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兄弟,抓穩點。摩的大哥扯起喉嚨說。風把他的話吹跑了,把他后背上的汗衫吹得鼓起來。
我兩手抓死了后座,手心里盡是汗。剛下過一場雨,盤山土路坑坑洼洼,摩托車像一條泥鰍滑來滑去。長江在腳底下晃。我就要飛起來了,飛到對面山腰間的云霧里。
路在接近山頂的地方到了頭。摩的大哥指著上面山坡上一條大裂縫說,那年滑坡,就是從那兒開始垮的。
裂縫下是坡田,稻子開始黃了。一些灰色的磚瓦房長在田間。房前院壩上,上了年歲的村支書給我拍衣服上的土,笑瞇了:“來采訪三峽地區的地質災害?嘿嘿,這輩子頭一回看到記者,稀奇,稀奇。”
村支書拿手把條凳擦了又擦,端來一缸熱茶,挨我坐下。
“滑坡的時候是白天,都以為地球要爆炸了。還好跑得快,沒死人。我老婆子想把那頭母豬拖走,差點跟屋一起埋了。”村支書去屋里搬來兩張條凳,招呼攏來的幾個村人坐。
“你們為啥不到安全的地勢去蓋屋,還要住在滑坡帶里頭?”我說。
“田在這兒,祖祖輩輩都在這兒住,往哪兒去喲。”有人說。
村支書散了一圈香煙,各自點了。輪船汽笛聲在峽谷里回響。
我問,屋里好不好過?
“糧食夠吃,不得病,就謝天謝地了。”
我合了采訪本,準備告辭。一個少年跑過來,剎在幾步遠的地方,順口氣,雙手比劃了個爬梯的姿勢,急聲說:“山腳下那個張德富爬到屋頂上去了。”
我們六七個人,順了一條崎嶇小路,去看熱鬧。少年走在最前頭,身體前傾,張開手保持平衡,像只鳥兒在飛。我也想飛,腳底卻滑了,一個趔趄,被后面的村支書一把抓住。
我問村支書,這個張德富是怎么回事。村支書說:“老光棍一個。他那個村在淹沒線以下,全村人都要外遷到廣東。其他人都走了,屋都拆了,只有他,死活不走,說要是哪個敢拆他的屋,他就跟哪個拼命。”
我說,他為啥犟起不走?村支書嘆了口氣,沒有說什么。
江上一條游船的喇叭播出介紹風景的美妙女聲。船頂平臺上,有人朝我們揮手。我們的隊伍拉長了,不斷有人沿田坎過來加入,大家默默地走。
“看哪,張德富真的在屋頂上。”有人叫起來。下面一座土墻房子,一個背對我們的男人,又腿坐在房頂的瓦脊上,朝房前的一堆人擺著手。我們都跑起來,跑到人堆里。
“哪個龜兒子敢上來,我就朝他臉上割一鐮刀。”張德富沖院壩中間幾個夾公文包的人吼,手里舉了把鐮刀亂舞。一個人把已經舉起來的木梯放回地上。
房頂上的張德富,四十來歲,一個黑壯的莊稼漢。他穿了件藍色的舊中山裝,扣得周周正正。衣服。并不合身,緊繃繃的。他身下的土房只有三間屋,堂屋當中擺了一套舊桌凳,北墻掛了兩個大相框。土墻老得發黑,裂了幾道縫。一個白色的“拆”字立在房門邊。
房頂上的張德富,坐在黑色的瓦片中間,用一種古怪的眼光,望著并不喧鬧的人群。
“張德富,你先下來,有話慢慢說。”一個夾公文包的人朝房頂上喊。
“老子今后就在這上頭了,看你們哪個敢拆屋。”張德富干笑了一聲。
“你是不是想等水漲起來淹死?”
“就是淹死,我也不走。”
“廣東那邊都給你們安排好了,住小洋樓,可以種田,也可以到工廠打工,你為啥硬是不落轎?”
“我不稀奇。”
“移民是國家的大政策,你這叫對抗政府,釘子戶,要坐牢,你曉不曉得?”
“我死都不怕,還怕坐牢?”
“你個狗目的張德富,婆娘都沒討一個就死了,虧不虧喲?”
人群中發出笑聲。張德富蹲起來,手往下指,想要說什么,但是腳下不穩,滑倒了,整個人直往下躥,瓦片噼里啪啦。一片驚呼。我以為張德富要掉下來了。
滑到屋檐的張德富,手在空中亂抓,抓住了伸在房頂上的竹枝,竹樹就跳起舞來。一些瓦片掉在地上,碎了。張德富收回懸在半空的雙腳,攀著竹枝往上拱,拱到了瓦脊,一屁股坐了上去。一個小孩蹦起來拍巴掌,大家就都笑著拍起掌來。
幾個夾公文包的人咬了一陣耳朵。一個人仰臉說,好啊,等你在上頭生個兒。幾個人夾著公文包走了。
人群熱鬧了。幾個小孩齊聲喊著張德富的名字。一個村婦笑嘻嘻地說,張德富,你下來,我去給你說媳婦。張德富也笑嘻嘻地說,二嫂,你每回都說給我說媳婦,要我給你燉豬腳吃了壯行。結果我過年殺的一頭豬被你吃完了,你都沒給我領一個媳婦來。一片哄笑。村婦叉了腰罵:你個砍腦殼的,我嘴皮子都說破了,那些女娃兒屋里說,這個張德富,老母豬要上樹。
村支書往前走了幾步,說,張德富,你坐在上頭不是個經,先下來,商量個辦法。唉,你爸死的時候,還拜托我多照看你。
張德富不說話,埋了腦袋。村支書喊,張德富,張德富。張德富不抬起頭來。
村支書搖搖頭退回來,跟我握手,說要回去了。我說,他怎么辦?村支書說,不曉得。
村支書走了,人群漸漸散了,剩下一幫小孩,爬到樹上,跟房頂上的張德富比高。
我走到院壩中間,喊了聲張德富。
張德富抬頭看我一眼,說,你是城里人?
我說,我是記者。
“記者?是他們叫你來采訪的吧?你們記者只會歌功頌德。”
“不是他們叫我來的。我來采訪這兒的滑坡。”
“新屋起了好幾年了,有個啥采訪頭。”
“我看你這個屋,好像不是新起的?”, “嘿嘿,滑坡的時候,山上垮下來的土啊,石頭啊,把周圍的屋都埋了,惟獨垮到我這個屋后頭就剎了車,你說奇不奇。”
“確實奇,確實奇。”
“我曉得,是我爸媽在陰間保佑。這個屋,還是他們結婚的時候蓋的。”
“堂屋掛的是不是他們的相片?”
“對頭。他們的墳,就在那兒。”張德富指了指房子旁邊的竹林。一個沒有墓碑的墳,掩在竹葉下。
“這些竹子,就是我爸媽的魂。剛才我滑下去的時候,他們又保佑我了。”
風吹過,竹葉搖曳,颯颯地響。
“你有沒得兄弟姊妹?”
“沒得。我媽還沒出月子,我爸在公社修水庫,放炮的時候,石頭滾下來把他碾成了癱瘓。”
房頂上的張德富,點了一支煙,幽幽地吸。吸了兩口,又摸出一支,舉起來,要朝我扔。我擺擺手。他把煙別在耳朵上。
“你有啥要求?”
“其實我也不是不講道理,我曉得,水漲起來,我一個人也擋不住。我跟他們提過,實在要拆屋也可以,那就在淹沒線以上找個地勢,用拆下來的木料和瓦片新起個屋。再給我分點田。另外,把我爸媽的墳遷到新屋旁邊。我不能讓他們今后住在水里頭。”
“他們怎么說?”
“他們說我屬于外遷移民,其他人都走了,不能給我一個人搞特殊。我就跟他們吵。他們天天來,也說好話,說時間不等人,屋必須拆。我曉得他們也難。他們今天又來,在墻上刷了個“拆”,要拆屋,我才毛了,搭梯子爬到這上頭來。”
一個小女孩走到我身邊,抱了只蘋果啃,怯怯地朝張德富笑。張德富指指蘋果,張大嘴巴。小女孩轉身跑開了。
“你在上頭吃啥?”
張德富提起一個裝了東西的塑料袋晃晃。“幾個冷饅頭。我上來之前,騙他們說我要換身干凈衣服跟他們去鎮上辦手續,要他們在外頭等。我就裝了饅頭,拿了鐮刀,還換了我爸留下來的這身中山裝。我要在這上頭過夜,晚上有點涼。”
“晚上你下來進屋睡啊。”
“不行,我怕他們來搞偷襲,趁我睡著了把我架出來捆起,三兩下就把屋拆了。”
“那你就一直坐在上頭?”
“我不曉得。”
房頂上的張德富,捉了煙屁股深吸一口,吐出一縷煙。煙裊裊而上,散在風中。
我說,我得走了,去鎮上住旅館。
張德富說,慢走。他的眼光像天色一樣暗下來。
這是一座在江邊依山而建的千年古鎮,青石路,吊腳樓。到處都是大大的“拆”字。旅館老板對我說,鎮上很快就要整體搬遷,搬到山高處去。
吃過晚飯,我在街上逛。燈火閃爍,人來人往,麻將聲此起彼伏。走過一家透出暗紅燈光的發廊,門口一個穿短裙的女孩對我招手:大哥,進來耍一下嘛。
我來到江邊,望著峽谷里星星點點的幾盞航標燈,想起房頂上的張德富。現在,他一個人坐在黑暗里,想起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買了一些糕點、幾瓶礦泉水、幾包煙,裝在一個塑料袋里提著,去看張德富。
我看到土房前空空蕩蕩,張德富坐在房頂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說,你又來干啥?我說,來看你的兒有幾個月了。
我把塑料袋扔給他。他打開一盒煙,抽出一支,舉到鼻孔前聞了聞,嘿嘿笑。
“他們昨晚上來沒來?”
“大清早來的。可惜我撐了一黑,打瞌睡就學鳥叫,腦殼上落了一坨鳥屎。剛剛瞇了幾分鐘,他們就來了,沒說啥,又走了。”
“我也要回城了。你莫硬撐,活著比啥都強。”
“我曉得。”
房頂上的張德富,向我揮手,臉上帶著笑意。
走遠了,我忍不住回頭。房頂上的張德富,像是歇在云霧里的一只鳥。
我回到城里,回到高樓之間。我忙得差點忘了張德富。
那天,我去一家星級酒店采訪移民工作表彰大會。會場掛著橫幅:大力弘揚三峽移民舍己為公的奉獻精神。我看到臺上胸戴紅花紅光滿面的移民先進工作者,想起了移民張德富,房頂上的張德富。
我又到了千年古鎮。到處都在拆房子。殘垣斷壁,塵土滿天。青石路上碾過推土機,大錘和大貨車比響。
出了鎮,坡田里到處是收割稻子的村民,鐮刀揮舞,黃燦燦的稻子一排排倒下。
我邊走邊望。我望到了那片竹林,卻沒有望到那座土房,房頂上的張德富。
我的心跳得厲害。
土房沒有了,只有一堆亂土,房梁斷成幾截,壓在碎瓦上。
我大聲喊起來:張德富,張德富。沒有回答,只有幾聲鳥叫。
我繞著廢墟轉了一圈。轉到竹林旁邊,我看到那座墳不見了,地上留了一個深深的坑。
風吹過,竹葉搖曳,颯颯地響。
有腳步聲。一個結實的村婦,挑著擔子走過來,扁擔兩頭一顫一顫的。
我說,大嫂,你曉不曉得張德富在哪兒?村婦看我一眼,說,曉不得。我說,張德富不是守在屋頂上的嗎?
村婦放下擔子,一擔剛打下來的谷子,帶著濕氣。她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把汗,說,是覺得你有點面熟。我說張德富上屋頂的時候,我剛好來采訪。
“你當記者的見多識廣,以前看沒看過這樣的稀奇?”
“沒看過。”
“更稀奇的在后頭。你猜張德富在屋頂上坐了好久?”
“好久?”
“整整七天。他一天到晚學鳥叫,學會了好多種,學得最像的就是‘苞谷,苞谷,豌豆苞谷。”’
“學名叫布谷鳥。”
“學到后來,鳥兒都在那屋頂上歇腳,有的還飛到他肩膀上。鄉親們笑他,說天上的鳥神下凡來了,晚上就變個女子和他睡覺。”
“他也成仙了。”
“嘿,他在上頭吃百家飯,過神仙日子哪。有人做了個吊籃,每頓飯都有好幾家來,往籃子里放肉啊,酒啊,把他當個老輩子供。”
“他幾時享過這種福喲,就是睡覺遭點孽。”
“他練出來了,坐起都能睡一黑,膀子一抱,腦殼一搭,撲鼾扯得比胡豆屁還響。他睡覺從來沒有從上頭滾下來過。”
“撒尿呢,就從上頭接個管子?”
“拿塑料袋接。那天下午落雨,我叫我姑娘給他送雨衣去,姑娘回來只顧笑,說去的時候他正蹲起屙屎,看到姑娘家,嚇得屁股都沒擦就提褲子。”
我們都哈哈笑。笑完了,我說:“那,后來他自己下來了?”
“唉,也算嘛。”
“怎么回事?”
“那天,天還沒有大亮,鎮上的一個女人來了,喊醒張德富,說吳桂芬得了急性腦膜炎,想見他。”
“吳桂芬是哪個?”
“原來也是這個村的,當姑娘時跟張德富好過。那年張德富的上人還沒死,賣了三頭豬,又東拉西借湊了兩千塊錢彩禮,找人去說親,沒說成。后來,吳桂芬嫁給了鎮上一個賣肉的。”
“哦。”
“來的這個女人,住吳桂芬隔壁,都曉得兩個人是穿連襠褲的。”
“張德富肯定急了。”
“他抓了一陣頭發,就踩梯子下來了,慌慌張張跟那個女人去了鎮上。”
“結果呢?”
“結果,張德富前腳走,他們后腳來,十幾個人,很快就把屋拆了,走了。”
陽光落在廢墟上,輕巧而平靜。
我問:“張德富后來怎樣了?”村婦說:“他到了鎮上,吳桂芬家的門還沒開,他就拍門,把半條街上的人都拍醒了。吳桂芬男人開了門,問他干啥。他說,桂芬在哪兒?那個男人說,關你球事。張德富就桂芬桂芬地喊。那個男人要打他,吳桂芬從里屋跑出來,把男人抱住了。張德富背身就往回跑,鞋子都跑落了一只。我們趕過來的時候,張德富正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我活了幾十年,從來沒看到過有人像他那樣哭。他聲音都哭嘶了,還拿額頭在地上撞,滿臉的血。”
村婦拿手背抹了一下眼,說:“我們好半天才把他勸住了,又怕他去找他們算賬,就把他圍起來。他說,放心,我不會鬧事,都是吃一河水長大的,都不想啊。”
我的喉嚨堵了,說不出話來。
“他請我們幫忙把他父母的墳遷到了山上,就在那兒。”村婦指著山腰說。一座新墳,面朝長江,旁邊是一片竹林。
“張德富去哪兒了?”
“遷完墳他就走了,沒人曉得他在哪兒。就像個鳥兒,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