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機會

變容

不論信徒或游客，人們擁入大昭寺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一睹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的金色容顏。近十年中，人們為這座著名的塑像頻繁上金。以西藏素材為主業的藝術家對此較為敏感，畫家韓新剛認為，頻繁上金使塑像的表情與體態漸顯浮腫變形。另一位畫家黃加林的意見比較溫和，認為這折射出正在變化與財富增長中的拉薩社會。

比起大昭寺旺季每天兩萬的人流量，坐落在拉薩北郊的扎吉拉姆寺，盡管缺少磕長頭的信徒和五光十色的游客，香火卻同樣旺盛。這座寺廟供奉的女性神同凡人的命運有密切聯系：她主管財運，因此更多是吸引了各地商人前來供香。在大殿中部，僧人們忙碌地點數著朝拜者獻上的鈔票，記寫著姓名數額。我們身邊，一位中年漢族女性正在用手機焦慮地通話，聽起來大概關系到一樁岌岌可危的生意。大殿里酒氣彌漫，因為這位財神也是酒神，所有的朝拜者會在寺廟門口買一瓶白酒（這些白酒攤點的供應商大多是來自甘肅的漢族商人），進殿后排隊把酒交給專門負責的僧人，由后者倒入供桌上的容器，然后把空瓶拋進身后一口寬大的鐵皮箱，于是玻璃瓶撞擊鐵皮箱的聲響在大殿里此起彼伏。大殿外一角，當滿滿一車空瓶傾倒而下時景象可謂壯觀。每天大量的白酒在這里流動不息，使人好奇它最后會流到哪里。我注視著扎吉拉姆那類似班丹拉姆一般五彩可畏的面容，試圖摸索到一點財神的通融和酒神的醉意。

次卓嘎覺得，扎吉拉姆一直在保佑自己。她與同行們一起，依傍著扎吉拉姆女神，得到了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實惠的生存空間。13年前，24歲的她職高畢業后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從姐姐手里接過扎吉寺門口售賣白酒與香火的攤位經營至今。在上職高時，次卓嘎的普通話就說得很好，相比其他只能說藏話的商戶，這是個優勢。最早只有4家人在扎吉寺門口擺攤，次卓嘎是其中之一。現有的包括次卓嘎在內的60個攤位中，屬拉薩本地人的只有十數人，其他人來自日喀則與山南，大多是拉薩本地人的親戚或娶過來的老婆。攤位上出售的香也主要來自山南。作為“致富典型”，幾天前次卓嘎受到《拉薩晚報》的采訪，她說逢周三與農歷初五，她的攤位當天的營業額可達上千。

扎細社區居委會對這60個攤位的管理辦法是輪流經營，每十天輪換一次，居委會負責人解釋說：“這樣比較公平，就不存在好的攤位一直獨占”。但是次卓嘎覺得輪流也有輪流的缺點，比如，老顧客會找不到自己的攤位。2004年的一個時期，次卓嘎想過去開車，此外她沒有想過換別的行業。當次卓嘎說自己37歲時，問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像47歲？”她覺得自己的皮膚因為長期曝露在戶外，而且旁邊就是終日熊熊燃燒的煨桑爐和繚繞的桑煙而老化得很快，但她說：“皮膚好就做不了生意，只能躲在家里?！?青藏鐵路通車后的一個時期里，次卓嘎覺得生意“明顯更好做了”。對于拉薩許多大小生意人來說，在他們的經驗中，青藏鐵路通車都是一個清晰的分水嶺以及“機遇”涌現的時刻，在我們的其他幾位采訪對象那里，也有同樣的切身體會。

我沒有問我們的一個主要采訪對象范月軍，他是否也定期去扎吉寺朝拜。我在他的辦公室里只看到勵志標語，沒有像其他不少地方一樣看到扎吉拉姆的神龕。除了經歷復雜、藏族名字“羅布旺堆”以及純熟的藏語，他最吸引我們注意力的是，在我們看來他的生理形象已經完全藏族化，從他的神態和暗紅的膚色我找不到一絲江蘇人的痕跡，我對照他身份證上的容貌，那雙漢族人臉上的顴骨仿佛是為一張藏族人的臉而準備，在后者顯得是那么吻合，而在此之前，似乎反倒要突兀一些。

羅布旺堆的拉薩生存一

在“團結新村”市井氣息濃厚的環境里，羅布旺堆不無自豪地對我們說，他熟悉拉薩的地形與各個角落，他的舉例是：如果我們這些外來者在拉薩街頭一時內急，看著面前的街道茫然無措時，可以打電話給他，他能夠立刻告訴我們最近的公廁的位置。羅布旺堆已經有十年沒離開過西藏，他遺憾于還沒有乘坐過青藏鐵路的火車。他很在意讓我們稱呼他的藏族名字，忽略漢族名字“范月軍”。

羅布旺堆的“羅布房地產信息中心”，2007年一天能租出去三套房子，他說：“今年（2008年）只能三天一套”，語氣無奈又表示能夠接受現實。這間房屋中介公司開業時，羅布只有300塊錢和一個小靈通，而且第一年沒有客戶。他做過的中介大到聯系一千萬的工程，小到換門鎖，甚至給人介紹過對象。羅布覺得，自己的中介公司仍然是作坊式的，如果要把業務發展到地區上，他覺得自己還要再用10年時間。他把對“單獨一人跑工程的房蟲”戲稱為“移動公司”。目前，他正打算用三個月的時間整理自己的中介所積累至今的全部信息，進行規范分類，比如分號排列和制作功能地圖。

我們事先沒有估計到，在羅布這里能收獲到一束束稠密的信息，他經歷的復雜使我們開始時有些無從編織。羅布對于在拉薩進行各種商業活動的人們，懷有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概括。他認為，一個行業如果大家都做，那么周期只有1年；人們都懷著一種目的性前往拉薩，對一樁行業的生命周期、進入的時期都要有正確的判斷。他認為“周期性”可以作為理解拉薩商業環境的一把鑰匙，并且，有的人更在不同的短期行業中移動，占據各個有利點，并不限制在一個周期內，仿佛總是處在“浪尖”一樣，這種波浪形的商業活動——羅布認為，也反映出拉薩尚欠成熟的商業環境。羅布判斷房產中介行業的周期還有十年，這是他繼續做這一行的主要原因。羅布認為，支撐這一周期的一半力量是外來漢族人。目前，拉薩租房居住或商用的人大部分是漢族，人們趁著夏天旅游旺季，到生活節奏緩慢閑適的拉薩來進行商業經營和活動，淡季離開回內地，這時租房旺季也自然回落，羅布將此形容為：“早晚溫差大?！?/p>

在羅布的記憶中，拉薩房地產2004—2005年興起，出現買房投資，房價“每時每刻都在漲”，很多人把多余的房子賣掉，對于房地產業是一個促進。青藏鐵路通車是一個清晰的“轉機”，每平米兩千的房子價格翻倍。青藏鐵路通車后，拉薩的辦公租房是此前的30、40倍，驟然出現了“求大于供”的局面，但是拉薩市面上一直缺乏白領公寓和寫字樓，目前也只有“陽光百年”一個小區可以商住兩用。通車前，拉薩市面上的房屋多用于居住，通車后出現的情況是房屋多用于經營，租期也延長了，有的租期長達十年，家庭旅館、越野車俱樂部等迅速產生。

羅布認為，拉薩商業五年內不會改變“小作坊式的生存方式”，因為目前受到幾個因素的制約，比如“市場小，人口少”等等，使拉薩一段時期內，還不會出現品牌房產經營公司，沒有更大力量來刺激“小作坊圖景”改變。羅布覺得，拉薩經驗很難移植到內地，但是內地經驗卻可以逐漸應用到拉薩并實現本土化。

用了15年時間，從水晶石商人、錄像廳老板、歌舞廳老板、甜茶館老板等瑣碎的身份，直到遠景是成為拉薩房地產策劃人和開發商，在一個漫長的被環境塑造與自我塑造的過程中，江蘇人范月軍變成了拉薩人羅布旺堆。了解這兩者中哪一個更被他認同為自己的真正身份，可能超出我們的報道范圍。羅布旺堆或范月軍，1965年出生在江蘇連云港東海縣，老家最高的山峰只有海拔33米，當地以出產水晶聞名。羅布說，很小就“不想在老家種地”。1993年，懷著他認為是江浙一帶生意人的典型信念：“哪怕賣菜也要當老板”，羅布帶了3000元錢前往西藏山南地區，參與做水晶石采購生意。羅布覺得其他一同從老家出來到西藏謀生的人，從事的行業要單一一些，他的說法是：“一個單一行業是雙軌，永遠是平行的，只有1米5的視野?！痹谏侥习四觊g，羅布說自己“眼光只局限在一個行業內”，不過在山南，他也認識了現在的妻子。

沿著“雙軌”行進到1998年3月份左右，一個朋友動員羅布到敦煌針對游客做珠寶生意，對他說“你這幾年才掙幾十萬，去了那邊一年能掙1000萬”。于是，想嘗試一下變化的羅布投資了30萬，但是敦煌游客的購買能力遠遠不如事先所想象，公司經營狀況不佳，最終倒閉。一年后回到拉薩時，羅布身上只有15塊錢，到曲水縣岳母家見到自己的孩子時只剩下5塊錢，只好在村里做了三個月散工。曲水這三個月，羅布的記憶主要是每天悵惘而見的羊湖電站的燈光。從這段曲水生活開始，羅布的容貌越來越像藏族人。在15年西藏生涯中，曲水也是他數次生意失利后的休整地。

關于水晶，羅布有一次難忘的經歷——似乎在西藏生活的人們的重要經歷，總與一次艱苦、體力透支的步行歷險有關——1996年，羅布的一位水晶石同行說知道“內部情況”： 在格拉丹東雪山下面，有個50年代被俄羅斯人開采過的水晶礦，還有十幾噸次品留下沒有被帶走，這些次品的總價值也不菲。于是三個人結伙，再加上藏族向導，全副裝備由沱沱河進入走了7天7夜。其中一個河南人走了第一天，就受不了而返回。當時7月到8月間，一行人連遇暴雨、風雪和冰雹，在布滿手掌狀水系的荒原上跋涉。走到第7天中午，用望遠鏡已經能看到山肩處的水晶礦洞。羅布上山爬到洞口查看，途中每爬十米就要休息一次，但洞里什么也沒有，由于沒戴眼鏡導致了第二天的雪盲。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羅布的眼睛像直視了電焊光一樣睜不開，不能看見就在面前的人，過了一段時間才恢復。眾人空手而返，走到最后一天時已經沒有食物。羅布記得，當他們走到一個鄉長家，鄉長用一塊牛肉款待他們，肉入口時是“青草的香味”。

羅布旺堆的拉薩生存二

除了藏化的容貌，羅布在談話中顯示出來的一個特點，是善于主動整理自己在一段時間內、一次事務中得到的經驗。他做過的離奇營生，在我們看來還有頭發收購，曾經騎車從堆龍德慶到尼木，步行過公路沿線兩側所有的村莊，并得出“藏族人的頭發是世界上最優質的頭發”的結論。他的生存知識包括一個能夠適應環境轉變的普通人的靈活性、狡黠、忍耐力、對現狀的看法和對未來的預期。最使我們覺得有趣的是，盡管以藏族人為自我認同，但羅布的價值觀與各種觀念又是江浙的，他不斷強調：“我們做生意的江浙人只有一分錢時也不會去搬石頭”，以及“我絕不做農民”。

他喜歡的話語還包括：小時候看演義書后，從此記得的“置之死地而后生”；高中時的閱讀愛好一直保留至今，喜歡趙云，喜歡三毛，還為我們朗讀了一段三毛散文中關于自由的句子；以及楚霸王的傳世名言“無顏見江東父老”——在他覺得自己不成功就不能回家鄉時，就喜歡說這句話——而我們想起，他的家也確實在長江以東。

2002年，羅布到拉薩“找機會”，“帶了7000塊錢，兩眼漆黑，一個熟人也不認識”，他說。由于缺乏人際關系，他先是盲目地待了一個多月，又經妻子的親戚介紹，在八廓街沖塞康對面開了個甜茶館，一杯茶只能掙5分錢，這次茶館的經歷也歸于失敗，羅布當時對此的反思是：“我的智商應該比老婆高，相關的人文化程度也比較低，不應該聽他們的建議。”盡管如此，當年8月份時他的錢已經不多了，心情落寞，于是到江蘇路一家職介所交了20元錢登記費，對方說有一份工作在龍王潭附近，賣化妝品，底薪800元。事實是化妝品店是個皮包公司，要求員工自己先買下產品，然后以類似直銷的方式再賣出。工作落空，羅布說“損失190元”。但是他返回職介所，向對方說“今晚我請客，請你吃飯”，因為他很好奇：“為什么對方在這么短的時間就能掙自己190塊錢”。對方接受了邀請，在天海夜市，“又花了150塊錢”。這正是一次羅布所說的，他理解到“做人”的開端。關系建立后，羅布就經常去對方那里，“看對方怎么做業務”。了解了對方的行當之后，羅布覺得“30%有欺騙成分”。

與“職介所的朋友”交往時間長了以后，后者介紹給了他另一個工作的地方：“西藏某某網”，當時拉薩最早的一家網上購物公司。“什么叫網絡??？”羅布問自己。2003年這家公司初開業，在離開江蘇十年后，羅布第一次接觸到“信息”這一詞匯。先是15天培訓，羅布記得，授課的主題包括“安利營銷術”、“脫離貧窮”、“成為西藏的比爾·蓋茲”等等。羅布聽這些課譬如“安利營銷術”時覺得有“充電感”，但他清楚自己“不會去做”，因為覺得安利“該成功的已經成功了，成千上萬的人再為它服務，蛋糕瓜分得差不多了”。當時的一個項目是“把西藏工藝品推銷到全球各個角落”。 他得到的一個收獲是四個字：“心態歸零”——即此前不論高低貴賤，從此從零開始。羅布對網絡公司老板說：“不能保證干多久，一旦有機會就要離開?！?年后他就結束了自己在這里的工作，盡管有價值觀的不同，但是他覺得這次工作經歷促使他一些想法的形成，“為以后自己做公司準備”——比如，使他認為“信息就是機會、信息可以售賣”，并且有了“信息工作者”的概念。

羅布認為拉薩最利于信息傳達、也容易有反饋的地點，首先是團結新村，這個1988年建立的小區是拉薩第一個小區，羅布對它的理解是：每個單位都有家屬樓在這里，社會層次較高，拉薩的富豪也住在這里，還有貴族的后代、退休干部和企業主；道路四通八達，沒有死胡同，容易形成配套的服務聚集區。羅布說，1988年這里的房子由工作單位買是一毛八一平米，個人買只要兩塊五，現在三千也買不到了。其它地點還有北京東路、雪新村等。

“有兩個原因導致在拉薩經商的不成功”， 羅布說：“ 一、對周期判斷錯誤，二、‘做人’的原因”。第一條如前所述，他對行業周期的看法使我們頗有收獲。對于“做人”，羅布的解釋誠實而直白：“人做得好，錢來得快?！?/p>

南亞通道

如果把構成拉薩“小作坊圖景”的小商戶們稱作游擊者，那么即將于2008年8月28日建成開業的西藏·南亞商貿城則可以稱作遠征軍團，它是南亞商圈中國站的橋頭堡，該軍團的理想是打通一條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商道，通過尼泊爾作為中轉站，廣泛建立與南亞各大商會的聯系，“南亞商圈”的提出者何立超將自己的這個想法稱作“三點一線”：即中國-尼泊爾-印度。這一大片則叫做南亞商圈，中國和喜馬拉雅以南的印度次大陸的陸上商業往來將建立。

何立超留著一部扎眼的胡子，說話時節奏急促。2004年8月1日，33歲的他第一次到拉薩，向自己提的一個問題是“來做什么？”。之前在老家蘭州他對青藏鐵路一直懷有強烈關注。在談話中何立超一直表現出對“通道”的濃厚興趣，他的參照物如茶馬古道、并且與霍爾果斯口岸經濟開發區的對比。何立超覺得霍爾果斯的商業形態相對單一，他認為對于一個被作為經濟開發區的口岸，有兩個因素比較重要：一、內地商家是否關注和進入；二、對口國家的社會經濟背景。他認為南亞比中亞具備更大的發展空間。他認為中亞缺一個“大勢”，而南亞這個“大勢”比較清晰。

西藏·南亞商貿城是南亞商圈的第一階段，接下來就是收購尼泊爾原中國城，以及和印度的商會們進行交易。2003年開始營業的尼泊爾中國城購物中心，位于加德滿都市內，也是尼泊爾最大的商業購物中心，全部經營從中國進口的各種商品。其經營的商品包括電子電器產品、計算機零配件、成衣、五金工具、家庭日用品、食品雜貨、禮品等。該中心的商業協會最初一年從中國進口高達170萬美元的商品。目前，尼泊爾中國城處于癱瘓狀態，其失敗的最大原因是假貨造成。西藏·南亞商貿城致力于扭轉這一局面，欲將其打造成中國和印度商會交易的中轉站。

何立超談起“三點一線”的構想時是這樣解釋的，中國內地、沿海的加工行業和生產廠家將商品源源不斷地輸送到西藏，然后通過公路運輸到尼泊爾；印度的商品則通過尼泊爾輸入西藏，再進入內地。這比走海運要節省好幾倍的運輸成本。商品完成交易的時間也大大縮短。印度商會有關負責人也將陸續參與進來，有關事宜已在洽談中。

在歷史中，隨著喜馬拉雅山脈的起伏不定，中印貿易的主要通道有三條。從西往東，第一條是普蘭境內的普列克山口和什普奇山口，海拔5700米，距離拉薩1400多公里，這條通道是最遙遠的，因氣候、交通等客觀條件影響，這條通道每年只有幾十萬美元的交易額。第二條通道是樟木口岸，中尼公路的咽喉。海拔2400米，國界友誼橋頭海拔只有1700米，距拉薩736公里，距加德滿都僅120公里。樟木口岸比普蘭氣候較好，樟木口岸基礎設施基本保障，海關、銀行、工商、聯檢、公安等管理機構健全。眼下是中國西藏通向南亞次大陸最大的開放口岸。

第三條通道就是乃堆拉山口，即亞東口岸。乃堆拉山口海拔4545米，距離拉薩460公里，距離印度沿海城市加爾各答只有550公里左右。特別是青藏鐵路拉薩至日喀則段的實施和建設，也就是這條通往南亞的大動脈一旦建立，南亞商圈的氣候也將日漸成熟。何立超動情坦言：“建立西藏到南亞的物流和貿易商圈是我一生的事業。”

2007年8月28日西藏南亞商會成立，并舉行了南亞商貿論壇，何立超打算在此基礎上成立經濟研究所，這些舉措得到了西藏自治區政府的支持。政府支持，是何立超反復提到的一個優勢，他認為是因為人們都看到了邊貿這一塊空間，這也是他目前維持信心的主要原因。何立超希望，邊貿會成為西藏自治區同旅游一樣的支柱產業。

“制定標準”，或一種進化論

何立超認為盡管在城市規劃方面，拉薩做了許多工作，但是還沒有完整和成熟的商業規劃，他說：“作為一個重要的旅游城市更需要商業規劃。”他認為拉薩本身已經具備一個高消費群，他舉例說，一家新開業的KTV一個晚上的營業額是8萬左右?！拔鞑夭蝗狈οM者，缺的是管理品牌的商家。”他說。譬如，有藏族人詢問：“為什么在成都買到的東西，拉薩買不到？”在成都的生活習慣，使人們印證拉薩的服務會不會和成都的一樣。拉薩人曾經在喊“肯德基麥當勞為什么不進來”，肯德基方面的結論是常住人口少，但何立超的看法是為什么不看到旅游人口多。何立超認為拉薩經濟發展的大方向趨勢比較明確，“去年到拉薩旅游的人相當于甘肅蘭州的人口總和，而且一人放了5000元錢在拉薩”，他激動地說。這些情況使他堅信，拉薩需要一個中高端的消費市場，而此前沒有。內地有，拉薩沒有，于是在拉薩填補空白就成為一個機會——盡管有批評者認為，“有和沒有”模式顯得沒有新意，但是，大部分進入拉薩的商人可能都要面對和接受這一現實，“填補空白”在拉薩確實是構成機會的一個主要形式。

盡管何立超與他的合作者李總都明白，在拉薩一個時期里，短期投機使客戶形成了一些習慣，與他們的預期會有沖突?！爸灰獔猿址召|量，我們的標準與拉薩現實之間的尷尬期和矛盾期不會很長”，李總說，他表示擔心的是本地商家，不是顧客。有的商家表示不能理解，認為“有東西賣給你就不錯了”，為什么還要“服務”。李總覺得這種商業觀念是比較原始的。

何立超告訴我們，之前商家也在觀望這個方向——西藏·南亞——但是一直缺乏一個平臺。拉薩的市場需要一個推動力，何立超說，“要促成它的進化”。在表達這個意向的過程中，何立超不斷強調要成為西藏自治區商業領域“某些標準”的制定者，因為這可以進一步推動拉薩消費觀念的轉變，進一步把模糊的消費需要變得明確。他們提出的具體辦法是：

1. 引進廠家，在拉薩本地建廠，改變拉薩沒有生產力的狀況。

2. 引進服務意識，售后服務跟進保證。

何立超表示，“建立商業規范勢在必行”，他與李總的辦法是：進入的產品必須是知名品牌，必須在央視做過廣告，必須是總代理，以此來達到排斥假冒保證質量的目的。并且對進入商貿城的拉薩本地商家進行統一培訓、統一管理，改善無序和一些負面的售賣習慣。在拉薩引進品牌意識后，大部分小作坊會失去更多的生存土壤，無序的小作坊會逐漸淡化消失，傳統手工業則仍然會有一個空間。

小商戶或游擊者

由于大部分時間在室內工作，杜世洪的膚色沒有明顯的變化，不像羅布旺堆那樣。貴州甕安人杜世洪1973年出生，在那里長到17歲就輟學，離家打工。他記得，他這個年齡的基本都離家去打工了，同學沒有再聯系，因為“不在一條路上”。杜世洪對貴州的記憶，包括雨水泥濘的山路和難忘的飲食，記得老家冬天樹枝凝凍后的好看。但他認為自己是四川隆昌人，他的妻子與父母現在全都在隆昌，很少有可能再回甕安。來拉薩5年中，杜世洪只回過兩次隆昌。由于藏歷年和漢族農歷年的日期不一樣，是太陽島“中和國際小商品市場”的商戶們往往不能回家過年的主要原因。

位于太陽島的“中和國際小商品市場”在全國范圍內看來，可能不算是一個大的市場，占地面積只有10，638平米，但就拉薩的人口和城市規模而言，它已經很大了。這里入駐商家有362個，沒有合并之前的總商鋪數是1119個。市場的開發商是溫州人，90%的貨源來自浙江義烏。某種程度上，開發模式也有意學習和探索拉薩式的義烏模式。據自2001年開業入駐的商戶介紹，這里的生意一直很紅火，整個市場的年成交額高達1.2億元人民幣。太陽島的發展和現狀，也堪稱是管窺拉薩外來商戶在拉薩掘金的一個縮影。從2001年建成以來，這處市場是太陽島最具活力和交易頻繁的場所。

許許多多杜世洪這樣外來商戶的小型門面，是構成太陽島街景的主要元素。2003年農歷7月23日杜世洪到達拉薩，他說“當時生意環境很好”，現在這個門面當時是妻子姐姐的。杜世洪覺得，當時的生意與青藏鐵路通車時期也沒有多大區別。妻子的姐姐從成都給他發貨，這樣能節省一筆費用。懷著“不會長期在西藏，待到40歲就回”的念頭，杜世洪在市場內經營著小有名氣的休閑類服裝批發生意。拉薩藏族年輕人的衣著趣味可以說都受他店鋪的影響，因為這些服飾的源頭大多來自這里。杜世洪覺得做年輕人生意好做一些，他們花錢痛快，更新換代快。并且覺得因為自己賣的是年輕人的產品，所以我也不太顯老，不像他的同行袁延林。

在同一個市場內經營筆店的袁延林說，“太陽島原來是個河灘，現在是風水寶地。”而且一口川普。來自江西豐城的袁延林的筆店，可謂這個大市場里的珍袖型商鋪，僅四平米，夾在闊氣的服裝店商鋪之間一不留神就會晃過去。35歲、已經發福的袁延林經營這家珍袖筆店已經7年，小店年收入居然有八九萬元之多，乍看之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這比起他在家鄉務農或做木匠顯然強很多。

袁延林的老家以產筆聞名，2001年，經朋友介紹，袁延林和妻子乘坐長途大巴，帶了幾袋圓珠筆和一點日常開支的錢，還有做木工活的工具，長途跋涉來到拉薩。剛來時他做了兩手準備，萬一筆的生意做不下來，就做工匠活。他同我們談起電影《天下無賊》里的傻根，他說當時自己也像他一樣。袁延林是第一批進駐太陽島的商戶，他的經驗與杜世洪相似，覺得生意最好的時期是2004年到2006年，2007年也保持了一定的熱度。“按理青藏線開通之后，生意更好做了”，他說，“但我們是小本生意，這對我們的影響并不大，可能還會受到更大的競爭，有時候是零利潤拋售，沒辦法。”

袁延林覺得內地的教育環境可能更適合自己的孩子，供孩子上大學，被他當作自己主要的人生目標。整個小商品市場內的人仿佛都有一個共識：等錢賺得差不多了，他們還是會選擇回老家，并不在拉薩買房置地。但袁延林強調說，有錢賺的話他還是一直會留在這里，或者沒有找到更好的賺錢途徑之前，也會在這里生活下去。我們問他，這種方式是否可以叫做一種游擊戰術，袁延林表示認同，他說：“整個市場的商戶都是這樣認為的。”他們都是由朋友介紹而來，“掙到錢了就離開”。

每晚7點鐘，市場打鈴清場，由于杜世洪的服裝展示架是自己設計的，每天收攤時都很便捷。下班后杜世洪通常是與熟人打打臺球、上網、并且正力圖戒掉一度形成的賭博習慣。不信佛，盡管知道并且也有熟人去朝拜、但自己沒有去過扎吉拉姆寺。杜世洪曾經去山南考察過，但是一次在山南被欠款的經歷，使他覺得“印象壞了”。由于在那曲有親戚，他想去那邊投資，覺得那曲“有發展趨勢”，他已經看中了那曲的一處門面， 17萬的轉讓費使他還在考慮中。

去年過年期間每天都到貨，今年兩三天到一次。覺得挺一年就會恢復到2006年的狀態。覺得藏族人買衣服很舍得，每個節慶都要買。但是藏族人現在越來越善于砍價了。杜世洪覺得，四川對拉薩生活的影響很大。他曾經認識一位一起做生意的四川人，在西藏待了八年之后，回四川第二年就去世了，杜世洪的理解是對方已經被西藏改變了體質，不適應四川了，但他說這只是極個別的情況。

俯瞰拉薩，太陽島位于拉薩河上，在這座城市的南側，它的形狀像一把槍頭西指的駁殼槍。槍柄則與仙足島東西毗鄰，僅一水之隔，仙足島是生態住宅區，太陽島則是拉薩一座新興的商業區。正在招商中的“太陽島購物廣場”負責人程兆認為，太陽島起初的主要驅動力就是“中和國際小商品市場”，但后者針對中低檔消費，而他正在為之準備的大型購物廣場則針對中高檔，他認為由于兩者都有市場，所以可以平行互不交叉。就拉薩市而言，太陽島是一項遠景規劃，也是拉薩為本地和外來商戶專門打造的貿易平臺，它與北邊的拉魯濕地遙遙相對，中間凸顯的是布達拉宮和藥王山。但愿來這里的人們都能實現自己的意愿。

淘汰與建設之間

對于次卓嘎，在她默默無聞的勤勞生活中，現實中最實際、最普通的東西不會停止改變她。對于還在發展路線上的羅布旺堆或者范月軍，以及處在另一個視野、看到了南亞這塊空間的何立超，也許會有更有心的人來書寫他們的列傳。他們同樣的兢兢業業，讓自己成為變化中的拉薩的創業者。何立超認為，程兆的“太陽島購物廣場”建立起來后，可能仍然會有混雜性，表示自己的隊伍要堅持定位，這支昂揚的正規軍給游擊隊員們——例如杜世洪與袁延林——帶來的緊張感，我們相信會很快過去，后者堅韌而靈活的生存能力，會使他們很快把自己調整到一個新的生存位置。在進化論者的強力推動與游移個體的應變之間，必然產生新的秩序，他們都是一個更具可能性的拉薩的建設者。人們希望拉薩更舒適，又希望這里保持他們想象中的田園圖景。但是在淘汰與建設之間，區分哪些是“無序的習慣”、哪些是“有意義的傳統”，也許比預先估計到的要更為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