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點了,還不起來喝酒!”——手機里傳來羅浩的奸笑。
10年以后,當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整理完“雅漂”照片,躲進太白山下已離開20年的故鄉時,還是難以抵擋電波的騷擾。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酒量越來越小,酒癮卻是越來越大了,令人煩惱。戒酒是開玩笑,“雅漂”之后間歇性“失語癥”,總是不期而至,讓人困擾。電話里,幾位雅魯藏布江上的生死兄弟調笑一番,看著那些老照片,心情開朗許多。
城市里要面對的東西,總比在高原要復雜得多。很多時候,還沒愣神,就不由自主朝著一個方向去了。就好比在江上漂流,船一進入激流,人其實沒有多大力量,只能順流向前。前兩年,我分別去過重慶、廣州、云南、成都找過雅漂隊友喝酒(雅漂隊在西藏窮得差點折斷了我的酒癮,和兄弟們一直沒能好好痛飲是我的“雅漂”十大遺憾之一),當我欣慰地發現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患有我的這種“都市失語癥”之后,心中才去了一些塊壘。


很多時候,我還會自己問自己:如果重來一次會怎樣?還會去嗎?
還能堅持下來嗎?
能不能再堅持下來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去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可以預知還是那么艱苦的狀況,我肯定不會去的。我不是自虐狂。我不愿意自討苦吃,不愿意自己找罪受。然而,當時,在雅魯藏布江上,一切就那么發生了,一切就那么來到了,就只有承受并走過去,別無選擇。
哪怕僅僅因為我們是男人。
事實上,每當酒酣時,我們也總會談起我們自己的雅漂,也總是非常熱烈。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談起——我越來越明白那只能是我們的故事。那只有我們能夠體味的一切,只屬于我們自己。
那種極端別人是很難進入的。那將是我們每個人內心最柔軟也最堅硬的東西,足夠咀嚼一生。那也是我們內心最易碎的一塊水晶。我們對此其實都非常珍惜。我們不容其蒙上哪怕一丁點灰塵。我們寧愿把它塵封起來。
對于我們來講,那東西無可替代。那樣的東西也只能存在于雅魯藏布江,也只能發生在那時的我們身上。回到城市,我們又回復成城市的我們,只不過內心多了這既柔軟又堅硬的一團。僅此而已。
雅漂的結局很是有點凄涼。最后走出大峽谷時,資金窘迫到甚至付不起民工費,回內地要靠各自向親友求援。一幫大老爺們再擠在大卡車的大廂里搖回去?可能顛散了。錢一到,或汽車或飛機各自急急歸家。隊長楊勇等四人和我們同一天最后離開拉薩,他們從青藏公路開回那兩臺飽經風霜的后勤車。
走到格爾木,幺哥馮春一個月前在大峽谷的腳傷發作,膝蓋以下腫得發黑。住了兩天醫院絲毫不見好轉, “搞不好要截肢。”楊勇在電話中說。
我急了:“那不成瘸子了?!……”馮春是老“長漂”隊員,以前我“徒步長江”時就與他結下深情厚誼,喊了多年“幺哥”了。
那天晚上,我縮在楊勇辦公室地板上的睡袋里抖動著獨自哭了,睡不著,終于很不像話地出去弄了瓶白酒催眠……我和幺哥都喜歡喝酒。我想起快到派區那天,要上岸了,酒癮也快折斷了,我倆忍不住花五元錢買了一瓶最便宜的白酒,打算好好對飲。一喝,卻是假酒。每人還是灌了好幾口才扔掉。
一切都是自找的。什么也不能讓我們后退。我們什么都能承受。可是,“幺哥”怎能沒有腿?我難過而且很想不通。



整個雅漂我視為奇跡之一的就是:每天兩頓半飽的飯在那么高的海拔,那么惡劣的環境,竟能支撐那么強烈的體力消耗且無人病倒。這只能歸結為精神的力量。人的潛能是無限的。除此我找不到答案。
雅漂總算是完成了,當時,有人贊美說:“雅漂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一場悲劇的上演。可貴的是,悲劇往往誕生真英雄。在一片銅臭彌漫中,在欺騙與訛詐中,這批堅持下來的隊員無愧于‘精神英雄’。一些平凡的人,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了一個大寫的人應有的素質:對理想的執著、對人格的珍視、對尊嚴的捍衛……這有些古典,在這個時代依然讓人熱血沸騰。”
也有人發問:雅漂似乎被媒體和公眾忽略了,以致顯得有些輕描淡寫。是不是“英雄主義”再也激不起人們的激情與向往了呢?是不是一切一切崇高之舉都會被視為表演,而遭到公眾的冷遇?用什么樣的視角,存什么樣的心態去看待如雅漂一類的行為?這當中有太多的復雜與疑惑,行為和名義,初衷和結果,都是值得探討的話題。也許當一件曾經被人們強加和附會了太多主題與意義的行為,一下變得無人喝彩,變得失去了“主題”與“意義”的時候,才是其本質意義開始顯現的時候?
在雅魯藏布江上,我眼看著雅漂隊長楊勇的鬢角不知不覺變白了,這甚至讓我想起伍子胥。當時,我在一篇稿子里這樣寫道:一切都夢一樣的過去了,回到成都,最迫切的問題就是“雅漂隊”尚有19萬多的租車等費用不知如何償還……對此楊勇認為:雖然“雅漂”一直陰差陽錯,這群漢子能堅持下來,是個奇跡。除了探險,“雅漂”更是閱盡人間丑惡,但另一面的人間真情讓他感動,使他更愛我們的民族。平下心來看,雅漂現在的如此境遇,說不正常其實也正常,隨著市場經濟的建立,探險必將與商業結緣。關鍵是別把好事辦砸了,雅漂是一個失敗但很豐富的范本,希望中國民間探險的成熟發展,能從中得到有益的啟示,少走些彎路。
開始介入“雅漂”時,我要求自己以一個記者的眼光,以一個旁觀者的立場去面對一切,但我不久就發現這根本不可能。不光我,從形勢明朗時起,雅漂隊的記者、司機就和隊員就沒什么分別,當時的條件,也不可能有什么分別。當人的尊嚴面臨挑戰的時候,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別無選擇。每當這種時候,空前的團結精神、感動我的人性光芒,總使我無法旁觀。我希望這些年的“深思”能使我恢復旁觀者的立場,但看來我做得還是很不夠。
總記得后來在云南,去見中科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的饒定齊副研究員,那個我在“雅漂”中“最崇拜的人”。這時,“科學家”西裝革履讓我很不習慣。與我在高原對他的印象實在相去甚遠了。我只好從目光里找尋昔日隊友的影子。要知道,在雅漂后半截,我是把撫摸饒的胳膊稱為十大快感之一的。饒的皮膚那時比他捉的蜥蜴要皮實、粗糙、有質感。
在大峽谷,有一天,我們最小的隊員“小妖”萬麟終于忍不住去撿了“國家隊”丟下的牛肉干袋子去舔,成為“段子”。這孩子當著人不承認。后來,他私下對我說,實在是餓“疼”了。
我想起在拉薩我們要散伙那天,雪域電腦的王總很突然地要請大家吃飯,已經走了一些兄弟了,剩下的到了一家很豪華的飯店,吃火鍋。楊勇給大家敬酒,說:這一路上,許諾過很多次,要讓大家好好吃一頓火鍋,總是沒有實現。今天借花獻佛,算是了了心愿。楊勇平時滴酒不沾,這天,一杯白酒一飲而盡。當時,攝像師不在,我扛機器拍,推到特寫,猛然看見楊勇這廝眼眶是濕的。楊勇是個感情極不外露的人,這天,要不是推到大特寫,我也不會發現。
想起雅魯藏布江,想起西藏,我總想起更桑,我的那個藏族好兄弟。沒有他,我不能想象事情會怎樣,當時我還能不能完好無缺地走出大峽谷。
這10年中,我們一直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系,通過幾個電話,雖然更桑漢語仍然很糟、我藏語也還是說不了幾句。記得有一次,他從遙遠的西藏林芝打電話掛念我是否回到湖北家中一切可好?我滿腹話兒淚涌眼眶急了半天,兩人卻只是“扎西德勒”完了就再說不清什么了。我們還通過幾封信。他還在到處打工,居無定所,還在以謀生的方式四處游歷。最后一封信,他大概沒有找到人翻譯,純藏文,我一點也看不懂。
買好次日一大早到拉薩的班車票,付了更桑的民工費,接下來的我的愿望就是要好好請更桑吃一頓。在一個小餐館,我正在點菜,更桑卻不見了。等了半天回來一看,剛拿到工錢的他,竟然給我去買告別的禮物去了。買的東西如下:壓縮餅干若干,川曲酒一瓶,啤酒兩瓶。我很感動又有點莫名的傷感。
清點行李,只好把手電筒、圓珠筆之類和除了身上必須穿以外的臟臟的衣服等等所有雜物都送了他。我查日記,那頓飯花了48元。記得更桑堅持他要來付,他說:現在,我的,錢比你多嘛。我感動得鼻子直酸。幾乎是粗暴地堅持著我付了飯錢。
第二天早上是6點的車, 更桑送我上車,依依惜別,我們很自然地行了個藏式貼面禮。
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淚光在閃動。車開了,我的淚流了出來。
這是我在那一年唯一的一次流淚。
雅漂最困難的時候,在拉薩困守談判的那幾天,我和黎文去拜訪一位喜愛的作家。談起我們為什么來西藏,很自然地談及了雅漂。
他聽了,就說,我沒什么錢,也幫不了什么。次日,他拿了5000元給我們,唯一條件是不要說出他是誰。我和黎文想了想,沒有推辭。10年了。時至今日,除了黎文、隊長、我,即使雅漂隊的兄弟也不知道這筆錢的來源。這筆錢當時對于我們很重要。
今天,我覺得可以“解密”了,他就是著名作家扎西達娃先生。
每條江都有自己的性格,雅魯藏布江在我心中像一個孩子,有點調皮的那種。但這個孩子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籠罩著一種摸不透的神秘。這種感覺可能是因為我只見到了這條江的中上游,下游已經在印度了。長江就不同,我走過長江源頭至重慶,重慶到上海斷斷續續都有印象,完全不同的性格。稱得上母親河。信息太多,我的大腦處理不過來,發現了許多從前認為很不得了的東西都不過如此而已,有點失落,還有惰性。只有堅強地活著。如此而已。是什么使我們難以忘懷?大概也就是這些吧。
’98雅漂隊特別感謝的朋友有:
原仲巴縣委書記普瓊、武警西藏帕央檢查站全體官兵、北京林潔女士;拉薩扎西達娃、洛桑嘉措;攀枝花礦物局邵凡、趙連民、王建國;CCTV馬輝、張軍、何雄英,《中華工商時報》陸韻;《中國環境報》楊西虎以及顏剛、陳連躍、吳為、張克宇、何平、次仁多吉、張躍、張正廉、張本固、張華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