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對象只有兩種人:平庸的人和特別不平庸的人,處在中間狀態的人沒法以那種方式去說。”在拉魯濕地邊快要下雨的氣氛里,黃加林對我說。從1979隨父母遷居到拉薩以來,29年中黃加林離開拉薩不到3次,全部時間加起來不到3個月。上世紀90年代,由于幫助德國一個文化基金會手工繪制八廓街地形與建筑結構圖,他對八廓街的內部構造了然于心,他的成長與愛情也發生在這個街區。這次八廓街勘測手繪,以及1987年大昭寺的壁畫臨摹,意味著拉薩同他的聯系是從繪畫開始。
我同黃加林談話的地點幾經變動,最后結束在拉魯濕地邊一處休閑場所,在我們身邊,風把帳篷猛烈地掀動起來,烏云遮住這一帶后的寒冷混合著酒客們的哄笑聲。長期以來,黃加林一直保持著較為自由的生活節奏,有時驟然忙碌起來,有時又會連續幾天不出門。現在黃加林在八廓街主持著“當代西藏藝術家工作室”,他的畫在進入21世紀后開始好賣起來。在黃加林的講述中,他對于海螺的闡釋尤為有趣,似乎寄托了他對自己的一種要求或預期。他對海螺做出的幾種解釋如下:


“1. 沿海就叫它海螺。
2. 土匪來了吹了一下。
3. 法器,被一個氛圍承認了就變得神圣。
4. 男女結合的象征。
5. 地殼撞擊的信息,沉寂地蜷縮著。”
從空無中
1986年,黃加林在大昭寺臨摹唐朝壁畫,他說,“我見證了一個‘佛’是怎么產生的”,當時他目睹的是強巴佛佛像塑造的全過程。“它就這樣從一個空無的空間里面被塑造出來”,他覺得人也是這樣,根基是空無和無知。令他遺憾的是,這些唐朝壁畫以后就看不到了。這以后他又畫了七年唐卡。黃加林覺得自己的年齡不重要,或者說,他覺得一個人沒有必要把自己放在對生理年齡、對“成長的意義”、對“階段”這些觀念的依賴中,這也許是把自己放在一個空想出來的發展狀態中,一種被自己預設好的意義的延續中。
黃加林的父親從朝鮮戰場離開后,隨十八軍進藏,留在米林縣擔任縣武裝部部長。1966年,黃加林出生于米林縣,由于父母都是重慶人,他自稱是“重慶材料,西藏組裝”。少年時期他的頑劣在縣里聞名。文革期間,父親被打成反革命,在拉薩監獄度過了5年的牢獄生涯,黃加林隨母親和大姐、二哥前往拉薩看望父親時,他的第一印象是不認識,這次探監經歷另一個主要的記憶,是由母親帶領,在大昭寺外照了張父親缺席的全家合影,黃加林記得照相的地方名叫“上海照相館”,這是他第一次到拉薩。
在上世紀70年代的米林,黃加林雖然是頑童,但能夠自己上山伐木,善于做木工活,懂得收集松油,最快活的事情是從山上滾木下山。頑童劣跡還包括在露天電影結束時往人群撒土,而成年人們也知道有此一招,電影還沒完就先撤退了。父親出獄后,陷入到孤僻消沉的情緒中,沉迷于中醫和木工,時常帶著黃加林上山采藥。1979年,出獄后的父親申請調到拉薩工作,于是黃加林一家帶上在米林種的菜和養的雞,乘坐一輛東風牌卡車,捂著被子,在冬天到了拉薩。當晚全家住在拉薩西郊一個道班里,黃加林記得,是在“電教館”對面,現在,該地半工業半荒野的風貌已經消失了。米林時期的頑劣自然帶到了拉薩,他說,“很快就同西郊的孩子混在一起”,他們迅速組成一支頑童隊伍,久已形成的動手能力使他們自己制作火藥槍,“打得那一帶坑坑洼洼的”。隨之而來的情況是“學實在上不下去了”,于是黃加林在向父母寫了一份保證書后輟學,保證書的內容大意是:他是自己愿意輟學,以后不會抱怨后悔。


黃加林說自己沒有同學、校園回憶、師長與同學關系等這些概念,當他人表達對這些事物的理解和感情時,他會感到有距離,或者沉默。1981年開始學習油畫,標志著他少年時代的結束,當開始面臨顏色、畫布和各種繪畫術語時,他發現自己此前閃閃發光的頑劣歲月一直處在無知中,由于繪畫,他也開始觀察自己生活的這座古老城市:拉薩。
“不遠”
“在中國,只有在西藏學習繪畫是可以從臨摹開始,就像文藝復興時期一樣。”黃加林不無激動地說。由于他的年齡意識比較模糊,當他1981年冬天,第一次站在畫家裴莊欣面前時,后者對他說“自己多大了都不知道”。黃加林記得,當時裴莊欣穿著一件軍大衣,在勞動人民文化宮“一座工廠式的房子”面前擺了張桌子。當時由裴莊欣代表的進藏畫家們開辦了一個美術班,黃加林從海報上知道這個消息。畫家們在拉薩開始了經典式的80年代理想主義生活,他們的行為、形象、情調、以及激越的爭論,使開始上繪畫學習班的年輕的黃加林深感自己的無知,并且崇敬不已。黃加林記得,那些出沒著藝術家的藏式房間充滿了受潮后泥土的氣味,以及用于繪畫的松節油的氣味,并且有大量黃加林從未見過的書籍和畫冊。他經常給拮據的藝術家們送去一些雞蛋、蔬菜之類的食物,在藝術家們眼中,身邊只是多了個“晃在身邊”的人,并不看在眼里。
1988年7月,西藏自治區第一次大規模組織美術工作者去阿里,當時阿里古格開始發現和保護。藝術家們——包括年輕的黃加林在內——帶上紙袋裝的“上海方便面”以及干菜,集體上路。他們去的路上先是去了一次珠峰,藝術家們各自為陣,有的人甚至穿著男式高跟鞋上珠峰。這次可以代表“80年代精神”的徒步,以及其中戲劇性的或者喜劇性的情節,從其他參加者以后成文面世的回憶文字中都能了解一二,這些回憶文字已經為數不少,但可能都沒有黃加林的身影。黃加林至今想起來仍然忍俊不禁的記憶之一,是去珠峰路上,藝術家們以浪漫主義的方式觀看一面軍用羅盤,指針離他們的目的地,只有短短幾厘米距離,于是藝術家們豪邁地說“不遠”,隨后開始令眾人苦不堪言的荒野徒步。以后,黃加林在描述一個遙遠的距離時,就會眉飛色舞地說:“不遠。”


黃加林對拉薩的記憶,從此和對“80年代精英”的高度感的印象混合在一起。在他的理解中,80年代是西藏自治區和平解放后一次重要的文化“帶入”。他認為拉薩歷史上已經形成這種文化“帶入”的基礎,80年代是“第二次帶入”,黃加林使用的詞是“輝煌”。他覺得那是一次“新語言”的帶入,“臨摹”對于他甚至也是一個新的概念,黃加林覺得,80年代對于“西藏素材”是一次重要變化,“壁畫”本身是宗教的,但是變成了一種可臨摹、可觀看、可展覽的事物。但是同“新語言”一起到來的,還有一種在傲慢對象面前的壓力感。黃加林記得當時抵抗這種壓力的、撐持住自己的,是一個模糊的“自己了解拉薩,了解西藏”的想法,覺得這是個“壓不倒的理由”。對于黃加林,“80年代”形成的知識體系以后一直沒有變動過。當2007年,他見到他覺得是時代中最重要的畫家陳丹青、羅中立等人時,80年代的心態積累,使他安于自己只作為聽眾和觀眾的位置。
90年代中期,黃加林在還未拆除的雪城開設了一間自己的畫室。之前找房子費了一番周折,能租得起的老百姓房子的位置比較偏僻,當街面的又沒房。黃加林溜達到一個單位,見到該單位樓頂上架設著一些活動房,“ 3米乘6、7米左右”,他像量畫框一樣對我說。他打聽到正好有熟人在這個單位,在熟人幫助下,花了500元把房子買下來,在拉薩環衛局工作的二哥幫他找了“十幾個壯青”,“5分鐘就拆了,簡直像白蟻一樣”,灰黃色的房子在布達拉宮前的空地上立起來,黃加林自己上了白色涂料,噴上英文的“西藏牦牛工作室”,整個裝修風格仍是80年代的影響。80年代的生活方式與對拉薩的懷舊情感交織在一起,一直延續黃加林整個90年代的生活,有一個時期,他因為還是園林局的職工,得到一個管理藥王山的機會,這座鬧市中幽靜的小山成為他接待各地進藏的藝術家短暫居住的地方。
關于中國各地畫家都會有的一個重要行為:“去北京”,黃加林覺得“去一兩次就行了,否則干脆不要去”。在我與黃加林的談話中,他流露出這樣的觀點:當一個遠離“中心”的人一度以為,對于文藝領域中的許多自我設計、許多行為和意義,已經有“看透了”的感受,但是許多人也同樣看多了看透了,而他們仍然在繼續,這個“看透了”并不影響選擇、步驟、利益、成功等等這些組成人生的東西。這個“看透了”不改變什么,也沒有意義。于是他的方式是接受,接受一個遠離“中心”的位置,也接受“中心”的光彩。關于“中心”,我想黃加林也會用他詼諧的方式說:“不遠。”


移動的位置
在太陽島還未開發前的時期,一處處沙洲是拉薩年輕人嬉戲的場所,黃加林記得當時他們最熱衷的游戲,是把同行的女伴扔下水,“不會讓哪個人干著”,每個人在一個夏天里都曬得黢黑。有時,黃加林還想用繪畫的方式再現當時太陽島的網狀水系。“以前閉上眼,腦子里能浮現出整個拉薩的形狀”,黃加林說:“現在不行了,一個老拉薩出門有時會找不著方向。”
在黃加林的自我預期中一直懷有“重新表達西藏”的欲望,他覺得自己的優勢在于“同本地藏族人的結合程度”,覺得自己還在“游蕩”,而畫“行畫”也是還在游蕩的表現。“并不是要‘打破’什么”,他說,他不喜歡“打破什么”的那種強調感。關于“重新表達西藏”,他“隱約覺得有一條路”,他說:“我們談話時沒有說釋迦牟尼吧?沒有說雪山、布達拉宮吧?但是我們也一直在進行關于拉薩、關于西藏的交流。”黃加林覺得自己是一個世界主義者,“什么都可以接受”。在他的自我解釋中,同“海螺”一樣饒有意味的,是他屢次說到自己喜歡“側面”的位置,他的看法是,這就像一塊石頭的存在,不是光,“也不要混淆于光”,但是“也一直有輻射”。黃加林畫作的一個主要題材,是不同時期的布達拉宮,我問他,這是一種其他的、也許會被他批評的利用“西藏情調”的人也同樣能做的重復嗎?他的回答令我有些意外,他說,對于變化中的拉薩,人們只有肯定現在與否定現在兩種方式,盡管他不知道兩者之間還有什么,但是,他覺得不斷重復典型的“西藏畫面”也許就是一種態度,并且,也可能是一種批評。如果這是他的局限,他愿意處在其中。
“承認自己的局限”通常是中老年人的結論,一個處于壯年的人應當做的似乎只是嘗試和超越。對于早年就結束了上學,只是在“80年代”感受到文化激勵的黃加林,也許,確實有些所謂“普遍因素”造成了一代人很多人都有的局限:比如人們“在成長過程中”可以汲取、衡量、比較知識的范圍或土壤有限,以及在物質和權力社會中的生存壓力等等。洛爾伽的一句詩是:“朋友們帶給我一個海螺”,被黃加林有趣解釋過的那只“海螺”,可以看作是80年代的“朋友們”帶給他的。也許,“承認自己的局限”的態度被認為接近“誠實”,可能真的是這樣:并不是某一種去超越什么的努力,而是當人主動承認并接受了局限的時候,反而有了一些新東西。黃加林補充說,情況可能是:不論是“超越”還是“承認自己的局限”,這一切都可能只是人生中的游戲而已。


42歲的黃加林從事過的職業極為復雜,他做過采石場工人、管道工、園丁、美術老師、出租車司機、甜茶館老板、畫廊老板、藏語翻譯等等。由于有心,進入21世紀后他逐漸在拉薩“培養了”一些買自己畫的人,并且逐漸結束了90年代相對幽閉的生活,在拉薩城中呼朋喚友,大有左右逢源的氣勢,在拉薩各個社會層面“清楚又快活”(他的形容詞)地移動。他也鼓勵我在生活中嘗試轉移位置、并且尋找到習慣上不愿接受的對立面的共同點,建議我“不要有抗拒心理”。當我就要認為他是一個結束了孤僻、游戲人生的人時,他卻對我說起,他每天從窗外看到的廢舊汽車場上那些被切割的汽車、以及被遺棄的成堆的“紅牛”易拉罐,他說:“在西藏土地上有這么多被用過的金屬,有人理解它們,因為知道它的原材料是什么”,但是“壓扁和切割它的人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