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是陜北人民的驕傲,是黃土高原孕育的文學奇葩,他像紅艷艷的山丹丹花一樣,怒放在陜北不起眼的山原溝峁間,給生活在這塊干旱貧瘠土地上的人們帶來生機和希望,路遙和山丹丹花一樣已經成為陜北黃土文化的象征和符號,向世界昭示著陜北人民特有的青春、激情、浪漫和夢想。生于黃土地、葬于黃土地、在黃土地上放飛文學夢想的路遙終其一生無限熱愛、眷戀生他養他的黃土地。大學畢業后的路遙因工作需要雖然離開過黃土地,但是身處異鄉的他近乎固執地保持著在陜北養成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對于省城西安頗具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始終保持著特有的警惕和距離,當有人因為黃土高原自然環境惡劣而提出把那里的人們遷移出黃土高坡的時候,路遙充滿感情地說:“這怎么可以?我們對這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初春的時候,走在山里,滿目黃土,忽然峰回路轉,崖上立了一只粉紅色的桃花,這時候,眼淚就流了下來。”①(p95)路遙對陜北人民和黃土地充滿了感情,陜北人民對路遙也充滿了敬仰之情。著名作家王安憶曾受路遙邀請訪問陜北,僅憑路遙的信件,就無一例外地受到路遙朋友們的熱情款待,在陜北采風期間,王安憶全由那里的人們用小車接力賽似地接一站送一站,享此殊榮的王安憶不無羨慕地慨嘆:“對于他們來說全世界的作家只有一個,那就是路遙。他們是以那種驕傲又摯愛的口吻說:‘我們的路遙’。”①(p94)路遙對黃土地刻骨銘心的深厚感情也得到廣大作家和學者們的認可、共鳴與重視。著名作家賀抒玉在路遙去世后的追憶文章中講道:“路遙一直保持著農家子弟的簡樸、厚道、熱情等許多特點。后來隨著年齡和生活閱歷的增長,他有了許多變化,但是有一點沒有變,那是對黃土地的深情眷戀。外邊的世界再精彩,無法留住他的心,他永遠為黃土地而歌。”(申曉《守望路遙》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7頁)李繼凱認為:“在地域文化的影響方面,路遙主要接受的是農民文化的影響。這是路遙的文化之根的所在。作為農民之子,黃土之子的他,不能不受深固的親情與鄉土的文化的牽制和影響,這樣的承襲與接受在相當長的時期里是無條件的,非自覺的,化作了他的血肉與骨髓。”②趙學勇指出:“鄉情、鄉思、鄉戀,在路遙的小說世界中,構成了重要的審美內容。作為一個在陜北黃土高原上長大的,滿薰著農民氣質的作家,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對他是那么親近,那么富有誘惑力。”③上述論斷對研究和透視路遙的黃土情結無疑具有深遠的啟示和影響,但由于這些論斷散見于追憶和研究路遙的單篇文章中,對于梳理路遙和黃土地密不可分的深層聯系來說,顯然缺乏系統性和完整性,而賀智利的《黃土地的兒子——路遙論》則是一部能夠彌補上述缺憾的學術專著。
賀智利是一位長期關注路遙文學創作的陜北籍學者,他從最初的路遙文學愛好者,逐漸轉變為路遙文學的研究者和傳播者,由于作者和路遙有著相似的生活經歷以及由此積淀起來的審美經驗,賀智利的路遙研究始終建立在文學閱讀共鳴的基礎上,這就使得他對路遙研究充滿陜北人特有的激情和沖動,從1998年發表于《哈爾濱學院學報》的《陜北民俗與路遙的小說》一文開始,賀智利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面先后發表關于路遙研究的學術論文30余篇,而其中大部分是圍繞著路遙與陜北民俗、陜北文化、陜北方言、陜北民歌等的關系來觀察、透視、思考路遙與黃土地的關系,由于研究視角的獨特和研究資料的豐瞻,賀智利的路遙研究在全國引起較為廣泛的影響。2007年11月17日,全國路遙學術研討會在革命圣地延安勝利召開,賀智利被組委會推選為大會召集人和重要發言者之一,他關于路遙與陜北文化的專題發言再次得到與會專家學者的認可和肯定,《黃土地的兒子——路遙論》就是作者積多年研究心得、十年磨一劍的厚重之作。
全書共分五章,第二章是全書的重點和精髓,該章圍繞路遙與黃土文化的不解情緣,以雄辯的口吻、豪邁的激情、充沛的資料、生動的實例系統地論證了路遙在成長過程中如何汲取周圍環境特有的精神文化資源,詳細周密地考察了路遙文學世界中陜北文化習俗和意象原型的動態生成過程。在“路遙與農民文化”這一專節中,作者首先對路遙出生成長的陜北黃土高原的地理地貌、歷史沿革、風土人情作出系統地考察,歸納出生活于此的農民在特定生活環境中形成的生活習慣和風俗禮儀,進而指出:“陜北農民生活方式中的實用勤勞、誠樸、忍苦、善良、親族等基本人生原則,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農民的兒子路遙,以至在他離別故鄉十多年后,仍然在他身上留有拂拭不去的印痕。”④(p45)明乎此,我們就會從源頭上理解路遙進入省城、出訪國外時對那些所謂“時髦”、“文明”生活方式的拒斥和厭倦,對黃土高坡的無限懷戀和陜北吃食的極端偏愛。作為農民之子,路遙對自己筆下的農民兄弟姐妹、父老鄉親充滿了敬畏和熱愛,且不說劉巧珍、德順爺、蘭花花、孫玉厚、孫少安、孫少平等這些洋溢著傳統文化美德的中國農民藝術形象讓新時期的讀者們眼前一亮,即便不時悖逆農民傳統道德意識的高加林、孫玉亭甚至王滿銀們,路遙對他們落后面的暴露和譴責總限定在不喪失農民基本品格的前提下,以至后者的藝術感召力超過前者那些道德近乎完美的人物形象,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文學效應的獲得,主要緣于路遙身上濃重的農民氣質和農民感情。路遙曾在《早晨從中午開始》的創作筆談中談到:“從感情上說,廣大的‘農村人’就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也就能出自真心理解他們的處境和痛苦,而不是優越地只顧指責甚至嘲弄丑化他們。”⑤(p67)單就這點來說,路遙已經超越了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主將們對于農民近乎俯視的以精英知識分子啟蒙社會庸眾為主的寫作姿態,這大概也是路遙塑造的農民形象為何在新時期引起中國大量讀者共鳴的原因之一吧。本章的后三節,作者詳細論證了陜北民俗、陜北民歌、陜北方言與路遙小說創作的深層關聯。在這三個專節中,作者并沒有簡單地停留和滿足于對于路遙小說中陜北民俗、陜北民歌、陜北方言的歸納整理和簡單考證,而是多層面、多角度、全方位地論證了陜北民俗、民歌、方言與路遙、路遙小說、路遙小說人物、路遙小說民族特色、路遙小說藝術風格之間的影響與互動,既有生動事例更具理論深度,具有極強的理論說服力和藝術感染力。例如在“陜北民俗與路遙的小說創作”這一節中,作者并沒有急于論證陜北民俗與路遙小說創作之間的關系,而是首先對陜北民俗作出辨析和界定,再對路遙接受陜北民俗的條件和途徑作了深入分析,然后才水到渠成地論述了陜北民俗與路遙小說中的人物塑造、民族特色、藝術風格之間的深層聯系,這種層層剝筍式的論述方式,使得全書行文流暢、邏輯清楚。
第四章作者詳細地論述了路遙的意識世界,雖然本章是深入探討路遙的內心世界和個性心理,但是筆者以為這部分內容仍然是以“黃土地”的視角來窺視路遙的意識世界。“路遙的個性心理”、“路遙的土地意識”、“路遙的自卑意識”這三個小節,單從題目上不難看出黃土地對于路遙“個性心理”、“土地意識”、“自卑意識”最終形成的深層影響,就是“英雄情結”、“宗教情結”與“政治意識”也與黃土高原土地遼闊、毛烏素沙漠沉穆肅靜、窮人革命鬧紅有著深入的聯系。正如作者在“路遙的英雄情結”中指出的那樣:“貧瘠沉雄的黃土丘陵造就了陜北人的硬漢子性格,這種與險惡大自然反復較量過程中逐漸培養起來的性格基因在無數代人的復制中被凝結成‘集體記憶’,烙印在每一個陜北人的心理上,使得陜北的幾乎每一個男人身上都有一種莫名奇妙的‘英雄情結’,隨時準備像他們的光榮前輩李自成那樣,翻身上馬,去橫行天下。”④(p156)黃土地無疑是破譯路遙豐富復雜內心世界的原始密碼,久居黃土地的賀智利以此來探究同鄉路遙的意識世界無疑是深刻而準確的。
賀智利在雄辯地論證路遙作為黃土地兒子的同時,還把學術眼光伸向全國乃至世界,第三章“路遙與中外文學”就采用比較的方法來審視、界定路遙在中外文學世界中的坐標。在“路遙與艾特瑪托夫比較論”中,賀智利從出生地、家世、生活經歷,尤其作品的地方色彩、民族精神等方面對兩位作家作出詳盡的比較,既歸納出兩位作家創作情況的相似情形,又分析出他們之間的相異之處,資料翔實、論證充分,對于研究路遙與蘇聯文學、路遙文學作品的民族性無疑具有很大的啟發性。“路遙與魯迅、茅盾、巴金比較論”則把路遙與中國現代文學大師放在一起進行比較研究。學界歷來流行中外作家之間的比較,對于中國作家之間的比較并不十分看重,當然也有一些學者呼吁重視中國作家之間的對比研究,例如龍泉明先生曾經指出:“歷史比較分析著眼于對同一國家或同一民族的同一時期或不同時期的各種文學現象之間的比較研究。這種比較研究不僅可以敞開在孤立的個體研究中被遮蔽的內容,更清晰地呈現各個個體的獨特性,而且也可以展現各個個體之間的種種內在聯系,確定它們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以及在文學的歷史進程中所起的作用。⑥(p1-2)王富仁先生也曾強調:“為了把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格局弄得更合理,更精確,首要的問題不是分清誰偉大,誰不偉大的問題,而是弄清不同作家和作品彼此的問題。這樣,內部的相互比較就是重要的了。”⑦(p5)在這些有識之士的提倡和鼓勵下,中國現代作家之間的對比研究開始展開,但是中國現當代作家之間的對比研究進展得相當緩慢甚或停滯不前,從這個意義來說,賀智利對于路遙與魯迅、茅盾、巴金之間的對比研究從學術方法上來講是極具創新并有重要示范意義的。
由于篇幅所限,賀智利在對路遙與現代文學大師的對比研究上并沒有深入展開,更無法從地緣關系上探討黃土地成長起來的路遙與出生于江南水鄉的魯迅、茅盾以及出生于巴山蜀水的巴金之間的個性心理、創作風格、取材傾向、藝術手法上的異同,盡管作者通過認真思考,得出的某些結論不乏真知灼見,但是與全書圍繞黃土地展開對路遙的研究風貌不盡和諧,這是本書的缺憾和局限之一。另外,第五章“路遙的藝術世界”中,第三、四小節“路遙小說中的陜北民間原型”、“路遙小說中的陜北民俗美”與第二章“路遙與陜北文化”許多內容重復雷同,有畫蛇添足之嫌。整個第五章內部結構也比較混亂,“路遙小說愛情描寫的文化心理透視”、“路遙小說中饑餓描寫的文學意義”與“王滿銀論”似乎很難形成并列關系,把這些內容積壓在一起,給讀者留下拼湊雜亂的感覺。最后,第一章“路遙的人生之旅”,從研究角度上來說,與黃土地的視角密不可分,與全書體例和敘說風格比較一致,但畢竟是對路遙生平的簡要介紹,作為學術著作,似有多余,當然作者如果出于普及路遙生平事跡,也還是有商榷的余地。
總之,作為路遙文學愛好者,筆者在讀完賀智利《黃土地的兒子——路遙論》之后,學術創新之氣、黃土文化清新之氣、藝術生命鮮活之氣撲面而來,該書凝結著作者對于逝者路遙的深切懷念和無限敬仰之情,正像作者在該書序言《路遙為什么讓我們熱淚盈眶》中講道:“路遙在短暫的42年生命的歷程中,始終在人生的苦海中掙扎。但他卻把博大無私的愛給予了自己深愛的土地和人民,他是屬于那種用生命和靈魂來寫作的人。他的作品都是他自己精神上長期體驗的結果,他的個體體驗和文學創作是完全合一的。他把生命和人生典押給了文學,而把絕望留給了自己”。④(p4)這本書能使讀者真切地感受路遙不朽精神的燭照與光彩,使人們更好的理解路遙、閱讀路遙、尊重路遙、走近路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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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A]路遙文集,第2卷,[C],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
⑥龍泉明,張小東,中國現代文學歷史比較分析(編者的話),[C],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
⑦王富仁,全人視境中的觀照——魯迅與茅盾比較論序,[A]李繼凱,全人視境中的觀照——魯迅與茅盾比較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王俊虎(1974—),陜西大荔人,延安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欄目責編/許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