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的脊背

那年，我從一個偏僻貧瘠的小地方來到相對繁華的鎮里念書，住的是寄宿制中學，一周只能回家一趟，但我喜歡這種嶄新而自由的生活。

鎮里的一些“新事物”對于我來說，是一種無法抵擋的誘惑。

譬如電影，看到來自背后的一束強光，碰撞在潔白如雪的幕布上，就洶涌出了千軍萬馬、滔滔江水，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偉大最有力的神秘魔法。放映機在“咝咝”轉動，煙塵在光束里不停滾動，我嗅到了金屬熱而微腥的氣息……我完全陶醉，莫名的興奮，早已經被銀幕上的主人公奪去了魂魄。

為了能夠到鎮電影院過把癮，我開始學會了撒謊借錢、逃學曠課、抄襲作業，也許沒有人知道我的內心已經悄悄發生了變化，依然把我當作一個敦厚聽話的好孩子，尤其是老師和父母都對我繼續寄予殷切的期望，因為我是以全鎮第7名的成績考入這所寄宿中學的，我似乎沒有理由變成一個成績平平的壞孩子。

但我已經著了電影的魔，再加上內心偏執沖動的性格，注定我要干出更加瘋狂的舉動來。

后來有一段時間，學校附近的一個村莊里出了一個貴人，據說在省城做了大老板，他交給家人一筆資用，讓他們在老家連放半月電影。這個喜訊被許多同學知曉了，但他們不敢逃學去看，因為期末考試快要到了。我想了一個計策，讓幾個鐵哥們輪流到校外偷看一段時間，就像傳接力棒那樣，回來后再把電影的內容串聯起來，互相講給大伙聽，這樣既不過分耽擱復習，又不中斷了解電影內容。但到最后沒有人敢再拿考試成績來打賭，只剩下我這個走火入魔的電影狂。

我決定孤注一擲。

夜幕降臨，班主任來教師巡視一番之后，我就開始蠢蠢欲動。我連抄帶問，三下五去二，做好了作業，然后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溜出教室，躡手躡腳走了一段貓步，來到了學校北院墻一個較隱蔽的缺口處，但依然有一個半成人那樣高，需要借助別的東西才能夠翻越而過。天無絕人之路。我終于在墻角尋找到了一把被人丟棄的舊椅子，將它倚著墻壁正放到缺口下，用手試了試。足夠的牢固穩定，完全可以支撐我的體重，幫助我成功翻過院墻跳到外邊松軟的田地里。

當我看完電影走近學校北院墻，校園里早已經一片沉寂，師生們肯定都酣然入夢了。我便又找了一些東西壘到院墻外邊，小心翼翼地翻過去，鬼不知神不覺潛入寢室倒頭便睡，在睡夢中我都在開心地回味電影的魔力吧。

一天，兩天，三天……如法炮制，安然無恙。

大概又過了一星期。我的同桌警告我說，班主任加大了督查的力度，鐵哥們即使再為我打圓場，已經收效甚微了，據說他已經猜疑到了我的非常之舉。我說，再堅持幾天吧，最精彩的電影將在這幾天一一亮相，緊張但刺激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

這一天，我再一次翻過院墻去看電影。歸來時，夜色深沉，兩三顆疏星在天邊慵懶地眨巴著眼睛。我踩著墻外的石塊磚頭，一聳身就爬到了墻頭上，然后翻轉過來，扭動著身子，慢慢地探身下去，腳尖像往常那樣接觸到了椅子把兒，再小心地放實腳板，最后像貓一樣嫻熟地跳到了地上。準備去拿過椅子，將它放到一個不引人懷疑的位置，我卻突然嚇了一跳，這椅子竟然像人一樣長高了，摸過去又軟又虛。我定睛一看，這哪里是那張舊椅子，而是我們的班主任!原來我是踩著他的脊背下來的!我的心縮成了一團，緊張得低著頭一言不發，又驚又怕，臉在剎那間燙得難受，手心里卻冒出了冷汗。更令人詫異的是，他什么也沒有批評我，意料中的一頓臭罵并沒有發生，他嚇人的巴掌更沒有抽向最叫他失望的學生，只是輕聲叮囑道：“快去寢室睡覺吧，明天我們就要考前訓練了。”我迷迷瞪瞪地“嗯”了一聲，慌不擇路地逃回了寢室。

雖然躺在床上越來越困倦，我還是睡不著。我一直在思考：我為什么偏偏踩到了班主任的脊背上?他為什么偏偏不揍我?是不是明天就要告訴學校領導，通知家長來把他們不爭氣的兒子領回家?在擔驚受怕中，我還是睡著了。

然而第二天什么也沒有發生，我照常參加了考前的一次大“練兵”。可以料想到的是，我考出的成績多么糟糕，多么臭，多么讓人后悔!

班主任把我叫到了那把舊椅子的跟前，讓我在白天的光線下好好看看它真正的樣子。雖然我曾經多次受到過它的支撐，當再次見到它時還是有些后怕。它早已超過了“服役期”，極其殘破骯臟，還斷了一條腿，所幸那一邊正好靠著墻壁，并沒有提前把我重重地摔到地上。班主任走到椅子前面，抬起腳輕輕地踢了一下，它就“嘩啦”一聲散成了扶不起的一堆朽木頭。而在椅子的旁邊是又臭又深的糞池，如果我不小心摔下來，后果肯定又狼狽又危險。

原來是細心的老師在那天夜里發現了潛伏的危險，在我返校的時刻彎下腰來，做了學生一把安全的“椅子”，幫助我回到自己應該回到的地方。在他的寬容和關愛面前，我怎能夠不低頭認錯，重新學好?我的心頭一熱，眼眶也紅了，深深地向老師鞠了一躬，真誠地說了一聲“對不起”(其實我更想說的是“謝謝”)。

期末考試成績揭曉后，我拿著無顏見父母的成績單，再一次茫然失措。我突然看到了班主任的學期評語：“您們的孩子聰明而勇敢，具備許多方面的潛力，團結同學，尊敬師長，有才華必展露，有錯誤也必糾正，是個可造之材。這次考試純屬失誤，我相信經過下一學期的重新調整和逐步適應，他必將成為您們最自豪的孩子!”看到這里，老師彎腰作椅子狀的情形再一次浮現在眼前，我的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

下學期，我果然迎頭趕上，還被評為全鎮“十佳少年”，徹底告別了過去靠了一把危險的椅子而瘋狂逃學和鎮定說謊的“蝙蝠”生活。在我遭遇危險和犯錯誤的時候，能夠有一個人愿意彎下腰來，成為扶持、支撐我的一把安全而又溫暖的“椅子”，我應該深切感知到成長的幸福和責任，只有把自己成長為不用別人彎腰的棟梁之材，方才能夠對得起別人一次深情似海的彎腰，一次恩重如山的彎腰。

編輯 朱小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