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2002:宮墻下的搬遷
“城市的歷史就是一個拆建的過程。”拉薩市土地規(guī)劃局辦公室主任小賈說:“如果從保護古建筑的角度講,老城區(qū)就不應該住那么多人。作為歷史文化保護街區(qū),雪城的居民早晚要搬出來,它考驗的是政府的執(zhí)行力和市民的認知度?!?/p>


多布瓊對此表示贊同。他是為安置布達拉宮下雪城里的居民而建造的雪新村居委會主任。該村位于布達拉宮西北部,占地面積12萬平方米,總建筑面積為5.9萬余平方米,這個工程于1994年11月破土,建造雪新村一村、二村公房住宅、雪居委會辦公大樓、雪小學、雪居委會幼兒園,于1995年7月31日完工交付。
2002年10月30日,當最后33戶居民搬到了雪三村,至此,布達拉宮下的“雪”城里再也沒有原住居民,“雪巴”們從此離開了生養(yǎng)自己的布達拉宮“雪城”,尋找新的生活之路。
布宮下的古老軍用工事:鐵圍山
“雪”在藏語中指“下面”、“下方”,在這里特指生活在布達拉宮正前或舊西藏政府機構下方的百姓居住區(qū)。西藏的很多地方都有規(guī)模不等的城邑,如山南地區(qū)的瓊結雪,后藏的江孜雪,還有日喀則的“宗雪”等。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布達拉宮下的“雪”城。
就像我們現在所見到的一樣,布達拉宮前有一座城廓,即一般稱之為“雪”的地方,城廓北面依山,其余三面圍以高大城墻。根據專業(yè)人士測量,城墻高6米,底寬4.4米,頂寬2.8米,頂部外側起砌女兒墻。南城墻正中為三層石砌城門樓,門內有一石砌影壁,行人可繞影壁兩側出入。城廓東南、西南兩拐角有角樓,東、西城墻中段有側門樓。城內建筑除部分為居民住房外,大部分是布達拉宮所屬的辦事機構、印經院、監(jiān)獄、倉庫、馬廄、各種作坊等。此城墻在藏語中叫做“加日”,一般譯為“鐵山”、“鐵圍山”,是銅墻鐵壁的意思。
布達拉宮下為何建造這么一座固若金湯的城廓,有人認為可能是考慮到軍事防御的需要?!段鞑赝踅y(tǒng)記》論述:
“(布達拉宮)論其威嚴,則等同羅剎城邑,楞伽步山,諸宮室頂,豎立刀槍劍矛。每十長矛,懸掛紅旗,而以彩綾連系之;論其堅固,設有強鄰寇境,僅以五人則可守護。又南方城垣,掘有城壕,深約十排,上鋪木板,再上鋪以火磚,磚上反縱一馬,即有十馬奔騰之聲?!獬?99座,連同瑪波日山上的城堡,共為1000,瑪波日山上的城堡,常有5人望,又在瑪波日山南面城墻之內興建宮殿。各城及圍墻上建有女墻、小門、箭垛、墻緣、柴檐、牌樓,并以珍寶鈴串,珍珠瓔珞作為裝飾,使來犯之敵不能登城?!?/p>


根據以上論述,布達拉宮前面應有一條深約16米的壕溝,壕溝在平時都作了偽裝,一旦戰(zhàn)事發(fā)生,這條壕溝即是一道堅固的防御工事,如果敵人是在夜晚騎馬偷襲,“十馬奔騰之聲”還可以通風報信。文中提到的“南方城垣”就是指當時的雪城。有人曾說雪城最早的居民是守城兵士的后代,看來不是沒有道理。
隨著西藏分裂割據時代的結束,戰(zhàn)爭不再是常態(tài),和平成了生活的主流,雪城的居民逐漸成了布達拉宮的傭仆,“轉行”開始為布達拉宮服役,直到舊西藏政府的專門機構——雪勒貢成立。
創(chuàng)立于1675年的雪勒貢,當初僅只管理雪圍墻內外的治安,后來逐漸成為負責雪和近郊的哲布林、朗如、蔡、德慶、聶當、東嘎等18個奚谷卡社會治安的機構,并同一名增準(達賴喇嘛的接待官)共同負責從拉薩以東山口至羅堆林卡河堤的維修管理,具體的維修任務責成上述18個奚谷卡出勞役分段進行,如有的任務未能完成,則由雪地方出勞役完成;每隔一年請噶廈派員視察一次河堤,并連帶著負責管理雪城的居民。
拉薩的移民:雪巴
“雪巴”,就是指雪城的居民,拉薩有“雪巴”這個名字少說也有幾百年了。 因為拉薩是個典型的移民城市,一千年來,無數的朝圣者、游牧民、商人、手工藝者涌入這個城市,造就了這座高原圣城。有人認為,布達拉宮下的“雪巴”就是由修建布達拉宮的工匠、藝人、差民的后代繁衍而成的。
在五世達賴喇嘛時期有這樣一個動人的故事:在五世達賴喇嘛的故鄉(xiāng)——山南瓊結雪村,有一位農奴出身的姑娘,她美麗嫻淑、能歌善舞,深受鄉(xiāng)親們的喜愛。五世達賴命令擴建布達拉宮時,她是被征召的服役農奴之一。瓊結雪村服役農奴被安排在紅山北側的龍王潭工地。在泥沼里取土造湖,勞動太累,生活又苦。這位聰慧的姑娘就把他們的苦難編成一首歌來唱:“我們是堆窮(農奴中的小戶)雪巴人,五世達賴的家鄉(xiāng)人。是種大蒜在瓦盆中的人(無地),是靠雙手找生活的人(零工),是靠天窗曬太陽的人。”歌聲被五世達賴聽見,對鄉(xiāng)親深表同情,于是發(fā)了一道命令:放回瓊結雪村的支差人,免除瓊結雪村的部分差役。據說,很多人就這樣以類似的經歷成了“雪巴”的祖先。
到了西藏和平解放前,雪城已經是個自成一體的完整社區(qū),除了住在里面的少部分貴族、商人,雪城絕大部分居民是為布達拉宮服務的奴隸和差民。當時,雪城的東西兩端是東、西印刷所,東印刷所西南側是地方政府造幣廠,造幣廠西北方向有貴族扎西康薩的豪宅和藏軍司令部舊址,扎西康薩旁邊隔一條小巷是雪青稞酒館、雪勒貢、監(jiān)獄、奶牛場、“其布熱”(大馬廄)和“喜卓康”(油炸果子店)……今天如果你問雪巴的祖先是干什么的?那就多了,有送信的,掃地的,抬轎的,放牧的,釀酒的,紡線的,擠奶的,畫畫的,雕刻的,提水的,養(yǎng)馬的,做飯的……總之,布達拉宮需要怎樣的服務,下面就有怎樣的職業(yè)。
不管在什么時候,雪巴們總是把自己視作布達拉宮的一分子,與布達拉宮有著割舍不斷的“親緣關系”,甚至認為自己作為布達拉宮世世代代的保護者對其有著天生的義務。這時候,就能理解當布達拉宮強巴佛殿因電線短路失火時,第一個提著水桶沖上去滅火的是雪巴,而當搶險成功勝利下山的時候,雪巴們心甘情愿舉起手來接受保衛(wèi)部門的搜身檢查,他們說保護布達拉宮是我們的責任,接受檢查也是我們的榮幸,誰讓我們是拉薩的“雪巴”!雖然生活并不富裕,對于自己的身份,雪巴們從內心里感到自豪和滿足。


雪巴們的新村
1994年,對于雪城的居民來說那是五味雜陳的一年。這一年,布達拉宮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教科文組織在相關文件中稱該組織設立世界遺產基金的目的“就是提供國際援助,使遺產所在國家妥善保護人類罕見且目前無法替代的財產”;根據《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這些“具有真實性和唯一性的文化遺產將受到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所有成員國的保護,即使戰(zhàn)爭爆發(fā),也不能成為軍事攻擊目標”。布宮被列入“世遺”名錄,隨之而來的便是對布達拉宮的大規(guī)模維修和對山下雪城居民的搬遷工程,這讓雪居民感到既高興又憂慮。


雪居委會負責人洛桑給我們看了一張外國人1904年拍攝的雪城圖片,圖中的建筑規(guī)模與西藏和平解放初期的拉薩雪城幾乎沒有區(qū)別。洛桑啦說,那時候雪勒貢對雪城居民管束很嚴,規(guī)定不得私建亂占,哪怕動一磚一瓦都要向雪勒貢報告,致使市政建設非常滯后。而雪這個地方,由于有巨大的城廓圍欄,本身地皮非常有限,久而久之,人口膨脹,居住面積越來越小,致使建筑不堪重負,街巷污水橫流,連“馬廄”、奶牛場、酒館都住滿了人。這使得在西藏和平解放后,由于先天不足、基本建設欠賬太多以及雪城內眾多的文物古跡需要保護,要根本改變雪城居民的生活環(huán)境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然而,當搬遷令下來之后,雪巴們首先從心理上無法接受。畢竟故土難離,加之他們長年生活在布達拉宮下,那是個被很多人視作“千年修來”的風水寶地,雖然擠,雖然暗,雖然臟,雖然小,卻是布達拉宮腳下的城民。
搬遷動員組的工作人員采取“對癥下藥”的辦法做群眾的思想工作。在充分理解群眾想法的基礎上,闡明大家的目的其實并沒有矛盾,咱們搬遷的目的正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布達拉宮,保護布達拉宮周邊的環(huán)境,讓古老的布達拉宮以更美麗的形象展現在世人面前。而對于搬遷戶的未來,政府會盡最大的努力解決,不但不會讓大家吃虧,還要讓搬遷戶在生活方面得到更多的優(yōu)惠和照顧。
實際上,早在1991年,布達拉宮第一次維修時,由于周邊沒有堆放材料的地方,從雪城墻內的噶爾羌、齋康、德寧倉、梅覺廈、恰赤倉、造幣廠等處遷出108戶居民搬到雪新村,分到一樓一底的新居。
1994年,為了建設布達拉宮廣場,城墻外居民遷了300多戶,同時遷出的還有西藏自治區(qū)展覽館、農機修造廠、服裝廠、供銷社、生產合作社等。
2002年10月,最后33戶雪城內的居民搬到雪三村,至此,搬遷工程徹底完成。
年富力強的多布瓊那時候是雪農機修造廠的負責人,他們早在1994年就搬出來了。他說:“就雪城墻外而言,倒也沒有什么文物級別的建筑,我印象較深的是一個叫‘姜瑪康薩’的大院,據說當年文成公主到拉薩時以大昭寺為中心,在拉薩的東西南北中各栽了一棵不同的樹苗,西邊的那棵就種在我們姜瑪康薩,我小時候就見過那棵古樹,我那時候覺到這應該算是文物吧。在后來的搬遷過程中,我們的群眾確實得到了好處。至少房子比原來寬敞了,通風、采光也大為改善,還有大片的公共綠地。我們當時得到的地皮價與當地農民的一樣,而且還有額外的搬遷費,包括運費、誤工費、家具磨損費等,群眾還是滿意的?!?/p>
搬得最遠的實際上就是多布瓊自己所在的農機修造廠。原來,廠子就在雪堆白旁邊,他們從家里出來5分鐘就到了廠里。可這次,他們搬到離布達拉宮六七公里的金珠西路,這確實給他們帶來很多不便。沒有辦法,他們干脆花錢買了一臺二手中巴,作廠子的班車,用于接送員工。他們的老顧客中有很多阿里的汽車司機,他們喜歡到這里做汽車焊接和改裝,對雪巴們的服務態(tài)度和水平相當滿意。后來他們搬家后,阿里的司機們找不到他們了,到處打聽,最后又把車開到他們這里,并說:“阿里的路是西藏最爛的,你們的焊接技術已經經受了阿里公路的考驗,我們的車交給別人還不放心,還是你們來做吧!”當他們千方百計找到新廠的時候,工人們的心里暖烘烘的。
雪巴的其他企業(yè)也有類似的經歷。雪巴拉姆劇團搬到甲熱村,旅館搬到西郊,丟失了很多忠實的老顧客。這時候,他們只能以自己的努力慢慢培育新的市場,培養(yǎng)新的客戶群體。
多布瓊主任記得最清楚的是1995年的那次集體大搬遷。當時有幾百戶居民同時從雪城搬到雪新村,上面組織了一個由市領導帶隊,很多部門參加的分房領導小組。雪居委會書記洛桑同志經過慎重的考慮,認為此事由房產部門和居委會負責就能辦好,沒有必要牽扯太多的單位,他的內心其實是想如果以后分房出了問題,群眾找居委會就能解決;而如果很多單位牽扯進來,如果以后真的出現糾紛群眾不知道找誰,不如盡力在基層解決。市領導經過研究認為洛桑的看法很有道理,同意由房產局和雪居委會共同出面負責分房。
為了搞好這項工作,洛桑書記在雪綜合治理服務公司把多布瓊主任關了7天的“禁閉”,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讓他列出詳細而周到的分房計劃。工作雖然順利完成,多布瓊主任卻因為壓力過大而病倒在辦公室。然而,當搬遷戶露出一張張滿意笑臉的時候,他們終于長長地松了口氣。
搬遷戶強巴歐珠說:“我是個在雪生活了半輩子的老雪巴,和平解放前我是布達拉宮孜恰勒空的小吏,西藏和平解放后,做過藏干校老師、房建隊工人等,還是住在雪城。1994年,我家的老房子已經扒了,可雪新村的新居還沒有建完,我們一家就在當警察的兒子家里住了幾個月,度過了最困難的時光。搬到雪新村后,我發(fā)現房子很好,也比原來大得多。為了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主動要求給雪幼兒園的孩子們教了8年藏文,不要一分錢的報酬。”
到了新的社區(qū)之后,雪巴們的選擇和從業(yè)方向也有了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