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炮制家譜,說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我的確炮制過蔡家家譜。
事情還得從我兒子楠楠說起。一九八八年舊歷九月十八這天,我和妻子明華盼來了兒子楠楠,蔡氏門宗在我這里傳下了香火。我們將兒子取名楠楠不是隨心所欲,不是為了追求現代人的時尚,更不是望子成龍,不過是為了讓孩子記住母親十月懷胎的痛楚與艱辛罷了。
兒子的名字是他還未出生的時候就取的。看到妻子懷孩子的艱辛,我這個當丈夫的總有些過意不去,在心里百般感激之余,總覺得應該做點什么討好和寬慰她這個有功之臣,思來想去,就想到了在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上作文章。因為母子連心,沒有什么比妻子肚里孩子的名字更有意義的了。
于是,我開動腦筋、搜腸刮肚、冥思苦想了幾天幾夜,終于想到了兩個“難”字的諧音字“男”和“楠”。我對妻子說,看你懷孩子這么艱難,孩子的名就叫“難”吧,但我們不用困難的難,而用“難”字的諧音字“男”或“楠”。我說,如果是男孩就取名“蔡楠”,因為“楠”是一種堅硬無比的名貴樹種,象征著孩子出生后像楠木一樣茁壯成長,成大器,有大用。如果是女孩就取名“蔡男”,因為女兒也是傳人,我們就把女兒當作男兒養,今后招一個女婿倒插門,他們的孩子還姓蔡,蔡家的香火照樣傳。我的花言巧語贏得了妻子的歡心,孩子的名字就在枕頭邊無爭無吵地炮制出來了。按照約定俗成的性別對應規則,兒子出生后,一個“楠”字便強加在了他的頭上。
小時候的楠兒體弱多病,害得我們夫妻提心吊膽、惶恐不安,生怕出個三長兩短。在頻頻求醫問藥、處處小心呵護之余,妻子開始對我怨聲載道、求全責備了。她說,怪你生方無聊給孩子取名用個“難”字,引來孩子病弱兮兮、難事重重。她說,你逗我高興哄我歡心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但你給孩子取個“難”字,你就是狼心狗肺你就是沒安好心。她說,我昏頭昏腦受你的蒙蔽上你的當我對不起孩子。她說,若孩子健健康康,我和你相安無事,否則我和你沒完沒了。我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對妻子橫蠻無理的指責自然不會低頭認錯,在她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的時候,我便施展自己不堪一擊的辯術回敬說,名字不過是一個代碼一個符號一個標簽,它本身不代表富貴不代表貧賤不會招來魔鬼不會引來禍端。我的詭辯盡管蒼白無力,但對妻子還是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她知道我誓死捍衛楠兒名字的決心不動、癡心不改后,也就不再喋喋不休了。但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妻子的沉默并不代表戰爭的結束,她正在醞釀著一場為我老蔡家炮制家譜的“陰謀活動”。
楠兒快要讀初中的時候,或許是和我這個干公安的丈夫一塊生活的緣故,妻子居然在我的身上干起偵察活動來了。她不留痕跡地套出了我蔡家的家譜早已失傳。她不費吹灰之力探出了我這“新”字派的由來。她欲擒故縱地讓我坦白交待了自己所肩負的炮制家譜的神圣使命。我的束手就擒正中妻子下懷,她擺出一副為我分憂的嘴臉說,百家姓中家家有家譜,你蔡家沒譜不成體統,你要不負父輩重托,抓緊搞出個譜來。我說,搞家譜不是給小孩寫兒歌,隨手就來、張口便是,而要廣泛調查,追根溯源,順藤摸瓜,查訪祖宗十八代的歷史,征詢八方家族的意見才能蓋棺定論。要一個長期的過程才會出成果。妻子根本就對我的解釋缺乏耐心,她說,一代管一代,你先把兒子這一代定下來再去理論祖宗十八代。耐不住妻子的軟硬兼施,我沒有主見地妥協了。于是我便又陷入了為兒輩炮制家譜的苦惱之中。按我們的既定方針,兒子的名“楠”字是雷打不動的,惟一的途徑就是要圍繞“楠”字立家譜。我鉆進字典里遨游許多日子,最終還是無功而返、無果而終。當我垂頭喪氣、心灰意冷之時,妻子的“陰謀詭計”開始浮出水面,堂兒皇之的登臺亮相了。她循循善誘地啟發說,你不會想一下在困難的“難”字前面加點什么才順順當當嗎?妻子的點撥讓我的智慧之門頓開,我隨口喊出了一個“克”字。陰謀終于得逞的妻子不再掩飾自己的神秘兮兮了,她說她早就想好了“克”字,只是不好喧賓奪主地說出來,免得我們蔡家給她扣上武則天大亂朝綱的帽子。為了安慰掉進陷阱不能自拔的我,妻子還假惺惺地說,我們夫妻倆真是情投意合,心有靈犀一點通。大丈夫能伸能屈,這次的家譜事件,最大的贏家肯定是妻子,因為我被她苦心設計的圈套套住后已經回天無術,只得打掉牙齒合血吞了。
楠兒上初中后,有了一個蔡克楠的完整的名字。此后一直到現在,楠兒就很少生病了。妻子不時在我的面前炫耀說,一個“克”字跳出來,所有的病魔和困難都嚇得逃之夭夭了。妻子的說法帶有明顯的唯心主義色彩自然無可非議,但兒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飯量的增大、抵抗力的增強,很少生病確是事實,就權且歸功于“克”字派家譜的保佑吧。可今后楠兒要走的路必然坎坷曲折、險象環生,能否一路披荊斬棘、克難避險、勇往直前,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們已無顏再為他炮制家譜。
我立下兒子的字派后,先于我結婚生子的二弟不問青紅皂白,在他的長子蔡祥、次子蔡軍的名字中間就都加了一個“克”字。接下來,我的堂弟們都照本宣科地給他們的兒女取了“克”字派的名。如果不出大的意外,這“克”字派就名正言順地登上蔡氏門宗的大雅之堂了。
在給三叔做生的那天晚上,應二弟的強烈要求,我們三弟兄擠在家里樓上的一張狹窄的床上,重溫了一次兒時相依為命的舊事。已步入不惑之年的三弟還保留著兒時貪睡的習慣,上床不久就吹起了天搖地動般的呼嚕。我和二弟邊罵三弟的呼嚕,邊如數家珍、無邊無際地翻揀藏存在記憶中那些辛酸事。
說到我們為兒女操心的傷心處,二弟告訴我,他已成婚的長子、我的大侄克祥快要添丁加口了,我們很快就要當爺爺了。我知道,當過村小組長,善于調和鄰里糾紛,深得村民信任的二弟也學會了拐彎抹角,與其是提醒我將要當爺爺,還不如說是催我快為孫輩們炮制家譜。
于是,我就有些煩躁不安地自己找臺階下了。我說,兒子這輩是我定的家譜,孫子那輩該是你定家譜我就不管了。二弟顯得有些為難地說,人人都可以定家譜這個譜就亂套了。我說,我們的祖輩時逢亂世,四處顛沛流離,家譜早就亂了,幸好這個蔡姓沒有亂丟。二弟無可奈何地說,也只好一代管一代,兒孫的事讓兒孫說話,讓兒孫自己主宰了。
二
2007年的農歷八月十五這天,思親心切的我和二弟、三弟,相約從馬關縣城前往農村老家為年滿六十五歲的二叔祝壽,著實讓他老人家高興了一陣子。
那天,我們是中午到老家的。一到老家,只見二叔在家門口忙著燒風爐火。二嬸領著我的三個堂妹和一個妹夫在廚房里忙著洗菜、切肉。我那當過幾天兵回來后無所事事的堂弟也沒有閑著,也忙著和他那些遠方來的朋友們在堂屋里推杯置盞、猜拳行令。
我的到來是侄兒該盡的孝道,順理成章,天經地義,二叔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也毋需表示那些做作的客套,他只說了“你來啦”三個字就履行完了對我的歡迎儀式。但是我看得出來,二叔那張古銅色的臉上爬滿了絲絲笑紋。畢竟我是第一次帶著兩個弟弟回老家為他“做生”(祝壽),還有就是在他老人家眼里,我算得上村子里一個有點出息的人,當叔的有一種“有侄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欣慰自在情理之中。
我也不說“祝您健康長壽”之類的話,一句“來啦,三弟兄都來啦!”就代表了我由衷的祝福。因為我知道,在二叔心里,只要“來啦”就比說上一大堆祝福語要強上百倍、千倍。
屁股還沒挨著板凳,我就鉆進二叔家的廚房,系上一塊圍腰布,操刀掌勺當起主廚大師來了,包括寨子里做老八碗小有名氣的大妹夫、我小時候的伙伴世能也只得當我的下手。我的舉動并無喧賓奪主、搶人飯碗之嫌,因為在我這“新”字派的蔡氏門宗中,我是眾弟妹中的大哥大,我的言行舉止輪不到他們指手劃腳、說三道四。只是遠方的親戚對我自找辛苦有些過意不去,他們說我變成了城里人,能回來給叔叔“做生”就很孝順的了,站灶頭那些苦差應該讓給妹妹、妹夫們來做,我的任務應該是陪二叔喝喝酒、拉拉家常、侃侃蔡氏門宗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旁人的想法自然有他們的道理,可我那一生犟牛脾氣的二叔可不允許我像客人一樣閑著吃干飯,他自豪地對他們說:“新貴是我們蔡家的老大,他再當多大的官也是我的侄兒,家里的大事小事他不操誰操,灶頭他不站誰站。現在我說了算,等我死后,長兄為父,長嫂為母,就輪到他當我們蔡家的掌門人啦!”
二叔說的不無道理,我的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對蔡家的事務基本上沒有說話的權利,一切都由我那說一不二的父親拍板定案。就連經常醉酒耷拉著腦袋說昏話罵人的二叔想多喝一口酒,都要看我父親的眼色行事。十年前,我的父親病故的時候,我看到二叔傷傷心心地流了一次淚。他說他的大哥死了,他這一輩就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世上了,還說他今后有事就找不著商量處了。二叔坐在我父親的遺體旁邊念叨這些的時候,或許是兄弟情真、割舍不下;或許是對我等小字輩缺乏信任、憂心忡忡;或許是在公眾面前裝腔作勢、故弄玄虛。但是,有一點是不爭的事實:由于我祖父祖母死得早,二叔是我父親一手拉扯長大,并供他讀書找到工作,為他娶媳婦成家立業的。父親入土的當天晚上,喝得半醒半醉的二叔在酒精的激勵下,就迫不及待地當起掌門人,將我們三兄弟和他的兒女們吆喝到一塊,開始了他那語無倫次的訓話了。從此,二叔的話便成為我們家族的圣旨,即便他老人家酒后胡說八道,我等小字輩也只得洗耳恭聽,一般是不敢頂嘴的。當然,二叔是在喝酒過量的時候才會胡言亂語,沒有酒精的助威吶喊,他的話想攆也攆不出來,這一點,和我的父親很是相像。這個稱不上酒文化的家族習性,被我和幾位弟弟耳濡目染后,一脈相承地繼承了下來,甚至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天,我這個掌勺的主廚師傅在灶頭一站就是六七個小時,忙得腰酸背痛、滿頭大汗不說,從衣服到頭發都被油煙涂抹得油光水滑、怪味沖鼻。盡管辛苦一點,但勞動成果頗豐,看到十多桌賓客就要圍攏來津津有味地品嘗我親手燒制的土八碗時,心里有無盡的欣慰。
可就在我得意忘形、沾沾自喜、自我陶醉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二叔和幾位弟弟都已入席,各自招呼自己的伙伴喝酒去了,我這個“有功之臣”被晾在廚房里,居然沒有人吆喝一聲。
于是,我就在心里罵道:豈有此理,沒點規矩!就在我還想罵“悲哀”的時候,就像有一塊薄霧忽然掠過心頭一樣,頓時心情豁然開朗,陽光燦爛了。于是乎,我就對自己的多疑與小氣感到有些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了。
二叔和弟弟們把我晾在一邊,是對我的信任與理解,因為他們向來認為我是家庭中最為寬宏大度、不拘小節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善解人意、一團和氣的老好人,奉承與客套對我來說白費力氣、多此一舉。
我的心頭煙消云散后,繼續忙自己的灶頭活計。忙完后,我又慢條斯理地就著水龍頭沖洗一番,在確認白發茁壯成長的頭上和皺紋迭宕起伏的臉上涂滿的油垢散去后,才順手提起一只小凳子坐到二叔身旁,幫他老人家向同桌的老人們頻頻敬酒。
我撐門面賣乖的技巧可謂爐火純青,換來了那些缺牙半齒還喜歡啃雞頭雞腳的鄉下老人們你爭我搶的贊揚:有的說我身份有變但鄉音未變,有的說我年歲有長但脾氣不長,有的說我農字已脫但土氣不脫,說得我心里舒舒服服、樂不可支,不由得加快了敬酒的頻率。
三杯灑下肚,我便秉承父親和二叔的德性,滔滔不絕的說起酒話來了。我說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根在農村隨時不忘農村,我說我從小受到寨里人的關心、寨里人的幫助、寨里人的養育、寨里人都是我的恩人,我說二叔是蔡家的老人蔡家的長輩蔡家的掌門蔡家最值得尊重的人……我的巧言令色雖含有一點水分,但酒精攆出的話不都是醉話,肺腑之言還是占了上風,幾位老人聽得就像嘴里吃著我親手做的葷菜那樣津津有味,尤其是二叔邊細嚼慢咽邊點頭稱是。
那天的晚飯,賓主開懷暢飲,氣氛其樂融融。不知不覺間,老中青三黨男人物以類聚地圍著三張方桌,磨拳擦掌地拉開架式,猜起農村男人最能體現強悍與魅力的拳來了。耐不住兒時伙伴們的軟磨硬纏,我便入鄉隨俗,向他們演練起那久違的蔡家拳來了。其實,蔡家拳不過是我在單身年代猜拳行令時,吸納百家之長琢磨出的一招獨門絕技而已,其特點是先聲奪人,快喊慢出,出指比出聲慢半拍,嚇得對方亂了分寸后,趁機湊足我要的手指根數取勝。早年,城里的拳友們對我這下三爛的拳法不屑一顧,每次都是我輸得酩酊大醉敗下陣來,但往年的鄉里人憨厚老實,求新求變的意識不強,對我先聲奪人的拳路自然是難以適應,對抗的結果顯然是我略高一籌,所以,伙伴們就將我這琢磨不透的拳路取名為蔡家拳。十多年不劃拳,腦子、嘴皮子和手指三者的配合有些不協調了,赤膊上陣不久,我的蔡家拳便失去了昔日的光彩,被村里的李家拳、王家拳、楊家拳、易家拳、普家拳、趙家拳打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只得灰溜溜地退出陣營,自個兒沒趣地去找二叔拉家常去了。
真是一個“變”字了得。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村子里的人們外出打工不僅撐鼓了腰包回來,而且還帶回了變幻莫測的東南西北中各路酒桌上的拳法,使得我這當年在酒場叱咤風云的蔡家拳也只得甘敗下風了。看來,我這吃皇糧不知愁苦的國家工作人員倒是有些墨守成規、不思進取了。
不是嗎?沒幾年功夫,我兒時的村子已從坡頭搬到了坡腳,家家戶戶青磚藍瓦,村容村貌大為改觀,年輕人的西裝革履掩蓋了我昔日記憶中的無奈與羞澀,電視、電話不再是城里人的專利,八大碗里的內容不斷翻新,素菜辣子水獨占餐桌的日子已不復存在,姑娘小伙摟摟抱抱的舉止在老人們的眼里見怪不怪。出門就坐車、下車就進屋成為一種從夢里跑出來的時尚。這種跨越式的演變,使我倍感驚訝,而父老鄉親們說,還要快馬加鞭,因為別的村子比我們跑得還快。
二叔告訴我,現在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跑出去了,留守村子的都是些讀書的孩子和年老體弱的老人,有時候死個把老人抬上山的人都難找。但寨子里的人都很講人情,哪家有個天災人禍的時候,年輕人們會一傳十、十傳百地從遠方匆匆趕回幫忙,因為他們再走出多遠都忘不了這方水土是根,這方老幼讓他們掛肚牽腸、割舍不下。
我和二叔的交談喋喋不休,沒有絲毫被那些拳客們歇斯底里的吼叫聲所干擾。說到我父親和他朝夕相處的真切處,二叔像是突然從夢中醒來一樣,問起我承擔的“家譜”重任來了。我支支吾吾應付的態度,換來了二叔無可奈何的嘆息。他說,虧你是個文化人,一個家譜搞了十多年也不出成果。他說,你爹死了沒有見到你的家譜,你老叔死了也沒有看見你的家譜,可能等我死了還是看不到你的家譜,到你們這一輩都死了我這老蔡家就四分五裂真的沒譜了。他說,家譜是宗族血脈流淌線上的符號,是宗族繁衍生息興旺發達的象征,是宗族論資排輩的依據,沒有家譜就沒有記憶、沒有歷史、沒有秩序、沒有規矩。
二叔對我“恨鐵不成鋼”的斥責,將我引入了炮制家譜的茫然與困惑之中。
三
六十年代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將我的一家推進苦難歲月的同時,催生了我這“新”字派的家譜。
父親被當成“反革命”五花大綁抓進監獄后,一關就是三年多。母親領著我們三弟兄過上了眾叛親離、含辛茹苦、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饑寒交迫的日子。
被政治運動沖昏了頭腦的二叔那一代人,瘋狂已經取代了親情,開始在家庭中尋找突破口開刀了。父親進牢后,學會了明哲保身的二叔與我們一家徹底決裂了。盡管我們家和二叔家僅一道竹籬笆之隔,但在三年多的日子里,本是同根生的蔡家兄弟倆形同陌生人,井水不犯河水,可謂雞犬相聞而人不相往來。他老人家倒是帶著一幫兒女在我們的隔壁吃香喝辣,其樂融融,而母親卻拉扯著瘦骨嶙峋的我們三兄弟吃糠咽菜,好不凄涼。那情景,說成一個蔡家兩個世界一點也不過分。直到父親甄別出獄后,我們兩家的關系才恢復正常。我敢肯定,二叔的骨子里并不是壞得糟糕透頂,而是政治風雨摧枯拉朽的外力強迫他不得不割斷那段親情。但是,修補親情的高手不是二叔,而是寬宏大量的父親,他以他海納百川、包容天下的胸襟接納了他那曾經離心離德、眾叛親離的一奶同胞,同時,避免了蔡氏門宗的分崩離析。有父親的榜樣示范和潛移默化,我和二弟、三弟從孩提時代起直至如今步入中年,從來沒有為家庭瑣事吵過嘴、紅過臉。二弟在農村務農,在城里工作的我和三弟能幫幫一點,能拉拉一把,大家的日子都過得滋滋潤潤,互不相防,互不算計。因為兒時那段苦澀與無奈的經歷教會了我們和睦相處、生死與共。
記得我八歲那年深秋的一天,父親從一個遙遠的地方給家里寄回一封信。那天晚上,母親領著我們三兄弟坐在微弱的煤油燈下,聚精會神地聽二叔念父親寫的那封語病多多、字跡歪扭的信。父親沒有上過學,但在那些東奔西跑吃官飯的日子里謙虛好學、不恥下問,倒也識得幾許文化,會用時常掛在上衣小口袋上的那只水筆寫幾個歪歪倒倒的漢字。軍管會的干部和地方革命群眾扛槍舞棍深更半夜抓捕父親時,竟然沒有搜出父親藏在母親的麻籃兜里的那幾本寫滿歪歪扭扭字跡的筆記本。母親怕筆記本會惹事生非,悄悄地丟進灶窩里讓它們化成灰燼了。身為人民教師的二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連讀帶猜地念完了父親在黑咕隆咚的監獄里寫的那封吶喊與希望并存的信。那時的我不可能理解信的內容,只知道父親在信中給我帶來了“新貴”這一書名,二弟和三弟也跟著我沾光,也得了現在的名字。
上學讀書后,我就用“新貴”這一父親在獄中炮制的書名正式注冊了。二叔和我那些遠方的本家叔叔們也是不問青紅皂白,照本宣科地將他們的兒女都定位在父親炮制的“新”字派上了。
父親釋放回家后,我們才弄清了他在獄中炮制家譜的初衷。父親說,他生在舊社會,他忘不了階級仇忘不了民族恨忘不了新中國;父親說,他相信共產黨,他聽黨的話做黨的事相信黨會讓他獲得新生;父親說,你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祝愿你們學得新文化建設新社會過上新生活。
父親“新”字派的家譜除了充滿濃濃的政治氣息外,應該說沒有一點創意,但我始終認為它彌足珍貴,不可多得,畢竟它代表了一代人的信仰和愿望。同時,它能告誡我們記住那段歷史,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與安寧,走出一條屬于社會也屬于自己的新路。我為父親身陷囹圄仍對國家、對民族、對自己、對兒孫抱有的那份熱情和坦然感到自豪和驕傲。
這別人難以理解的“新”字,陪我讀完小學,讀完初中,爬滿了我的新書和字本。曾經無數次被老師們篡改為“興”字,我都死皮賴臉的甄別糾錯,誓死捍衛這來之不易的“新”字品牌和尊嚴。
但是,我的掙扎與努力最終還是功虧一簣,師長們至高無上的權威與檔案里白紙黑字的證據逼得我學會了放棄。進入高中后,我便投其所好、規規矩矩地按學生檔案的記載,將“新”字改成“興”字了。 這事被父親發現后,我不得不低頭認錯。但是,我毫不客氣地將炮制蔡氏“興”字家譜的罪過轉嫁給那些無辜的師長們了。
如今,我的胞弟、堂弟們依然執著地死守那個新中國的“新”字,比起他們來,我對家譜的忠貞與不屈就少了些勇敢和無畏了。
四
一九九五年舊歷臘月十三日,我那正氣凜然、鐵骨錚錚的父親轟然倒下了。
父親是外出包工幫人蓋房子突發腦溢血猝死的。
父親被一幫好心人抬到鄉衛生院搶救的當天下午,我帶著妻子、兒子和三弟從縣城匆匆趕到了他的病床前。先于我們趕來的二弟早已守候在父親身旁。在我們三個兒子的輪番呼號喊叫下,已經處于重度昏迷狀態的父親淚流滾滾,好似千言萬語變成眼淚奪眶而出。我邊為父親擦拭淚水,邊自個兒往心里流淚。我悔恨自己粗心大意,從來沒帶父親到妻子工作的醫院量過血壓、檢查過身體。妻子也自責地說,如果早知道父親血壓高,開些蘿布麻、尼群地平片之類的降壓藥讓他天天吃,就不至于突發致命的腦溢血。妻子還說到,父親天天喝酒也是導致高血壓的一大因素。是的,如果不患高血壓,憑父親那很少傷風感冒的硬朗身體和一向勤勞樂觀的處世心態,活過八九十歲也不無可能。
但,這一切都悔之晚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盡管我們懇求醫生用了最好的藥,父親還是在兒孫們的守護下安然辭世了。
終年六十二歲的父親,曾經為了生存背井離鄉,為了狂熱的理想進過監獄,為了兒女的幸福嘔心瀝血,為了家族的興旺忍辱負重,可惜他一生受苦、一生操勞,居然沒有享過我等不孝子孫的一天清福就悄無聲息地走了。或許,在父親彌留之際流出的眼淚中,藏存著對我無盡的教誨與鞭撻,這又使我想起了父親平生僅有的一次對我人生抉擇的反對與妥協。
那是一九八一年秋季學期結束,我參加高考后心神不安地等待錄取通知書的一天下午,縣公安局長帶著一名干警來到我家,征詢父親的意見讓不讓我讀公安學校。對文化大革命還心有余悸的父親,怕我像他一樣陷入政治風波重蹈他的覆轍,便婉言謝絕了公安局長的好意。對父親的遭遇和擔憂,公安局長表示同情和理解,他容我們一家商量一個晚上再作答復。幸虧那天和我在初中、高中朝夕相處、無話不說的祖平老表來到我家,為我說服了父親。祖平老表家是我們蔡家走動得最多的親戚,他喊我父親大舅,我喊他的父親二姑爹。多年來,二姑爹和我父親情同手足,經常在一起拉家常、議大事。那天晚上,我為父親的固執悶悶不樂,祖平老表卻侃侃而談,充分施展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和滿肚子的文科才華,硬是將父親說得服服帖帖,頻頻點頭稱是。為防父親反悔阻攔,按祖平老表和我私下商量的計劃,我一早就出發乘車趕到公安局填寫了志愿表。從此,我便成為一名公安干警。在公安戰線工作的十多年里,我除了做好當秘書爬格子,當參謀搞服務的份內工作外,還干過臥底、搶過手榴彈、抓過喪心病狂的歹徒,但每次執行任務都是有驚無險、安然無恙。當然,父親無時不在叮囑我要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做事,平平安安生活。可惜父親死得早,對我等后輩兒孫現在的景況不得而知。假如真是地下有知的話,相信父親是會心滿意足的了。
遵從父親生前的愿望,我們將他安葬在寨子頭大山頂祖母的孤墳旁邊。他說,祖母獨守空山孤獨無伴,他死后要陪著祖母盡孝,免得后輩兒孫將祖母遺忘。
父親的父親——我的祖父死于民國末年。老人們說,祖父是一個教書先生,二十多歲的時候受民國政府委派,到偏僻的中越邊境民族村寨傳播漢文化時,患瘧疾病客死他鄉。祖父英年早逝后,為求生計,祖母毅然帶著年僅八歲的父親和不滿一歲的二叔改嫁他人,翻山越嶺來到了我的故鄉扎根落戶,繼續生兒育女、繁殖后代。祖母為感激我新祖父對他們母子三人的接納。不辭辛苦、馬不停蹄地為人添丁加口,直到難產斷氣才得以消閑。祖母死后,過不慣遭人白眼、寄人籬下生活的父親領著二叔另起爐灶,我行我素地傳承我祖父的遺志。
父輩們的“文”字派家譜是否祖父炮制,我不敢妄加評論,但我敢肯定,在為父親和二叔取名時,祖父肯定是煞費苦心、絞盡腦汁。我膽大妄為的猜想不出錯的話,祖父給父親取名“文棟”,給二叔取名“文梁”,含有希望兩個兒子學習文化,知書達理,成為國家棟梁之意。由此推斷,祖父受中國民主革命時期新文化運動的影響頗深。遺憾的是,祖父還沒來得及給他的兒子們傳授半點文化就匆忙辭世,“棟梁”的愿望不僅實現不了,父親在“文革”時期險些人頭落地。不解祖父苦心的二叔,也懵懵懂懂地把飽含深意的“梁”字改成了缺少一點精骨的“良”字。
二叔的“良”字并沒有給他帶來平安無事的好運。就在二十年前,他迫不及待地為我的大堂弟成婚傳宗接代后,厄運便從天而降,父子因家庭瑣事居然對簿公堂、反目成仇。從那時起,他們父子爭斗不休,鄰里嘲笑不止,家族不得安寧,二叔丟盡了“養兒不孝父之過”的面子。我和三弟多方斡旋,終是回天無術,相反,我們自投羅網,姓蔡的都成了大堂弟的仇家。大堂弟在一次使橫時,公然將刀具架在我父親的脖子上,幸得路人喝令制止,才避免了一場災難。好在我二堂弟長大當兵回來后,拋出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底線嚇阻,大堂弟的行為終有所收斂。二叔與其長子的矛盾孰是孰非寨里人各持己見,我這個老好人就沒有勇氣評說了。好在大堂弟還是有骨氣,盡管有人暗中挑撥,他始終沒有更名改姓,這一點,我倒還是不得不佩服。慣于“窩里斗”的大堂弟也有其致命的弱點,也就是喜歡崇洋媚外,對外人的欺侮唯唯諾諾,少了對家族的那份霸氣。對大堂弟回歸家族、重修于好的愿景,二叔和我的弟弟們早已心灰意冷。而我堅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家庭的緊張關系必會得到改善,這一代不行再下一代,因為一筆寫不出兩個“蔡”字,何況大堂弟對我父親炮制的“新”字派家譜從來就沒有動搖過。
如果祖父立下的“文”字派家譜也有炮制之嫌疑的話。我和父親炮制的家譜就有些立意庸俗、羞于見人、俗不可耐了。不過,與兩千多年來中國儒家傳統文化傳承過程中人們標新立異、獨樹一幟、嘩眾取寵的大不敬相比,我們家祖傳的為子孫炮制家譜的雕蟲小技和花拳繡腿就顯得遜色多了。
從祖父到父親到我,三代人苦心孤詣地炮制家譜實屬無奈,我的下一代的下一代學著炮制家譜也還是值得同情的無奈。因為在那些遙遠的過去,祖輩們或躲避戰亂,或逃避饑荒,或回避追殺,不得不流離失所,不得不隱姓埋名,不得不將家譜扔在荒野藏在路邊埋在心里,最終一路丟灑,一路遺忘,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我相信,終有一天,我的家譜會像秦時兵馬俑一樣,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破土而出,重見天日。到那時,我們捕風捉影、胡編亂造的家譜必然返璞歸真,回歸正道。
泱泱中華大地,遺失家譜的人家不計其數,像我一樣炮制家譜的自作聰明之徒也數不勝數。但無論我們姓甚名誰,無論我們游蕩何方,無論我們的家譜真真假假,我們都無須怨天尤人、悲觀失望,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家園叫“中國”,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叫“炎黃”,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姓氏叫“黃皮膚”,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家譜叫“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