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來回想,第一次見到夕舞的那年,陸松巖剛剛17歲。
如愿考上理想中的大學,理所應當的直起腰桿瘋玩整個暑假!和同樣年輕熱鬧的朋友一起,打球、爬山、游泳、喝酒……他們未經世事,不會圓滑掩藏,喜歡假裝自己是大人般的喝酒說話,但這仍不妨礙他們成為這個城市中最美好可愛的一群男孩子。
那間酒吧叫“漂流瓶”。
在這之前,陸松巖從來沒去過酒吧。即便現在,家長仍不會允許,可誰能阻止愛好新鮮的天性,隨便敷衍過關,某一個星稀月朗的晚上,陸松巖穿著一件洗舊的PUMA短袖T恤,跟著兩名死黨,潛進這城市入夜后紙醉金迷的另一片天地。
霓虹詭媚、香鬢艷影,神色曖昧的男男女女……煙草、香水、酒氣摻著不同人身上的味道充滿周遭的空氣,誰看的出在這迷離的燈光背后,隱藏著何種的不可知?
誰是誰的蜜糖,誰是誰的砒霜……
夕舞就是在此時,突然闖進陸松巖的視線。
她穿了一件寶藍色的吊帶裙,也或者是紫色,昏黃的燈光迷了眼,看不太清。酒吧的老板迎出來,言談間透著熟絡,她大笑起來很自然的要抬手擋一下嘴,手腕上那根纖巧精致鉑金鏈子是出自TIFFANY家的手筆,價格不非。
酒保開了,一瓶CHIVAS,隔著嘈雜的音樂和人聲,陸松巖仿佛聽見了冰塊在琥珀色的液體中輕輕撞擊發出清脆細微的聲響。壁上掛著水滴的嘉士伯忽然冰到了手心,仰頭喝下一日,是微微的酸苦。
他的位子,恰好正對著她,抬眼便能看見。若無其事間忍不住還是偷偷想看。她那么漂亮,或者漂亮還不十分貼切,她的吸引力,來自周身那一股隱形的氣場,舉手投足問,仿若揚起萬千風情。
一個不小心被發現,陸松巖趕忙移開視線,和同桌的兩個人交談起來,等再偷看回來時,竟發現對面的女子還在注視他,目光直視毫無回避的,他瞬間緊張的不知所措。而后,夕舞并無反感,只是報以微微一笑,或許早已習慣,習慣被陌生人欣賞。在她看來酒吧中極其稀松平常的一幕,卻驚出陸松巖一身冷汗。
離開“漂流瓶”的時候,三個男孩站在門口討論是打車還是趕最后一班地鐵回家,一輛香擯色的volvo閃過三人身邊。陸松巖看見夕舞坐在駕駛座中,手握方向盤隔著車窗淺淺的微笑,憑著細微的敏感,他隱約覺得那個笑容是指對他的,但究竟有何含義,他猜不到。
二
每個周末陸松巖都會去博物館,那些大大小小的展覽對他而言充滿無盡吸引力。有些時候,空曠的展廳當中只有他一個人,喧鬧被隔離身外,陸松巖喜歡這種短暫的安靜,偶爾還會想,若是日后遇見心儀的女孩子,就要帶她來博物館,這樣的約會一定更有意思。
某次清官書畫的展覽上,陸松巖再一次看見夕舞。
起初并未認出,今天她穿了卡腰的黑色短袖T恤,牛仔褲,頭發松散的挽起來扎在腦后,看起來只是個清秀的女大學生模樣,與那晚酒吧中嬌艷曖昧的女子判若兩人。她站在一副水墨海棠的跟前,雙臂環胸會神欣賞,頭微微側輕,露出臉頰漂亮的弧度。他認出是她,心中騰起小小的驚奇,于是忍不住停下來看。
夕舞察覺到有追光般的視線盯住自己,回頭,不偏不倚撞個正著,這個穿著球鞋、運動褲,神色憨直的大男孩。短短半秒,她禮貌的朝他點頭微笑,宣布這一段故事正式開場。
“想不到現在還有喜歡書畫的年輕人。”
“我就是喜歡看展覽,展些什么其實無所謂。”他倒是誠實的和盤托出。
夕舞微笑點頭,“我知道。”
“嗯?”松巖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之前見過你許多次,在各種展覽。”
“真的嘛?”松巖出乎意料,聲線不由得跟著放大。
夕舞用手指輕輕搭在唇上,做了一個輕聲的示意。
“你幾歲?”
“18。”陸松巖特意報大了一歲。
夕舞臉上露出溫暖的笑意:“真年輕啊,才剛剛上大學吧。”
他點頭,“你呢?”
“女士的年齡是不可以隨便問的。”
見陸松巖面露尷尬,夕舞不再逗他,“遇見你我才發現自己真是老了,我比你大了8歲啊。”
“其實,26歲一點也不老啊。”他難得有一句奉承話。
“謝謝,不過這話從一個18歲的男孩嘴里說出來我覺得更殘忍了。”夕舞啼笑皆非。
兩個人邊走邊聊,隨意的談一些關于書畫的喜好和見解,但也大多是夕舞在說,言談間不經意微露出她此方面豐富的知識,而陸松巖只好乖乖聽著偶爾附和幾句,她似乎很善于同陌生人交往,看起來又是那么大方得體滴水不露。
離開展覽,她提議開車送他回去,陸松巖借口謝絕了,他是在怪罪自己性格內斂、又深感到資力太過淺薄……其實,很想能和她再多聊一會。
三
路口的一家雜貨店是陸松巖和那幫同學相約見面的地標,連續幾個下午,他們都約在那見然后蹬著單車一起去附近一所高校的游泳館游泳。
陸松巖是不打折扣的游泳高手,5歲便要求父母給自己報班開始學,十幾年的積累蛙泳、仰泳、自由泳甚至最難的蝶泳都難不到他,每每一到泳池便如魚得水,羨剎旁人。只是當初,讓一個小孩子萌生念頭學習游泳的不是為什么遠大的理想抱負,全因那一年暑假,幼兒園同班一個小朋友不幸溺水身亡。
巨蟹座的謹小慎微從5歲便已顯現出來。
游完泳之后,陸松巖向幾個好友提議晚上還想再去“漂流瓶”。大家一拍即和,不過沒人知道陸松巖心中隱藏的小秘密,他只是想去那里看是否還能再見到夕舞。
果真如他所愿,當晚,夕舞又出現在酒吧里,身姿曼妙,信步娉婷,眼角淡淡的銀色像沾了月光。她同另一女子撿了角落的桌子坐下。
借著一點點酒精的熱度,陸松巖神秘的對同桌兩名死黨說:“你們看那個女孩怎么樣?”
“不錯,看著也挺像富婆的。”
“信不信我敢過去和她搭訕?”
“你喝多了吧!”
陸松巖嘴角微露笑意,在同伴驚詫的目光中離座走向夕舞。
“小陸?這么巧你也來了。”
“我和兩個好朋友一起。”他指指那邊,同桌的兩人早已目瞪口呆。
“夕舞,這位小帥哥是誰啊,介紹一下。”坐在一旁的妖嬈女子挑挑眉毛饒有意味的問到。
“你這老女人,別嚇著人家小朋友。”她笑著推了她一把:“這是我一個弟弟。”
“你好象比上次見黑了很多唉。”
“恩,大概是每天去游泳的關系吧。”陸松巖回答。
“你很擅長游泳嗎?
“是啊。”
夕舞拍手,“太好了,不如你教我吧!最近還正打算報個學習班。”
“好啊。”他欣然接受,心中仿佛有個鼓號隊吹打起來。
夕舞興高采烈的回身招手喚來服務生到身邊,隨后輕聲叮囑:“給他們那桌多上半打啤酒還有水果盤,記在我帳上。”
陸松巖趕忙搖頭擺手,“不用不用!”
“聽話。”夕舞抬手壓著他的肩頭,“我是姐姐嘛,何況我還要拜你為師呢,就別跟我客氣了,不過,年輕人也只許喝點啤酒哦,烈酒不適合你們。”她朝他眨眨眼。
陸松巖感覺自己的心仿佛在這星光幻彩的瞬間跳漏了一拍,耳根竟微微有些發燙。
回到朋友身邊,那兩個人艷羨好奇的打聽起關于他和夕舞相識的情節,陸松巖只是微笑,并示意他們不要公共場合大聲八卦,至于她,卻什么也沒有再說。他忽然不想讓別人知道關于她的事情,一點也不想。
四
暑假的校園格外安靜,騎著單車穿過兩旁栽著高大法桐的小路,午后的陽光順著葉隙灑落出一道道織金的光脈。陸松巖和夕舞并排蹬著腳踏車,車筐里粉紅色的大背包,里面塞了有關游泳的各種裝備,他偷偷看她脂粉未施的臉,素淡透白,更喜歡看這樣的她。
“你很喜歡去那家酒吧嗎?”他問。
“是一個朋友的店,沒事的時候就愿意去坐坐。”
“你,做什么工作?”他想象著大人聊天的方式。
“我?我不工作。”
“可,不工作靠什么生活?”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家地下室有個密道,能通到銀行的金庫,沒錢的時候我就偷偷過去拿點出來花。”
“你……真當我是白癡嗎?”面對她的調侃,陸松巖簡直無語,夕舞干脆在一旁大笑起來。
在泳池里,陸松巖終于打了一回翻身仗,夕舞是名副其實的旱鴨子,下了水便手忙腳亂起來。他在一旁指導,叫她把頭扎在水里憋氣,她深吸一口氣,緊閉雙眼摒住呼吸,結果卻只敢把鼻子浸到水中。
“下去,下去!”陸松巖在一旁看的著急,她卻始終不做,陸松巖干脆伸手把她的頭往下按。
夕舞頓時慌了,拼命向上張手緊緊抱住陸松巖的脖子,尖叫著沖出水面。
“小子,你想淹死我嗎!”她狼狽的摟著他大喊,陸松巖便放聲大笑起來,直到她柔軟溫熱的體溫轉傳到他身上,才突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意識到兩個人現在的姿勢未免太過曖昧,一瞬間沒了語。
夕舞從驚慌中冷靜下來,她小心的移開手臂,順手捋了捋貼在額前的頭發。
“年紀大了,這自我保護意識太強,看來是學不成游泳了。”她用自嘲打破了剛才的尷尬。
“對不起,我剛才不該那么往水里按你,我……就是想開個玩笑。”
“你看你,還道什么歉,我又沒怪你。”夕舞恢復了之前的狀態,“還是不學了,一會請你吃飯吧,想吃什么?”
“還是我請你吧。”
“你又沒掙錢,怎么能讓你請。”
“讓女孩子花錢不是男生該做的。”
夕舞看著陸松巖微微露出驚訝的表情,“想不到你小小年紀還挺大男子主義的!好吧,不和你爭,那我要求帶我去個你們常去的,有意思的地方。”
陸松巖已經聽出她話里那些細小環節上對與他的照顧,心中萌生小小的感動。
他帶她去了那條熱鬧的小街,并不寬敞的道路兩旁羅列著若干家店鋪,服裝店、吃東西的小餐館、販賣CD和日本雜貨的門臉、音像店、水果攤……人群的喧鬧、音樂、叫賣聲還有食物的香味交織在一起,充實馥郁。
他們把單車一齊鎖在路口的槐樹旁,夕舞站在街上,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真是個好地方!”
他們吃了電烤羊肉串,炸臭豆腐、四川涼面和珍珠奶茶,夜色漸濃,路邊又多出一些小販拉了絨布鋪在地上兜售各樣的小商品。夕舞興致高昂的拽著陸松巖到處看,忽然聞到一陣沁心的清香。
“小伙子,給女朋友買一串茉莉手環吧。”
一位扎著頭巾面色黑紅的老婦人舉起幾只綴白色茉莉花朵的編制手環,滿眼期待的望著他們。
夕舞蹲下,接過一只套在腕子上,湊近鼻子深深的吸,仿佛要把那股芬芳吸進身體最深最深的地方。
“茉莉是保佑愛情的花,便宜賣了,才一塊錢一串。”老婦人繼續說。
陸松巖掏了零錢遞過去,夕舞攔住,“這個,我想自己買。”
回去的路上,茉莉手環在夕舞的左手腕上晃動,她明顯變的沉默,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吃不慣這些,覺得不舒服?”
夕舞搖頭,“沒有,我只是在想剛才那個老太太的話。”
“什么話?”
“茉莉可以保佑愛情……原來愛情這么廉價,一塊錢就可以保佑。”
“難道你真的相信?”
“我只是有點感慨,現在什么都要用錢來衡量,感情也是。”
陸松巖有些不解:“我覺得有時候你很奇怪,成熟起來像四五十歲,幼稚起來又像十四五歲,完全兩個人。”
夕舞笑笑:“沒辦法,我是AB型血的雙子座。”
五
是不是真如傳說中的一樣,無論男人十幾歲或者幾十歲都會迷戀上二十幾歲的女子,因為她們的年輕斑斕宛如一片春光旖旎?
陸松巖夜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得安睡,他想了很多,關于自己也關于夕舞,這是他第一次那么強烈的埋怨,為什么自己只有17歲?
在那次見面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夕舞都沒再聯系過陸松巖,他有些掛念想打個電話,卻不知該以什么方式開場。原本以為會稍縱即逝的暑假因此竟變的漫長起來。
18歲的成人禮,父母給了1000塊允許他去買那雙看中已久的籃球鞋。在商場滾梯的拐角,陸松巖仿佛看到夕舞的身影一晃而過,他趕忙追著尋過去四下張望,卻根本不見了蹤影。
也許是幻覺吧,其實是幻覺該多好,因為他才一轉身,夕舞便挽著一位高大成熟的男子與他撞個正著。
“咦?又見面了!”她神色淡定的笑道,“世界真小啊。”
陸松巖說了你好,慌忙的避開視線。
“這是?”一旁的男子輕聲詢問。
“我弟弟,‘就是我和你提起過的那個。”
“哦,你好。”他很親切的與陸松巖握手,“久仰了。聽說你教夕舞游泳,結果她太笨怎么學也不會。”
“討厭!提這個干嗎。”她嗔怒,打了那男子一拳,像個撒嬌的小姑娘。
陸松巖把一切裝在眼里,心卻越來越空。原來,他以為的那些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竟早已有人分享,還是與她更親密的人!此時,他突然覺得世界上已經沒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匆匆離開商場一個人走在路上,他聽見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在身體當中撞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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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的18歲生日,長大成人的紀念日。
傍晚陸松巖跑去“漂流瓶”,一個人喝了好幾瓶啤酒,之后滿臉通紅的打電話給夕舞,叫她出來。她趕到的時候,他低著頭靠坐在酒吧外的墻邊,頹喪一片。
“你怎么了?”夕舞走過去蹲在他面前。
“那個人是你男朋友?”
“恩。”
“那,我有沒有機會與他競爭。”他借著酒意說出了本打算一直隱藏的秘密。
“小陸……你喝醉了。”
“我知道,他能給你一切,我只是個什么都沒有的窮學生,你又怎么會看得上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到底要怎么樣?!我怎樣才配得上你!”松巖有些激動,聲音跟著顫抖起來。
“別這樣……我不值得。”她低下頭沉默了幾秒鐘,“他的確能給我很多,但是,他有妻子和女兒,我只是他的地下情人。”
陸松巖愣住,抬頭望著她,夕舞溫柔的笑笑,伸手揉他凌亂的頭發,“這個世界本身就是殘疾的,很多事情無法盡善盡美。你看,你這么年輕,這么英俊,未來都是你的。”
“我覺得不會再有比你好的女孩。”
“傻孩子,你懂什么。”說話的時候,她的眼里泛起微微的漣漪。
陸松巖真的是喝醉了,第二天醒來甚至忘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之前發生的事情也變成模糊一片。后來他打過電話給夕舞,對方已經換了號碼。 這世界是大是小、是轉身就能遇見還是老死不相往來,原來這一切都是人為可以操控的。
六
時光如風貼著臉頰呼嘯而過,陸松巖已經漸漸模糊了那一年暑假發生的故事,后來在大學里,他結識了新的女孩,談著如所有年輕人一樣分分和和的戀愛。 某個傍晚,他與女友牽著手在街上閑逛,忽然聞見一陣茉莉的芬芳。
“小伙子,給女朋友買一串茉莉手環吧。”
電光火石,他一瞬間愣在原地,時光回溯,那一年也是同樣的夏夜微涼,夕舞美麗的臉在記憶中忽然明亮起來。
而那位曾經深深打動過他的女子,現在,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編輯 楊紅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