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夢魔與女巫
“優雅之愛”的誕生與歐陸“圣母崇拜”的突然擴張,在同時間上非常接近,不可能是純屬意外的巧合,兩者可能互相推波助瀾。
在12世紀之前,圣母瑪麗亞只是西羅馬教會日歷上的一個圣母,但在十字軍東征,從拜占庭(東羅馬教會)傳回圣母崇拜的音訊后,她立刻得到法國偉大的教士圣伯納德的熱情擁戴。圣伯納德負責改革西妥教團的教規,在他的影響下,歐陸新建了好幾百座西妥教團修道院,僧侶們都奉獻給童貞女瑪麗亞,穿著白袍以尊崇她的純潔,而且在教會里為她設立了特別的淑女禮堂。到了13世紀,在吟游詩人的歌詠下,“童貞女”與“淑女”、“圣愛”與“俗愛”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童貞女瑪麗亞變成了“我們的淑女”,她的造型無疑地是屬于貴族的,看起來更像西方宮廷里的公主,而不是她原先在伯利恒茅屋里的模樣。到了14、15世紀,在圣方濟修會的影響下,圣母瑪麗亞又卸下了她那脫俗的面紗,而成為世間窮人、可憐人溫馨的母親,結果,在福音書里無處可覓的“神圣家庭”,反而在15世紀歐洲的社會環境里找到了棲身之處。
圣母瑪麗亞知名度的提高,主要得自于吟游詩人、西妥教團及圣方濟修會,以及為榮耀她而大興土木及藝術作品的貴族、商人與市民。她溫和、慈愛、善良,不僅是耶穌的母親,更是大家渴望擁有的母親,也希望自己孩子的母親能以她為楷模。神圣的圣母瑪麗亞與世俗的淑女是一個理想女性偶像的兩個面向,“瑪麗亞是個童貞女”這種說法很適合教會的教義,但教會也發現,圣母崇拜的流派日增,逐漸脫離了教會教義的掌握。對俗人來說,信仰跟邏輯是分家的,他們很容易接受瑪麗亞是童貞女,同時也是基督的新娘,圣母這三個互相沖突的角色。當街頭巷尾的基督徒一直深信瑪麗亞不僅是一位圣者,更是理想女性的化身時,她就成為教會政策皮肉里的一根芒刺,多少遏阻了教會想剝奪女性合法地位的嘗試。
整體而言,教會對女人還是采取壓抑的立場,但又無法否認瑪麗亞的尊榮,最后,教會被迫提出一個矛盾的說法,它說圣母瑪麗亞是例外,因為她和別的女人“不同”。阿奎那,這位13世紀的“天使醫師”,在提到女人的地位時曾說,因為女人是從亞當的一根肋骨而創造出來的,所以她命定要跟男人做社會結合,她既非主人,亦非奴隸,而是男人的伴侶,但這種伴侶關系僅限于生殖行為,在其他層面,男人最好的伙伴還是男人。總而言之,男人名正言順地是“一家之主”,因為只有他才有“理智判斷力”,男人的優越性甚至亦在性交行為里表露無遺,在性行為里,男人扮演的是主動而高貴的角色,女人則是被動而順從的。
阿奎那對婚姻的看法,跟他同代的神學家一樣,認為婚姻只有兩個目的,第一,它是使小孩被無罪地生下來的唯一情境,第二,它使男人免于其他的性困擾,這些性困擾依罪的重輕依序為:獸交、同性戀、不遵循適當的性交方法,譬如使用非法的道具、采用魔鬼或野獸的性交姿勢(可能是肛交及口交)、自慰、亂倫、通奸、勾引等。
接吻、撫摸及擁抱,只要不是心存邪念則無罪(這是吟游詩人和教會極少數意見一致之處),夜間遺精也只有在來自諸如暴飲暴食、色欲幻想等有罪刺激的情況下發生,才算有罪。
“色欲幻想”在中古歐洲是一個相當有趣的問題,因為當時社會上如瘟疫般流行著“夢魔”的怪現象,女性碰到男夢魔稱為incubus,男性碰到的女夢魔稱為succubus,夢魔會在夜間侵入生人的床鋪和她(他)做愛。早在9世紀,有一位大主教就記載夢魔有時候會化身成女子所愛的男士,讓女子受騙失身。他也提到有一位修道女飽受夢魔的“折磨”,最后由牧師驅魔后才告平靜的事例。但這些都是零散的,到12世紀,夢魔騷擾的事例卻一下子多了起來,而成為編年紀事錄里的主要大事。Clairraux的伯納德記錄了一個特別棘手的夢魔事例,有一位女士夜夜受到夢魔的騷擾達6年之久,夢魔在她身上取樂,而不致于吵醒他的丈夫,祈禱與朝圣都沒有任何效果,最后,伯納德叫他的僚屬和那位女士同床共眠,結果,夢魔無法進到室內來,而站在門外發出可怖的詛咒。下個禮拜天,伯納德將南次地方的居民都叫到教堂來,告訴他們這個故事,然后對夢魔發出詛咒,禁止它再去以騷擾婦女。歷史并沒有記載是牧師的詛咒還是將它公開化發揮了效用,但該女士此后即未再受到騷擾。
我們很難避免夢魔在12世紀末的流行與優雅之愛的傳播有直接關系的聯想,上層社會的時尚必然會在改頭換面后流行于下層社會,“淑女需有愛人”的時尚在上層社會是文學性的白日夢,到了下層社會就成為非文學性的夜夢——一種典型的“愿望達成”幻想。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在夜里騷擾男性的女夢魔。并不像男夢魔那樣引起當時人們的興趣,這表示男人雖然較習于“咸濕夢”(伴有夢遺的色情夢),但因為外在環境新生的影響力(優雅之愛的流行),而使女性也有較多的色情夢,或至少較愿意承認它。夢魔的肆虐令教會相當憂心,阿奎那及其他神學家都相信,夢魔不僅恣意在人身上取樂,它們還會使婦女懷孕,受孕的方法相當巧妙。神學家認為,惡魔先以女夢魔的形態出現,和男子春風一度后,汲取他的精液,然后再變成夢魔,到女子身上取樂,而把吸收來的精液注入女子的體內。這種“人工授精”的巧思,到700年后才真正成為事實。
在剛開始時,夢魔的幻想與巫術并沒有關聯,但到后來,被夢魔騷擾過的女人逐漸被視為女巫。在16及17世紀歐洲瘋狂的“獵巫”行動中,各地所抓到的女巫數目還超過男巫,譬如瑞士的琉森群在1450年到1550年間,共告發了32名巫人,其中只有一名是男性。英格蘭的艾色克斯群在1560年1680年間,共審判了291名巫人,只有23名是男性,而且其中11名和女巫過從甚密。被認為是巫婆的女性通常是年齡在50到70歲間的已婚婦女或寡婦,她們容貌丑陋,有一張利嘴,而且經常是鄉下的接生婆,在嬰兒死亡率相當高的時代里,她們自然會受到懷疑,因為大家一直認為巫婆需經常以未受洗的嬰兒做其饗宴上的珍饈。1486年出版的Malleus Maleficarum,是第一本審問女巫的參考手冊,它比現代的精神分析學家更樂于相信這類女人會認為她們和惡魔性交,惡魔是一個龐大而黑色的怪物,有著巨大的陰莖,它的精液就像冰水一樣冷。
在中古世紀后期及近代初期,年老的家庭主婦得不到任何尊敬和贊美是預料中的事,但她們有不少卻成為“獵巫”行動中不幸的犧牲品,則是相當凄慘的。看起來,一個社會對“理想女性”的標準訂得越高,則有缺陷的女人的罪孽似乎就變得越深重。在1591至1680年間,單單瑞士的凡德郡,就有3371名女性被視“巫婆”而處死,1562年,在德國的一個小鎮威仙泰格,被活活燒死的“女巫”有63名。
貞操帶·妓與梅毒
雖然在公元1100年到1400年的300年間,男人對女人態度的轉變比過去3000年還要來得大。但對道德與美德的強調也帶來了一些不愉快的副作用,特別是對那些追求實際的市民來說,他們將金錢上鎖,妥善保管,以免遭小偷光顧;同樣的,他們也覺得應該將妻子上鎖,而發明了所謂的“貞操帶”。
貞操帶在14世紀已流傳于歐洲,雖然它的別名“佛羅倫薩帶”含意不明,但猜想它可能是發源于意大利,因為它難登大雅之堂,所以大家習慣于說它是“外國人發明的”,互相推諉責任。貞操帶的原始目的可能是為了防范強奸,在中古世紀,強奸已是一種常見的危險,對深信“女人生性淫蕩”的丈夫而言,貞操帶可說是使他安心的天賜恩物。
中古世紀的貞操帶通常是用金屬打造的,“穿”在女人的兩腿之間,前后包裹,只留下兩個小洞供排泄之用,可有效防止陰莖的插入。要打開貞操帶,需有特別配制的鑰匙,沒有這把鑰匙,就不得其門而入。多疑而嫉妒的丈夫在將妻子的陰部上鎖后,鑰匙放在口袋里,走到哪里都沒有后顧之憂,可說是放了120個心。但因為貞操帶,也產生了不少以女人的不辜為題材的笑話,有一段時間,“讓渡鑰匙”一直是歐洲諷刺劇及諷世畫譏刺的題材之一。遲至1930年代,貞操帶(包括男用貞操帶與女用貞操帶)仍然是外科器材目錄中的一個項目,但此時,貞操帶的主要目的是用來防止自慰——其中最有名的款式是由19世紀中葉一位愛丁堡醫師穆迪所設計的,穆迪醫師信誓旦旦地說,蘇格蘭婦女最少有半數使用“人工陰莖”自慰,這種行為是不道德也是危險的,因此有必要“穿”上貞操帶以防止自慰。在那個時候,軟性橡皮已經問世,他所設計的貞操帶以橡皮為墊,里面以象牙或骨為支架,比起中古世紀硬綁綁的貞操帶似乎要舒服了一點。
不管有沒有貞操帶,法國和德國的歷史學家習慣于將15世紀稱為“私生子的世紀”,15世紀也是磚砌壁爐、煙囪、暖火管以及內室床鋪開始普遍起來的時代,它們提供給人們溫暖而隱密的睡覺地方。私生子的增多與居室環境的改善可能不只是巧合而已。
在貴族家庭里,私生子被認為是自然會發生的現象,被當作一般家務事來處理,和合法的兒女同樣受到照顧,當父親過世時,也會留下一筆錢給他們(但不是財產)。在歐洲的大多數地方,如果私生子的父母后來正式結婚,私生子即能成為合法的子嗣,唯獨英國不然,英國在公元1235年正式決定反對這種觀念,直到1960年還不肯稍事通融。這部分可能是因為英國男人在領略情婦的樂趣方面慢了半拍,但更可能是因為他們在性方面想換換胃口時,經常以家中女仆或外面的妓女為對象,英國貴族當然不可能鼓勵一個男人和這種女人結婚的。
在外國人眼中,公元1500年的英國人和公元1900年時一樣,都不會表達感情。就像一個意大利游客在提到他的英國見聞時所說的:“雖然他們的作風多少有點放蕩,但不管在宮廷或下階層,我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人是在愛中;我不得不認為,英國人若不是世界上最謹慎的愛人,就是無法去愛。”但他接著又說:“我所說的是男人,就我所知,女人的情況剛好相反,她們有非常激烈的熱情。”不管此說是對是錯,在教會及封建領主的檔案記錄里,已婚婦女紅杏出墻的數目可說多如過江之鯽,但在1430年到1545年間,英國一直處于男多女少的情況下(男女的人口比例為133比100),在導致紅杏出墻的原因中,這種男女懸殊的比例可能比女性本身的淫蕩更為重要。在鄉間的茍且行為經常是性沖動的赤裸發泄,Edmund Paston即提到他一個鐘愛男仆的不幸事例,他說:“對他(男仆)而言,那是一種單純的莊稼漢情欲,他想要和他的情婦燕好,所以兩人就在田里茍合起來,但卻被我母親的兩位佃農撞見……結果他除了離開外別無他途。”在都市里時髦的紳士和淑女則顯得較為謹慎,有一位喜歡飛短流長的封建領主Brantome即提到,一位法國貴婦在床上和情夫顛鸞倒鳳時,堅持要采取“在上位”,如果有人指控她讓男人“騎”她時,她可以千真萬確地堅稱自己是“清白無辜”的。
在較專業化的方面,住在倫敦附近的英國男士可以安心地去逛南瓦克的妓院,因為這些妓院是在可敬的坎特伯大主教及溫徹斯特主教的管轄區域內。自古以來,妓院即以私人企業的方式盛行于歐洲,沒有一個統治者能成功地遏阻這股潮流。當圣路易(法國的路易九世)想將妓院連根從社會上鏟除時,巴黎的布爾喬亞階級即憤怒地抱怨說,關掉妓院將使他們的妻女無法安全地出現在大街之上。但當妓院隨著城鎮而擴張時,它卻慢慢成為社會大眾不得不正視的一個污點。
奇怪的是,教會對妓院并沒有站在責難的立場,而事實上也不想禁止它。雖然圣·奧古斯丁曾說妓院是骯臟、荒淫、可恥的場所。但他也說:“若將妓女從人間百態中清除,你將以色欲污染所有事物;若讓妓女混居于誠實可敬的婦女之間,你將以恥辱和卑鄙貶損所有的事物。”圣·阿奎那則將妓院比喻成“海中的污物或皇宮里的排水溝,如果廢掉排水溝,將使皇宮里塞滿污物……將妓院自世界中清除掉,會使世界充滿獸奸。”因此,教會也在妓院企業里分一杯羹,將一些漂亮的妓女聚集在它嚴肅的黑色法衣之下。
亞洲神廟兼營妓業的風氣傳抵歐洲后,在歐洲Avignon地方出現了一所“教會妓院”,里面的女孩子部分時間花在祈禱和宗教職務上,其他時間則用來服務顧客,但只招待基督徒,猶太人和異教徒則禁止進入。據說教皇朱利12世對Avignon模式印象深刻,他自己于16世紀初即在羅馬創立了一個類似的妓院。
但就像在兩邊都下賭注一樣,教會同時也要求所有的妓女放棄她們的惡習,“抹大拉的瑪麗亞”(Mary MagdMene)是她們的典范,她原是個妓女,但后來在悔改之后跟隨耶穌。歐洲有不少地方專為墮落的女人建造了“抹大拉之家”,希望她們能在社會幫助之下走上正途。市民們多認為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因此紛紛捐贈財物,維也納的“靈之家”(建于1384年)即因接受大量的捐贈,而成為當時維也納市內最富麗堂皇的建物,但在1480年卻爆發一件大丑聞,在此悔過的一位女性主管及很多從良妓女被發現一再上演敗德的穢行。
除了妓院外,歐洲尚盛行“澡堂”,羅馬時代的熱澡堂早已隨時代而灰飛煙滅,但十字軍又從伊斯蘭教世界再度引進公共浴室的觀念,在“澡堂”里的浴池,可以一次容納六七個人,另外還設有專供“志不在洗澡”者之用的房間和床鋪,15世紀初年,巴黎一地即有30間這種兼營色情的公共“澡堂”。
男士對妓院及其他色情場所的眷顧,在16世紀初年,隨著梅毒的流行而開始裹足不前,梅毒的起源沒有確切的答案,就像“貞操帶”一樣,大家紛紛把這種不名譽疾病的來源往外國人身上推:法國人稱它為“那不勒斯病”,西班牙人稱它為“法國病”,德國人則稱它為“西班牙瘡”。不過,有很多醫學史學家認為它是哥倫布從美洲新大陸帶回來的,因為在哥倫布于1493年初航新大陸回來后的18個月內,歐洲很多地區即爆發出這種因性交而傳染的疾病。如果此說真確,那么哥倫布隨行的50名船員在回到歐洲后,一定個個像花蝴蝶般四處沾花惹草。才會造成它在歐陸的大流行。另外的說法則認為梅毒螺旋菌原先是一種無害的既有細菌,但因突變而產生致病能力;有的則認為梅毒古已有之,但并沒有大流行,很多中古世紀文獻里記載的麻風病其實就是后來所說的梅毒。不管真相如何,梅毒終于發生了,而且像天譴般一直存在于人類社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