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初,我從師范學院畢業,被教育部門分配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豫西南某鄉鎮,在一所距離鎮街八公里的鄉村中學任教。雖然每天備課、授課、家訪、批改作業、幫扶后進學生,業務非常繁忙,可我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一點兒也不覺得勞累。
上班一個月后,到了國慶節,學校按照慣例,放假三天。lO月3日下午,我早早就從家里趕到學校。由于天色尚早,又無事可做,我信步來到住校老師路某家,坐下來看電視。正好校長程某、總務主任董某也在路家,正和另外一個我素不相識的人“斗地主”賭錢。
晚上11點多鐘的時候,外面突然有人敲門,是一位住校女生,說寢室里一位名叫余玲玲的女生肚子痛得厲害,要班主任路老師趕緊過去看看;但這時程校長正輸了錢,拉住不讓路離開,對著門喊道:有事明天再說,肚子痛,喝點開水就好了!那位女生聽出是校長的聲音,早嚇得扭頭就跑了。
那晚,那位女生一共來敲了三次門,但每次都被程校長呵斥走了。結果,第二天一大早,誰也沒有想到,余玲玲竟死在了女生寢室里。
這下,程校長、董主任慌了,他們把我叫進了校長辦公室,關上門后,說:小張,昨天晚上余玲玲哭喊和我們賭錢的事情,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去。要知道,當時你也在場,將來假如上面追究起來,你也是要承擔責任的!
然而,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時分,死者余玲玲的父母卻找到了我的住室,說有人傳說余玲玲死前曾經哭喊了半夜,可學校領導和班主任卻只顧自己賭錢,一點兒也不管,說現在學校方面一點也不承認賭博的事實,不承認余玲玲死前曾經哭喊過,更不肯承擔任何后果。最后,兩個人終于說明了來意:有人反映我當晚一直在場,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希望我能夠出面做證。
當時,我一下子就陷入到了兩難境地:如果我不說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余玲玲的父母肯定無法弄清楚女兒的真正死因。可這樣,我怎么對得起那些曾經諄諄教誨過我好好做人的前輩師長們,又怎么有顏面去為人師表,站在講臺上慷慨激昂的教育和培養下一代學生們呢?但,是,如果說出了事情的真相,程校長、董主任他們又從此會怎樣的百般刁難我,我又如何去面對那些日日相處的同事們呢?
張老師,求你了……余玲玲的父母突然哭著跪在地上,沖著我磕起頭來。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我也是農家子弟,我清楚農民的種種不易。他們這樣做,無非是想要學校多賠幾個錢而已。女兒死在了學校,要求校方賠償,這樣的要求其實一點也能不算過分啊。可現在……我的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我想,我不能再計較個人的得失了,做人要有最起碼的良知。我要堅持正義。為可憐的農民夫婦說話。我要盡最大的努力,去幫助他們滿足那并不算過高的要求!
由于我不顧一切的出面做證,使得學校最后不得不承擔了余玲玲的全部喪葬費用,而且還賠償了余玲玲父母各項損失一萬元·同時,程校長、董主任、路老師等人也分別受到了紀律處分。 然而,就在我為自己的義舉感到自豪時,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正是由于這次的堅持正義,卻使我從此四面附敵,陷入到了一種十面楚歌的困境里。 首先,是路老師夫婦無休無止的惡意漫罵。開始,路老師的媳婦對著我的住室,整整罵了三天三夜,后來,只要在校園一看到我的影子,夫妻兩人就指桑罵槐。其次。在學校教師中間,也紛紛傳說我之所以肯出面做證,是私下收了余玲玲父母的錢的緣故,還說即使我沒有收錢。可放著校長主任不去巴結,放著學校的集體利益不去維護,卻去替一個素不相識的農民說話。這簡直就是一個白癡、叛徒。就連在學校教師灶上做飯的一位老校工,也這樣對我說:小張啊,吃紂王飯不說紂王無道。你怎么能這樣吃里扒外,去說學校領導賭博的事呢,去替一個什么忙也幫不上你的農民說話呢?
在一次全體教師大會上,程校長竟這樣大發了一頓脾氣:現在有不少同志老是在背后議論小張同志,說他之所以出面替人家做證,是受了人家的賄賂。這真讓人生氣,沒有事實根據的話不能亂說嘛!再說,就是收了,年輕人犯點錯誤,也是可以理解的嘛,人。誰不愛錢呢……這下,我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孤立了,我感覺到自己生活在了所有人的對立面了,他們組成了一個巨大的法庭,無時無刻不在審判著我,無時無刻不在譴責著我。我只有保持沉默,每天除了吃飯、如廁、教課,就盡量躲在住室里看書。然而,我很快發現自己就連這沉默權也被剝奪了。
三個月后,在年終的教師聘任工作中。盡管我所擔任的學科成績一直在全鎮名列前茅,但我的領導意見測評表上卻全部是“差”,教師意見測評表上,除兩個“優秀”外,其余也全部是清一色的“不稱職”。
我落聘了。按照教育部門的規定。我被調到一所更偏僻的鄉村小學教課。而且每月工資只發原來的百分之八十。
我被調到的那所小學極為偏僻,就連報紙也常常是半個月以后才能夠看到。小知識分子聚集的地方,是非成堆。由于知道了我曾經犯過的“錯誤”,因此學校領導一直是對我待理不理,一般同事又對我敬而遠之,但在背后,他們卻老是對我指指點點的議論著。那一段時間,我覺得苦悶極了,每天吃過飯后,就一個人在校外的田間轉悠,苦苦的思索著這么一個問題:為什么明明是自己堅持了正義,可到最后卻陷入到了這樣的一種困境?難道,這就是這個社會的現實嗎?
寂寞之中,我選擇了文學。當時,我并沒有產生通過寫文章來改變自身處境的想法,我只是希望在苦悶中能夠找到一種精神的寄托和慰藉。我在大學時代多次在校報上發表過文章,是同學們眼中公認的“秀才”。我想:我為什么不能夠再撿起那因工作繁忙而丟掉的曾經酷愛過的文學呢?我開始大量的購買文學書籍,狼吞虎咽的閱讀著。有一次去縣城辦事,在書店里發現了一本心儀已久的書,趕緊賣下來,結果最后除去購買車票的錢,口袋里只剩下五角錢,只好在街邊的小吃攤前買吃了一碗糊辣湯,然后饑腸轆轆的趕回了家。
每天,我干完本職工作后,就開始讀書。吃飯時讀,睡覺時讀,就連上廁所也讀。讀完就寫。寫得多了,也便產生了投寄發表的欲望。當然,開始的一年多時間里,我經常都在遭遇著退稿的尷尬和同事嘲笑的苦惱。但我又想,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誰,做什么事,都不會一帆風順的,只有一往無前的堅持下去,相信天道最終是會酬勤的。于是,我在面前的書桌上寫下了“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八個字,用以自警自勵;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也只是埋頭苦苦的寫、寫、寫;寫得累了,就抬頭看看那幾個字。有時,收到了退稿信,隨手就丟在墻角,全當沒有看見。那一段時間,我的視力大幅度的下降,手指頭肚上也磨出了血,接著又結成了繭子,那一段時間,我寫出的小說、散文等各類文章大概有五十多萬字,光草稿就堆了滿滿的一麻袋。
終于,1997年10月的一天,我的一部中篇小說發表在了本省的一家文學期刊上,同時還應邀參加了全省青年作家創作研討會。這是對我寂寞苦悶中的最大的鼓勵。但我卻并沒有因此而得意,更沒有因此而翹尾巴。我明白,我最終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標,找到了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途徑,我要一往無前的寫下去。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我又一鼓作氣在國家、省、市刊物發表小說、散文等各類文章數百篇,并因此調入到了一個前途相當不錯的政府部門,從此改變了人生的軌跡。
如今,十年過去了,我的工作環境、生活條件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我卻經常這樣想:我應該感激當年那些人們曾經對我的不公正的待遇,感激他們曾經人為的給我制造的種種困境,因為,假如沒有這一切,我就沒有了在逆境中奮斗的動力,也就沒有了今天取得的這點成績。
當然,我還想,假如那個女學生之死的事件發生在今天,我還是會毫不猶豫的站出來,去堅持正義,為那對痛失女兒的夫婦討還公道。
因為,這正是生活教會我的人生準則。
編輯朱小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