為氣憤。
一個小女孩出現了,漂亮,羞澀,像天使。但很快小女孩被發現是一個愛穿裙子的小男孩。這時王冰還可以忍一忍:小男孩還可以長大,還可以把小時候性倒錯的經歷忘掉,還可以愛上他的漂亮的女老師。
由此可以看出,王冰把我同時給他推薦的另一部電影《教室別戀》,與這部電影混在一塊兒了,于是他耐心等著情節按他的基本預料展開:每一個男人中學時,都有可能對自己的女老師有過性幻想;但并不是每個男人小時候都想抹胭脂,涂口紅。
“在我們那個時候,這種母豆兒,只有拿來打,還給他拍什么電影?!蓖醣鶛M蠻地說。
他在對一個正常狀況下的,非正常主題的期盼中,居然看完了這場電影。也就是說,他一直期盼電影馬上變成一個輕微的亂倫主題:一個小男孩愛上大女人,在她的情欲開導下,因而長大成人。這是成長電影慣有的主題。結果,關于一個“母豆兒”(四川話,特指性別倒錯者)不思悔改的成長過程,貫徹到電影結束。
有意、徹底地破壞性游戲規則,這是對男人的一種挑釁。王冰在這種期盼中積聚的怒氣,由于到影片結束,都沒得到發散,現在就全發在我的身上了。
“你讓一個母豆兒活生生地破壞了我一個晚上。”他反復說。讓我哭笑不得。
我開始反駁他,電影本身還是好看嘛。我開始跟他爭論關于這部電影的色彩使用,還有對角色的那一份矛盾的處理。他根本不跟我談電影,對所有的說法嗤之以鼻,每當我說到一點,他就用他極少主義的風格,從喉嚨里擠出一句“二yi子”,我再說一句,他還是“二yi子”;絕不多說第二句,仿佛這一個詞已經力透千鈞,不再需要別的語言來支撐。
我看用電影的藝術性,來推卸自己的責任,已沒有可能了。就開始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攻擊他的態度;攻擊他這種對同性戀現象莫名其妙的仇視和輕蔑。本來嘛,我對這個問題向來持寬容和理解的態度。男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對自己任何的性方式、性態度,都像對待藝術一樣;或者說他們把性看作藝術一樣,可以有各種解釋。但一當碰見這種真正破壞藝術現存秩序的事,他們就欣賞不動了。
我開始從人道一直說到人權,王冰一直恨恨地用一種幾近夸張的憤怒口氣,與我爭論。我相信,此時他內心正有一個小納粹在慢慢滋長,如果此時誰要給他一個權利,他馬上就可以拷貝一個針對同性戀的《水晶之夜》。
在他旁邊一直笑得樂不可支的蔣雯,這時也開始附和王冰。我知道蔣雯是一個真正的電影迷,對盜版VCD有瘋狂的收藏迷戀。有一次,我和他一起看《哭泣的游戲》,我們倆都被里面的那個有著混血的棕色皮膚的、妖嬈女主角迷住了。尤其是她用嘶啞低沉的低音在酒吧里唱歌時,我們真覺得有點心醉神迷。等到故事發展到一定程度時,按慣例女主角要開始脫衣服了,但我總覺得有一點不對。蔣雯這個時候恨不得鉆進屏幕,他湊前去幾乎把我擋住了,這時,鏡頭從裸體的女主角身上往下半身搖去,只聽蔣雯大叫一聲,跳起來就往廁所跑去。不消說,到現在為止,讓他迷惑不已的女主角,結果是個男人,他大睜著眼看了個正著。整個電影的后半部,他再也沒有移動過他的目光,他一直拿著一本雜志在看。而且,從此以后,拒絕收藏和看任何“同志”電影。
所以,他站在王冰一邊我毫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像王冰這樣從小在男性家庭中(他有兩個哥哥,并無任何姐妹)長大的人,有如此極端的雄性意識是不難理解的。而蔣雯從小就與女孩為伍,用他的話說,六歲就坐在老丈母的膝蓋上,八歲就與女孩接吻,十六歲就差點與一個比他大二十歲的女人做愛,對任何正常的愛、反常的愛、偏離常規的愛,應該是全盤接受的。
主要是惡心,方式上惡心,不能細想。蔣雯這樣說。
我知道他說的是同性戀的做愛方式。
“你又不是同性戀,你怎么知道別人的方式?”我也跟他卯上勁了。
“再說,只有三分之一的男同性戀采取肛交,其余的都是有各種方式。他們還有各種器具,很衛生的。”
“女同性戀還可以,女同性戀還有點美感。”蔣雯這時看見丹鴻進了酒吧,走到我們旁邊坐下,立即就改了口。他一直開玩笑說我和丹鴻有同性戀傾向。
“你們太要好了,好得讓我們插不進來。”他常常不懷好意地這樣說。
“你們要搞同性戀,別忘了叫上我,讓我加入進來?!彼謴娬{了一句。
我和丹鴻都沒理他。
丹鴻也馬上加入了我們的爭論,她肯定跟我一樣,并不反感同性戀。我們常常一起看“同志”電影,也一起去過同性戀酒吧。我們倆都認為最近兩年的一些關于同性戀題材的電影,拍得特別好。
“好什么,現在只要是拍極端的題材就可以保證得獎。你看這兩年的奧斯卡獎,戛納獎,哪一個不是發給這種題材的電影;要么“同志”,要么亂倫,怎么邪乎,怎么得獎。都成規律了?!蓖醣谂赃叢粷M地說。
“來嘛,那我們來拍一個嘛,肯定得獎。”我說。
這時白夜吧員應我的要求,放了一首西班牙歌曲。我瘋狂地熱愛西班牙音樂,尤其是喝了酒以后,醉中聽音樂實在是極大的享受。音樂這時變得格外纏綿易感,就像情人的手臂環繞全身。我站起身來,輕輕地搖擺,手臂向上抬起,好像真正有個情人的手在等待我。丹鴻每當這個時候,就忍不住沖上去摟著我一起搖擺。她還為此寫過一首詩。我們對音樂的理解是一致的,在跳舞時,我們只是身體跟隨音樂的旋律,在撩撥我們的醉意,我們喜歡有時這樣,討厭男人總是馬上把它變成一種色情游戲。
果然,蔣雯跳起來把我們分開,說:“簡直浪費資源,浪費資源。”他說得痛心疾首。然后惡撲式地把丹鴻摟得人都看不見了。
音樂放完了,我們又開始爭論起來,蔣雯說:“女同性戀就是不那么惡心,要是兩個男的抱到一起,想想是什么感覺?!?/p>
在場的人頓時分成兩撥,基本上男人都站在反同性戀一邊(主要是反男同性戀,一致同意不反女同性戀),女人則全部持支持或同情態度。男人中惟一的例外是從法國回來度假的張小鋒(他如今大部分時間是在國外度過的)。
張小鋒,男、水瓶座、畫家、或稱多媒體藝術家(現在的畫家大部分都不畫畫了,都開始借用高科技手段創作),在海外有一定的市場和知名度,早年以美男子著稱,我等聞名已久。前年他首次回國才得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到現在仍然擔得起此名聲。他最喜歡的顏色是黑色和白色,最愛穿的牌子是肯楚。最大的特征是在任何時候(包括醉酒之后、淫亂時刻以及兵荒馬亂的年代)都是衣著光鮮,一絲不茍地打扮。譬如現在,在一群或長發或光頭,但一概穿著相同的黑皮夾克或黑馬甲的男人中,唯有他一身白衣白褲,亞麻布質地?;蜃蛘緯r,當真如玉樹臨風,讓人艷羨。也難怪這幫男人嫉妒之余,要懷疑他的性取向。
他聲稱他是一貫的同性戀支持者。他一發言,這幾個男人或惡意攻擊,或鼻子里哼哼唧唧,或意味深長地交換幾下眼光??紤]到該同志一貫穿著整潔,風姿翩翩,我揣摩那幾個本地大男人,內心正在把他打成同性戀成分,或至少劃為同性戀性幻想對象。對于他的發言,自然也是嗤之以鼻的。
我說:“說實話,我們誰都對‘老同’沒有概念,不應該亂批判,干脆我們每人講一個‘老同’的故事,不管是自己遇到的,還是聽來的,都可以。”
于是所有人都同意了。
蔣雯說他先講,他講了一個與朋友一起去旅行的故事。蔣雯說他從來沒有跟一個男人同睡過一張床。那一年,他與朋友一起去西藏拉薩,住在另一位朋友家里。那個朋友只有一張小床、一床棉絮。讓他們擠著睡,冬天,很冷,被子也很小。他們只好一邊亂開玩笑,一邊往里拱。有一次兩人挨在一塊兒了,兩人都像觸電似的往外躲,結果他掉下床來。
蔣雯說:“男的真的不能在一起睡。很難受。”
我們都哄笑起來,不算,不算,這怎么能算“老同”的故事。
張小鋒說他來講一個真的。
我在法國時,有一個朋友是同性戀,他是上海人。在上海認識了一個外國公司的部門經理,在那個老頭的勾引下,終于誘發出了潛在的同性戀傾向。而且,一發不可收地做出了相當于喪國辱權的行為:跟著那個老家伙跑去法國,心甘情愿地做了別人的“二奶”,因為那個老家伙還有個同居者。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家中國餐廳。當時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這時一個男人從我身邊走過。我先是覺得一陣香風撲來,抬頭看見一個似女非男的背影款款而過,那姿態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我記得以前看過許多關于古代女人姿態的描述,我一直遺憾現實生活中,從未在真正的女人身上見到過:什么“弱柳扶風”;什么“裊裊娜娜”;我今天算是見識了。那樣一種步態,讓我這樣一個男人,也為之心動。
當他走回來時,我仔細地看了看他的面容,他并不漂亮,但頗為清秀。眉梢眼角都含情,不是同性戀的人,都會對他產生一種憐惜之意。余下的時間里,我忍不住老要去觀察他,四周再看看這家中國餐廳里的女人們,真是直如糞土一般,不堪入目。
“我這樣說,你們會不會覺得我是個‘老同’?”張小鋒突然擔心地問。
我們大家都哄笑起來:“有這個可能,有這個可能?!?/p>
丹鴻說:“你簡直把我們這些真女人糟踏得太脫手了,再咋個我們該有的還是有嘛?!?/p>
張小鋒趕快說:我再次申明我不是同性戀,只是一個支持者,而且成為支持者,也是因為我后來與他成為了朋友。成為朋友的起因也很怪,有一天,坤坤給我打電話,說他有了一個新男朋友,想約我一起吃飯。坤坤是我前一任女朋友,跟我同居了好一陣子,后來我喜新厭舊愛上了別人,就跟她分手了。她一直很難受。我也一直覺得自己罪大惡極、罄竹難書,唯有祈求老天趕快讓她找到一個男朋友。現在聽到這個電話,簡直是個喜訊,連滾帶爬地飛奔而去。不消說,你們也能猜到當我看到她的那個男朋友時的吃驚度,他正是我在中國餐廳里見到的男粉佳人。我看見坤坤依偎在他身旁那種幸福狀時,心都涼了。我直覺地感到:坤坤完了,這下要理不清,道不明了。我實在想不通:她怎么會愛上這么一個人,這么一個一目了然不應該由她去愛的人。當然,這些都是我的心理活動。表面上,我還是裝出一副恭喜道賀的樣子,免得坤坤以為我在吃醋。
我們一起吃完那頓飯之后,我與他也幾乎馬上成為朋友。因為在交談中,我很快發現他(哦,我忘了說他的名字叫余暉)除了外表出眾之外,內心是非常理性、清晰、堅定的,只是任何時候他都是以一種溫和的態度來表明這一切。我部分地理解了坤坤的感覺。
除此之外,余暉是一個正在巴黎藝術學校學習工業設計的學生,他的藝術感覺真的很好。我后來看了一些他的設計草圖,但同時,他也是一個懶惰渙散的人,不愿意做任何有意義的事。他寧肯實在沒錢了,就到那些酒吧里亂轉:賣一些中國的小玩意,或自己做的日本壽司,弄點錢來糊糊口,也不想正兒八經地找個工作。也許坤坤就是愛上了他這種氣質。說實話,在國外,許多同性戀者都是很不錯的藝術家。特別敏感,特別溫柔,所以對男人對女人都會構成吸引力。
“那個法國老頭呢?”
事情果然很復雜,比異性戀的故事還復雜。那個法國老頭真的愛余暉,后來又與他的同居者分手,把余暉帶回他家中住下。在一次聚會上,余暉認識了坤坤。可以想像,像坤坤這樣的女孩,對同性戀基本沒有認識,因而很容易地被余暉身上所流露出來的特殊氣質打動了。而余暉,不排除他根本就是個雙性戀這種可能,所以他也會在某種狀態下愛上女人。從那次聚會之后,他們倆很快打得火熱。漸漸地,坤坤開始知道了那些事。但是,正像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一樣,女人總是知道真相知道得太晚,晚到根本無法作出任何決定。于是,就開始在這個旋渦中攪來攪去。而且坤坤還很浪漫地相信愛情的力量,相信自己有能力去改變余暉,把他改變成一個正常的男人。
有一段時間,坤坤每天晚上都要給我打幾個小時的電話,打得我的耳朵都快腫了。內容都是關于那個法國老頭和余暉的關系。一會兒是關于過去的:那個法國老頭跟余暉決定了分手,但那個老頭還是喜歡余暉,就把他認作了干兒子。一會兒又是關于未來的:坤坤終于開始抱怨,“你想想,我今后不但要提防所有的女人,我還得提防所有的男人,這叫什么事啊”。
余暉有時也來找我,多數時間是談談最近的藝術動態、最近的經濟狀況;少數時間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也會談一下男同性戀的性快感。他是少數幾個中國人中,不諱言自己是同性戀的人之一。從那時起,我才漸漸對同性戀的生活方式和感受有所了解。
終于有一天,坤坤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電話里哭訴了半天后,央求我去一趟,去幫她“解決問題”。我已經徹底被弄煩了,但又做不到完全不管。畢竟坤坤在國外,只有我這么一個親密信任的人,我只好答應去。
談判是在那個法國老頭的家里進行的,他的家住在一個中產階級社區。那個老頭也算很有品位,家里的布置陳設都不錯。老頭也是風度翩翩的,實際上并不太老,五十多歲。
我很尷尬,被當成女方的親戚出面聽證。那老頭其實也很苦惱,他為了遷就余暉,勉強同意把余暉認作干兒子。但又舍不得讓余暉離開,就同意讓坤坤以兒媳婦的身份入住他家。坤坤為了改造心上人,也有點偏向虎山行的感覺。這樣三種人,三種心態住在一起,肯定不可能太平。
整個過程中,我一直盯著老頭墻上一幅圖畫在看,那是一幅戲劇海報,一片紅色背景上,一個巨大的山羊頭豎在正前方,頭上的角是小丑帽子上的兩個結。我在想為什么人們總是把山羊當成淫蕩的像征呢,它看起來卻總是溫和無能的啊。老頭在自己客廳里掛這幅畫,是不是的確有點中邪了。
我在一種似聽非聽的過程中,了解了事情的原由。
剛開始余暉是最滿意的,認為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他其實對老頭也還是有感覺的,而且老頭的性吸引力還時時在起作用。所以,在這間屋子里,他是最忙碌和最快樂的。坤坤呢,可能壓根兒就不太相信同性之間的性吸引會大過異性。以為余暉無非是出于感激和感情,因此一開始就采取的是臥薪嘗膽的姿態。哪知道,老頭在這方面根本就是情場老手,要知道,其實同性戀和異性戀的故事除了性別倒錯之外,沒有什么不同。所以,坤坤哪里能是那個老頭的對手。
不是那個老頭的對手,這是坤坤最受不了的。比余暉不愛她還嚴重。這已經涉及到了女性自尊心。所以,這樣的爭奪也變成了男人與女人的戰爭。他們為了一個亦男亦女的人而戰斗,我聽了半天,也沒能找出一個對錯的判斷,更別說能有什么很好的建議了。
從老頭家里出來,我勸坤坤收手,我說:“全世界有一半男人,你為什么就非得要他?”坤坤說:“我想不通,我就是想知道到底男人更有吸引力,還是女人更有吸引力?!?/p>
最后怎樣呢?大家問。
我后來就不想參與這件事,并有意與坤坤疏遠。過了很久,我知道坤坤從老頭家搬了出來,但是,她已經懷上了余暉的孩子。一次,我在一個派對上碰見她,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我們再次聊起這件事,坤坤得意地說:“不管怎樣,我還是贏了,他總生不出小孩來吧。”我說:“那小孩不是沒爸爸了嗎?”她又是得意地一笑說:“我的女兒自然會找回她的爸爸。”
“那這件事也可以說每個人都是贏家?!蔽艺f。
“是啊,看從什么角度去看了,現在西方在這方面已經很民主了,也沒有什么壓抑的。與異性戀一樣,是個人的問題,沒什么大驚小怪的。自己處理好就行了。你們知道嗎?柏林同性戀大游行時,每次都有五十多萬人參加。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同性戀,大部分人是支持者。聽說媒體就男人的性生活作過一個調查,有一大半的人承認自己對男性有性幻想,只有一小半男人承認自己其實從未與男人睡過覺。”張小鋒說。
“比例太大了點啊,那么多帥哥去喜歡男人,簡直是資源浪費嘛。”丹鴻有點失落地說。
“據說只有異性戀變成同性戀,沒有同性戀又變回異性戀的?!睆埿′h說。
王冰的鼻子又開始哼哼起來,丹鴻突然又說:“聽說同性戀的性吸引力特別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能是吧,否則為什么很多人戒不掉。”我說。
我看了丹鴻一眼,她的瞳孔放光,她自己并不知道。丹鴻今天晚上穿得很性感,當然她從來都穿得性感,而且她本來就性感。但我的一位男朋友說丹鴻越穿得性感,就越不性感,就越是給男人一種無邪的感覺。我不知道男人腦子里面怎么想的,我要是男人,我肯定被丹鴻吸引。但遺憾的是,我身邊的男人都被那些看上去不怎么樣的,連性感的邊都沾不上的女人弄了去。所以,我有時想,什么性感啊、漂亮啊、舒服啊一類的字眼都是供男人意淫的,實際上,男人是遇上什么女人,就是什么樣的女人?!昂夏考纯??!边@是我一位女朋友最愛說的。
“舒淇!”電視上出現了舒淇的鏡頭,蔣雯大叫起來。
我們都知道舒淇是蔣雯的夢中情人,眼下,舒淇卻因為癡戀一位黑社會老大而正被毆打,看得蔣雯痛心疾首,恨不得鉆進屏幕“摟勾子一腳”。
晃了幾眼,電視里又變成了吳君如的鏡頭,她與另一位女孩在吃麻辣火鍋,她們正在談論共同認識的一位男人,吳君如顯然有點克制著某種醋意。
“這么多年了,你怎么不知道,我喜歡的是你。”電影中那女孩突然平靜地說。
怎么有點像剛才張小鋒講的故事了,是不是再往下走男人和女人真的無法區分自己的性取向了。同性戀和異性戀也可以互動和交叉進行。
我說:“我來講一個在‘白夜’看到的真事?!?/p>
大約是2002年,我為了辦“白夜影會”,曾到北京參加北京電影學院舉辦的“首屆中國獨立電影節”。在那兒我認識了沈陽女導演英未未,并拿回她當年拍攝的紀錄片《盒子》。
《盒子》拍的是兩位年輕的女同性戀的真實故事,這是中國女同性戀者第一次公開講述自己的生活。在《盒子》中,兩位女孩毫不設防地公開自己的戀情,她們在電影中也談到了對同性戀的認識。從剛開始的回避、躲避到后來的“出現”、以及公開在電影中講述自己的觀點。女孩們愿意拍這部電影,有些地方也可以發行這部電影。應當說是社會的一個進步,也是社會寬容度增加的一個表現。許多朋友看了以后,也說對他們是一個觸動,因為以前一直不了解同性戀生活,但又存在一些偏見。
我這樣說的時候,王冰白了我一眼。我就說:“我知道你不排斥女同性戀,你把她們也消費了?!?/p>
《盒子》放映之后,我把英未未送給我的一張電影海報,貼到了墻上。海報上,手繪著那兩個一站一坐的女孩,她們上身赤裸。后來,這張海報就像一個接頭暗號,引來了許多同性戀女孩。在2002年到2003年之間,把白夜變成了她們的聚集地。
我要講的故事,就是發生在2002年到2003年的時候,眾多女孩的故事中,最讓人心酸的一個。
像所有故事的開頭一樣,最初的場景是動人的。在“白夜”的大落地玻璃窗前,或是在“白夜”六十平方米的角落里,兩個女孩長時間地坐在窗前(不,更確切地說,是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尚可以用女孩來稱呼;另外一個,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你都看得出來,她是上了年紀的人。
那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如果走在大街上,你不會多看她一眼。因為,她就像拎著籃子每天去菜市場買菜的中年家庭婦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長相一般,身材走樣,穿著過時;像她那樣的女人,走進白夜,吧員定然覺得她走錯地方了。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在有一段時間里,天天坐在“白夜”的窗前,等待另一個女人的到來。
另一個女人,勉強還可以稱為女孩。長相雖也一般,但還年輕,身材也算不錯,穿著不入時但也不土。走進“白夜”,吧員會覺得合適。
就是這樣一個女孩,也在一段時間里,幾乎天天到“白夜”來,與另外一個中年女人坐在一起,談笑風生,喝酒行令,互相打開話匣子,整夜整夜交談。這場景,多少有點怪異,但也多少讓人感動。
經常也有其他的女孩到“白夜”來,她們一群一群地來。一看就知道她們是時髦的女孩,穿著前衛,品位高雅,目光堅定,都很漂亮。她們自成一個小世界,針插不進,水也潑不進。除非,你是她們中的一員。有一陣子,我很想進入這個世界,我想了解她們,我也喜歡她們。但是,好像總有一層東西隔著,像夾膠玻璃一樣的東西??瓷先ネ该?、無障礙,但實際上卻是堅硬無比的東西隔著。我只好遠遠地,像一個局外人似的,觀看她們。
這兩個女人卻不一樣,她們又像母女,又像姐妹,又像女友,又像情侶,讓人難以捉摸。她們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與其他女孩無關。在“白夜”,透明的夾膠玻璃分隔出這么多的空間,就像最初的裝修,為了讓每個人都能在這里,找到一個讓自己安心的位置。
時間慢慢地推進,那群漂亮的女孩成群結隊地來,熱熱鬧鬧地走;那兩個女人安靜地來,悄悄地走;這中間也有許多一男一女的伴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他們幸福的剪影投在“白夜”的落地玻璃窗上。那一段時間,“白夜”的空氣中,都飄散著一股祥和的味道。但是有一天,這種平靜被打亂了。
“白夜”的角落里,坐著那群漂亮女孩,她們尖聲笑著,一個短發、穿著軍綠色背心的女孩把頭靠在她的女伴肩上。她的女伴,是她們中間的核心人物。她穿著黑色襯衣,漂亮帥氣、落落大方,自信,顯得有幾分神秘。這場景像一幅油畫。突然間,我看見對面的酒吧里急速地跑過來一個年輕小伙子,我心里一動,覺得是沖著“白夜”來的。果然,他飛快地闖進來,我還沒來得及阻攔,他就從我身邊跑過去,對著那個神秘女孩就是一拳。瞬間,這幅甜美油畫變成了打斗片。被打的女孩隨手抄起旁邊一根鑄鐵的落地蠟燭架(那是我費盡心機制作、用來營造“白夜”浪漫氣氛的),就向那個惹事的男人捅去。我在旁邊一看:壞了,怕她吃虧,就上去拖住她。當我抱住她時,她使勁想掙脫我,我才發現:她有一股強勁的力量;因為憤怒,變得更有力量,讓人難以相信她單薄的身體里有這種潛能。另外一個長得像模特兒一樣的高個女孩,這時,使勁將那個男子拉了出去。那人嘴里還在罵著些什么,因為他看起來也快氣瘋了,所以,罵些什么也聽不清楚,但顯然他們認識。
鬧了一陣,那個男子被拖走了。黑衣女孩沉默了一陣,就向我道歉,意思是給“白夜”惹事了。我覺得她很有禮貌,況且又不是她先挑釁。因此,幫著她罵了對方兩句:因為不知道其中緣由,也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掃興之余,女孩們呼嘯而去。從此,她們再也沒有來過“白夜”。
風平浪靜之后,繼續前來的還是那兩位女性。但是她們好像也失去了過去的平靜,開始爭吵和慪氣。總的來說,我覺得同性戀和異性戀的感情和方式,沒什么兩樣。不多久,那個年輕女孩,就獨自來了。說獨自,是因為窗邊的位置,沒有了那位中年女性。那天,酒吧正好沒人,我與戴紅正在聊天。那女孩到了“白夜”之后,打了一個電話,過了一小會兒,來了另一位更年輕的女孩。穿著入時、打扮新潮,進門就要了一瓶紅酒,兩人開始飛杯碰盞。我對戴紅說:“看來,她們出事了?!?/p>
接下來好幾天,兩個年輕女孩都到“白夜”來喝酒。她們在那兒談笑風生時,那位常來的女孩總會接到一個電話。她也總是高聲地、不耐煩地呵斥:“我在喝酒呢,你不要管我?!彪娫捘嵌耍梢圆鲁鍪钦l。
總是有這樣一天。那位中年女性獨自來了,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瓶酒,獨自地喝著。那天晚上,酒吧也沒有別的人。又是我和戴紅坐在那兒聊天。她的身影在窗外燈紅酒綠的光線映照下,顯得很不諧調。通常這樣的女性,總是有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一個平庸老實的男人(或者一個有家庭暴力傾向的男人),一個讓她操心或讓她滿意、聽話的兒子。但她,怎么就坐到“白夜”來了?怎么就讓自己坐到了一個情感的風口浪尖上?她坐在那兒看風景,看風景的人也在看她。但我知道,她不是卞之琳筆下的那道美麗風景線?,F如今,她是馬上就要經受海嘯的地平線。
果然,她拿起手機打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對方顯然不接。差不多有一個小時,她一直堅持在撥那個無人接聽的電話號碼。最后,她放下電話,自酌自飲起來。
過了一會兒,一陣風似的沖進來她的女友,此時那女孩臉上擰得出水來。她走到中年女人的桌前,使勁一拍桌子,嚇了我一跳。她大罵起來:“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了?!敝心昱艘谎圆话l。女孩又拍了一下桌子:“你到底要說什么?說啊,說啊?!蹦桥艘廊灰谎圆话l。最后,那女孩使勁一腳踹向桌子,差點把桌上的酒瓶給踹下去。我站起來,正要上去干涉,她已罵了兩句臟話,轉身出門去了。
那個中年女人還是一言不發,端起酒杯來,開始喝酒。她就這樣一直坐著喝酒,又坐了一個多小時。
我看著真有些不忍,幾次都想上去勸解她。但最終,覺得有點冒昧,只得默默地坐在那兒,看著她落寞地坐著,直到最后起身離去。
從此以后,這兩個女人誰都沒再到“白夜”來過。
講完這個故事后,我說:
“這個中年玫瑰夢,比起那個少年玫瑰夢來說,真是很讓人揪心。一點都不浪漫。絕對沒有導演想來拍這個人的故事,拍出來也不好看,也不會有票房。連同性戀問題,都是帥哥和美女的事。”
王冰說:“你在這個問題上有點太正確了?!?/p>
我說:“那是因為現實只讓我看到了正確的一面?!?/p>
王冰愣了一會兒,說:“看來你在觀念上已經解決這個問題了,剩下的就是實踐了?!?/p>
我故意說:“那我順其自然?!?/p>
丹鴻問:“那些女孩呢,她們為什么不再來了?”
“不知道啊,也許是我裝修時,把那張《盒子》的海報取掉了。這好像是一個信號,一個標志。她們再也沒來過了。不知道她們現在在哪兒玩,也許有了自己的酒吧。我還常常想起她們來,我真的很喜歡她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