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12汶川8級特大地震,震撼了四川,震撼了中國,震撼了世界。原本寧靜的天府之國,頃刻間被震得天崩地裂,山河移易。這場罕見的地震,已造成數十萬人傷亡,數百萬人失去家園,數千萬人遭災受難……其對天府之國所帶來的后果與影響是空前嚴重的。然而,有著數千年文明史的天府之國是震不倒的。
在數千年的巴蜀文明史上,毀滅性的災難就曾經出現過多次,最近也是最慘烈的兩次是:宋元間和明清間。前者主要是由于“人禍”(戰爭)造成的,而后者則是“人禍”(戰爭)與天災(自然災難)交相襲擊的結果。然而,無論再大的困難、再嚴酷的逆境,都嚇不倒堅強的四川人,都撲滅不了四川人民重建自己的美好家園的信念。只要希望在,即使再破碎的世界也能重生和再造。
這里,就讓我們來回顧宋元至明清間天府之國這段重生和再造的歷史。
眾所周知,巴蜀古代歷史上的黃金時代出現于兩宋時期,經濟社會發達,文化繁榮昌盛。然而一場元朝滅宋的戰爭,把這一切都毀滅了。戰爭造成了人口的銳減,南宋時四川人口總數已達260萬戶;[1]到了元初,竟銳減至12萬戶。[2]代元而起的明朝,好不容易重新收拾山河,一切又得從頭做起。經過一百多年的努力,到了明代四川大文豪楊升庵所處的正德、嘉靖時代,四川才在經濟領域開始有所起色,蜀學逐漸展露興起的勢頭。但即使這樣,也還沒有達到宋朝的頂峰水平,正如楊升庵所估計,“積以百八十年,猶未能復如宋世之半也?!盵3]再經過明代中后期的發展,這時的天府之國可以說又一次站立起來了!
然而,時過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災難又開始降臨天府之國。明末清初60年,即從明天啟元年(1621年)到清康熙二十年(1681年),四川社會又一次陷入嚴重的沖突、對立與危機的狀態之中。民族矛盾日益激化,武裝叛亂接連不斷,揭開四川迭遭兵禍的序幕;階級矛盾空前尖銳,反抗明朝的民眾運動此起彼伏,最終顛覆了明王朝在四川的統治。明清易代之際,各種勢力交相爭斗,犬牙交錯,四川社會局勢長期動蕩不安。一系列重大事件的演變,使得四川歷史繼宋元戰爭之后,又一次跌進萬劫莫復的深淵之中。
正當明末清初四川社會迭遭戰亂襲擊之際,恰遇東亞氣象危機到來了。根據有關學者的研究表明,“17世紀的東亞通常被稱為近代前夜的危機時代,即所謂的寒冷期(小冰河時期)”。“歷史上1550~1850年間為寒冷期(小冰河期)。這一時期在全世界范圍內發生自然災害的頻率很高,結果世界各地都災荒連年”。[4]這種災象記錄,在四川盆地也不例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四川省檔案館出版《巴蜀災情實錄》一書,依據地方檔案和地方志資料,編制了四川歷年旱災大事紀要。其中,對1550~1850年間寒冷期(小冰河期)四川全省的旱象危機,作了詳細的記載。[5]現摘要引述于下:
1610年(萬歷三十八年),四川荒旱,殍死無數。餓殍載道,赤地千里。
1627年(天啟七年),四川大旱。
1631年(崇禎四年),雅安荒,內江旱,大荒,人多相食。
1636年(崇禎九年),內江旱大荒,人相食。瘟疫大作。
1642年(崇禎十五年),安岳、樂至旱,連年歲荒,人多流離。名山旱大饑,蒙山茶萎黃,頻年不發新葉。
1646年(清順治三年),廣安旱,大饑,食人肉,草根樹皮皆掘盡。丹棱連歲大旱,人相食,骸骨滿野,其存者又被瘟疫。
1648年(順治五年),冬,全蜀大饑,人相食,逃亡幾盡。內江、成都、灌縣、崇慶、劍閣、德陽旱,大饑,大荒,赤地千里,人相食。瘟疫大作,人皆徙散,百里無煙。北川旱,大饑,民多轉徙。鹽亭大荒,人多饑死。富順、南溪旱,大荒,邑中避難者人相食。是年瘟疫大作,百里無煙。珙縣大饑,人相食,逃亡幾盡。
1649年(順治六年),全蜀大饑,人相食。大旱,赤地千里,逃亡殆盡。廣元大饑,市無米,人相食。北川、鹽亭、綿竹、中江、珙縣大旱,赤地千里,大饑,人相食,逃亡殆盡。
更為不幸的是,幾乎在同一時期內,四川龍門山地震斷裂帶也正處于異常活躍的階段。據《巴蜀災情實錄》揭示,這一時期,地震這頭危害人類生存的怪獸,也跑到巴蜀大地來肆虐橫行,趁火打劫。在今天5·12汶川8級特大地震的重災區范圍內,當時就大震強震不斷,小震余震頻繁:
1542年(嘉靖二十一年)十月,成都府、威州(今汶川縣)地震,聲如雷。
1545年(嘉靖二十四年)正月,成都府地震。
1562年(嘉靖四十一年)三月,成都府地震。
1590年(萬歷十八年)十二月,茂州(今茂縣)地震。
1597年(萬歷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茂州地震,石泉(今北川縣)城地震一次,二十八日大震一次,其聲如雷,周圍城垣倒裂,軍民驚駭。
1602年(萬歷三十年)五月二十三,茂州壩底地震,大鳴如雷,申刻復震。
1607年(萬歷三十五年)七月,松潘、茂州、汶川等處地震數日。
1608年(萬歷三十六年),正月丙申,四川地震,有聲如雷。六月,茂州壩底有聲如微雷,房屋俱動。
1610年(萬歷三十八年),三月十九日酉時,石泉、壩底等處地震,門扉自闔。四月,松潘地震。六月十九日,松潘、漳臘、小河地震,聲大如鼓。
1630年(崇禎三年),十二月甲寅,四川大地震。成都地震,聲吼如雷,連動12次,房屋動搖,雞鳴犬吠,河漲水赤,山崩城倒,壓死宿城樓營兵數名。松潘、小河營地震,聲如雷,一日12次。小河營同日地震,山崩城塌120丈,壓死軍民數人;次日地復震30余次,小河亦然,城垣又塌30余丈。
1657年(清順治十四年),自三月初三日,威、茂、汶川等處,地震有聲,晝夜不間,至初八山崩石裂,江水皆沸,房屋城垣多傾,壓死男女無數,成都西南地方俱動。保寧、威、茂等處自三月十六日至四月初九,地大震。
1662年(康熙元年),黎州(今漢源)山顫數日崩,溪水不流。
1666年(康熙五年)八月,松潘地震。
1670年(康熙九年)四月初六日,安縣地震。
1673年(康熙十二年)九月初九日,德陽地震。
1713年(康熙五十二年)四月十三日,漢州(今廣漢)、什邡地震。七月庚申,全蜀大地震,茂州震甚,壓殺人民。廣元子時地震。七月,什邡大地震,茂州尤甚,斃人甚多。三臺、射洪、蓬溪地震,傷斃人民甚多。
在明末清初兵災和自然災害的交相打擊之下,中國傳統社會中難得一見的人間悲劇,諸如“餓殍滿地,尸骨遍野”;“赤地千里,百里無煙”;“大饑大荒,逃亡幾盡”;“瘟疫大作,人相食”等觸目驚心的慘劇,同時降臨巴蜀大地。就連四川首府成都,也“人煙久絕”,成為一座空城。登樓四望,“山麋野豕,交跡其中”。[6]直到距今340年的康熙七年(1668年),就任四川巡撫的張德地,在向朝廷報告他治下的這塊疆土的現狀時說:“川省孑遺”,已經到了“有土無人”的地步。[7]康熙十年(1671年),出任川湖總督的蔡毓榮在上疏中也證實,“蜀省有可耕之田,而無可耕之民”。[8]天府之國的凋殘由此可見一斑。
清朝初年幸存下來的四川人,主要是明朝以來遷入四川的湖廣人。明天啟六年(1626年)就任四川總督的朱燮元證實,當時的成都人曾經對他說:“成都自古不守,不見元人(即原住居民)”,“今生齒皆黃陂孝感人”。[9]就是依靠幸存下來的這批來自湖北麻城孝感鄉的老四川人,再加上跟隨清軍從陜西進駐四川的“秦人”,這才構成了清初湖廣大移民運動前的四川本土居民的主體。他們最先開始在天府之國廢墟上進行拓荒墾殖。后來,經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上百年的持續移民運動,數以百萬計的來自長江中下游和嶺南的移民有如潮水般地涌進四川。
移民遷入后,四川人口數量出現大幅度增加。至乾隆中期,四川人口已是明朝萬歷六年川人的2倍多,是清初的97倍。移民入川和人口增加,重新奠定了四川是全國人口大省的基礎。人口驟增,補足了勞動力,促進了四川東西南北中各州縣的充分開發,尤其是對丘陵、山區、川邊老林的開發,從而擴大了耕地面積,大大推動了四川農業生產的發展。遷川移民大多數來自經濟發達、商品市場活躍的江南諸省。他們遷川,帶來了農業、手工業生產的技術、經驗和商品意識以及市場和省內外交通的信息,促進了商品經濟和城鄉集鎮的發展。四川盆地市場的“封閉”性被打破了。經過百年恢復和發展之后,到康熙末年,清政府已經治愈了明末清初四川的創傷,并且大見成效。農業經濟得以全面復蘇,民間開始有了糧食積余和儲存,自清初以來一直依靠外省救濟的局面從此結束。四川不僅自給有余,而且還能以川米支援外省。清代四川農業經濟發展的速度和興盛程度,確定了四川在全國的農業大省的地位,為重現“天府之國”風采奠定了基礎。
上述歷史告訴我們,在人類歷史上,自然災害是不可避免的,重大災難有可能隨時隨地降臨人世。自然的力量固然是強大的,而人類的崇高奮斗精神卻更加偉大。一部天府之國文明發生、發展史,就是一部四川人民不斷同自然災害作頑強斗爭、不斷從廢墟中站起來再造巴蜀的歷史。天府之國之所以成為一座令天下人贊羨的豐腴府庫和糧倉,并非完全拜自上蒼的恩賜,更主要是依靠巴蜀兒女的自強不息、艱苦奮斗。巴蜀文明之所以能夠保存到今天,除了物質載體延續的因素外,更可貴的是生生不息的文化精神的代代傳承。在悠久深厚的巴蜀歷史文化傳統中,從來都不缺乏在廢墟中挺立的骨氣血性,還有那在絕境中重生的精魂英魄。
今天,當一場曠世的地震災難再一次降臨四川的時候,我們相信,有黨中央、國務院和中央軍委的堅強領導,有全國人民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大力支援,只要我們一如既往地發揚巴蜀文化中那種絕處重生、自強不息的光榮傳統,就一定能夠奪取抗震救災、重建家園的偉大勝利!一個更加美好的新的天府之國,必將在不久的將來再現人間!
注釋:
[1]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十七。
[2]《元史》卷十二《世祖紀》。
[3]楊慎:《內江科貢題名序》,《升庵遺集》卷二十二。載王文才、萬廣治主編:《楊升奄叢書》(三),第1069~1070頁,天地出版社2002年版。
[4]樸根必、李鎬澈:《〈丙子日記〉(1636~1640)時代的氣候與農業》,《古今農業》2003年第3期。
[5]李仕根主編:《巴蜀災情實錄》,第287頁,中國檔案出版社2005年版。
[6]王沄:《蜀游記略》。
[7]四川總督張德地奏疏,《明清史料丙編》第10本。
[8]《清圣祖實錄》卷三十六。
[9]朱燮元:《蜀事紀略》,明天啟刻本影印本。作者: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巴蜀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