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是個不折不扣的“后五四人物”,這種人,用殷海光的話說:“沒有機會享受到五四時代人物的聲華,但卻有份遭受著寂寞、凄涼和橫逆。”
柏楊寫作生涯從以本名“郭衣洞”寫小說開始,然后突然轉向在《自立晚報》寫雜文,進入很不一樣的階段。雜文,和現代小說一樣,在中國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產物,卻比現代小說具備更強烈的五四時代個性。
小說,尤其是寫實主義小說,有其強烈的現實性,然而,小說也很容易寫得跟現實無關,表現為不痛不癢地虛構情節。雜文則不然。雜文始終以辛辣、諷刺為其存在之道,離開辛辣、諷刺的現實關聯,雜文就不成其為雜文了。
中國現代雜文的奠基者是魯迅,魯迅的視野、魯迅的風格,主導了雜文這個文類的走向。魯迅是個葉公超口中所形容“甚至無法跟自己相處”的人,他有著超越他生存時代的強烈自由價值與個人主義熱情,卻又有著對于現實再透徹再明白不過的理解。這兩種特性,使得魯迅悲觀黑暗,在生命的每個角落都遭遇難以忍受的拘執懦弱現象,然而同時又看到使得這些現象無法改變的根深柢固的結構。
魯迅最根本的信念,清楚地寫在早年的長文《摩羅詩力說》里。他贊頌浪漫主義詩人,尤其崇拜英國詩人拜倫,因為拜倫是個人自由追求精神的化身,無畏于一切的危險,無視于世俗眼光的批評詆毀,只在意自我完成。
但是,魯迅畢竟沒有像徐志摩他們,成為浪漫詩人。他不寫詩,卻寫雜文。雜文發而為一種無可奈何的浪漫對反物,是個人浪漫自由索尋無路下的感慨發泄,是對橫亙在自由眼前巨大阻礙的冷眼抗議。
進入雜文時代的柏楊,無可避免也隨著雜文的寫作,進入了龐大的“魯迅式精神結構”里。柏楊所處的時代,和殷海光一樣,有國民黨威權體制壓服著,在政治上,比魯迅面對的北洋政府更不自由。那個時代的雜文,被嚴格取消了進入政治領域指指點點的資格,然而不自由產生的畸形狀況,不限于在政治領域中展現,必定會有其社會面的衍生物。柏楊,還有其同輩的雜文作家,不能寫“官場現形記”,他們就寫“目睹社會怪現狀”。
在取題上,《自立晚報》的柏楊,和《聯合報》的何凡,其實沒有多大的差異。他們都寫親見親歷的社會不合理現象,都集中精神批評三種情況——現代性上的落后、虛偽門面以及對個人自由的限制侵犯。兩個人都批評不守時不排隊,都批評無聊的典禮客套官僚語言,都批評強迫規范要每個人都一樣的牛毛規定。不同的是,兩人文章中表達的態度與立場。
何凡用的是一種改革建議的姿態,假定這些討人厭的情況,是可以借由意識提升產生變化的。柏楊用的則是一種不屑嘲弄的語氣,極盡所能描述這些現象的荒謬可笑。何凡把自己跟被他批評的社會擺在同一邊,柏楊卻是讓自己跟筆下的荒謬情境保持距離,冷眼旁觀。
柏楊的態度立場,更接近魯迅,也就注定了他會比何凡容易惹禍。“魯迅式的精神結構”一方面建基在比別人敏銳的觀察能力與理性分析上,能夠從現實現象中快速察覺其矛盾、不合邏輯之處;另一方面則又先入為主假定,這些現象都不是孤立偶然的,其背后有更強大的力量——不管是人性的還是傳統的——在主宰,所以彼此牽連勾搭的不合理荒謬行為,沒那么容易,甚至根本沒有辦法改變解決。
“魯迅式精神結構”影響下的柏楊雜文,因而帶著濃厚的虛無色彩。我們活在荒謬中,我們又知道不可能改變或改造荒謬情境,于是只能彰顯荒謬、嘲弄荒謬來給自己短暫的娛樂,帶有相當自虐意味的娛樂。
“大力水手事件”※是柏楊入獄的導火線,但真正的危險火藥卻早就堆積在讓柏楊一時名利雙收的雜文專欄、雜文集里了。入獄之后,中止了柏楊以雜文介入社會的管道,卻沒有完全斷絕柏楊在“魯迅式精神結構”里的自我旅程。
《丑陋的中國人》正是下一階段的發展。被迫安靜下來咀嚼“寂寞、凄涼和橫逆”的柏楊,在牢里轉而思考,他過去雜文中視為理所當然的那個荒謬力量,究竟是什么。自覺或不自覺,他走上了和魯迅一樣的“國民性”概念——讓我們活得如此錯亂矛盾的,是中國人的傳統國民性,那個幾千年在“醬缸”里泡出來的腐臭慣習。
跟李敖一般的人順序顛倒,柏楊畢竟還是在牢中加入了“反傳統”陣營。李敖是先從國民性、文化的抽象思考,參與了連綿幾十年沒有真正中斷過的“東西文化論戰”,確立了自己反對中國傳統文化,追求“西化”的立場,然后才批判現實的怪象,作為中國文化落后劣等的證明。柏楊卻是先以雜文羅列大量零星怪象,在獄中才找到整合這些怪象背后的“醬缸”。
比較特別的是,柏楊沒有進一步以“西方”或“現代”作為中國傳統醬缸文化的明確對照。他反而是用對帝王后妃的研究,接著用對《資治通鑒》的細讀評論,深化其向中國傳統的挖掘。他反復地回到中國文化的檢討上,繞過別人熱火討論的“西化”、“現代化”爭議,最后提出“人權”作為“醬缸”的對治方藥,在“人權”的常識性定義上,走出了原先的“魯迅式精神結構”,也提出了他原本在雜文里、在《丑陋的中國人》里不愿碰觸的答案。
于是曾經和魯迅同等尖刻同等悲觀的柏楊,到了晚年,一轉而有了新的樂觀面目,在臺灣社會發揮了特殊的影響,贏得了特殊的文化與社會地位。
※一九六八年三月一日,柏楊在其負責的臺灣《中華日報》家庭版的“大力水手漫畫”中刊出一幅畫有父子二人在無人小島上建立王國并競選總統的漫畫,被加以“侮辱元首”、“通匪”之類罪名,判刑十二年。
(選自臺灣《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