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開瓶費”問題反映了消費者和經營者之間的權利沖突,雙方容易因此產生爭議,在相關的司法判決中,法院對該條款的效力認定也存在差異。對該問題宜從合同法的角度出發進行探討,“開瓶費”條款屬于經營者單方擬定的格式條款,經營者只有履行了合理提示的義務,該條款才能成為雙方合同的組成部分,否則經營者收取該費用就沒有合同上的依據。而對訂入合同的“開瓶費”條款,則應從雙方的市場地位、交易對象等諸多因素進行一個綜合的考量。
[關鍵詞]開瓶費;格式條款;格式合同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08)02—0086—04
2006年底,消費者王子英對北京湘水之珠大酒樓提起訴訟,索要酒樓所收取的“開瓶費”,此案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此前,在全國各地曾有若干起“開瓶費”案件訴訟,如2001年曲連吉訴白云天鮮閣酒樓案,2004年姜士民訴成都紅天鵝火鍋文化有限責任公司案,2006年馮小紅訴武侯區源泉孔亮鱔魚火鍋店案。在上述案件中,法院皆要求經營者向消費者退還“開瓶費”,但各個判決的具體理由及其所引述法律條款卻不盡相同。概括而言,主要包括“開瓶費”條款是否違反了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是否侵害了消費者的知情權、自主選擇權和公平交易權,以及是否違反了民法的自愿、平等、公平和誠實信用的基本原則。但“開瓶費”條款從性質上講應當屬于合同法上的格式條款,所以,有必要從格式條款的基本原理出發,對“開瓶費”訂入合同的規則以及效力控制進行分析。
一、“開瓶費”條款的性質
酒樓、飯店等經營者在主張“開瓶費”的合法性時,都會強調收取該費用是基于雙方之間的合同約定,所以應當得到法律的支持。事實上,“開瓶費”條款并非普通的合同條款,而是一個格式條款。
對于格式條款,立法上或學術上都有比較明確的定義。《合同法》第39條規定:“格式條款是當事人為了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并在訂立合同時未與對方協商的條款。”該條款具有如下特征:第一,格式條款是由合同當事人一方預先擬定的,該擬定方一般是經濟上處于明顯優勢的企業,也可以是中立的第三方。第二,格式條款具有定型化的特點,它普遍適用于一切要與起草人訂立合同的不特定的相對人。第三,格式條款具有附從性的特點,合同的相對人對格式條款只有整體接受或拒絕的權利,無法自由表達意志。第四,格式條款是一方為與不特定的第三人訂立多數合同時使用。
毫無疑問,“開瓶費”條款是經營者針對不特定的消費者而單方擬定的條款,消費者對該條款只能表示同意或拒絕,而一旦拒絕就無法和經營者締結餐飲消費合同,因此,該條款具備了格式條款的典型特征。雖然“開瓶費”條款在實踐中存在的形式可能只是一個簡單的通知或聲明,但該形式問題并不影響“開瓶費”的格式條款性質。例如,《德國民法典》第305條規定,一般交易條款是否構成表面上分開的合同組成部分或被收進合同書本身,它們有多大范圍,以何種字體擬定,以及合同使用何種形式,均在所不問。我國《合同法》雖然沒有如此明確的規定,但法律也沒有對格式條款的形式作出強制性規定。所以,經營者有關“開瓶費”的說明屬于格式條款。
在市場交易過程中,格式條款的使用可以提高交易效率,并使經營者對自己的經營風險作出預判。但與此同時,格式條款的使用,尤其是在消費合同中的使用,極易造成擬定方在交易過程中出于維護自身的利益而不法地侵害交易相對人的合法權益。因此,法律對格式條款作出了相應的限制:在程序上,需要考量的是相應的格式條款是否已經訂入合同,雙方當事人因此達成了一致的意思表示;從條款的具體內容上,則要考慮該條款是否屬于無效的條款,是否具有法律約束力。具體到“開瓶費”條款,也要從上述兩個方面來對其效力進行分析。
二、“開瓶費”條款訂入合同的規則
“開瓶費”為經營者單方提供的條款,且該條款對消費者的利益會產生比較大的影響,所以,經營者應當以合理的方式向消費者提示“開瓶費”條款并作出必要的說明,使消費者了解該條款的內容。我國《合同法》第39條雖然未明確地規定格式條款訂入合同的條件,但該條第一款規定:“采用格式條款的形式訂立合同的,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應當遵循公平原則確定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并采取合理的方式提請對方注意免除或者限制其責任的條款,按照對方的要求,對該條款予以說明。”所以,經營者是否以合理的方式向消費者作出提示,就成為“開瓶費”條款能否訂入雙方的消費合同的核心問題。
(一)“開瓶費”條款的存在形式
首先,“開瓶費”條款應當以書面的形式對消費者予以明示,而不能僅僅以口頭的方式作出。
其次,“開瓶費”條款應當明確、清晰,其判斷標準就是足以引起消費者的注意。例如,我國臺灣地區“消保法施行細則”第12條就明確規定:“契約之一般條款不論是否記載于定型化契約,如因字體、印刷或其他情事,致難以注意其存在或辨識者,該條款不構成契約之內容。”因此,有關“開瓶費”的說明應當昭示于消費者明顯可見之處,例如店堂的門口和大堂的顯眼處或者是菜譜上,并且所使用的字體是清晰可見的。如果經營者昭示“開瓶費”條款的方式不容易引起消費者的注意,該“開瓶費”條款所存在的形式就是不恰當的,消費者完全可以以自己并不知曉該條款的存在而向經營者提起抗辯。
(二)經營者的合理告知義務
經營者在以明確的方式昭示“開瓶費”條款之外,還應當合理地告知消費者“開瓶費”條款的內容。
在告知時間上,經營者應當在消費者作出消費決定之前進行告知,假設經營者在結賬時,或者是上菜后才告知消費者“開瓶費”條款,消費者就沒有選擇的余地。在告知內容上,經營者應當具體地說明“開瓶費”條款的收取標準。在告知程度上,格式條款提供者的說明效果,應以能夠使具體的對方當事人理解格式條款的內容和文義為準,而不能只限于一般人能夠理解的程度。
在姜士民訴紅天鵝火鍋有限責任公司案件中,被告店堂內所張貼的收取“開瓶費”的告示較店內的促銷告示而言,相對字體較小,色彩較陳舊,且色彩對比不明顯;而菜單上收取“開瓶費”的說明則是以宋體小五號印制在菜單的下部,法院據此認為被告在履行對消費者的告知義務、保障消費者的知情權上有缺陷,沒有達到以醒目位置公布其收取費用的項目和價格的標準,侵犯了原告作為消費者的知情權。在王子英訴湘水之珠大酒樓案件中,二審法院作出退還“開瓶費”判決的一個重要理由即為:對于加重消費者義務的重要條款,提供合同方如果沒有以一些特別標示出現或出現于一些特別顯著醒目的位置,則無法推定消費者已經明知。上述案例事實比較典型地說明經營者在提示“開瓶費”條款方面所承擔的告知義務,如果經營者沒有以明確、清晰的方式來張貼、印制“開瓶費”條款,或者沒有對消費者進行合理的告知,該格式條款則沒有訂入雙方的消費合同,經營者收取開瓶費就沒有合同上的依據。
三、“開瓶費”條款的效力分析
從合同訂立的角度判斷“開瓶費”收取的合法性,強調的是雙方是否達成了一致的協議。但是,如果經營者合理地提示了“開瓶費”條款,消費者在當時也沒有明確拒絕,那么該條款就納入了雙方的消費合同,此時經營者是否有權收取“開瓶費”就涉及格式條款的內容控制問題。
在王子英訴湘水之珠大酒樓案件中,一審法院認為“開瓶費”條款侵害了消費者的權利,內容不公平,為無效的格式條款。而在馮小紅訴孔亮鱔魚火鍋店案件中,一審法院雖要求經營者退還開瓶費,但同時認為由于法律對自帶酒水收取服務費無明文規定,被告對原告自帶的酒水能否收取服務費以及如何收取應當依據雙方的約定。從其文義表述來看,法官并沒有否定“開瓶費”條款的效力。針對上述爭論,應當從《合同法》和《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規定出發,對“開瓶費”條款的有效性進行探討。
《合同法》第40條明確規定了格式條款無效的情形,“格式條款具有本法第52條和第53條規定情形的,或者提供格式條款一方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的,該條款無效。”在《合同法》立法之前,《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24條規定了無效的格式合同,“經營者不得以格式合同、通知、聲明、店堂告示等方式對消費者作出不公平、不合理的規定,或者減輕、免除其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應當承擔的民事責任。格式合同、通知、聲明、店堂告示等含有前款所列內容的,其內容無效。”但上述兩條規定皆屬于概括性的規定,法律并沒有明確列舉相應的合同類型及其對應的無效格式條款,所以,在具體適用時,應綜合雙方當事人的交涉力量、標的物的性質、被侵害的權利類型等因素進行判斷。
首先,對于經營者向消費者提供的格式條款,由于經營者占據更優勢的市場地位,所以法律對此類格式條款應當采取比較嚴格的控制標準。但是,飯店、酒樓等經營者不是壟斷性企業,在自由競爭的市場環境下,是否收取“開瓶費”以及如何收取,完全是經營者根據自身的市場定位和有針對性的消費群體作出的經營決策,消費者也可以在不同類型的經營者中選擇符合自身消費需求的經營者。對此市場行為,法律不應當進行過多的干涉,否則就是不恰當地限制了經營者的自主經營權。
其次,從標的物的性質來看,一般認為,對于消費者日常的、基本性需求的商品或服務,且該商品或服務沒有相應的替代性產品時,法律應當對經營者所提供的相關格式條款進行嚴格的審查。因為消費者出于基本生活需要,即使不自愿也必須接受。而餐飲消費并非日常性、基本性需求的服務,消費者有比較大的選擇空間,基于標的物性質的考慮,法律應當對“開瓶費”條款采取較為寬松的認定標準。
再次,從排除權利的角度來看,對“開瓶費”條款的效力始終存在異議的一個重要理由即為該條款侵害了消費者的自主選擇權和公平交易權。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9條的規定,消費者有自主選擇商品品種或者服務方式,自主決定購買或者不購買任何一種商品、接受或者不接受任何一項服務的權利。經營者收取“開瓶費”的行為,屬于對消費者自主選擇權的限制,同時,經營者的行為違反了《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10條之規定,侵犯了消費者的公平交易權。即消費者在購買商品或接受服務時有權獲得質量保障、價格合理、計量正確等公平交易條件;有權拒絕經營者的強制交易行為。但是,餐飲消費合同在實際履行過程中,飯店、酒樓等經營者向消費者提供的是餐飲服務并非是商品的銷售,其所收取的服務費用是包含在其菜品和酒水的價格中,如果消費者在酒樓、飯店自帶酒水、菜品且不向經營者支付費用,無疑就是在享有合同權利的同時而不履行相應的合同義務。從這個意義上講,“開瓶費”的收取不過是經營者在行使自己在合同上的權利,并不構成對消費者權利的侵害。另外,如果參看其他地區的立法,可以檢索到我國澳門地區第16/96/M號法令第41條的規定:“一、以下情況被視為禁止出入:場所或在場所停留之合理理由:a)無意購買或消費作為該場所營業目的之商品或服務;……”此外,第44條對顧客行為之禁止的規定中,明確禁止顧客“消費非該場所提供之食品或飲料,但備有做飯場所之酒店場所除外;……”即以立法的形式明確了經營者在酒水方面的自主經營權。
最后,從交易的價格進行考量,認定“開瓶費”無效的意見認為:“開瓶費”的收取沒有合理地分配雙方的權利和義務,經營者無論是否給消費者開啟瓶蓋,都要收取“開瓶費”;而且該費用動輒幾十元甚至上百元,從數額上看對消費者不公平,有牟取“暴利”的嫌疑。也有觀點提出“開瓶費”不能以酒的單價按照固定百分比收取,因為消費者不論喝什么酒,所接受的服務都是一樣的,不能酒貴服務費也高,否則對消費者來說是不公平、不合理的。但“開瓶費”并非法律概念,而是民間約定俗成的稱呼,故其性質,不能完全作文義解釋。推究實質,一般公眾應當都能理解,“開瓶費”并非僅針對“開瓶”這一特定行為的收費,而是對整個飲用過程中各項服務的綜合收費。經營者收取多少費用是根據自身的經營成本所進行的核算,如果經營者收取的費用過高,其市場份額必然會受影響,經營者要承擔該不利后果,市場的調節機制會使該交易價格維持在一個合理的水平。在此前提下,不能否認“開瓶費”的合理性。至于“暴利”,《價格法》并沒有作出明確的規定,只在《制止牟取暴利的暫行規定》這一行政規章中要求:商品或者服務的價格水平、差價率以及利潤率不超過同一地區、同一期間、同一檔次、同種商品或者服務的市場平均水平的合理幅度,該合理幅度由相關的行政管理部門進行確定并予以公布。換言之,在行政機關作出明確的市場干預之外,經營者的定價應當視為在“合理幅度”的范圍之內。所以,經營者的行為并沒有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開瓶費”條款不存在《合同法》上規定的無效的情形。
在調整市場交易行為的過程中,法律尊重雙方當事人的意思表示,并兼顧交易雙方的利益,對“開瓶費”問題的討論也不外乎如此。在現有法律制度下,當“開瓶費”條款訂入合同時,其效力應當得到肯定。目前對其效力所存在的質疑和立法上的粗疏有關,也反映著法官在具體案件上的價值選擇。但在立法、司法解決機制之外,充分的市場競爭可能是更好的解決機制。
[責任編輯:張憲玉;責任校對:宋志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