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馬關

一、去馬關看綠

馬關其實就是一顆藏在滇東南的綠寶石。

這顆綠寶石，晶瑩剔透，閃爍奇幻。在氤氳的濃霧纏繞下，她綠得朦朧；在灼熱的陽光照射中，她綠得透明。她一忽兒深綠如墨蘭，一忽兒淺綠如鵝黃。如果你從天空俯瞰馬關，你會看到綠色覆蓋的馬關，是那么郁郁蔥蔥，生機無限；如果你是穿行在馬關大地上，你會感受到無處不在的盎然綠意，是那么蒼翠欲滴，惹人愛憐。

一走進馬關，我就喜歡上了這里無邊無際的綠。

我是在初夏時節走進馬關的。也許是這個季節的陽光更加充足，雨水更加豐沛，空氣更加濕潤，氣溫更加適宜，這時節的馬關，那潑灑了滿世界的綠，就更會讓生活在都市鋼筋水泥灰色叢林中的人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從燈紅酒綠回歸到自然的綠，素樸的綠，本真的綠，回到綠的世界，綠的大地，人才會有真實感，堅實感，幸福感，才會獲得接通地氣之后的力量。于是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綠色的森林，綠色的田壟，綠色的山巒，讓養眼養心的綠，去更換久居城市的枯澀之眼；于是就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這里綠色的空氣，讓潤心潤肺的綠，去洗滌被城市廢氣包裹沉淀已久的整個身心。想起自己在馬關的綠意面前，眼、鼻、口的貪婪，我就覺得我們更像一群都市之狼，而且是一群餓狼，回歸綠色的山野，撲向綠色的叢林，那個狠勁，那副饞樣，怎一個傻字了得啊!

遠觀是綠，近看是綠，抬頭是綠，低頭是綠。綠色，染盡層林，浸透大地，滲入到幅員遼闊的馬關縣境每一個角落?？梢哉f，在馬關的每一天，就是與綠色溫柔相處的時間，就是與綠色“零距離”親密接觸的時間。而如果這樣的時間是讓人幸福，讓人感動，讓人溫暖的話，那么，到古林箐，到羅家坪，那里的綠色則是讓人感到震撼了。

我說的古林箐，是馬關的一個鄉，地處馬關西南角。箐，在云南，多指樹木叢生的山谷。以古林箐來為一個鄉命名，可以想見那里古樹的繁多，樹林的密集。果然是這樣的一個好地方。車進林區，一路上都有葳蕤的枝葉要伸進車窗來與我們熱情握手。到了密林深處，一塊小小的草地，踩上去，就像踩在織絨很深的厚地毯上，舒適的彈性，從腳心傳遞到全身。四周全是參天古木，遮天蔽日，濃稠如奶汁的霧，在林間縹緲。林間草地上，有星星點點的花，白的，粉的，紅的，一直延伸到密林深處。還有剛冒出頭的小蘑菇，也是星星點點，散布在林間、草叢，把古林箐的大森林裝扮成一個童話世界。在花和霧的映襯之下，大森林的綠更加純粹，更加耀眼，也更加讓人領悟到，綠色為什么是生命的原色，為什么最好的食品會被命名為綠色食品，為什么最好的經濟形態會被命名為綠色經濟，為什么人在所有的色彩中最鐘情的是綠色。倒過來想一下吧——如果突然徹底消失了綠色，世界將會變成什么樣?人的心情將會變成什么樣?不可想象啊!

羅家坪的綠色給人的震撼是另一種。羅家坪是馬關金廠鄉的一座大山。二十年前，它曾經名揚中國。不是因為它的山高，林密，也不是因為它的霧厚，綠濃。那是因為一場戰爭而使它天下揚名。這座位于國境線上的大山，曾經彌漫過比霧還濃的硝煙。不同顏色和圖案的軍旗，為了插上這一片山頭，曾經在這里上演過血腥的拉鋸戰。如今早已硝煙散盡，時間彌合了戰爭的創傷，綠色又重新覆蓋了炮火嘶咬過的大地，甚至包括那些戰壕，暗道，都被綠色的藤蔓隱蔽得嚴嚴實實。軍人依然會定時來到這座山頭的主峰，向山的另一側寂靜的異國眺望。那些覆蓋了綠色植被的山地，不時會冒出一塊畫了骷髏的小木牌，提示人們那里還隱蔽著一片片無法清除的雷場。都不要輕易去觸動那些與神經一樣敏感的雷區了吧，就讓綠色的樹、灌木、或者哪怕就是草，在雷場上永遠地生長，生長；讓和平與安寧，在邊境線上永遠地生長，生長。

不要以為馬關的綠色都是大自然的恩賜。其實也有馬關人不屈不撓的努力。戰后恢復重建和發展時，馬關人面臨更大的困難一他們比別處至少落后了十年的時間。但是他們在追趕中沒有放棄綠色，沒有以丟失綠色為代價去發展經濟，而是繼續造綠，擴綠，努力打造綠色經濟的品牌，使馬關找到適合自己的后發優勢，在“慢”中求快，在“好”中謀快。如今，馬關已經擁有相當高數字比例的森林覆蓋率，綠色的樹、草、林，綠色的山巒、河流、空氣，綠色的經濟、社會、理念，存在于馬關每一個細節中，也讓每一個馬關人都為此感到自豪。馬關縣長蘭朝明對我說，他來馬關工作三年多，如果說最明顯的感覺，就是在馬關呼吸順暢，神清氣爽。而這感覺的來源，就是因為這里森林覆蓋率高，空氣質量好。他認為，馬關要加快經濟社會發展速度，更要守住這一高一好，這既是馬關優勢，也是底線。蘭朝明，這個敦實的異鄉漢子，已經把馬關當成自己的家鄉一樣，愛著、護著、謀劃著，為馬關更好的明天，辛勤奔走，努力工作著。

我的一位網友秋玲，就生長生活在馬關。她在一篇文章中說，她幸福，是因為她生活在滇東南一個叫馬關的小縣。我原來以為這只是出于她熱愛文學的矯情。去過馬關，被馬關的綠意感染過，我才明白了她說這話時的真誠。臨到我要離開馬關，主人要我留一句話時，我不假思索，寫下十字：

馬關綠寶石，明朝更璀璨。

我想，這是我在馬關看到的事實，更是我對馬關最好的祝愿。

二、去馬關讀畫

畫，通常是提供給人看。而看畫的地方，或者是畫家的畫室——在那里，你可以看到畫家作畫的過程；或者是畫展的展廳——那些高大寬敞的展覽廳，因為布局合理，采光自然，加上聲光電的襯托，會有很好的欣賞效果。但是我現在要說的卻是，不在畫室，也不在展廳，而是在馬關——云南東南部一個邊遠的小縣，去讀畫而不是看畫，或者你會感到奇怪吧?

是的，是去馬關，而且是馬關一個叫阿峨新寨的鄉下。去讀畫，讀那里的農民用握鐮握鋤的手，在木板上雕刻出來的版畫。

阿峨新寨是馬關縣仁和鎮的一個壯族村子。這個藏在大山里的村子原本貌不驚人，樹林纏繞著村莊，丘陵和山凹都被改造成了田地，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使這里的村子與別的村子并無異常。但是卻有各色人等喜歡往這個村子跑。當然他們通常不是來看這里的莊稼或者煙葉的長勢，也不是來看這里的壯族五彩花飯的制作過程。他們來這里，跟我一樣，是為這里的農民版畫而來，來親自看一看，阿峨新寨那些遠近聞名的精美版畫，真的是出自這里地道的農民之手嗎?

我們先去看的依然是一個展覽。跟城里的展覽不同，這里的展覽設在農民的文化室里。農民文化室是一室多用，開會、村委會辦公和村務公開專欄、外出務工人員培訓、甚至紅白喜事的籌備，都在這里進行。但是，并不影響在這里辦農民版畫展覽，因為展覽是在四周墻上，既不占地方，還裝點陪襯了文化室的文化氣息，顯出這里的文化室與別處的不同——而且是大不同。

看這樣一個展覽，我就用了“讀”畫的字眼。因為我在每一幅畫前停留的時間，遠多于在其它地方的走馬觀花。走馬觀花是可以“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因為那是瀏覽，瀏覽就可以一目十行，百行，甚至千行。而讀畫卻需要駐足，需要凝神，需要思量，需要琢磨，需要讀出畫面和背后的意思。因此我說，我在這個叫阿峨新寨的農民文化室，看這些作者不分男女老幼的農民版畫，我是在認真地讀，而不是簡單的看了。

我在這里讀到的最早一幅版畫，創作于1976年。那一年，在中國人的記憶中，是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但是這些記憶與阿峨人看來沒有關系，至少在他們剛剛起步的版畫里沒有絲毫關系。畫的名字叫《祖國萬歲》——這也是阿峨版畫的源頭，是阿峨人發表的第一幅版畫。畫面上有火箭，衛星，這些阿峨人既沒見過，也與阿峨人日常生活毫無關系的東西。但是阿峨人知道必須畫這些才會讓更遠地方的人高興，這些版畫才可能被重視甚至被發表的道理。這個道理，我想應該是當時文山州文化館的館長和美術老師辛勤輔導淳淳告誡的結果。當然他們和他們后來的繼任者肯定也告誡了另一些與時俱進的道理，但是最早的告誡留下的思維慣性卻至今還產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這可以從阿峨新寨如今最牛的農民版畫家盧正林的作品中看出來。盧正林，壯族，50歲，現在是阿峨新寨農民版畫協會會長。展覽室里許多重要作品都出自他手。他自己和當地認為最重要的新作是一幅名為《為奧運爭光》的版畫，它可以說是《祖國萬歲》的今天版?；@球巨人，體操美女，舉重大力士……將一個小尺寸的畫面充塞得滿滿當當。這樣的畫，它的全部意義，決定了作者身份的特殊性：它出自云南南部一個遙遠的壯族之鄉，一個真正的農民之手。

當然，這樣的思維和這樣的畫，畢竟不是阿峨版畫的全部。甚至我要慶幸地說，它如今只占阿峨版畫中很少的一部分了。阿峨人從那些來買畫和下定單的外地人眼里，已經知道什么是更有意思的畫，什么是更有市場的畫—外地人需要從阿峨人版畫里讀到真實的生活內容，生產情形，比如他們是怎樣勞動的，怎樣婚嫁的，怎樣起居的——也就是說，那些與阿峨人習習相關的內容，才是人們想看到的。于是我們看到了《六月花飯香》、《大地之子》、《小院梳妝》、《做背帶》、《撈魚娃》、《金谷碾房》、《家園》等一幅幅真正反映阿峨人生活內容的版畫新作。我在《撈魚娃》面前站了很久，因為據說這是一幅出自八歲小兒的版畫，畫面上有七個撈魚娃，他們正用手，用網，用整個身子，在撲向一條條大魚。它居然有正面平視、有空中俯視、也有仰視等多種視覺。標新立異，卻合理，和諧，有趣。只是感到畫面上稚拙成分偏少，讓我有些懷疑是否都真正出自幼童之手。一問，答曰，有適當加工。心中不由感嘆，可愛的成年人啊!

當地官員引領我們進了一戶壯族農民的家，主人正是盧正林。一幢已經沒有特色的壯族房屋，半桿欄式結構，上下兩層。樓上起居，樓下堆放雜物，兼盧正林版畫創作室。他在迎門處正費力地雕刻一塊木板。那個位置，我想一是便于參觀和招攬生意，二是光線較好——木刻版畫實在是一樁費眼神費力氣的事情。他使用的木板多是如今用做建材的人工合成板，在這樣的木板上，是很難刻出版畫精品來的。好處卻是成本低廉，而且刻刀在疏松的木質上顯然便于游走。盧正林告訴我們，木刻已經是他們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農閑時的大量時光，他們就刻版畫了。一家如此，家家如此，一個村莊都如此。因為大家都從中嘗到了甜頭。村莊和所在的鄉鎮也因此被國家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藝術之鄉”。

被藝術氣息不斷熏染的村莊，就比別的村莊安詳，安寧，安靜。在這里，我沒見到別處農村烏煙瘴氣的斗雞走狗，麻將桌前的吆五喝六，甚至也沒見到那種普及鄉村的簡陋臺球桌。阿峨新寨真的把多數人都吸引到木板上來，吸引到為刻一幅叫好叫座的木刻版畫上來。無形之中，大家都在進行一場競爭，看誰能多出作品，出好作品，出大影響，出大價錢。我想，這其中的意義，甚至大于這些版畫到底能賣多少，走多遠。農民開始從自己的勞作和日常生活中尋找精神的價值和樂趣，尋找轉換為藝術的可能，這樣的農村，這樣的農民，在中國，在當下，還真是鳳毛麟角呢。

三、去馬關聽樂

我的朋友胡廷武先生，名字里帶武，卻是一個真正的文人，而且正是馬關有史以來自產的最大的一個文人。

胡先生寫過很多作品，出過很多書。但是，到目前為止，所有人都認為，他真正有代表性的，其實就是一部作品，這部作品的名字叫《九聽》?！毒怕牎返娜績热?，正是寫馬關的。

他是從聽覺進入到記憶中的馬關的。聽覺是人的感官中非常重要的一種。聽人說話，唱戲，或者聽音樂，這是我想得到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聽之種種。胡先生卻居然細分出了“九聽”——聽書，聽鳥，聽戲，聽風；聽雨，聽鼾，聽歌，聽蟬，聽吆喝……而且把每一種聽寫得大不同樣，寫得出神人化。所以，他是馬關最牛的文人，是云南甚至中國最牛的文人之一。我想，大家應該沒有意見。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胡先生已經寫了這么多的聽，而且寫得那么的牛，更而且，他寫的都是關于馬關的聽，我還要在這里來寫，而且還以《去馬關聽樂》為題，我真的顯得有些自不量力。但是我忍不住地還是想寫。因為我去馬關聽過馬灑儂人演奏的古樂，聽過之后，有一些話想說。有趣的是，我是和胡先生一起去的，聽樂時，他就坐我身邊。而且，胡先生在《九聽》里居然沒寫到這被稱為“曠世古音”的馬灑儂人古樂，不僅《九聽》里他沒寫，現在他去過，聽過，居然也沒寫。這個喜歡寫“聽”的專家，為什么一直不寫它呢?我想，以前是因為他沒聽到(或者那時這個“古樂”根本就不存在)，現在是因為他已經有《九聽》那樣的將“聽”寫到極致之作，誰還愿意再去做重復自己的傻事呢?何況是胡先生這樣聰明過人的人。于是，他為我寫這篇文章留下了一個可憐的空間。

如今在云南，古樂真是空前的多?？上Ф际窃邴惤{西古樂之后，套數都跟著學那位叫宣科的老頭，找一幫遺老遺少，穿長袍馬褂，然后就演奏起“洞經”或者什么經的古樂。年代一律唐宋或者干脆更靠前，來歷一律傳自中原。正好有歷史上著名的南遷移民做佐證，正好所有樂曲詞牌都一律古色古香，叫傻傻的聽者愛信不信!

遺憾的卻是，什么都可以復制，那位叫宣科的老頭兒卻沒法復制。宣科才是納西古樂真正的魂兒，與其說聽古樂，不如說一多半是聽宣科那張嘴。插科打諢，巧舌如簧，中西合璧，天上地下，云里霧里，宣科才是云南本土為世界做貢獻的真正的大忽悠。很久以前，麗江就有名言日：十個宣傳科，不敵一個宣科。可見宣科能量之大，宣科本人之奇。試想一下，沒有宣科的古樂，將會是什么模樣?

也就可以順著思路再想一想，各地那些古樂模仿者，將會怎樣慘淡經營?

正是帶著這些懸想，我來到馬關一個叫馬灑的村落，來聽馬灑儂人古樂的。

依人，其實就是壯族人。在馬關，壯族是人口較多的民族。壯族的民族文化也就成為了這里的主流文化之一。說話喜歡倒裝，比如白馬，偏要說成馬白，吃飯，偏要說成飯吃。陪同我們的熊廷韋，也喜歡這樣倒著說話。很尋常的一個句子，因為倒過來，就可能變得幽默甚至滑稽了。她就這樣逗著我們樂，自己卻一臉嚴肅，讓樂者更樂了。熊廷韋這名字很男性化，卻是一個很能干的壯族女人。她告訴我，可以叫她：妹熊。當地人可不敢這樣叫她。因為她是常委，部長，全縣人口約36萬，妹熊現在是馬關女性中的“一姐”。妹熊一到馬灑，忙前忙后，不一會兒，學校的操場，就變成了舞臺。先是一幫壯族男女跳“紙馬舞”，道具簡陋，動作簡單，卻跳得分外認真。熱鬧的舞蹈過后，才是今天要隆重推出的節目——壯族古樂。由數十人組成的依人古樂隊，已經或坐或站，執各種樂器，只等指揮者的一個示意了。指揮者就是樂隊中一位老者，姓高，妹熊說，高老先生已經73歲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是怎么指揮的，樂隊已經開始了演奏，絲竹之音頓時響起，音律緩慢而略顯拖沓沉悶。盡管有各種響器在節拍間擊打，修飾，依然讓人覺得綿軟，拖沓，提不起精神?；蛟S與樂曲編排有關，或許與樂器的演奏還顯得生疏有關，但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更主要的是沒有宣科和類似宣科的人物，來提氣，提神，來攪動一塘靜水。馬灑的演奏者自顧自地認真演奏著，甚至省略了必要的解說，只是在演奏的間隙報了曲牌名。沒有擴音設備，誰也不可能聽清楚。我后來查過資料，大約是《南京宮》、《滿江紅》、《落地錦》、《朝天子》之類。高指揮很認真地指揮和演奏著，他認真到一心一意，心無旁騖，面無表情。惟恐因為表情分散了注意力。于是他的表情也就成了全隊的表情，也就是說，全隊都面無任何表情地演奏著一支支緩慢的古樂。那一刻，像是時光出現了停頓，惟有馬灑音樂在緩慢地流淌，流淌出一個個單調的疑似古音。

也許是為了能夠比較完整地為客人展示馬灑依人古樂，他們盡心盡力，基本把他們掌握的全部曲牌都演奏了一遍。這樣我就有時間離席，去到演奏者中間，攝影，近距離觀察，同時也可以更近地聆聽這些被稱為“稀世之音”的古樂。我發現，馬灑古樂隊的演奏者年齡反差特別大，既有高指揮那樣的古稀老人，也有好多年齡僅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特別是女性，大多年輕。一位持弓演奏胡琴的女青年，面容姣好，卻多出一指；一指橫生，不僅影響演奏，肯定還影響她的正常生活，但是卻沒能做一個本該做的小手術。讓人心中不免嘆息。另一個更年輕美麗的女子，變化著使用樂器，能干而且活潑，據說她的身份是這里學校的老師。樂隊后排是一群站立者，他們和著樂聲，用壯語演唱，也非常投入，基本做到了整齊劃……但是，我卻看不出(也聽不出)這是喜悅，還是悲憫。認真而機械，以不出差錯為最高追求，是這支演奏(演唱)隊伍的最大特點，也是他們最嚴重的局限。當然，去苛求一支僅僅是農閑之余才能操練的邊地少數民族農民音樂隊伍，要他們達到很高的演奏和演唱藝術水準，這既是不切實際的，也是不合情理的。有什么辦法改變這一切呢?我想，最簡單的辦法是，如果馬灑儂人演奏者能把“為別人演”改變為“為自己演”，將表演徹底變為自娛自樂，他們的緊張情緒一定會很快放松，表情也一定會大大豐富起來，而演奏音樂的意義也才會真正實現——就像阿峨新寨的版畫一樣，從內心出發，又回到內心，從生活出發，又回到真實的生活中去，在平庸瑣屑的生活中找到意義和方向，找到勞動價值創造的另一層含義。我想，馬灑儂人音樂——管它是不是真正的古樂——才有更大的存在理由和更好的發展前景。我們的官員，我們的文人，在熱情幫助他們的時候，少一些誤導，多一些實實在在的幫助——比如，幫助那位持弓者做一個小手術，讓她在演奏時更靈巧自如；幫助那位高指揮將音樂記錄整理做得更科學，而不是只能依靠代代相傳和死記硬背；幫助每一個古樂隊成員在學習音樂的同時再多學一點文化，多一點對音樂的理解，這樣才可能讓演奏者和演唱者都真正得到解放，讓心靈自由，表情放松，馬灑依人音樂，才會變為歡樂之音，動人之樂。唱者，聽者，才可能心靈交融，情感互動，才會找到音樂藝術在現實生活中的應有位置。

這一天，什么時候會來臨呢?可能嗎?那時候，我能夠重新寫一篇真正歡樂愉快的談音樂感受，談生活趣味的《去馬關聽樂》的文章嗎?

本欄責編 周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