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我第一次在成都見到老孫的時候,他請我在一個蒼蠅亂飛的路邊館子里吃了一頓飯。這是一頓刻骨銘心的飯,因為到那時為止,我在祖國各地見到的詩歌大佬中,只有老孫舍得請我這樣一個造型和氣質都和黑社會底層催債工作者相去無幾的小青年在館子里吃飯。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成都當時的物價比較低,如果臧棣等善于理財的詩歌大佬住在成都的話,他們可能早就請我下館子了。不管怎樣,老孫注定成為照亮我腸胃的一顆壯碩的幸運星,是他開啟了詩歌中老年們請我吃飯的先河。而所謂的詩藝承傳,在我鄙薄的視野里,無論從比喻的意義上還是從真實的意義上,都是首先從消化系統里開始的。
回到1994年成都的那個蒼蠅館子。那一次老孫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異常偉岸的印象,不僅因為他長得黢黑、巨大,還因為我坐的椅子碰巧擺在蒼蠅館子凸凹不平的地面上一個凹陷地帶里,所以顯得對面的老孫更加威猛。老孫說話很慢,而且略有口吃,但是當時他用咀嚼回鍋肉的分解動作把口吃狡猾地掩飾了起來,這種嘴里塞著一大塊回鍋肉慢慢說著詩歌行話的派頭在我看來是很牛氣的,他每說完一句漫長的話,我都會點一下很漫長的頭。在外人看來,這個場景很像是一個深居簡出、衣著土鱉的黑社會隱逸大佬在向一個穿得花里胡哨的街頭一線小弟交待任務。這個任務雖然很艱巨,但其實只有一個動作要領——寫。
幾年之后,老孫移居到北京,我跟他吃飯的機會越來越多了。我漸漸意識到,當年我對老孫的黑社會想像完全是錯誤的,因為老孫除了長得黑和經常把淺色衣服穿成疑似黑衣服以外,和“黑”字的任何隱喻義項都沒得關系。在北京,他從一個光明磊落的中年人變成了一個光明磊落的老頭,為詩耿直、為人憨厚,雖不善言談,卻以標準的孫氏敬業精神、孫氏寬容和孫氏厚道贏得了一大坨詩歌中青年的尊重和信任。好幾個如我這般看上去有些與時俱進的小輩都喜歡把有著濃郁的老農氣質的老孫扯到一起耍,因為在他那塊老氣橫秋的大肚皮里面,其實還藏著陽光少年的好奇、機警、憤怒、頑劣,甚至,有時候還有那么一點點羞澀。
很難想像一個滿臉都是農人皺紋的老頭還會有羞澀,但事實的確如此,在2000至2003年,我曾一度可以揮霍某網絡公司的公款吆喝大家吃大飯的那段日子里,老孫經常坐在一群生猛搞怪的小娃娃中間,自覺不自覺地露出一種城鄉結合部的高中好男生特有的那種羞澀的微笑。這種羞澀的微笑并不影響老孫的偉岸,在一些詩歌小兄弟的心目中老孫甚至可以取代關二爺的地位,比如一個來自內蒙古的面部臃腫的新銳賢達詩人,任何詭異的社交活動都會像請關二爺一樣把老孫請出來,以供祈善、禳災、鎮場子之用。當然,在該賢達詩人從事洗浴活動的時候,作為關二爺的老孫一般都會主動要求和洗浴中心供奉的財神一起待在大堂里,目送賢達詩人走進黑暗的包房。
隨著時光的推移,我也變成了一個中年人,所以我更加體會到,老孫在步入中老年之后能夠始終保持大大咧咧、勤勤懇懇、光明磊落而沒有染上絲毫的猥瑣中老年男詩人氣息是多么的不易。很多中老年男詩人混到了一定的江湖資歷或者象征資本之后,都會呈現出一種高度原生態的猥瑣,滿腦子都是搶奪圈內人脈資源、公共話語資源以及越來越罕見的文學女青年資源的小算盤,因而不時暴出各種供詩歌后生們茶后飯余談論的,不那么上得臺面的劣事。但老孫的身上卻是一派與世無爭的散人氣象,就像他的MSN簽名檔,“老老頑童”。這可能得益于他的夫人、詩人程小蓓多年來的敲打,更可能的解釋是,老孫是一個天然的猥瑣絕緣體。
如果我們用“老漢”一詞來稱呼文藝圈中尤其是詩歌圈中的中老年男性物體的話,很多老漢讓我產生的第一聯想只能是“老漢推車”,但是如果把老孫稱為老漢的話,我能夠想到的只有老漢讀書、老漢寫詩、老漢上網、老漢燒煤、老漢種瓜、老漢養狗、老漢下廚、老漢哄兒子、老漢又遭老婆罵等閑居鄉間的老年知識分子生活場景??傊@個老漢不推車。如果非要用“老漢推車”來描述老孫的話,那他推的車絕不是文學女青年的身體隱喻,也不是他以前經常開的一那輛經常熄火的破舊波羅乃茲,而是一架構思奇特、做工精良的木牛流馬,那上面裝著的全是讓人吃進去就會覺得踏實無比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