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牛“途”

拉魯小區里惟一一個養牛專業戶次仁桑珠，尋思的并不是冒失的提高自己的牛奶直銷價格。擴大養殖規模，創辦自己集養殖、加工、銷售于一體的奶業公司的希望，才一直裝在他的心里。對于曾當過31年長途汽車司機的他而言，見識、決心甚至貸款都不是問題。但是，那間建在拉魯濕地旁邊的牛棚，以及數十年放牧的濕地東南角的草場是否還能繼續，卻成為他揮之不去的煩惱。自拉魯村1988年升級為城區以來，次仁桑珠一家的遭遇，代表了老拉魯老一輩人在適應城市居民生活以及尋找新收入手段過程中，對農村田園生活最后的保持與堅守。

從“地主”到房東

由拉魯莊園屬寺改建而來的拉魯居委會小院，位于二環路中干渠北側，拉魯濕地的東北角，一面五星紅旗醒目地飄揚在居委會屋頂上，老遠就可以看到。剛進小院時，恰遇拉魯小區“軍民共建”對口單位——西藏邊防總隊醫院為小區居民組織體檢，場面熱烈而歡快。辦事處工作人員告訴我說，這家對口單位很有實力。

我是從八朗學居委會民政委員扎西旺堆的介紹中知道拉魯居委會的。他在對比拉薩市城關區各居委會調查后認為：像拉魯、扎基這樣的居委會，土地多，空間大，不論是利用土地出讓或征調換資金，還是利用閑置空地發展社區基礎設施建設和辦企業，都綽綽有余。聽完這句略帶“艷羨”的轉述之后，拉魯居委會拉巴主任眼角一亮表示了有限的認同，但他立即補充說：拉薩變大了，土地基本出讓征用了，國家征調土地的補償金中，居委會占40%，其他還是歸土地原使用者的居委會老住戶所有。拉巴主任一邊忙活著簽字和分配日常工作，一邊斷斷續續地講述了拉魯小區由村變城的過程，這期間不時有居委會成員大聲地提醒他某個數字的記憶錯誤。

“房東”一說可以通過這樣一組數字旁證。拉魯居委現有居民戶700余戶，主要由148戶老居民，以及500余戶口自建及退休基地住戶組成，戶籍人口近3000人。但據居委會流動人口管理小組統計，拉魯小區的實際居住人口近萬人，為6000余人提供簡易住房出租，自然成了現今拉魯人的主要營生之一。

當我獲取拉巴居委會編年史片段并提出入戶采訪想法時，拉巴主任來了精神，他迅速地看了看手表，簡單交代兩句后，便領我走出了院門。“走，我帶你去咱們居委會的養牛專業戶家里去。”

日全食后

緊挨拉魯濕地東南側圍欄旁一處800平方米的牛棚中，拾掇完牛糞的次仁桑珠斜靠著他那輛印有“拉魯居委會養牛戶”字樣的飼料采購車前，因常年放牧而有些不便的雙腿已不能盤座，握佛珠的左手仍保持吸鼻煙的姿勢，拇指和食指間還殘存著灰白夾雜的煙末。面對為他照相的10歲孫女丹增卓瑪，次仁桑珠停下了他那帶有濃重鼻音的念經聲，瞇得更緊的雙眼中，流露出的仍是那種若有若無的神情。

次仁桑珠并沒引起兒媳桑吉更多的注意。已經打理好酥油的她叉起滿滿一筐萵苣葉，走向一頭名叫“蒙牛”的奶牛的食槽旁倒下，再牽過它不足半歲的兒子讓它舔愛，便開始為它擠奶。這是一頭淡白黃雜夾的蒙古奶牛，簡稱“蒙牛”。在它的左邊，第一頭臥著的黑白花奶牛是從城郊一個尼姑庵買來的，所以名叫阿尼，是尼姑的意思，第二頭是壯碩得抵滿圈位的種公牛“小馬”，因為是從農牧局一位名叫小馬的人手中買入而得名。在蒙牛的右邊，緊挨著的兩頭也是蒙古奶牛，分別叫普布、八戒，再往右正在哞哞叫的白頭翁，因牛頭多白毛而得名，腫脹的乳房已經讓它有些不耐煩了，第四頭牛叫大希洛，是死而復生的意思，已結束擠奶的它還不習慣小乳牛粗魯的吮吸，不時用后腿抵抗著小牛伸得筆直的頭頸，第五頭牛叫俄爾多，不長角的意思，它的后腿間套著絆索，正接受著擠奶，實際上俄爾多是最能和人親近的一個，第六頭叫小希洛，剛剛酣暢淋漓地排泄之后的它半臥著，幫工的阿佳拉將一筐草灰倒覆在它略微拉稀的排泄物上，最后一頭乖乖站著的奶牛叫阿希，康巴的意思，是小孫女丹增卓瑪的最愛。

8月1日晚9時許，次仁桑吉的牛棚中交織著各種聲音，細碎的咀嚼聲，清晰而均勻的奶汁與鐵皮奶桶的濺激聲，洪大的持久的排泄聲，間或而響亮的狗吠聲，熬奶間里奶勺與奶鍋的攪觸聲，以及輕微的爐灶里牛糞餅燃裂聲。在尿臊混含著奶味，牛糞煙摻和著薄霧中青草味道的朦朧揉雜中，在昏黃的燈光與大麗花、藥海棠等構成的花影漸融里，有兩只雙胞胎似的大黑貓輕巧地巡視著。難怪桑吉多次主動對我說：只要每天在這里多待上一陣，什么煩惱都沒有了。

專業戶的喜與憂

如果不是被追問起出嫁前的事情，桑吉絕對是一個非常有福氣的女人。其實，那也構不成什么不好的影響。為了結婚，桑吉丟掉了一個可以從臨時工轉為某個政府機關后勤單位正式工的機會。和桑吉第二次見面時，她正被女兒領著在自家的牧場上采蘑菇。8月的草場茁壯得漂亮，正被日全食后的太陽斜射出一派油綠。在這片夢境般的草場上，桑吉指給我看哪里是“小馬”的領地，哪里是“俄爾多”愛逗留的地方，她家這兩頭給人印象深刻的牛我之前就見過兩次，只是那會兒不知道它們的名字。

喜歡像小白兔一樣在草場上跑動，是女兒丹增卓瑪纏著媽媽采蘑菇的真正原因。剛滿10歲的她長得非常可愛，再過幾天暑假結束后就該讀五年級了。卓瑪酷愛英語，上團結新村朗桑英語學校不到一年的她，詞匯量和口語水平就已經讓我羞愧難當，當然，伶牙俐齒的卓瑪漢語也熟練得嚇人。但在桑吉心目中，女兒卓瑪比不上兒子云丹漂亮，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桑吉拿出手機給我看兒子的大頭貼，并告訴我說今天是兒子的生日。云丹在浙江紹興上西藏班，快初三了，桑吉的老公特意從天海建材市場物業公司請了假去看他。卓瑪并不為媽媽的偏心而惱火，她很為自己的哥哥驕傲，離開草場的路上她問道：叔叔，你去過浙江嗎？我說沒有；那你去過紹興嗎？見卓瑪繼續問，桑吉罵道：笨蛋！紹興就是浙江的，叔叔浙江都沒去，紹興當然也沒去嘛。卓瑪仍是不死心，換了個問題繼續問我：叔叔你知道牛最不愛吃什么嗎？是石頭吧？“錯！”卓瑪得意地告訴我了答案：“牛最不愛吃的是加巴（大糞）。”

桑吉并不為每天打理牛棚的繁瑣事而煩惱，但是否為自家持續了十多年的每斤2元的牛奶價格提價，卻成了她決定不下的心事。因為擔心爸爸怕提價會得罪客戶，一直沒正式提出漲價的桑吉甚至鼓動我去說服爸爸。

事實上，次仁桑珠想提價的心思一點不比桑吉弱。他告訴我說：按每天均產100斤鮮奶計算，一年下來的收入打平成本后還是有些錢賺，但如果自己一家單獨提價，固然有客人可以理解，但更多的客人就會選擇其他不提價的養牛戶。從70年代到現在，次仁桑珠已成功將直銷客戶發展到北至氣象局西至西藏賓館一線，但近幾年來他家的直銷奶量已有所下滑，尤其像今年因“3·14”而致的旅游業下挫，陽光賓館、金橋賓館、西藏賓館等大客戶都縮減了訂量。

“我們以前本來不怎么把牛奶按每斤1元的價格賣給牛奶公司的，但今年沒辦法的時候也在賣了。”次仁桑珠說起自己經營的生意有些無奈，但這并不有損他對市場老辣地判斷，他繼續自己的分析：“東郊的鮮奶市場是納金鄉藏熱村的，那里有更大的專業戶，牛只數量多的有27只的，加工手段也引進了現代設備，這些都超出了自家的實力。然而這些都不重要，每個產奶區都有自己的市場，這很正常，最要命的是自己的養殖規模停步不前，要沒有30頭奶牛和牛奶機械加工設備，我提價肯定就沒有賺了。”

賺多賺少并不是次仁桑珠最擔心的問題。隨著拉魯濕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逐年降低畜牧量”措施的實施，次仁桑珠擴充牛棚的希望與決心已擱置了多年。最后他總結式地揮了揮右手，略為激動地看著我說：這個事情沒辦法給你說清楚，牛讓我很頭痛！

1959年以前

全拉魯村58戶人家基本以養牛羊為生。

1971年

拉魯村以每平方米9元的價格，向市政府出讓第一塊土地用于建設體育學校。

1983年

拉薩市城市總體規劃獲批。之前拉魯村一帶已逐漸出現小規模蔬菜種植業和簡易房出租業，但養牛業依然是拉魯村民的主業。當時主要以養牛戶向市民直銷鮮奶為主，每斤價格在5毛至1元間。

1984年

首批43項援藏項目中的18項落戶拉薩。在城市擴容以及第一波退休高潮的帶動下，拉魯村民和老城區居民間的菜地出讓風逐漸形成，當時的價格在每平方米2.5－3元間。與此形成對應的是，不少拉魯牧民將牛售出，并改建自家牛棚和庭院，搭建簡易房以供出租。

同年，市農牧系統為城郊村農牧民引進優質黑白花奶牛品種，當時拉魯村分到6頭。這一年次仁桑珠家運氣特別好，以抓鬮的形式收獲了一頭最棒的臨產大奶牛。其后這頭牛長成遠近聞名的“巨牛”，這也奠定了他家最終成為拉魯居委會惟一養牛專業戶的基礎。

1985年

拉薩市牛奶公司成立于色拉路2號，以每斤1元的收購價，輻射拉魯、奪底、娘熱、藏熱、加榮、納金等北郊產奶區。

1986年

隨著團結新村、藏醫院等的興建，掀起了村委會和市政府間大宗土地征調出讓的序幕。價格仍維持在每平方米9元。

與此同時，拉魯居委會內有60多戶家庭總計貸款800萬建造新房。大量附屬于新房的簡易出租也在這一時期涌現。

1988年

拉魯與周邊四個城郊村升級為居委會，全居委會住戶擴充到120戶，拉魯進一步城鎮化。

這一時期，多數住戶因奶牛利薄，紛紛轉投利潤較大的菜地出讓、自建簡易住房出租，以及零售服務等業。而次仁桑珠家的巨牛卻奶豐崽多，位于現中干渠北側老宅里畜牛數穩步增長。牛奶直銷價格也上揚到了每斤2元。

1992年

拉魯居委會積極發動居民入股，聯合開辦以賓館及商鋪等為主的街辦企業，以適應轄區人口增量后的發展。以鴻峰賓館、當惹路綜合服務部等實體的收入，可讓現在148戶老拉魯居民每年分紅千元左右。

1995年

桑吉嫁入次仁桑珠家作媳婦，為本處發展期的家庭養牛業增添了新人手。這一時期，拉魯養牛戶比例下降到50%以下。同年，長達10年的“雪巴搬遷”開始，雪新村開建。拉魯居委會轄區與市區進一步無縫對接。這一時期土地價格逐步上升到50元每平方米。

1996年

次仁桑珠家著名的巨牛出世，但它豐厚的回報已讓次仁桑珠家有了再發展的實力。

據拉魯居委會粗略統計，90年代全居委會養牛戶擁有的人數量超過一千頭。

1997年

次仁桑珠以12萬的價格，買下了位于拉魯濕地東南側800平米左右的地皮新建牛棚。直到2008年，這一最初很大的牛棚已到了它的蓄欄極限——10成年牛和5頭小牛。

1998年

隨著原拉魯村轄區內自建小區、企事業單位及市政機構的增多，拉魯小區開始轄區城建建設。至2000年間，拉魯居委會在排污、自來水、道路拓寬等方面共計投入160萬元左右。

1999年5月

拉魯濕地自然保護區成立。拉魯濕地畜載量高峰期達6000－7000頭的勢頭進入逐步下調期。目前，拉魯濕地的總畜載量基本維持在3000－4000頭，來自奪底鄉、娘熱鄉一村二村巴爾庫村、拉魯居委會及自治區黨校附近村莊等的養牛戶。

2003年

次仁桑珠的養牛業進一步增長，并形成奶制品直銷、乳牛出售兩大穩定收入模式。

同年，次仁桑珠遷居中干渠以南，在宅院基礎上自建簡易出租房，豐富了家庭收入結構。

2005年

隨著拉魯濕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建立，拉魯居委會及老居民可支配土地面積進一步減少，收入形式越來越往物業出租和小商品買賣等業集中。

次仁桑珠面臨20年不變的乳制品價格，積極謀求牛棚擴容并實現乳業加工現代化，但限于保護區政策，先后多次打報告未果。

2008年

次仁桑珠家庭牧場的產奶牛基本維持在6－7頭，日均產奶量100斤出頭。但隨著納金鄉藏熱村等地養牛業的興起，次仁桑珠靠新鮮奶制品直銷的生意已進入薄利時代。

拉魯居委會現有養牛戶7、8家，共60多頭牛。

桑吉家的牛奶賬

收入部分

產奶牛數量：6－7頭

日均產奶：100斤（綜合生病、懷孕、牧草豐歉、哺育乳牛等因素而得）

單價：2元每斤（鮮奶、酸奶各半）

年收入：100×2×30×12＝72000元

（未考慮因銷量受損，以1元每斤買給牛奶公司的部分）

成本部分

人工成本：

雇請兩名工人，月工資1200，全年28800

飼料成本：

酒糟：一星期190元

豆糟：每天10元

青稞糟：每天20元

飼料：黑豆1元1斤，小麥1元1斤（按一噸不足一年估算，約需2500元）

蔬菜葉：每天12元左右

合計：70×365＋2500＝28000

雜費成本：包括交通、能源、管理費、奶牛護理費、家庭人工成本、其他＝5000/年

利潤部分

收入減去成本：72000－61800＝10200

家庭月收入：10200/12＝850元

家庭人均月收入：850/7=121.5元

家庭人均日收入：121.5/30=4元

價值說明

次仁桑珠家每斤2元的牛奶，均為優質黑白花奶牛和蒙古奶牛新鮮牛奶。

牛奶公司每瓶2元（約為3.3兩）的牛奶，為本地土牛、優質奶牛等的混合奶。

據次仁桑珠特別說明，拉薩鮮奶市場所謂的牦牛鮮奶，數量極少。而政府提倡的在校學生一天一杯鮮奶計劃，也未見真正實施。他說：喝牛奶的人沒有想像中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