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老婆是同性戀者,懷疑的理由有三條:首先,我們已兩年多不行房事,她依然活得平平靜靜有滋有味;其次,她與那個叫喬楠的女人關系密切得讓人受不了;再者,她對陳染、林白等一些異類女作家的作品著了魔似地熱愛。
我不會揭穿她,我想利用這點折磨她。對同性戀我并不像一般人那樣遮遮掩掩忌諱得不敢說出口。中國古代這種畸形的愛情便存在,尤以宮闈之內(nèi)為多。西方更早,近一兩百年內(nèi)更為普遍,早已不足為怪。少數(shù)國家的法律還視其為合法。我以為同性戀或異性戀其實不過是人的一種感情而已,不必大驚小怪。我曾在哥兒們的推薦下看了錄相帶《藍宇》,居然不感到惡心,說明每一個人都有以上兩種戀情的傾向。當然我不會去做鴨,我正生活在一片鶯歌燕舞的春色里。這是我那群哥兒們對我現(xiàn)在生活的詩化贊美。
至于老婆,我只把她當成一件精致的工藝品來擺設來欣賞,她的存在可以最大限度地襯托我的身份和品味,所以我不會跟她離婚。當然我對她的肉體已失去興趣。當一件藝術品精致到了完美、圣潔到了一塵不染,你便不會產(chǎn)生褻瀆邪念,你只想遠遠地鑒賞她、保護她,我就是懷有這種心態(tài)。
老婆是那種最典型的古典中國女人,小巧玲瓏,楚楚動人。她的五官柔媚得有點朦朧,病態(tài)氣質(zhì)中有一股濃濃的書卷味,冷漠中夾著高雅,蒼白中帶著蒼涼。她的美很獨特,耐人尋味。老婆在市文化館工作,分管音樂舞蹈這一攤,屬于清水衙門的一名小職員,可偏偏她是貴族的出身,嗜書如命,從小接受音樂的熏陶,自信又高傲。
老婆嫁給我是陰差陽錯,確實叫做鮮花插在牛糞上。當初她下嫁給我讓整個村落的人很是笑話,岳父岳母覺得丟盡臉面,便到城里買了套房,從此不回我現(xiàn)在管轄的地方。就沖這一點,我現(xiàn)在即使不使用她,也不會放她走。娶了老婆之后我官運亨通,一帆風順。我曾拿了她的生辰八字請一位相命先生幫她一算,相命先生說她有蔭夫命,娶了她這種老婆,即使是乞丐也能買別墅。這也是我緊抓住她不放的另一個原因。
所謂風水輪流轉(zhuǎn)。當年那個被岳父岳母貶得不如一堆狗屎的我,如今已是堂堂一方父母官,管轄兩萬多人口的一村黨委書記。老婆便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一夫人。我依仗老婆提高品味,老婆卻依仗我變得尊貴起來。
在我眼里老婆的貴族身份畢竟是過去式,我才是貨真價實的新貴。但在老婆眼里我永遠都是下層勞動人民的后代,我骨子里是最傳統(tǒng)最正宗的中國農(nóng)民。她在精神上永遠是高貴的,對我是居高臨下俯視的。這是我最無法容忍之處,也是我們精神戰(zhàn)爭的癥結。
我認為統(tǒng)治兩萬多人的一方百姓還不如征服老婆來得痛快,偏偏我降服不了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女人,潛意識中我一直是個失敗者。
今晚老婆又出去了。當我踏著搖擺舞推門進來,發(fā)現(xiàn)家又是一個空洞的城堡,我?guī)缀跸氚l(fā)瘋。九歲的女兒寄讀在全封閉的貴族學校,我整天應酬不斷,老婆也不知在瞎忙些什么,反正家里什么都是冷的。沒有一點兒人煙味。
她一定又去與那個名叫喬楠的老姑娘會面了,我不知她們是怎樣認識的,也不知她們見面時說些什么,但老婆回來時我總能感覺到她身上洋溢著一種神秘的曖昧的喜悅,我便難受得像被蛀蟲噬咬著。當然,看到她憂郁寡歡愁眉苦臉。我也是不痛快的。我無法駕馭她的思想,她卻是輕而易舉地控制著我的情緒,這讓我憤懣不平。我想老婆一定不在乎我的感受,她不屑于在乎,在她眼里我只是土包子大老粗,我集中了中國農(nóng)民的所有劣根性。其實,為了拉近與她的距離,結婚頭幾年我確實很勤奮地自學了。
老婆的態(tài)度導致我必須靈與肉分離處理,在精神上我與她打持久戰(zhàn),在肉體上征服其他女人。我的職務賦予我權利,在我管轄區(qū)內(nèi)我可以呼風喚雨為所欲為。老婆說我是最典型的土皇帝。沒錯,在這片土地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從十四歲混進村居委會當跑腿。我步步為營,從民兵部、團委、宣傳、計生、村居、村委,慢慢向上爬,我靠的是毅力,還有如簧之舌。老婆說我三寸不爛之舌死人也能說活,她總說我說假話,一百句有一百零一句是假的。她高抬我了。當然,從擠進這個圈子我就學會了觀顏察色見風使舵,遇人說人話碰鬼說鬼話。我懂得如何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保護自己是動物也有的本能。
老婆說官場有多腐敗我就有多黑暗。知我者老婆也,但我受之有愧,我自以為“厚黑學”煉得還不到火候,在一些同行面前我仍是小巫見大巫。畢竟起點低,我不過是一臺同化了的小型政治機器,還夠不上檔次,當然我可以在社會大學里當教授了。
我斜靠在沙發(fā)上,酒精在我體內(nèi)發(fā)酵,洋酒的后勁確實驚人,久經(jīng)考驗的我還是有點飄飄然,最主要的是對女人強烈的渴望折磨著我,從熱熱鬧鬧的酒店回到冷冷清清的家我非常痛苦,我耐著性子等待老婆回家發(fā)作。
等待中,我的頭腦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出老婆和那個叫喬楠的女人品茶喝咖啡的情景:兩人相對而坐,慢慢啜飲,輕輕聊著,神情是那么專注和諧。我曾跟蹤過,這是我親眼看到的真實一幕,我認為如果不是關系不正常,同性之間哪有相看兩不厭的激情?哪有說不完的知心話?我不相信友情只相信利益,老婆在我眼里自然就不正常了。
酒精在我體內(nèi)劇烈活動著,眼前的家恍惚成了酒店,只是身邊沒有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妞兒們。對于這個家的裝潢擺設,老婆簡直是深惡痛絕。她說這確實體現(xiàn)了我的水準和品味。一副暴發(fā)戶俗不可耐的丑惡嘴臉。
我喜歡激起老婆的憤怒,這說明她還有某些感情,倘若她冷若冰霜,那才是真正沒戲唱了。
眼皮逐漸沉重,心中的欲火卻熊熊燃燒,我氣憤道:周潔,你給我回來,我今晚非干你一次不可。其實我們分房住已兩年多,我像供一尊菩薩似地供著她,對她沒轍。好在女人多得是,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的人生哲學是別人對我狠我就狠上百倍千倍。這種冷處理對任何健康的女人都是折磨。
老婆對我的風流韻事可能了如指掌,可她居然能心如止水充耳不聞,她對我的冷漠實際上就是對我的報復,也是我的失敗。
鑰匙在門鎖里旋轉(zhuǎn)碰撞出清脆的金屬聲,我為之一振,酒也醒了大半。我睜開朦朧的醉眼,看到一位黑色幽靈走進門來。
又和情人幽會去了?
沒你想的那么齬齪!
那今晚你給我說清楚,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朋友。難道這個詞你沒聽過?她脫去外套露出嬌美的身段來。
我還聽過一個新名詞,不知你聽過沒有?我故意慢條斯理地賣關子。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我沒有閑情聽你說臟話。她頭也不回,很高傲地進屋。
我的怒火被煽動起來。沖過去扭住她,她先是一驚,接著拼命掙扎,那神態(tài)像遭到了歹徒的襲擊。我的欲火被燃起,一手抱住她一手用力撕扯她的衣褲。倘若平時,十個她也不是我的對手,但酒精這東西使人瘋狂也使人乏力,我們奮戰(zhàn)到了客廳,她的反抗仍不屈不撓。
戰(zhàn)爭以慘痛的代價告終。她用煙灰缸砸碎了魚缸,兩條熱帶魚在地板上撲騰亂跳痛苦地掙扎著。兩萬塊錢呀!老婆在我心痛得一時呆傻的時候奪門而出。
兩條熱帶魚在地面掙扎的過程是我對老婆由愛轉(zhuǎn)恨的過程。我望著兩條魚逐漸擱淺而死,仿佛聽到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噼哩叭啦地碎了,發(fā)出了只有玻璃破碎那樣清脆的響聲。
我和喬楠在朦朧的燈光下坐著,相隔近兩尺地坐著,靜靜地,誰也沒有說話。游離于我們之間的是一種稀薄得一觸即破的旖旎的空氣。這空氣里有一種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的、憂郁的、掙扎的塵埃在飄蕩,我有點迷戀又有點沉醉,在這種空氣里我感到時光飛逝人生無常。而唯有這空氣讓我覺得生的痛苦中有點酸澀難言的幸福,讓我對生有些迷戀,對死也同樣渴望。
在與喬楠相處的兩人世界里,我更多的是回憶過去,這回憶是痛苦慘烈的,像對一場敗戰(zhàn)的盤點。
我痛恨我的母親。當我剛懂事,她便強迫我長時間地坐在鋼琴前反復彈個不停。那架鋼琴是全家最值錢的寶貝東西,通體折射著高雅與高貴。我哥哥非常想接近它,但母親從不讓他碰一下,反而讓對它深惡痛絕的我整天與它為伴。那架鋼琴是我們家殷實家底的見證,也是我們書香門第的標志。母親愛它勝過愛自己的生命。母親是一位小學音樂老師,能歌善舞嫵媚動人,偏偏遇上了一個多災多難的時代,一個又一個的運動把她身上的天賦才華都運動掉了。她便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繼承她的衣缽替她實現(xiàn)理想,母親一直渴望把我塑造成才女加淑女,她嚴格管束調(diào)教我的一舉一動。在她苛刻的要求下,我失去了童年的所有樂趣,我在音樂的天地里過著極為孤獨的灰色生活。我的憂郁沉默、多愁善感的性格因此形成。
在我?guī)缀跖c世隔絕的生活里,我迷上了我的音樂老師,一位很美麗的女教師,我總是如癡如醉又情不自禁地看她一舉手一投足。在我眼里她就是美的化身。她身上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召喚我吸引我。學鋼琴的痛苦與幸福便在時光中漫延。不知道為什么,當她修長白皙的手碰到我,我便臉紅心跳很不自在,像觸電一樣發(fā)麻。我渴望又害怕這種肌膚相觸,我迷戀于音樂老師那雙完美的纖纖細手,那雙手總會引起我最朦朧最原始的情感。
我的音樂課是在我以死相威脅的情況下,母親被迫放棄的。
一天,我發(fā)現(xiàn)音樂老師授課時心不在焉,頻頻看表,時間一到便不顧我眷戀的眼神匆匆離去。她興奮的神情使我在她離開之后趕快跑到窗前偵察,結果被我猜中了,確實不正常,一位軍人在道路對面的榕樹下等她,音樂老師興奮地沖向他,兩人一見面就親密地手拉手,有說有笑地。我第一個念頭便是洗手,用肥皂拼命洗手,因為我這手她剛拉過。我的第二個念頭是砸鋼琴,但鋼琴不能砸,否則不僅我會遭遇滅頂之災,我母親也沒辦法活命。
我堅決不讓那位鋼琴老師教了,我不說理由,母親把我打得遍體鱗傷,我從會哭到無淚可流。這一幕上演了一周,舊傷未褪新痕又來,我從倔強反抗到想自殺。音樂課只好結束,母親無奈地辭退了那個在談戀愛的老師,讓我自學。
優(yōu)美的鋼琴聲像流水一樣滑過我所有的生活,這外人看來很美好的童年卻給了我千瘡百孔的記憶。上學后,我的個性一下子就凸現(xiàn)出來,孤僻不群。
灰暗的底色一旦涂抹上去便再無法更改了……
我始終不明白喬楠為何總會勾起我對童年的回憶,而這種本該痛苦的回憶在她面前卻又不再那么痛苦。我只能理解為她善解人意,能讀懂我,而我心中負荷太重,需要通過傾吐來釋緩。當我有一次又在認真思考這個已不再重要的問題時,我恍然大悟:喬楠有一雙近似于音樂老師那樣完美的手。那雙手充滿著不可知的無法抗拒的魔力,牽著我迷迷糊糊又不由自主地走近她。那雙手是女媧造人的手。喬楠不僅那雙手獨特,她通體都是獨特的,讓我渴望走近她,向她敞開心扉,以心換心。
沉默是那么難捱那么沉重那么可怕,我忍受不了,便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漆黑蒼茫的夜色,心境也一下子如同黑夜。漫無邊際。我能感到喬楠熾熱的眼光正望著我,但我沒有回頭。沉默了一陣,我聽到她語氣堅決地說:我要走了。
我沒有話說,也不想說,一切言語都顯得多余、蒼白、脆弱。我冷漠地點了點頭。一
走在細雨中,心中一片倉惶凄涼。夜風穿透我單薄的身子,掠起一陣陣輕微的驚悸。我躑躅前行,卻感到背后有一雙眼睛穿過交織成絲的雨簾執(zhí)著地望著我,讓我后背有一種被燒灼的疼痛。我沒有回首,對這種目光我有一種痙攣似的痛苦。
雨在路燈下閃著星星碎碎的微光,晚風雜著冰冷細碎的雨點撲在臉上,讓人生疼,路光被剪成斑駁的碎片扎向眼睛,在這春寒料峭的夜晚。在這隱隱約約的花香里,我感到細細微微的咸腥。
周潔,謎一樣的女人。這是我心底一再低徊不已的話。
我覺得周潔身上總有一種悲劇色彩很濃的東西讓我沉醉迷惑,讓我著了魔似地想接近她。她是一個憂郁傷感的獨特女人,讓我渴望用自己并不強悍的力量去保護她。自從認識她我便身不由己地墜入她的世界,她的故事無孔不入地包圍我,她的喜怒哀樂無時無刻不再主宰著我。她的外表是紙樣的,內(nèi)心卻堅硬如鐵。
周潔的人生悲劇首先是性格悲劇,性格決定命運。而婚姻是她步入悲劇深淵的起步。我認為周潔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她不適合婚姻。她偏偏走進婚姻,并有了一個能歌善舞聰明伶俐的可愛女兒,她視如生命的女兒。我弄不懂周潔對婚姻的選擇,雖不能用鮮花插在牛糞上來形容,但他們確實太不般配,組合得太不和諧。周潔對此也感到不解,她說她當初就是沖著這點截然不同而執(zhí)意嫁給他的,她寄希望于環(huán)境改變性格。為了這樁不般配的婚姻,她那好強的母親一度氣出心臟病來。后來雖默認了,也是默認得十分勉強,一點也不以女婿是一方父母官而感到榮耀。
周潔的不如意婚姻縮短了她母親的壽命,當她一生的希望幻為泡影,她疾病纏身,意志力大為減弱,很快便被病魔吞噬。母親過逝后,周潔才明白她對母親的愛其實是太深太深了,深得生出恨來。從此她以她母親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婚姻,才發(fā)現(xiàn)這不和諧原來是如此地無法緩和與調(diào)解。
她丈夫便是在不和諧之中背叛了她。我不知道這背叛對周潔的傷害有多大,在一起時她更多地談過去,談童年。人都有一個死結,周潔的死結就打在童年。
她的心境太過黯灰,心冷到極致又空到極致。跟她在一起你會隨著她墜落到一個不可知的黑暗深淵里,你明知這種墜落的危險和痛苦,又身不由己地隨她一起墜落。從她口中吐出的分明是極為文雅極為抽象的話,你卻感到她像一位法術無邊的巫婆在念咒語,你便神志不清了。
在周潔身上我看到了藝術的可怕。周潔的心靈在藝術的熏陶下變得脆弱而優(yōu)美,她在不知覺中強烈地排斥世俗的一切,走進了用高雅藝術堆砌起來的象牙塔里,世俗的塵埃使她患上嚴重的自閉癥,她極力躲避,為了她那可怕的人生潔癖。
我總感覺自己很了解周潔,可又時常感到無法解讀她。對于她的痛苦和絕望更是無能為力。我唯一能做的是在我把自己解決掉之前。做一位稱職的聽眾,讓她有傾吐的對象,讓她覺得這世間還有一絲一縷的溫暖。其實。對這份友情。我和她同樣絕望。應該說周潔讓我看到了人生慘淡蒼白的一面。她是指導我了解痛苦的老師。認識了她,我才開始品嘗真正痛苦的滋味。
今天二月十四,西方的情人節(jié)。我記得,因為有個任務,艱巨又失誤不得。我跑到城里用化名訂了十三束玫瑰花,一束三朵,外加一份小禮物。這破玩意兒居然一夜之間狂漲到一朵八塊錢。為了哄騙那些騷娘們,這個舶來的不倫不類的節(jié)日竟耗去我近兩千塊錢,當然,這十三份禮物沒有老婆的份。
她不屑于我這些虛情假意花花腸子似的游戲,倘若我對她搞這一套她會更加懷疑我,說我心里有鬼。我也不愿意向她表達我的情感,讓她在我頭上舉起鞭子。
對我來說,關上燈后女人都是一樣的,我不必太在乎老婆。更多時候,女人對我又是不一樣的,我無法對一個女人忠貞不渝。我需要不斷的新刺激,品味檔次不必高,但要鮮。這也是命中注定的,我命中就有無數(shù)的桃花劫。瞎眼的算命先生說我命太大又太硬,如不克死老婆就必須向外發(fā)展,沒有為她娶個妹妹回家就是對得起她了。
剛搬進套房,我請了一位大名鼎鼎的風水先生查看形勢,他悄悄告訴我,住進這房子我會屢交桃花運,韻事不斷,女人排隊似的。如此推理,我風流成性也是迫不得已,既是命中注定,又有上蒼相助。
在我廣泛涉獵的群芳中,我不得不承認老婆仍是最獨特的一個,這便是我極力維護這個家的原因。我把性廣泛播撒在各色女人中,把愛完整地放在老婆身上,她不屑接受,我便把愛轉(zhuǎn)給女兒,她是我老婆活生生的再版,女兒沒有拒絕我的感情。她單純地信任我崇拜我并回報我以愛,這是我不會拆散這個家也不允許任何人拆散這個家的又一重要原因。
我用高價把女兒全托到省城一所私立貴族學校,我要讓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將來讓無數(shù)的青年為她爭風吃醋,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看望女兒是我最高尚最向往的精神活動,也是我和老婆唯一成雙成對外出公開的行程,是我向外界顯示我們家庭幸福美滿最有利的機會。但這種親子活動往往會加深我們對對方的仇恨,我恨老婆的冷漠,老婆恨我的不忠。
今晚,我的心與街頭那些剛長毛的青年一樣躁動不安,我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和誰共度佳節(jié),便回了家。在電視機前,我滿懷期待地等待她們收到禮物后打電話來嗲一陣子,我要考驗這些榨去我不少錢財?shù)呐说降啄膫€真心哪個有情。
老婆當然無法揣摩我的心理,她不厭其煩地彈著一支破曲子,讓我更為煩躁,我吼了幾句粗話,她便一聲不響地穿衣服出門。我原本以為是那單調(diào)乏味的鋼琴聲讓我煩,老婆把它蓋上離開后我仍然煩。電話手機統(tǒng)統(tǒng)不接。我不知道自己荒唐的行為到底是在考驗自己還是在考驗她們。
從家里出來,我有一種如釋重負逃離重壓的輕松感,走在虹霓璀璨的街上,我拼命呼吸著夾雜著塵埃的污穢空氣。表面上是他逼我出來,實際上是他赦免了我。輕松之余我一片茫然,不知腳步跨向何方。
街上繁華熱鬧,我步伐躊躇地踏進附近一家花店。里面非常擁擠,幾位花藝小姐忙得不亦樂乎。我假裝悠閑地看著櫥窗里的精品,等待人流疏散一些。當我東施效顰地從花店里捧出一束鮮花,心七上八下?lián)鋼涮鴤€不停。坐上車,我的心仿佛回到了那遙遠的從前,腦中出現(xiàn)了一雙精美的可以用來彈鋼琴的手。我想象著那雙手如何接過我手中的鮮花,心中隱約閃爍著一種激動而又神秘的火花。
我輕輕按了門鈴,手不禁有點顫抖。但我沒有把手移開。鈴聲執(zhí)著地響著,在昏暗的過道上顯得刺激而曖昧。門開了,我心中掠過一點羞澀和不安,在她有點驚喜又有點默契的注視中,我無聲地遞過包裝得很嚴實的塑料袋。
什么花?她迫不及待地問。
康乃馨。我莞爾一笑。
干嘛送這種沒有詩意的花,今天又不是母親節(jié)。她嘟噥著,一邊把花拿出來:哇,太美了,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玫瑰。她的喜悅是由衷的恣情的張揚的。我明知她經(jīng)常接到這種鮮花,明知她的贊嘆中也有禮貌的成分,但還是緊緊地抱住她,笑得花枝搖曳。
她在我臉頰上留下了溫馨、友好而匆促的一吻。我把它當成了禮節(jié)性的回報,我們已經(jīng)把友情詮釋到最高程度,也詮釋到驚心動魄的境界。我隨意地問:小盧送花了嗎?
送了。她的語氣一下子平淡了許多。
送了八年了?
我想了想,對了,你比我更清楚!
八年抗戰(zhàn),考驗也該有個限度了,拖太久感情就會變質(zhì)變味,愛情也就不再是愛情。
她略有所思地想了想,頷首贊許。我看到她捧著鮮花的手那么嬌嫩白皙,那么純潔完美,像春風中剛拔尖的嬌嫩細蔥。一瞬間,我的情緒忽然黯淡下了,回頭就想離開。她對我的忽然變故非常驚訝和迷惑,極力挽留。我去意已堅,我就想離開她,至于離開后我又該走向何方,一片渺茫。
她仍是真誠地挽留,那挽留充滿了極大的誘惑力,我理智地斷然回絕。有什么東西殘酷地橫亙在我們之間,使我的心情糟到極點。
她只好妥協(xié):我騎車載你回去。她的這種熱情和殷勤是少有的。
我想獨自一人慢慢走回去。我把要送我出去的她堵在門口,再次擁抱她,祝你今天快樂!
她表現(xiàn)出少有的纏綿:你該不會要和我絕交吧?你這樣子讓我心里很惶恐。
我凄然一笑:我忽然感到很孤獨,自己就像一粒細沙,離誰都很遙遠。當然我這里指的不是時間、空間上的距離,而是心靈的距離。
她呆立著,一臉蕭瑟。出了她家冰冷的防盜門,我孤苦無依。北風穿越時空呼嘯而來,使人感到強勁得有掃蕩一切的氣度和威嚴。我緊了緊外衣,仍覺得寒氣逼人。燈火闌珊,在婆娑的淚眼里,我看到自己被路燈拉得很長很瘦的寂寞的影子。我把自己彈了二十幾年鋼琴的手放在衣袋里緊握著,其實握的是空氣。
周潔的離開讓我情緒一落千丈,她就那么輕易地把我擰到快樂的巔峰又輕率地把我摔到悲哀的深谷。我越來越弄不懂她,這個喜怒無常的女人。
她完全有條件把日子過得很安逸,卻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一看到她我就想起“閨婦之怨”四個字。
她古典,現(xiàn)代,忙碌,又茫然。一陣子搞家教,一陣子上咖啡廳彈奏,一陣子又開輔導班,風風火火地像個女強人,實際上文弱得不堪一擊。她活得那么精神至上,又把精力體力耗在物質(zhì)的追求上。不斷追求又不斷放棄之中,她總是那么茫然。我明白她內(nèi)心痛苦的煎熬強烈的渴望,她總是在面紗即將褪去時急速遁回現(xiàn)狀。
我有時抗議地說我不懂她。她會非常認真說:不必懂,懂得會很痛苦。
我明白我是她唯一用心相待的朋友,也是唯一能走進她內(nèi)心又被她接納的朋友。她對我毫無保留毫不掩飾的真誠,又毫無嫉妒的寬容沒有原則的縱容。在對待我的戀愛問題上她一心一意希望我快樂幸福,這讓我感到她人性的復雜城府的深奧。幾乎可以說,對于我的男朋友她從一開始就是百分之百地支持和好感。雖然她從未見過他,但她說她相信我的眼光和品味。
對于她罕見的熱情,我很納悶。在我多次的追問下她才狠狠地說:我要關門了。我目瞪口呆。
她毫無表情地說:我要把心的門關上,上一把不銹鋼的大鎖,然后把鑰匙扔掉。
周潔就是這么殘酷的人,對自己對別人,殘忍到了極致。她的瘋狂與理智、冷與熱,就那么不和諧地集于一身,讓她的氣質(zhì)在優(yōu)雅飄逸中有一種脆弱蒼涼又易碎的特質(zhì)。她就像一株罌粟花,恣情又痛苦地生長著,散發(fā)出令人暈眩的氣息。
一次我大膽問她:為何對我那么好?
她不假思索地說:因為緣分,因為你懂我,因為你的手,因為你是狐貍精。
對于“狐貍精”的稱呼我居然能欣喜接納,我明白這是貶詞褒用。周潔曾說過我身上總散發(fā)著一種能讓男人心旌蕩漾的騷味。我想她也一定是癡迷于我身上的這種魅力。她說我是女人中的女人也是女人中的男人。這就是謎一樣的周潔。周潔是我見過的最中國的女人,復雜又有味的中國女人。欣賞她就等于欣賞一幅年代久遠的中國畫。
站在窗前,我就這樣癡迷地胡亂地想著這個決然而去的女人,身后她送的玫瑰正幽幽散發(fā)出迷人的花香。
我跪在老婆面前聲淚俱下,一副浪子回頭痛改前非的模樣。我一時分辨不出這里面到底幾分真幾分假。事情捅大了,我唯有乞求老婆的原諒,讓她與我一起承受,面對現(xiàn)實,借用她的信任維護我的名譽。就如希拉里用諒解和寬容幫助克林頓度過險境。
事情實際上很簡單,村里投資五百萬重新規(guī)劃修建中心小學。小學就與居委會毗鄰。為了表示體恤下層人民,我騰出居委會一樓幾間空房子作為建筑工人的宿舍。這樣,我近水樓臺利用機會搞上了他們中一位女子。一次野合時被她的丈夫逮個正著,我盡力做出彌補,但那位不知好歹的男人竟一封信又一封信一層又一層往上告。所幸的是我在這位置上也混了多年。關系網(wǎng)已像蛛絲一樣牽到各個角落。信被扣下來轉(zhuǎn)到我手上,我本想花錢消災私下了決,沒想到那男人居然軟硬不吃,堅決往上告,還揚言說即使家破人亡也要告倒我。
我平時工資不養(yǎng)家,白道黑道三教九流,結識廣泛恩澤遍布。倒也交了很多仗義的哥兒們。事情敗露后有很多人替我擋著,如今是要用更大的勢力更多的金錢把那硬骨頭家伙壓下去。在處理此事前,我必須請求老婆的原諒,并讓她出面為我遮攔,大后方是我的最后退路,我不能搞得曹營失火亂了方寸。
我避重就輕陳述了事情經(jīng)過,準備迎接暴風雨的到來,居然不打雷不閃電也不下雨,她很平靜。這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她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心想:大丈夫能伸也能屈,過了這個坎我又是好漢一條,做回孫子也不要緊。便加重語氣一再痛斥自己,一再誠懇懺悔。
我不想聽那么多,你干脆告訴我,你要我做些什么?
幫我走一趟。我心中大悅。
說具體措施吧。她依然非常平靜。
明天帶上兩萬塊,和王強、許沖他們一起到大華酒店410,和那鳥男人簽協(xié)議書。
你可以出去了。她淡淡地說,眼睛仍停在書上。我一聽這語氣知道萬事OK,大喜過望,便得寸進尺:那兩萬塊你先幫我墊上,等我有了錢還你。我說完屏住呼吸等她反應。她毫無反應,沉默地倚在床頭閉著眼睛,臉平靜得有點圣潔。
我悄悄退出輕輕帶上門,盡量表現(xiàn)出一副心虛負疚的樣子。
門關上的那一剎那,我心中的悔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名之火,就是娶了這么一個不是女人的女人我才不得不饑不擇食。那個一直折磨著我的念頭又跳躍出來,緊緊地箍住我,我的罪惡感消失殆盡。
我無法用適當?shù)脑~匯形容自己的心情,也找不出生動的詞匯修飾這個名譽上是我丈夫的男人,豈止是哀大莫過于心死。我用自己搞副業(yè)賺來的外快擺平了丈夫的丑聞,平息了那個被戴上綠帽子的男人的怒火。
我知道丈夫的經(jīng)濟狀況,他窮過,富過,現(xiàn)在又窮了。當年他是一條褲子出來闖天下,那條褲子白天穿晚上洗。他賺錢為自己做十六歲生日,又千辛萬苦賺錢和我結婚。結婚頭幾年我和他吃過苦,省吃儉用攢錢償還他們家的債務,又千辛萬苦賺錢買房。后來他有錢了,身上像變了魔術似的有使不完的錢。他大權在握,需要他的人多,他永遠有忙不過來的應酬,他口袋里的錢來得快去得也快,回家時除了帶酒味還帶香水味。隨著身上香水味不斷地改變,他開始哭窮,我也發(fā)現(xiàn)他的口袋時常干癟。我對他的口袋不感興趣:男人有錢就變壞,沒有錢,可能還會延長他的壽命。母親當年強迫我學的這門技藝,如今成為我獨立謀生的重要手段。
在香味與霉味相混合的410室,我看到了那個自稱是被迫的無辜者,嚴格說起來是我敵人的女人。當我一眼看到那個黑丑的粗俗女人時,我震驚到了極點。接著便是無邊無際的失望,丈夫搞上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品味的女人是對我最大的侮辱。直到離開那鬼地方,我的腿仍是軟的,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不著地。
我沒辦法回家,很強烈的愿望或者說唯一的愿望,是見一見喬楠。
見到她我呆住了,她也呆呆地望著我。我們沒有任何言語,手緊緊握在一起。
一路上,我本以為我會大哭一場,沒有。我平靜得沒有任何想法,仿佛回到了在母體子宮里的感覺。
幾天不見,她更為削瘦單薄,仿佛也到陰間地府走了一趟。我輕輕地握著她的手,她美麗的手,仿佛找到了人世間最實在的依靠,心里有一股最為柔弱最為親切的感動。
她告訴我她去深圳找男友,那位雖沒有舉行儀式卻早已像老夫老妻的男人。無意中她發(fā)現(xiàn)他與一位中學時代的女同學關系非同一般,追問后他坦白那是初戀情人,過去式。
是藕斷絲連還是游戲人生,或是寂寞難耐?我沒問,她也沒說。
我一直認為小盧是世上最多情最純情的一位男人,他的背叛打破了我對男性的最后一點好感與美感。
但最讓我驚訝的不是小盧的突變,而是喬楠的態(tài)度?,F(xiàn)代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強了,強到?jīng)]有人性般地讓人后怕。是遭遇太多了心理素質(zhì)太好,還是太過冷漠?她一副局外人的冷漠和無所謂。
她平靜地告訴我年底結婚。她說這話的神態(tài)語氣讓我足足審視了她好幾分鐘。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本是我的祝福,這時卻懶得說出口。
婚姻不過是人生存的一種形式,人歸屬社會的一種模式。人首先是生存,其次才是生活,多數(shù)人一輩子停留在第一層面上。獨特的喬楠最后也走這一步了。
我與她靜靜地喝茶聽音樂,默默對坐。當我離開時我沒有告訴她我的故事。朋友是傾聽心聲的人,有時也是沒有任何欲望沒有性別的人,這點我丈夫不懂。
天依然冷。我喜歡這寂寥灰色的季節(jié),我渴望像蛇一樣蟄伏在洞穴中,不顧一切地冬眠。
走在路上,腦中的人物晃動不停,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東西太多。
認識這個法律上屬于我丈夫的男人完全是偶然。那次我們文化館舉行一次采風活動走進了他現(xiàn)在管轄的村落。那時他搞宣傳兼團委的工作,作為東道主他帶路當向?qū)В€熱情款待我們。那天,我看到他的手修長勻稱,我認為那是有教養(yǎng)的一雙手,就迷上了。
活動結束之后他向我展開了猛烈的進攻,我覺得他帶著一種全新的淳樸的氣息向我撲來,我看到的是一位進取心強、肯吃苦、有毅力又能干的農(nóng)民后代,新時代干部的典型??苫橐龊α怂?,嚴重的失調(diào)導致了婚姻的悲劇。
該為喬楠準備一份別致的賀禮了,既祝福她有勇氣走進圍城,也對這段友情作個總結。我想用戒指套在她那雙彈鋼琴的手上,占據(jù)十分之一的位置。
慢慢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突然覺得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在心底翻滾,其實我知道那只是一股空氣,因為心太過空蕩,這股氣流才會活動得狂放恣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