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季羨林傾情交往 (二篇)
完美的手
“但愿美麗的人與美麗的事,不斷在世間展現、搬演,令這個世界充滿真情,美好勝昔。”二OO七年十月上旬,金圣華教授與林青霞女士聯袂赴京,與和藹的“世紀老人”季羨林教授晤面,金教授不由抒發了這番感受。金教授與林青霞記下相敘片段,曲盡其妙。
——原編者
走進北京三O一醫院的病房,第一個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雙平擺在一張小矮桌子上潔白細致的手。再往上移,見到的是仁慈、親切的臉孔,他腰桿筆直地坐在木椅上,雖然已屆九六高齡,但你能感覺到他的靈魂是年輕的,他的思想是豐富的。
北京天氣開始轉涼了,我知道老人家特別怕冷,所以為他挑選了一條開司米圍巾。我把圍巾交到他手上,他笑著用手撫摸著說:“眼睛看不清楚,用手感覺一下。”
他曾經說過,他活到九十幾歲,洞悉世情,他認為最珍貴的就是真學問和真性情。我覺得 —— 他 —— 季羨林教授,就是這樣的人。
和我一起探望他的朋友,問他知不知道我是誰,他瞧了那位朋友一眼,一副你們真把我當老人家呀的模樣,還幽了他一默說:“全世界都知道。”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朋友談到他書中所說的和諧,他說那是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社會的和諧,更重要的是人與自身的和諧。又說人與自身的和諧要做到良知、良能,他解釋良知就是人要有自知之明。記得書上說過,蘇格拉底去求神,求的就是讓他有自知之明。我不懂什么是良能,他解釋良能就是不要不自量力,不要好高騖遠去做超越自己能力的事情。我頻頻點頭稱是,這正是我要學習的功課。就是不要老是要求完美,以至無法達到而自找苦吃。
我們聊了好一會兒,發覺他那雙文人之手仍然保持在原來的位置上,感覺上很寂寞。我忍不住抓著他的雙手。我最喜歡見到老人家開心,也想撫摸那寫過無數好字、好文章的手。
我握著他的手,除了想討討文氣,更希望把我內心的溫暖傳給他。這雙手,經過文化大革命十年的浩劫,歷過近百年歲月的洗禮,寫過上千萬字的好文章,竟然沒有留下任何烙印,不但手上沒有疤痕,我們還發現它竟然沒有老人斑,相信此手正如其人,有他赤子之心的年輕和純凈。
他在《牛棚雜憶》上寫道:“我能夠活著把它寫出來,是我留給后代的最佳禮品。”我想上帝創造了這樣偉大的學問家,再創造這雙完美的手,必定是要降予它重任。它把季教授的所見所想和所學傳給世人。
馮友蘭先生說得好:“何止于米?相期以茶。”以季教授靈活的腦筋,加上一雙完美的手,何止寫到八十八歲,即使寫到九十八歲甚至一百零八歲都不是問題。
那么他留給后代最佳的禮品豈止如他自己所說的《牛棚雜憶》,我相信將會有更多、更好的禮品留給世人,同時也將會帶給社會許多許多的和諧。
臨走的時候,聽見他的助手楊銳叫了聲“爺爺,他們回去了。”我心里流著一股暖流。從沒見過爺爺的我,一邊往回家的路上走,一邊想象著,我的爺爺必定也會是這個模樣。
二OO七年十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