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見到黎心是在我下班后,我推門出來就看到她在門口徘徊,以我的經驗,每個人第一次到心理診所都有著這種猶豫不決的動作,這個女子應該是找我咨詢什么事情的。
于是我試探著問:“你是要找我嗎?”
她看看我,猶豫地說:“我要找艾醫生。”
我打開門,讓她進去。
她坐在我的對面,不時地用手將落在前額的發絲攏到后面,露出一張干凈而又不安的臉。我靜靜地等她開口,她沉默良久:“醫生,我不知道怎么說。”
我安慰她:“不要緊張,試著放松,慢點說。”
然后她忽然就站起來:“醫生,我想我沒有什么了。謝謝您。”
她匆匆掏出幾張百元鈔票,付了錢,急急地轉身就走,我做心理咨詢有五年了,還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情況,我不禁喊她:“小姐——”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隨時可以來這里找我。”我說,“因為你付的錢足夠你到我這里來幾次。”
她走后我就想,這個女子患有輕微的自閉癥,從她的一些小動作比如攏頭發、眨眼睛、抿嘴唇來看,她心里有很深陰影,所以極度缺乏安全感。很有可能她還患有輕微的臆想癥。
我把這些資料簡單地記錄下來,看著空著的名字那欄發呆。何樂打電話給我:“艾艾,什么時間下班?要不要去接你?”
我一看表,天呀,都要七點了,今天是周末,何樂已經從城西過來了,一周一次的約會不能耽誤了,抓了包,趕緊往家沖。
到了家,何樂正在廚房里忙活,我倚在廚房門口看他。我是一個對做飯毫無興趣的女人,幸而有何樂,他喜歡在廚房里搗鼓,互補而又互相欣賞,我想這也許就是為什么我們的感情能保持三年的緣故吧。
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問何樂:“如果一個女人變得膽怯、緊張、極度缺乏安全感,從你們男人的角度來看,主要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何樂微微沉思了一下:“應該受過感情挫傷,比如被朋友欺騙,也有可能小時候,留下了一些陰影。怎么,你們那里新去的病人有這個問題啊?”
我笑笑:“沒事,隨便問問。對了,你真的準備換房子呀?”
“是啊,公司換了新地址,上班太遠。新房子我已經找到了,明天我就搬過去,不過就是離你這里太遠。”
我笑笑:“現在倒是不遠,你來得也不勤快呀,反正你怎么方便怎么來吧。”
何樂又說:“艾艾,我們認識已經有三年多了吧?是不是應該打算一下結婚的事情?”
我沉默了一會兒:“睡覺吧,以后再說。”
夜已經很深,何樂在對面的床上翻著身,我知道他沒有睡著,于是也沒有大動。我不得不承認,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陰影,即便我是一個心理醫生,也沒有辦法為自己醫治。多年前那個深夜,當我被兩個酒鬼拖到巷子深處之后,我就丟失了自己。這些年來,雖然我為無數人治好了心靈的創傷,可是我卻無法走出那個陰影,這就是我一直和何樂分床睡的原因,也是害怕婚姻的原因,我害怕那種被撕裂的感覺,血淋淋地疼到骨子里。
2
黎心第三次到我這里的時候,已經平靜了很多。
她說,秦濤還是找到了我。他從千里之外趕來,風塵仆仆,卻只是為了告訴我他要和覃錦結婚了。曾經我們三個是那么好的朋友,可是因為秦濤喜歡了我,一切就都變了。于是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再也不去想過去的事情,有時是因為不敢,有時因為很忙,更多的時候是故意想把過去遺忘。
現在,開始相信,所謂愛情,都只是因為寂寞,身體或者精神上不可抗拒的寂寞,在那個瞬間。也開始相信,有些事物或者有些人,僅僅是為了我們的紀念。
她說這些的時候,臉色很平靜。她看著我的眼睛,“謝謝你,艾醫生,能讓我說出憋在心里這么久的話,現在我舒服多了,我想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因為我發現生活里還有很多事情是很美好的。”
3
何樂新租的房子離市區很遠,半年多以來我很少有時間過去。忽然發現這個城市里生活著很多有困惑的男女,他們都有自己的秘密,當這個秘密無從對身邊的人說起,而又壓迫得他們透不過氣來的時候,他們就選擇到我這里來坐坐。所以我的生意越來越好,我不得不新聘請了一個助手,那是個有著明媚臉龐的女孩子,大學畢業沒有多久。
閑暇的時候,她偶爾會談談自己的感情,這個時候她笑如一朵綻放的太陽花。看得出她正處在愛情的甜蜜之中,而我早已經過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年齡了,多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相愛四年的男友離開了我,從此便與愛情絕緣。三年前在老師的心理診所當助手的我遇到何樂,接觸之后發現他原來是個溫柔男人,后來便接受他的追求。可是我始終做不到放下心靈的包袱。
后來小助手不再談她的感情,禁不住問起來,她淡淡地說,分手了,因為無法滿足他的欲望,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但是我還是聽出了她的憂傷。
我心里一驚,那么何樂呢?又怎么看待我們之間這種無性?我想應該找何樂好好談談,順便把那個秘密講出來,如果何樂接受,就繼續,不接受,分手趁早。
站在電梯出口,我一遍一遍給自己鼓勵,艾艾,這沒有什么的,你可以大聲講出來的。終于決定敲何樂的門,卻聽到電梯那邊傳來何樂的聲音:“晚上給你做紅燒排骨,把你養得胖胖的,女人胖點才有味道。”語氣溫柔滿是寵愛,何時,何樂對我如此溫柔地說過?
側臉看過去,何樂輕挽著一個低頭淺笑的女子的腰,另一只手拿著從超市剛買回來的東西。他看到我,笑容凝固,身邊的女子抬臉問道,怎么了?那張臉,居然是黎心。
我忍住心里的疼痛,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故作鎮定地笑笑,正好經過這里,順便上來看看。
黎心看到我很高興,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原來是艾醫生,你和何樂認識呢。
何樂顫抖著手,打開房門,黎心堅持讓我進去坐一下,進得門來,鞋架上擺著的拖鞋成雙。心針扎樣的疼。何樂坐在沙發上沉默,黎心到廚房洗水果,不時哼哼幾句歡快的歌,看得出來,她對這里已經是很熟悉了。
我沒有等黎心出來便起身告辭,何樂固執地要送我到樓下,他說,艾艾,不要記恨黎心,你知道我是一個男人,我有正常需要,而你太要強,我感覺不到你需要我。我知道你心里有陰影,我一直在等你走出,讓我把你從陰影里拉出來,我執著地等了三年,可是你始終沒有對我說。他苦笑一下,接著說,我已經不再年輕了,我渴望有個家。我搬到這里遇到了黎心,她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她很依賴我,我知道我和她一樣,我們都需要從對方那里獲得安全感。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對你說,可是你總是很忙。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早已淚如泉涌,我不想最后的一點自尊都被人看輕,所以把車開得飛快,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4
我終究還是沒有說出那個秘密。那個夜晚我開著車飛快地行駛在三環的高架橋上,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所以當那輛油罐車從拐角沖出來的時候,我只聽到了刺耳的急剎車聲和驚天的爆炸聲,然后一股熱浪把我拋起來又重重摔在地上。
等我有知覺的時候,我被告知燒傷面積超過15%,在我的燒傷治愈之前,我將在醫院度過。更讓我傷心的是我喪失了說話能力。于是我要告知何樂的秘密便爛在了肚子里。
何樂更不可能知道的是,他第一次走進我老師的咨詢室,我就知道他是多年前侵犯我的兩個酒鬼中的一個,雖然根據診所的規定我沒有在場傾聽他訴說,但是我看到了他脖子上那個粉紅色的傷疤。那就是我在掙扎的時候,用鑰匙上的扣鏈扎的。而這也莫名其妙成為了一個秘密。
是的,何樂和黎心都曾經是心理有陰影的病人,當他們說出來之后,獲得重生,他們相遇了,然后如同童話里的結局:從此快樂地生活在一起,而我卻要守著自己的秘密一直到我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