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16歲這年遇到的馬小冬。
馬小冬個子很高,足有1.8米,在座位的最后一排。因為個子高,他的背有些微駝,好像是故意要讓人看上去矮一些。他的外號叫駱駝,人高馬大,但是,長得真是很好看。
上體育課時,他跑得飛快。曾紅說,馬小冬的腿可真長。
這個女人,總是愛議論男生,她說,她天生是為男人而生的。那時,我們倆坐在麥秸垛上吃5分錢一根的冰棍,她說話時總愛飛著眼角,臉上掛著一些神秘的表情。她總讓人以為是女特務之類,縱然我們穿一樣的衣服,可她總給人不正經的感覺。
我很奇怪自己會和曾紅這類女生成為朋友,因為她總愛說一些流氓話,比如,你知道和男人親嘴的味道嗎?
男人是比較遙遠的概念。我只曉得,自己16歲了,還沒有來例假,個子長得極高,人極瘦,胸部很癟,不像曾紅,跑400米時胸前好像裝了兩只籃球一樣,晃來晃去,非常讓人臉紅。
有時她會故意在宿舍里脫衣服,脫了之后用毛巾擦汗。她的乳房長得真豐滿,豐滿得讓人想摸上一把。
她住在我上鋪。
有時她會讓我幫忙,林白,她說,來,幫我擦一下后背。
她的后背又白又細膩,而我總是不經意間瞟一眼她的乳溝,兩個乳房因為太過豐滿,把乳罩擠得無處可逃,只好勒緊它們。我的動作很糟糕,總是把她后背擦紅了。
算了算了,我自己來吧,你真笨。
我咽口唾沫,覺得自己非常流氓。
我越來越流氓了,晚上開始做夢,夢的男主角只有一個,那就是馬小冬。
在曾紅面前,我非常自卑,她那么豐滿,而且收到過男生的情書。當她有表情地朗誦它們時,我感覺臉在發燙,覺得似乎是寫給我的。
可是,沒有人寫給我。
我是個單戀的女孩子。
我喜歡馬小冬,那樣執拗地喜歡著。
16歲春天的一個下午,我感覺肚子隱隱約約疼。那時我們剛上完體育課,我跑到水管那里去喝水。喝完水后,我更疼了。
進教室時,我聽到有男生吃吃地笑,我瞪了他一眼。不知那幫男生笑什么。
馬小冬遞給我一張小紙條,我的臉騰地紅了,他怎么會這樣?大庭廣眾之下給我一個紙條?我打開紙條,上面寫著:林白,你的褲子上有好多血。
我的腦袋“轟”就大了!
我來例假了!
那是16歲一個春天的下午。我站在那里,既害羞又絕望,而且對自己充滿了神秘感,我忽然覺得自己從此是個女人了。
二
我對馬小冬的好感從那個紙條開始有了質的飛躍。雖然我們依舊不說話。
我哥給我寄了一盤齊秦的帶子,我和曾紅到她家去聽。她爸爸媽媽全去上班了,曾紅開始穿她媽的衣服,用她媽的口紅,并且也給我打扮一番。之前,我一直穿肥大的軍褲,到最后,鏡子前的我是一個身材婀娜的妙齡女子。來了例假后,我的乳房有點兒脹,為此,我感覺很是害羞。
可曾紅說我的乳房實在是小,跟沒有似的。
你摸摸就行了。曾紅說,就當男人的手在摸它,一準能長大。這時,我的臉因為這句話突然就紅了。我想曾紅太流氓了,我突然想起馬小冬,如果馬小冬摸到它,會是什么樣?
這個念頭讓我想入非非。當天我夢到馬小冬,并且拉了他的手,他抱我在懷里,叫我的名字。
但這場暗戀沒有什么結果,我只有偷偷看他,他換了什么衣服,穿了什么鞋子,何時理了發,甚至,他哪天晚來幾分鐘,我都一清二楚。
那天晚上,我準備約曾紅出去,學校里的大操場是我們常常談心的地方,我準備告訴她,我愛上馬小冬了,我準備告訴他了。
當我去約曾紅時,她說,正好,我有事找你談。
那天晚上星光燦爛,我們站在星光下,曾紅忽然淚光閃爍,她說,林白,我壞事了。
三
我不明白壞事是什么意思。
曾紅看了我一眼,很嚴肅地說,這個月我沒來例假。
我不以為然地說,這很正常,我也是總不來,有時3個月,有時兩個月。怎么了?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真不懂啊。
懂什么啊?我更加迷茫了。
我,我……我可能懷孕了。
這次我才有點兒傻了。懷孕這個詞,太刺激也太生動了!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仿佛是只有大人才能干的事情。雖然我喜歡馬小冬,可我并沒有想到懷孕之類的事情啊。這讓我立刻又緊張又興奮,這就是說,曾紅,她,她和男人睡過覺了。
我迫切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
你確定嗎?我幾乎是有些抑制不住興奮地問她。
應該是。我買了早孕試紙,兩條紅線,你知道兩條紅線的意思嗎?
我搖著頭。她突然眼淚就出來了,就是懷孕了!
他是誰?這更是我想知道的。我想,他應該是曾紅極喜歡的男生。
在哪里?什么時候?我又緊張又覺得陌生,仿佛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馬小冬,在我家,周六周日我父母回鎮江老家時,我們做了很多次……接下去,我沒有再聽清她說的什么,只覺得心里什么東西轟然破碎了。怎么會,怎么會是馬小冬?為什么要是他?為什么要是他?
曾紅牽著我的手,我甩開了她,罵她不要臉,罵她輕佻,罵她咎由自取……她以為我是愛她,其實,我是嫉妒她,我快嫉妒瘋了,她和誰都可以,為什么要和馬小冬?
為什么?我的眼淚也下來了,我是為我的愛情,它一去不復返了。我的馬小冬,他居然愛這樣一個輕浮的女生!
我們抱頭痛哭,各自有各自的悲傷。
第二天,曾紅沒有來上學,我看到馬小冬的座位,也空空如也。
第三天,他們依舊沒有來。
我去找曾紅,她家的門緊鎖著。
第四天,班主任進來說,我們班出了一件事,曾紅自殺了,馬小冬被開除了……她的話沒有說完,我瘋了一樣跑了出去,曾紅死了?她死了?她怎么能死?我沒有想到,她這么不要臉的人會想到死。
我雇了一輛三輪車把我拉到火葬場,那里停著曾紅的尸體,馬上就要火化了。我看到了曾紅的父母,目光呆滯。掀開白單子,我看到了曾紅,玉貌朱顏,非常動人,她總是這么美,連死都這么美麗,膚如凝脂一樣,長長的睫毛立著,她的胸那樣驕傲地挺著,肚子里那個小生命也隨她而去了。
17歲,一朵花早早凋謝了。
撲到她身體上,我握著她的手,叫著她的名字,有誰知道我的心痛,她再也不會和我說流氓話了,再也不會笑話我乳房小了,再也不會帶我翻墻去看《幸福的黃手帕》了……當我醒來時,母親拉著我的手,我神志不清,一遍遍地叫著曾紅的名字,大家說我被她附了體,母親帶我去收魂。
17歲的秋天,我一直這樣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
馬小冬就在這時離開了我們,他去了一個沙漠當石油工人。走之前,我接到了他的一封信,里面只有3個字:忘記我。
他什么都知道,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四
18歲,高三。
整整一年,我說過的話超不過100句。
我變成了沉默寡言的人,本就木訥,突然的變故讓我成了語言蒼白的人,甚至到了家,也是沉默著。母親執意要帶我去看心理醫生,我拒絕了。
惟有發瘋地學習,我不能讓別人得第一。
我成了一個瘋子,每天只睡3個小時,其余時間,我都在教室里學習。
曾紅和馬小冬的課桌都空了,我常常看著那個空桌子發呆,內心一片悵然。
哥畢業了,和女友去了美國,他給我寫信說,到了大學就好了,不會那么壓抑了。他不懂我,我不是高考的壓力,我是因為青春的碎裂。
沒有人知道我的碎裂。
夏天來了,合歡花開了。高考結束了,我收到北外的通知書,法語系,只因為曾紅說過一句話,據說法語很好聽,你聽過嗎?
我一定會說給她聽。
到北京之前,我去了一趟青海。馬小冬在青海,這是我輾轉好多人才知道的消息,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到青海,腳都腫了,我要告訴他,我,林白,曾經愛過他。
到了青海,我出現在那群石油工人之間,他們告訴我,前天,馬小冬走了,被派到科威特了。
從此之后,我與這個人音塵永絕。
那天,我在日記中寫道:一切,已經過去。
五
2005年冬天,高中同學聚會。
我開著自己的寶萊,帶著自己翻譯的幾本法語書,來到曾經讓我心碎心動的小城。
我見到了馬小冬。
他胖了,足有90公斤,臉上有很多皺紋,手上有很多繭子,背更駝了,第一眼,我甚至沒有認出他來。他看到我,叫我,林白。
我回過頭去,他笑著說,你在北京發財了吧?出了好幾本書了?借我些錢用用最好,我準備開一個汽車配件公司。你看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倒越來越漂亮了。真快啊,都13年了,想當年,我們也是十六七歲啊……你孩子多大啦,上學了吧?我孩子已經13了,初二了,學習還成,比我強……我看著他,忽然滿懷的心酸,十六年,這么快嗎?一個當年憂傷的男子變成今天這樣嘮叨的男人!
沒有人再提起往事,大家比較著誰掙的錢多誰當的官大誰嫁的老公好,所有女生全做過美容手術一樣,看著那么動人年輕,所有男生全提到了錢,然后爭先恐后想買單。最后大家去唱歌,全是老歌,當唱《外面的世界》時,當唱《花祭》時,我突然掩面。
那是曾紅最喜歡唱的歌。
曾經,她迷戀到無以復加。
而我,在她的葬禮上唱了《花祭》給她。
親愛的,你還好嗎?只有你沒有老,16年,你還是那個樣子,青春永駐,永遠不老。
唱到后半夜,有人提議打麻將,我一直坐在馬小冬旁邊,他抽著煙,罵著街,一分鐘一句臟話。我看著他,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這就是我年輕時迷戀的男子嗎?
天亮了,他輸了好多錢,手氣不好,回頭看到我說,回去后媳婦要罵了。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一直沒有提到曾紅,更沒有提到寫給我的那3個字。
我也不會告訴他曾經去過青海,我和他之間,早已云淡風輕。
第二天早晨,我開了車準備回北京,他來送我,囁嚅著,好像有什么事。
有事嗎,我說。
最近,手頭有些緊,想和你借些錢,可以嗎?
當然,我笑笑說,多少?
一萬。
我拿出一張卡,遞給他說,算我送你,不用還了。那正是一本書的稿費,他說我一定會還你,我說隨你便了。
開了車,我打開音響,陳琳的新歌《大話愛情》,我聽著,唱著,越唱越看不清前邊的路了。
電話響了,是他來問密碼,我答:161616。
16歲,我永遠的16歲。
伏在方向盤上,任憑眼淚淹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