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中國青年雜志社文藝部負責革命傳統教育和人物通訊。受命于耀邦同志的批示,團中央、中國青年雜志社派我采訪王震。當時改革開放剛剛起步,各種不同的聲音很多。我曾就此請教王老。王老以建國初期自己在新疆引進西方國家先進設備搞建設受挫為例,多次講“改革開放來之不易”,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今年是改革開放三十周年,也是王老誕辰一百周年,我把所聽到的王老談改革開放的有關內容整理出來,以饗讀者,也作為一種紀念。
受命于耀邦同志批示

1981年12月9日,王老手術后養病回到北京,約請中宣部、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和團中央等單位的幾位同志,談他學習中國近現代歷史的意見,提議大家都來推動干部和青年學習歷史,以此激發民氣、鼓舞斗志,把我們中華民族奮發圖強的愛國主義精神極大地發揚起來。王老這篇講話以“學習歷史,發揚愛國主義精神”為題,刊登在中央書記處研究室的內部刊物《調查和研究》第107期上。1982年1月18日,中共中央主席胡耀邦看后在上面作了重要批示:
王老是個熱血沸騰奮斗不息的革命者,實在可敬可愛。這篇東西請《紅旗》和《中國青年》同志再同作者加加工,能不能在你們兩個刊物上一齊發表?另外,請《中國青年》考慮:王老一生有許多事跡是很感人的,他有許多見解是很深的,你們要采取一點辦法幫他整理出來。
胡耀邦1.18
團中央和中國青年雜志社接到耀邦同志批示和王老講話,非常高興,非常重視。領導上決定派我去完成這一任務,先采訪王老,有聞必錄,盡量收集素材,整理出初稿,怎么用再研究請示。團中央書記陳昊蘇讓我同王老的秘書唐玉直接聯系。
當時,王老受黨中央之命,春節去海南島慰問軍民并進行考察后,正在廣州白云山中休息,等葉劍英來這里養病。1982年2月4日,我隨唐秘書飛往廣州。唐秘書告訴我,自從耀邦同志批示后,好幾家報刊都想采訪王老,王老都婉拒了,只答應見你們一家,一是因為胡主席已明確批示,二是因為王老特別關心青年人的刊物。我真是受寵若驚,深感榮幸。
晚上,唐秘書帶我拜見王老。王老正坐在沙發上專心讀書。我輕輕走近,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王老,您好!”王老抬起頭,沖我咧開嘴一笑,這就是著名的“王震一笑”。“來了,請坐。”王老讓我坐在他近前,問我叫什么名字,并寫在書的扉頁上看對不對,我看見王老正在看的這本書是《辛亥革命史》。王老又問我是哪里人氏,我說是武昌人。王老高興地說:“武昌,我早年在長沙鐵路,常到武昌徐家棚火車站;1928年,我帶著一幫大學生到武漢找黨組織,就住在武昌徐家棚,跑遍武漢三鎮,很熟哇。現在變化很大啰。”王老又問我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學的什么?我說是武漢大學歷史系1965年畢業的。王老笑道:“學歷史的,好哇,我們有共同語言啰。”
這時,葉帥的兒子、廣東省省長葉選平來看望王老,我便退了出來。
唐秘書說,王老從來不愿意接受記者采訪談自己的經歷,只能側面了解。以后再找些老人采訪,還可以到王老生活工作過的地方采訪,多收集些資料。這次來了先住下,熟悉熟悉,王老到哪里就跟著一起活動,熟悉了,聊聊天,就可以聊出許多故事來。這次陪同王老的還有中央書記處研究室的蔣振云和譚立民兩位同志,他們跟王老時間較長,比較熟悉和了解王老,也說王老是不會跟記者談自己的,只有相處的時間長了,熟悉了,問他過去的一些事,才會告訴你是怎么回事。我就按照大家的指點,開始了采訪工作。
特區“可以大膽地試驗”
王老在白云山中休息,活動日程排得很滿。不斷有些領導同志來看望,還有不少參觀、視察和座談。每次出去,王老都是跟我們一起乘坐面包車,一起談笑,尤其是談起改革開放的發展變化,老人總是展現出他特有的笑……
1982年3月2日,王老讓蔣振云、譚立民和我去深圳調查研究,了解有關部委辦落實王老指示和所建項目進展的具體情況,我才知道王老為經濟特區的建設傾注了極大的心血。他曾多次講:“改革開放是我們國家發展生產力的必由之路。辦特區是中央的決定,是新生事物,沒有先例,一定要搞好。”當有人懷疑搞特區是資本主義時,王老堅定地說:“不,搞特區,搞改革開放,是社會主義,不能否定!”他在此前不久來深圳視察時還鼓勵市領導:“特區是我國改革開放的試驗場。你們可以大膽地試驗,不要前怕狼后怕虎,那樣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
王老是最早最積極支持鄧小平改革開放和開辦經濟特區的主要領導人之一,而且雷厲風行、注重實干。1979年7月,中央正式提出在深圳、珠海和汕頭試辦“出口特區”。這之后不久,當年年底,王老就帶領國防工辦主任洪學智及下屬各部的領導近20人,到深圳實地考察。他同大家一起住在寶安縣委招待所,吃在鐵皮搭建的大食堂,指示他們各部要以當年沖鋒在前的闖勁,以屯墾戍邊的精神,率先在特區投資開發,創建自己的對外開放的窗口。他親自幫著確定發展方向、篩選優先項目、調配急需人才,特別強調要注意積極引進外資、先進技術設備和管理經驗,創造出高效率、高速度、高效益的奇跡,使深圳特區迅速有了第一批工業和國有大項目作為騰飛的基礎。正是在他們的影響和帶動下,中央一些部和各地一批有實力的單位,紛紛帶來大批項目、資金、技術和人才,使這個現代化的經濟特區迅速崛起,展現出中國改革開放的良好形象。

我是第一次到深圳和沙頭角“中英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從沙頭角回來的路上,當地一位青年婦女跟司機很熟,聊起他們許多鄉親每天早晨劃船,把自己種的新鮮蔬菜運到香港去賣,中午就可以趕回來。我不禁問道:“難道不怕你們跑到香港不回了么?”她帶著欣喜的神情說:“現在都開放了,我們是享受兩種制度的優越性,誰還想跑呀!”我回來向王老匯報,王老開心地笑了。
“改革開放來之不易!”
我是學歷史出身的,總喜歡追根尋源。在問到中國對外開放政策形成和發展的歷史時,王老顯得很興奮。他說:“我們現在的對外開放政策,是毛主席、周總理在世時就確定下來的一項基本國策,小平同志繼承和實現了毛主席這一思想。實踐證明這是非常正確的,我們一定要對外開放才有前途,閉關自守只能造成落后。”
針對有些人責怪毛主席不早搞對外開放、思想保守、“閉關鎖國”的說法,王老嚴肅地說,毛主席一點都不保守,早在延安的時候,毛主席就對我說過,革命勝利后,他最大的心愿之一,就是到工農業生產和科技發達的美國去看一看,好好研究一下如何發展中國經濟。建國之初,毛主席和黨中央就希望同蘇聯、同美國、同西方發達國家、同世界各國都建立外交關系,建立平等互利合作的經貿關系和友好交流。即使是在美國封鎖我們、蘇聯卡我們的情況下,我們還是作了很大努力的。毛主席在1956年《論十大關系》中就明確提出“向外國學習”的口號,學習資本主義國家的先進的科學技術和企業管理方法中合乎科學的方面;學習先進企業用人少、效率高、會做生意,改進我們的工作。
王老說,小平同志在1978年的一次談話中就說過:“毛澤東同志在世的時候,我們也想擴大中外經濟技術交流,包括同一些資本主義國家發展經濟貿易關系,甚至引進外資、合資經營等等。但是那個時候沒有條件,人家封鎖我們。后來‘四人幫’搞得什么都是‘崇洋媚外’、‘賣國主義’,把我們同世界隔絕了。”小平同志還說:“有好多條件,毛澤東同志在世的時候沒有,現在有了。中央如果不根據現在的條件思考問題、下決心,很多問題就提不出來、解決不了。”我們談改革開放,不能割斷歷史。要不是毛主席領導我們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打開中美建交的大門,恢復了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中國國際地位大大提高,誰會把中國放在眼里?我們今天又怎么能獨立自主、平等互利地對外開放?又怎么能走向世界、引進先進呢?我們今天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是經過幾十年的奮斗,來之不易呀!
王老說,依我看,是我們一些同志思想保守,至今還不解放思想,認為建立經濟特區是發展資本主義,把貪污腐敗問題、偷稅走私問題,都說成是對外開放的問題。過去沒有對外開放,就沒有貪污腐敗和偷稅走私問題了?我們既要堅決打擊貪污、腐敗、走私、偷稅等所有違法行為,確保改革開放和經濟建設健康發展;又不能因此驚慌失措,動搖我們的大政方針和基本國策。毛主席早就要我們學點辯證法,學點歷史唯物主義,我們不能把中國的問題都推到毛主席身上,也不能把現在的一些問題都推到對外開放身上,關鍵是看我們如何實事求是地去解決這些問題。在這方面,我們都要好好向小平同志學習。小平同志從黨、從人民、從國家和民族的根本利益出發,站在時代和世界的高度,全面正確地評價了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既堅決維護了毛主席的領袖地位,又堅決糾正了毛主席晚年錯誤,主持制定了《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維護了全黨全軍和全國的團結和穩定。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功勞。正是有了這個前提和基礎,小平同志英明果斷地抓住現在有利條件和時機,提出了改革開放的重大方針政策。這是決定中國命運的雄才大略。我們應該特別珍惜。
“我現在才知道,
周瑜為什么會被氣死!”
談起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對外開放,自然很想知道當時新疆的情況。王老給我講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1950年初,毛主席在跟斯大林商談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時,還決定在新疆創辦金屬、石油、民用航空三個合營公司。
不久,蘇聯總領事請王老去具體商談簽訂合資合作協議。蘇聯總領事和有關公司總經理出席,先拿出他們的協議方案,并作一番解釋。其主要意思是,蘇方很樂意建立合資合作企業,但考慮到新疆基礎條件太差、各方面能力很有限,最好是把合資的鋼鐵廠、煉油廠、紡織廠等大型企業建在靠近邊界的蘇聯一側;合資合作開釆石油和鐵礦,由蘇聯以很低的價格購買土地、油田和礦山,由中方負責提供勞力開采,把原油和礦石運到蘇聯冶煉加工;為此,兩國共同修建新疆鐵路,同西伯利亞大鐵路直接接軌,但因中蘇兩國的鐵路標準不同,整個新疆鐵路軌距標準必須按蘇聯鐵路標準修建才能接軌……
王老越聽越生氣,這哪里是援助中國建設,分明是敲竹杠,要中國出錢出力還要出賣主權嘛,絕對不行!時任新疆分局秘書長兼宣傳部長的鄧力群也很生氣,按照兩國政府簽訂的協議,逐條駁斥了蘇方苛刻條件和無理要求。蘇方也很強硬,既然你們有求于我,就只能按我們的要求簽訂協議與合同!王老實在按捺不住,桌子一拍,罵人了:“老子打了一輩子的仗,現在我們勝利了,中國人民站立起來了,決不簽訂賣國條約!”
蘇聯總領事也拿出王牌嚇唬王老:“這是我們中央的意思,我要向黨中央報告……”王老哪吃這一套,更加厲聲地說:“就是當著斯大林同志的面,我也不同意,也決不簽這個字!”回來后,王老讓鄧力群馬上向中共中央報告這個情況。
不久,周總理打電話召王老進京面談。王老當時心里還有些不安,怕惹起外交麻煩了。見到毛主席和周總理,他就詳細匯報了有關情況。

毛主席笑道:“胡子呀,你酒醉了才說這話吧,不酒醉還說不出這話。你沒有簽這個字就好!看來搞外交還得有幾個武將。現在搞經濟建設,就要學會跟老大哥打交道,跟各種各樣的朋友打交道。靠別人是靠不住的,得靠我們自己,不僅要會打仗,還要學會做生意,會談判、會碰杯。”周總理也笑道:“胡子,你堅持原則是對的,就是太激動了。”王老承認自己太激動、罵人不好,如果蘇方遵守兩國政府協議,不提苛刻條件,我們還可以再好好談談,萬一談不成怎么辦呢?毛主席說:“你跟總理商量商量,想想別的辦法。”周總理說:“主席在莫斯科的時候曾指示我們,對蘇貿易要‘從統籌全局的觀點出發,蘇聯當然是第一位的,但同時要準備和波捷德英日美等國做生意’。主席要你們為新疆各族人民多辦好事,一定要把新疆建設好,辦法不妨多些。”
王老心領神會特別高興,大膽地提出是不是可以從別的國家引進先進技術和設備。當時,美國正要封殺我們,一些西方國家也不敢同新中國建交、做生意,只有通過香港對外聯系。經毛主席和周總理同意,王老用消滅國民黨馬步芳繳獲的一批尚未上交的金子,通過葉劍英幫忙,從香港引進了日本、英國、西德、瑞士等國的紡織、冶金、發電、米面加工等一批急需的先進技術設備。
同時,王老也盡量同蘇聯老大哥搞好關系,爭取友好合作,原則問題不退讓,有些項目談不成做不了沒關系,還有許多項目是可以做的。蘇聯總領事領教了王老確實厲害,也主動改善關系,談判中比較尊重中方,最后同意按中方可以接受的方案,共同創辦了“中蘇石油公司”和“中蘇有色金屬公司”兩家,共同勘探和開采石油和鐵礦(赫魯曉夫上臺后,主動提出撤銷了中蘇合營公司——筆者注)。同時,蘇方同意幫助運送我方購買的西方笨重設備,從東北通過西伯利亞大鐵路轉運到新疆霍爾果斯口岸,再用汽車運到工地。雙方還同意用新疆的土特產品購買蘇聯的拖拉機、汽車等急需物資,發展邊境貿易。
有了先進設備,便有了一份強烈的責任心和使命感,有了一種巨大壓力和動力,促使大家必須全力以赴加快建設。全軍將士人人勒緊褲腰帶,從自個兒的牙齒縫中、指甲縫里籌集建設資金。同時王老又從新疆本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不拘一格”地誠聘了大批專家、工程師和各種技術人才,給這些當時許多人還看不起的“舊知識分子”委以重任。平均不到一年的時間,新疆同時建起鋼鐵、發電、水泥、棉紡、面粉、煤礦、機械等十來座現代化的大型廠礦企業,最快的9個月、最長的15個月就建成投產,新疆歷史上第一代現代工業和現代工人階級從此誕生。
王老在對外引進上勇于第一個“吃螃蟹”,難免引起爭議。當時正是新中國戰后重建,最需要的就是先進技術設備,看到新疆從香港買進那么多好機器,誰不羨慕?誰不想吃“唐僧肉”?有的地方就制造種種“理由”,想扣押下來自己用。王老知道后親自過問,堅決不給,大發脾氣,幾經周折才運到新疆,這就得罪了不少人;再加上報紙上經常突出報道新疆什么廠什么廠建成投產,還有些什么廠正在建設中,又引起許多人眼紅,心理不平衡,意見很大。特別是正值抗美援朝,前方正在同以美帝國主義為首的侵略者激戰,你王胡子竟敢拿繳獲的黃金從這些國家買機器做生意,這還了得!哪來那么大的膽子和本事?!于是告狀的就很多,責難的也不少。王老雖然很生氣,卻不愿給毛主席和周總理添麻煩,總覺得給新疆各族人民辦好事問心無愧,也就沒當成是多大了不起的事。
但是,王老怎么也沒想到,因為在牧區改革反霸問題上過急了一些,加上對外引進問題上得罪了不少人,1952年,他和新疆分局被錯誤批判,他被撤銷了新疆分局書記、軍區政委及財委主任的職務,給了王老一生中最大的打擊。
最令人痛心的是,許多重要建設項目,即使是即將完工投產的急需項目,都被說成“建設不當”,借口“整頓”,不分青紅皂白地被強令停辦,許多新買新裝的機器設備“暴尸荒野”,全軍將士節衣縮食的血汗錢付之東流,不僅是經濟損失巨大,在廣大將士和各民族干部中造成的嚴重傷害和思想混亂,更是無法估量。
這把火,真正燒得王老痛心疾首,怒不可遏,他懷著滿腔悲憤離開新疆。剛到蘭州,王老突然胃出血,一次大便出血達2000CC,急送西北軍區總醫院搶救。有些同志來看望時,他深深感嘆:“我現在才知道,周瑜為什么會被氣死!”
采訪中,我還想弄清楚一個問題,如果沒有毛主席和周總理點頭,誰也沒有那么大的膽子買那么多外國設備,葉帥也不會幫那么大忙呀!為什么那么多人還要興師責難呢?
王老沒有回答我的提問,而是語重心長地說:“這些事都過去很久了,中央已經作出正確結論。那些批判我的同志也都是好同志,許多事情不必搞得那么清楚那么細,要朝前看。我們個人委屈算什么,黨的團結才最重要。”
我真切地感到這位“革命奇人”“實在可敬可愛”,自己遭受人生最大的打擊和委屈,卻時時考慮到黨的團結,為別人著想。
(責任編輯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