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
在我們村里,丁香是最有韻味的姑娘。她有丁香一樣的美麗,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高中畢業沒能考取大學,又回到了村里,爹把她許配給村長的兒子二牛,在她的美麗和芬芳之外,突然就多了一份丁香一樣的憂傷。
眼看婚期臨近,丁香卻在一天夜里偷偷離家出走,到了廣州才寫信告訴爹,她不同意和二牛的婚事。丁香還告訴爹,她很熱愛自己的故鄉,很想念家里的親人,但這一走,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爹跑到鄉里打電話把丁香臭罵了一頓,說你不聽爹的話,爹就當沒你這個女兒。他聽到了電話那頭女兒的哭泣,卻還是狠心掛斷了電話。
爹只想丁香回來,但丁香卻沒有回來。
像丁香這樣的女孩,就算足不出戶也會有故事,何況她還只身一人,離家千里,到了廣州。在她的身上,不僅有故事,應該是傳奇了。
到了廣州的丁香很少給家里寫信,卻每月都會給爹匯上一千元錢。
丁香每次匯錢來,郵遞員就把匯款單送到鄉里的學校交給在那里上學的丁香的弟弟,讓他把匯款單帶回家。
放學的路上,丁香的弟弟總是把匯款單拿出來,向同伴炫耀,說:我姐姐又寄錢來了。
同伴的眼里充滿羨慕,心想,要是我姐姐也到廣州打工該多好呀,那樣家里就會每月有錢寄來了。
弟弟回到家里,把匯款單交給爹,爹又把匯款單交給娘,并囑咐她趕集的時候到鄉里的郵電局把錢取出來,存進銀行里。
娘把匯款單放進箱子底,用衣物厚厚地蓋起來,心里涌起一股一股的甜蜜,對女兒的思念也越來越深。
娘到村里串門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向鄰居們說起女兒又寄錢回來的事,鄰居們嘴上羨慕她生了個好女兒,心里卻在想,還不知道你女兒寄來的錢干凈不干凈呢?
丁香還是不給家里寫信,娘卻再也熬不下去了,夜里一次一次地夢見丁香。爹雖然嘴上不說想念丁香,可心里也實在放不下,每次囑咐娘去鄉里取錢的時候又多了一句:順便打個電話給丁香,問她過得好不好,想家了就回來。
娘答應一聲“嗯”,心里便盼著趕集的日子早些到來。
終于到了趕集的日子,娘早早地來到郵電局,把丁香匯來的錢取出來,再存到銀行里,然后迫不及待地找一處公用電話,撥通了丁香的手機,跟她親親熱熱地聊起來。
聊著聊著,電話這頭的娘和電話那頭的丁香都忍不住淚流滿面。娘怕丁香聽到自己在哽咽,強裝笑顏對她說,天冷了多穿衣服,晚上別一個人出去,平時少吃生食冷食硬食,例假不要摸冷水。丁香怕娘聽到自己在抽泣,故作歡笑對娘說,做活不要太勞累,要保重身體,爹愛喝酒,趕集時別忘了給他帶一壺回去,弟弟不聽話,要多跟他講道理,少打罵他。
一轉眼,母女倆已經聊了近一個鐘頭了。丁香勸娘說,電話費很貴的,沒事就掛了,早點回去。娘答應一聲“哎”,才突然想起問丁香,你在那里都做些什么?
丁香說在電子廠。
娘掛了電話,掏出5元錢來付電話費,老板說,5元不夠,要20元呢,你不知道你講多長時間!
娘回到家里,把在集上跟丁香通電話的事告訴爹和弟弟,卻壓根兒沒敢提付了20元電話費,怕爹說她不會過日子,把錢白白地扔給那個只聽聲音不見人影的鬼東西;而且,娘心里也一直在懷疑,是不是守電話的老板多收了她的錢。
又到了趕集的日子,娘把丁香匯來的錢存好,按照她的吩咐給她爹打了一壺酒,又跑到公用電話亭給她打電話。
這次娘學精了,電話里只揀重要的話講,都是來趕集的路上就想好的,講完了問丁香一句,還在電子廠嗎?
丁香說不在電子廠了,在一個玩具廠。
娘說不管在哪里都要好好干,也別老是往家里寄錢,自己該買幾身像樣的衣服,別讓城里人瞧不起咱鄉下人。娘想想,又多說了一句,我今天給你爹打了滿滿一壺酒,2聽,夠他喝一個月了。
丁香寄回來的錢越來越多,丁香爹便把原來的舊房子推倒,用這些錢蓋了一幢漂亮的磚瓦房。這房子在村里特別顯眼,那氣勢,那規模,那檔次,真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
自從蓋了新房子,丁香一家與村里的關系就變得分生了,往年的農忙時節,大家都會互相幫忙,但現在卻沒有人愿意到她家,就是鄰里見面打招呼也沒有了往日的那份親熱勁。時間一長,丁香家在村里的地位便顯得有些孤立了。
開始丁香的爹并不在意。他想,我又沒做虧心事,你不和我來往天也不會塌下來,那太陽還得升,月亮還得落,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過日子靠自個,誰也倚不了誰。
但慢慢地,丁香爹就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說他家的房子不是靠自己的血汗錢蓋起來的,是丁香一個人“賺”來的。這個“賺”字的內容太豐富了,雖然大家沒有說破,他心里還是明白這個字的真正含義。
又一個趕集日,丁香的爹和娘都來到了集市上,這次不是去取錢,老兩口沒有別的事,就是打電話問問女兒,她到底是不是在玩具廠上班。
電話通了。丁香一聽是爹的聲音,又驚又喜;爹終于給她打電話了。丁香問:爹,你有事嗎?
爹說:沒事就不可以打電話呀?
丁香聽爹的口氣好像有點冒火,提心吊膽地說,爹,有事你就說吧!
爹說,你是在玩具廠嗎?
丁香說,是呀。
爹又說,是不是真的在玩具廠?
丁香說,真的是在玩具廠,不信你可以來看嘛。
我再問你一句,真是在玩具廠嗎?
你怎么了,爹?難道你連自己的女兒都不相信嗎?
爹說,我信,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從集上回來的路上,娘責怪爹,你怎么能跟孩子那樣說話,你這樣不是讓她不安心嗎?爹想想也是,便不跟娘爭辯。
爹從此相信了女兒的清白,但村里人的誤會還是無法洗清,這便又成了爹的一塊心病,讓他吃飯不甜,睡覺不香,走在村里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刺在脊背上,爹知道,那是別人的目光。
村里的謠言正在升級,大家提到丁香的時候,都會毫不避諱地說她在廣州做“婊子”。
,只有爹和娘始終堅信女兒是清白的,每個趕集的日子,他們照例會打電話給丁香,問她是不是還在玩具廠。
但丁香很快又換了地方,說不在玩具廠了,在皮鞋廠,再打電話的時候,又說在一個家具廠,后來又到了服裝廠。
爹和娘也不管她到底在什么廠,總之只要有事做,別閑著就行。
好久沒有見到丁香了,我都差點忘了我們村里還有她這個人,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又見到了丁香。
那次我到廣州參加一個文學筆會,住在白云賓館,晚上沒事,便和幾個朋友相約到KTV唱歌。
我們一進去,老板立刻叫來了幾位小姐,我一眼就認出了走在前面的丁香。
丁香!我大聲叫出了丁香的名字。
走在前面的小姐一怔,她當然也認出了我。但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丁香。隨后她就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從廣州回來,我去了一趟老家,遇到丁香爹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在廣州見到丁香了。
丁香爹很高興的樣子,說你見到丁香了,她是不是在服裝廠上班?
我說是的,她是在服裝廠。
翠翠
翠翠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個老男人。
說是老男人,其實也不算太老,只是跟翠翠在一起,便顯得老了。如果說翠翠是一朵正在開放的荷花,男人就是漂在水面的枯葉。
進村的時候,有人問,翠翠,帶姑爺回來了?
翠翠說,姑爺沒來,忙咧,這是我叔叔。
男人并不爭辯,不緊不慢地跟在翠翠身后,向翠翠家走去。
問話的人也不爭辯,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跟在翠翠身后的,就是她男人。哪有叔叔陪侄媳回娘家的?
很快就有人告訴我,翠翠回來了。
很快又有人告訴我,讓我把翠翠留下,別讓她再走。
我想不到翠翠會回來,而且這么快就回來了。當初她走的時候對我說,她從此不會再回來,因為她娘把她賣了,她恨娘,但她更恨我。
我問翠翠為什么恨我。
翠翠說她恨我沒有能力娶她,才會讓她遠走他鄉,她還說要是我有三千塊錢,現在還可以把她買過來。翠翠最后說,如果她這一輩子不幸福,那一定都是因為我。
盡管我答應會一輩子對翠翠好,但在翠翠娘的眼里,這樣的承諾顯然抵不過媒婆送來的三千元金燦燦的鈔票。就這樣,本來應該成為我媳婦的翠翠,被她的親娘賣到了千里之外的江蘇,成了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的媳婦。
其實,翠翠的娘也不是一個特別貪財之人,但翠翠爹死得早,為了能讓翠翠哥娶上媳婦,她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在她看來,那三千塊錢就是夢寐以求的兒媳,就是日思夜想的孫子,就是她晚年的幸福依靠,就是一切的一切。
翠翠離開的日子,我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所有和她有關的記憶,然后又一點一點地放逐,直到所有的記憶變為一片空白。
我原以為我不會再想起翠翠,但一聽說她回來,所有的記憶便復活了。
回到娘家的第二天,翠翠便來找我,身后跟著她的老男人。
見到我的時候,翠翠對老男人說,這是我堂弟,我們幾年沒見面了,我想跟他聊聊,你先回去。
翠翠說話的時候顯得很平靜,仿佛我真是她的堂弟。
老男人很聽話,獨自去了翠翠的家,屋里只剩下我,還有翠翠。
三年沒見,翠翠還是那么美。惟一不同的是,她眼里的羞澀少了,卻多了幾分嫵媚。
我們就這樣彼此望著對方,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又似乎無話可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煎熬。如果再這樣下去,我也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讓自己的心,從此沉入地獄。
我問翠翠,你為什么要回來?
翠翠說,你難道不想我嗎?我可一直沒有忘記你。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我說。
翠翠突然笑了,說,你還是老樣子。
可你已經不是了。我又說。
我變了嗎?
你沒變,是時間在變。
翠翠說,就算是吧。要不,我們出去走走。
我陪著翠翠,在午后的鄉間,再次重疊所有的記憶。
我們沿著那條生命里永遠不會被遺忘的小路,穿過那條流淌在青春里的小河,來到那片結滿故事的橡膠林。
翠翠突然站住了,背靠一株橡膠樹,默默無語,卻淚流滿面。
我知道在她背對著的樹皮上,是我用小刀深深地刻下的三個字:我愛你!
午后的陽光暖暖地照著,空氣里充滿莫名的悸動,四周很靜,我可以聽見翠翠心的聲音,卻不能靠近她,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只好任由它慢慢地被風干。
整個下午,我都和翠翠在一起。翠翠說,這個下午,就是她的一生!
從山上回來,已是黃昏。走到一個岔路口的時候,我對翠翠說,你走吧!
翠翠說,你真讓我走?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說,你還是要走的。
翠翠轉過身,在我的目光里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暮靄中。
回到家里,我獨自躺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每個煙頭我都會重重地烙在手上,直到一只手背布滿血跡斑斑的傷痕。只是,翠翠永遠也不會知道。
第二天,翠翠走了,此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小溪
小溪的愛情就像小溪一樣,流過千山萬水,流到很遠很遠的北方。
在小溪的心里,北方不是一個模糊的概念,而是她愛情的驛站,思念的盡頭。
雖然直到現在小溪也不知道北方到底是哪個方向,但這并不影響她對北方的懷念。
小溪對北方的懷念,緣于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小溪的男朋友。因為他,使得遙不可及的北方在小溪心里越來越清晰,就像可以看得見摸得到的一棵樹,一根草,一朵花。
小溪的男朋友在北方當兵,一去就是三年。小溪夜夜依窗而立,細數心上人的歸期,把心底深深的思念,托北吹的風,北飛的雁,帶到心上人的身邊。
離退伍還有三個月的時候,男朋友第一次回家探親。
見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小溪心里的歡喜,就像突然間擁有了整個世界,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充滿花香。小溪臉上寫滿幸福,青春的笑容隨處綻放。
男朋友在家的時間只有三天,但三天的時間已經足夠消融小溪三年的等待,讓一顆充滿渴盼的心,得到滋潤,得到撫慰。
男朋友再次離去的時候,已經把另一個自己,深深地復制在了小溪的體內,讓小溪的等候,突然間變得充實。
小溪在心底憧憬,再過三個月,自己就要做新娘了。想到即將到來的幸福,想到一世相守的甜蜜,思念不再苦澀,等待不再漫長。
可是就在三個月快要過去的時候,小溪的男朋友卻在一次抓捕毒販的戰斗中永遠地離開了小溪,讓她一下子陷入悲痛的深淵。
心上人離去的日子,小溪的世界一片渾濁。從此天不再藍,水不再清,草不再綠,花不再香。
小溪本想讓自己化作一縷芳魂,追隨心上人而去,但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卻又于心不忍。
小溪想把孩子打掉,娘卻不同意。
娘說,你已經懷了男人的孩子,你就已經是他家的人,怪只怪你自己,不該不結婚就失身。
娘最后想封了一個主意,讓小溪嫁給男朋友的弟弟,這樣既留住了他家的血脈,也讓小溪重新有了歸屬,只是不知道人家會不會同意。
小溪對娘說,不管人家同不同意,反正她自己堅決不同意。
娘說,這女人呀,做姑娘的時候像黃金,結了婚就變成白銀,你沒結婚又有了孩子,就好比破銅爛鐵,已經不值錢了,娘這樣做不也是為你好嗎?只要人家同意,你還有啥不同意的?
經過娘的一番努力,小溪男朋友的父母竟然同意讓小溪嫁給男朋友的弟弟。他們之所以同意有兩個原因,一是想留住大兒子的骨肉,二是因為小兒子天生愚鈍,要想找個像小溪這樣漂亮的媳婦簡直比登天還難。
小溪拗不過娘,不同意也只得同意了。但小溪提出了一個條件。她現在已經懷了男朋友的孩子,即使跟男朋友的弟弟結婚,也不能同房,必須先等孩子生下來。
小溪的條件合情合理,男朋友的弟弟只好答應了。
成親的日子,小溪哭紅了雙眼。這個本應屬于她和男朋友的幸福時刻,如今卻換成了別人,讓她思之越深,悲之越切。
結了婚的小溪,仿佛變了一個人,整日神情恍惚,目無光彩。她對生活和生命惟一的希望和留戀,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終于生下來了,是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樣子像極了小溪的男朋友。小溪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孩子滿月的時候,小溪的丈夫提出要和她同房,但小溪以身體不適再次拒絕了。
丈夫想,小溪已經是自己的婆娘,早晚要和自己做那事,二十幾年都熬過來了,也不在乎多等上一年半載。
這一等,還真就等了一年。
孩子周歲的時候,親朋好友都來賀喜,小溪的臉上再次有了笑靨。
晚上,賓客散盡,小溪坐在燈下,開始精心打扮。看著鏡子里那么漂亮的一個女人,連小溪都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
小溪問站在身旁的丈夫,我漂亮嗎?
一向笨拙的丈夫,竟然說出了平生最有水平的一句話。他對小溪說。你就像天上的仙女!
小溪接著又說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話。她說,我就要做天上的仙女了,以后你若想我,就到天上去找吧!
可惜這次小溪的丈夫沒能聽懂,否則也不會留下一生的遺憾。他當時只是想,這美若天仙的女人,今夜就會真正屬于自己。
等丈夫發現的時候,小溪已經走了。在小溪男朋友的墓前,小溪的血流了一地。她手上被刀割破的地方,血已經凝固。但仍然可以看出,躺在墓前的小溪,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