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黃愛平,與這個從群山懷抱的瀟水源頭涔天河一路走來的大瑤山詩人做了多年的朋友,卻至今都沒有去過他深深熱愛著的涔天河。這好像有點說不過去,但我并不遺憾。因為從與他的交往中,我已領略到了涔天河無窮的魅力:在這個大瑤山的腹地,正是這樣的大山大水構成了他大男人的詩性情懷;正是從他的詩歌里,我知道涔天河的水總是那么清澈純凈,涔天河的山總是那么碧綠沉靜,涔天河的天穹總是那么湛藍深邃,涔天河的土地總是那么肥沃厚實。
黃愛平當初就是從這樣一方神秘的土地踏入文學的邊緣,并一步步走進詩歌深處的。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當時因為發表了幾篇所謂的小說,于是就被邀請參加一個文學筆會。我被安排與來自江華涔天河子弟學校的黃愛平同居一室。筆會期間,這個應該口若懸河的教書匠居然跟我這個準農民一樣靦腆安靜,他每天說的話比我還少,甚至,可能還沒有他寫的詩句多。就是這極少的言語中,都是慢吞吞的一字一句,聲音也很輕細。直到讀他的詩歌,我才大吃一驚,原來,他很能“說”,他詩中的激情就是克爾凱郭爾所說的“最可靠的緘默不是不說話,而是說話!”從那些詩句里,我一點一點地讀懂了瑤民族的詭秘神奇,讀懂了這個民族質樸的靈魂和渾厚的聲音,讀懂了這個民族悠遠得沒有盡頭的歷史往昔和此時此刻的生存狀態,讀懂了這個民族的綿密韻味和萬種風情。他的歌唱是瑤寨的包谷酒味,是吊腳樓上懸掛的玉米的色澤,是大瑤山隨處可見的溪水的清澈流韻,是瑤家山歌的野味與辣味。這二十幾年來,盡管他的人生就像家鄉大瑤山那些山間小徑一樣,平平仄仄,盡管他的詩歌由原來浪漫的高蹈與朦朧,一點一點歸于理性的平實與清晰,盡管他的性格從原來的沉默抑郁趨于現在的淡泊從容,但他的詩歌元素幾乎從來就沒有脫離過他生息多年的大瑤山。
那次筆會后,詩歌的腳步在他的內心,肯定變成舞蹈了!
不久,他創辦了一個“涔天河文學社”,還不定期地編輯出版了一份《涔天河文學報》,而且報紙還是鉛印的。說到那時對文學的熱愛,我想可能一點也不亞于現在的網絡游俠。他當時的工資應該是很微薄的,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自己掏錢去編印那種文學報。好在瑤鄉的山泉水很甜,喝幾口山泉水也能充饑,所以他才不怕把工資花掉了會餓肚子。更有趣的是他的師專同學周龍江,這個文學發燒友與他真可謂是“難兄難弟”。周龍江居然隔三差五騎著一輛比他還魁梧的破自行車,顛簸三十多公里山路從另一所子弟學校趕到黃愛平這里來,兩人坐在涔天河水庫的大壩絕壁上,共享文學的“精神美餐”。而且,每一次,黃愛平都要按以往的慣例步行幾公里到路上去接周龍江,好像對方遲來幾分鐘他都等不及了。也在那段時期,他認識了另一個心靈上的朋友——著名青年詩人聶沛。要知道,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黃愛平要去探望遠在三百公里開外的聶沛,曲曲折折,很不容易。每次,不怎么喝酒的他跟酒量很大的聶沛總是喝高,喝至闌珊,居然還在胡侃什么博爾赫斯、里爾克、星空下的凡高……如同夢囈。此類往事,大家眼下回憶時還會如飲醇酒般沉醉忘形。
文學雖然讓同志們如癡如迷,但生存的嚴峻還是讓彼此在后來的日子里就像珍藏初戀時的那些黑白舊照一樣,把文學珍藏在心里,然后背著生活的行囊匆匆行走和奔跑。接下來,黃愛平離開了他深深熱愛的涔天河,進了當時的《零陵報》做文學副刊編輯。除了編好自己負責的版面,他還要聽從領導的安排下到基層去采訪,有時得知重要的新聞線索還自己主動去采寫。新的生活視野就這樣點點滴滴地化作了他內心里更能激活詩歌生命的理性的沉淀。詩歌在這一個時候便成了潛藏于他精神領域的一泓清泉,潤澤著一個詩人在生命歷程中的艱澀與負重。
此后,黃愛平的人生發生過多次嬗變:從政,經商,再從政。后來到了一個縣里做縣委副書記。當時他的忙碌可想而知,在這樣的環境中,按常理,一個詩人哪怕再有詩性可能都會走向荒蕪的邊緣。可他總是讓人不可思議,他不愧是從大瑤山里走出來的漢子,不僅秉承了大瑤山的韌性與率性,還持有涔天河一般綿厚的愛。2004年年關,忙于公務的黃愛平沒能與夫人、女兒團聚。當他獨自一人漫步在街上時,家家戶戶都張羅著過年的飯菜,從窗口散發出人間的喜慶。此時,他想起了大山深處那些貧困的家庭,寫下了感人至深的《風吹過年關的夜晚》:“時近年關/我遠在一個邊遠山區小縣工作/我已習慣/白天,開會下鄉/夜晚,獨自一人/看書,在爐火旁/沉思。常常有/心酸的淚水/和陣陣沖動/會突然間/涌出眼眶……”這樣,我們才不難理解,他為什么在把副書記做得有口皆碑的同時,還寫出了一大批優秀的詩作,出版了《邊緣之水》《黃愛平詩選》兩部詩集。這讓我們認定了一個事實:黃愛平是把生活溶入了他的詩歌,同時也把詩歌放飛到了他的生活中。這恰恰是一個有真性情的詩人的詩性內在的燃燒。
其實說白了,黃愛平那被許許多多世俗事物占據著的大腦里,一直就閃爍著一道文學的光芒。他就在那密密麻麻的世俗事物中忙碌著,就在那道文學的光芒中寧靜地活著。這種狀態只有在他冷靜的沉默中和他率真的笑容中才可得到見證。所有接觸過他的人可能都知道這一點,他有時會很久地保持沉默,獨自游走在他的思想里。但是,在這一過程中,只要一談到文學,或與文學相關的話題,他就會露出一臉的笑意,憨實而又真切,有幾分可愛,又有幾分單純。大家經常見到的笑只是大家的一張張臉譜,一種裝飾;但黃愛平不是,他的笑是真笑,是內心里想笑了,想釋放他內心里的那種純真了,想坦露他內心里的那種對于某種美好事物的認可了。
繞了一圈,現在,黃愛平又回到了真正的文學陣地,做了永州市文聯的最高“長官”。很多永州籍的作家、作者,都成了文聯“人才庫”里的成員。他不僅沒有文人相輕的惡習,還大張旗鼓地致力于打造永州本土文藝人才的發展平臺。這種襟懷,又是一股來自瑤山深處的清澈純凈的涔天河水啊!
還有必要提到《黃愛平詩選》這本書,去年底獲得了“毛澤東文學獎”。得到獲獎消息,黃愛平并沒有像我們期待的那樣歡呼雀躍,臉上更多的是內斂與凝思。四十五歲的他已經和他的詩歌一樣大氣、渾厚、寵辱不驚。這讓我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常常在涔天河水庫的夏夜仰望星空的年輕人。他躺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寫出了這樣的詩句:
在山巔,在邊緣之水
在幽深和孤寂的語言中,我忘卻了眾多
只剩下——
天地高遠、明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