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飛走進自己的出租房。掏鑰匙,開門,扔包,踢鞋,右腳跟關門,撲進沙發痛哭。 這個動作,飛飛很久沒做了。自從孫璞輕輕地對她說,這個動作不淑女,要改自己的脾性,先從這個動作改起,她就再也沒做過這個動作。
如今孫璞沒了影子,飛飛又做了這個動作。她邊哭邊想,我不愿意再做這個動作,我只想要你回來,要你回來要求我別再做這個動作,一時回不來,也別走得太遠,好嗎。
1
飛飛每天關了自己的精品店,跨過一條主大街,沿人行道走200米,再拐進一個胡同直走100米就到自己的出租房。
拐角處有一家玉雕店,好像是半年前開的吧。半年來,飛飛在心里罵過這家店主很多次:這么多鋪面,干嗎選在這里?吃錯藥了
也因為這家玉雕店,飛飛每次回家,都不走路。坐車吧,坐車可以避免停下來進店里看玉雕,雖然這一年多來,自己拒絕任何玉雕,但她仍擔心自己管不住自己。玉雕的誘惑,孫璞的誘惑。
今天是怎么了,連攔了四輛車都載著客。飛飛暗罵了句“靠”!走路了,反正不遠。
心里千萬次告誡自己,不要進那個店,可飛飛還是沒管住自己的腳。店里男男女女穿梭著不少人,分不清哪個是店主。隨便轉悠著,沒發現自己想要看見的東西,飛飛有些失望。
轉身正欲出來,外面撞進一個人。媽呀,一張奇丑無比的臉,眼睛幾乎粘在一塊,鼻子和嘴巴歪朝一邊,面部肌肉泛著血紅,飛飛大叫了一聲。叫聲也嚇了那人一跳??粗w飛,那人眼睛里跳出驚詫,很快把頭別了過去。
“老板,你回來了,剛才財政局的張副局長在這里等了你好半天,等不來你,先走了,留下這個讓你幫鑒賞……”營銷員對那個丑男人說。那人沒回話,接過營銷員手中的一塊玉雕進里屋。快進屋的當兒,回頭又看了飛飛一眼。
老板?這么丑的男人也是玉雕店老板?飛飛心里嘀咕著出店,突然,她想起剛才那眼神似曾相識,轉身再看,那人已進了屋。
第二天,飛飛又進了那家玉雕店。她從脖子上取下“桐蔭仕女”玉墜,遞給店老板:“老板,你知道關于這個玉墜的真品的故事嗎?”聲音里滿是期望,她真希望這人知道。
“我不知道……也許有人知道……”那人避開飛飛的眼睛喃喃地說。聲音不是孫璞的,不是。
飛飛看著那人的眼睛,沒看見那人抓著“桐蔭仕女”那只顫抖的手。
2
確定了,那人叫秦連,不是孫璞,飛飛還是經常往那店里跑。和秦連侃玉雕,雖然每次秦連都是低著頭。
玉雕,于飛飛而言,是心頭的傷。
三年前從遙遠的黔西南農村來到北京,飛飛心里的一個念頭,就是趕緊賺足供弟弟上大學的錢,弟弟一年后就要上大學了,自己因為沒錢而撕碎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總不能讓弟弟也和自己一樣,看著隨風飄飛的碎紙片往心里咽血。
酒吧里和自己最要好的姐妹小芹那天看著飛飛梳妝打扮時,看得癡了,說飛飛姐,你這么漂亮,如果脖子上掛著個玉墜,該多美啊。飛飛心里動了動。
在一家玉器店里,飛飛一眼就看上一塊玉雕贗品,不貴,才200元。講好價,正準備付錢,一只手從旁邊伸了過來,搶先抓住了那玉雕。
“這是我的……”飛飛一把奪回,抬頭看見一張英俊的臉,一雙欣喜若狂的眼睛。
“小妹妹,把它讓給我,我比你更需要它,好嗎”那大男孩一臉的祈求。
懶得理他。飛飛付錢轉身就走。
把它讓給我好嗎,或者借給我也成,或者……那男孩不死心,一直跟著飛飛?;仡^看著他唯唯諾諾的樣子,飛飛覺得好玩,問他:“你想把這玉墜送給誰?你女朋友?”。
這個男孩就是孫璞,學的是考古專業,對古玩特別是玉雕情有獨鐘。跟在飛飛后面,他邊走邊向她講了關于這塊玉雕的真品的故事:
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在清廷供職的一位琢玉高手叫敬凡,愛上了一個青樓女子叫丁語。敬凡為丁語贖身。倆人愛得很深,但丁語始終對自己是青樓女子難以釋懷。
一天,敬凡拿了一塊玉石棄料交給丁語,說留著有用。半月后,敬凡忙完宮廷里的活,帶著工具來到丁語的住處,開始把弄起那塊棄料。
兩天以后,這快玉石棄料在敬凡手里成了美麗的江南庭院景致:上面是數輪圓筒瓦,微微下垂,庭院西側壘筑瘦、漏、露、皺的太湖石,壘石周圍樹蕉叢生,繁密茂盛,一幅迷人的江南園林的安謐景象。院外著袍的妙齡少女,手持靈芝,輕盈地向徐開的院門走去。門內的長衣少女,雙手捧盒,向門外走來。這一切都通過細細的門縫,互為呼應,情景交融,把兩個少女的心理活動刻畫得生動傳神,畫面充滿濃厚的生活氣息。
誰能想到,這塊琢玉碗時剩下的棄料,原是一塊黃白色的整材已雕成玉碗的和田玉,余棄的廢料上的裂痕被敬凡巧妙處理成門縫,桔黃色的玉皮子被敬凡琢成梧桐、蕉葉與覆瓦、壘石,經他化拙為巧的鬼斧神工處理,終成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品。
這件作品雕成后,深得乾隆皇帝賞識,特制“御題詩”和“御識文”命人陰刻于器底?!坝R文”敘述了玉材及雕琢情況。“御題詩”是乾隆贊美這件稀世玉雕的,“義重無棄物,贏他泣楚廷”,意即玉工之“義”,比之卞和在楚國宮廷上不怕斷足致殘,多次器獻玉璞之舉還“重”,將愛玉的情感推向極致。
敬凡在雕琢這塊“桐蔭仕女”的時候,丁語一直陪在他左右。看著這塊棄料成為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品,她明白了敬凡的用意。她再也不為自己曾經是青樓女子而自卑,全身心投入了自己的愛情。
恩恩愛愛過了一年,他們計劃著什么時候結婚,什么時候生子。但在某一天,敬凡進宮以后就沒了消息……
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飛飛問孫璞。孫璞說我也不知道。
后來,飛飛把“桐蔭仕女”玉雕贗品借給了孫璞,隨后又到了飛飛手里,又經過孫璞的手戴在飛飛的脖子上。
是感動于敬凡對丁語的愛,還是因為自己與丁語相同的遭遇,抑或是喜歡躺在孫璞懷里聽他講一個又一個古玩玉雕背后的故事,飛飛自己也說不清,反正是愛上了。
飛飛離開了酒吧,和孫璞生活在一起。自從第一次進孫璞的宿舍,孫璞說她扔包、踢鞋、右腳跟關門這個動作不淑女開始,她就慢慢改掉了自己在酒吧養成的一些壞脾性。
忙進忙出地打理孫璞貸款為她開的精品店,靜靜地躺在孫璞的懷里聽古玩背后的故事,飛飛溫柔得像只貓。
說好了,元旦就結婚。只差半年時間了。
12月,孫璞卻像空氣被蒸發一樣,消失了,很干凈,飛飛找不到一絲痕跡。
在孫璞工作的單位守候了半年,飛飛絕望了。
也許,敬凡和丁語的故事,也是孫璞編造的吧。每每想起這個故事,飛飛就痛恨。
痛恨敬凡?痛恨孫璞?飛飛不知道。
3
習慣了天天到秦連的店里聽這個丑男人講關于玉雕的故事。
習慣了每次問起“桐蔭仕女”真品背后的故事秦連都說不知道。
習慣了自己經常在沙發上喊著孫璞的名字哭著睡著。
飛飛不習慣的是,秦連每次都是低著頭和她說話,不正眼看她。飛飛也知道,那眼睛想正也正不了,但飛飛習慣聽著秦連歪扯著嘴巴講故事。
直到有一天,飛飛告訴秦連她和孫璞的故事后,突然問秦連,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和孫璞知道的一樣,甚至更多?飛飛感覺到了秦連的慌亂——頭更低,雙手不停的哆嗦。
飛飛再次問秦連,你真的不知道“桐蔭仕女”真品的故事?如果知道,連同故事的結局告訴我,好嗎……
秦連說,我真的不知道,也許本就沒有這個故事,即使有,你忘了它吧,也忘了孫璞。
第二天,飛飛見秦連正在收拾自己的行囊。飛飛問他要去哪里。秦連說最近身體差,全身癢得難受,要上醫院住一陣子。
飛飛說,秦連,答應我,你別走得太遠,好嗎。我需要你的故事維持我的心……
秦連點了點頭,迅速轉過背去,不在轉過來。飛飛臉上寫著的哀傷,使他的心如淬毒的利器刺傷般痛。
第三天,飛飛再次到秦連的店里,店主已不是秦連。
4
開往鄉村的客車上,秦連流淚的心千萬遍重復著一句話,飛飛,對不起,飛飛,對不起。
沒人知道秦連就是孫璞。一年半以前,孫璞回老家接父母來北京參加他和飛飛的婚禮,剛行至黑龍江佳木斯那個父母生活著的村子時,老遠就看見一間木屋燃起熊熊大火,老遠就聽見呼呼的寒風中夾雜著孩子哭叫的聲音。孫璞沖進了大火,孩子被救了出來,他被燒得面目全非。
愛著飛飛,牽掛著飛飛,他又回到了北京,在飛飛的精品店的斜對面開了個玉器店。這樣,可以遠遠地看著飛飛從自己的店前經過。
而今再次離開,是發現飛飛已開始從他低著的頭和哆嗦的雙手探詢著什么。飛飛還年輕,她應該有個身體正常的男人,有個幸福的生活。
關于那個“桐蔭仕女”真品的故事的結局,是敬凡不屈從宮中貪財的太監總管再雕琢一塊“桐蔭仕女”而被施以酷刑,斷了腿和手,瞎了一只眼,成了乞丐。丁語在一年后嫁人,成了上京趕考的一位秀才的妻子。
在無數個冷清寂寞的夜晚,有個沒人知道的乞丐悄悄坐在土洞口,凝望對面房子的窗欞里映出的光亮,幸福著女主人的幸福。
這個乞丐就是敬凡,在他慘淡的歲月里,沒人知道他是誰。
孫璞也是。
本欄責編:萬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