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健雄：兔子天才，烏龜功夫

享譽國際物理學界數(shù)十年的吳健雄博士與袁家騮博士夫婦，這年七月，于“中研院”院士會議期間，一起回臺參加會議，停留了將近一個月。

追求興趣，不是禮物

自一九五七年吳健雄以實驗證明了李政道、楊振寧所提出的“對等定律之不可靠性”理論以來，即在國際學界奠定崇高的地位，李、楊二人并以此項理論獲得當年的諾貝爾獎。

當時有許多人為她沒有和李、楊二位先生同享殊榮而感到不平，但是她卻處之淡然，認為“從事科學研究的人，所追求的，不是禮物，而是興趣。”

不過她仍然獲得各方面給她的榮譽。普林斯頓頒給她榮譽博士學位（這是普大首次將這項榮譽贈送給一位婦女科學家）。美國研究協(xié)會、史密斯學院、羅吉斯大學、美國大學婦女聯(lián)誼會等，也都頒給她榮譽學位和嘉獎。同時她也是美國國家科學院成立近百年來的第七位院士，及臺灣“中研院”第一屆院士迄今。

垂簾聽政的女王

一九七五年，她擔任美國物理學會會長，聲望達于顛峰。在世界科學領域中，她所獲得的地位，實是中國人的榮譽。一九八二年她從教職退休，但研究工作仍沒停止。

西方科學家稱她是中國的居里夫人。同時諾貝爾獎得主艾密里薛格萊博士也曾稱她為“垂簾聽政的核子物理學女王”。一九五七年這一年，她才四十五歲。

在獲得美國研究協(xié)會獎金時，她說：“獎金不頒發(fā)給發(fā)現(xiàn)一項定律的人，而頒給推翻一項定律的人，我想這大概是第一次。”在華盛頓對全美國科學獎得獎學生發(fā)表演說時，她鼓勵學生大膽懷疑。她說：“對等律之被推翻，再次證明科學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永遠成長和動態(tài)的。對長期確立的學說表示懷疑的勇氣，以及不斷追求證據(jù)和證明，是推動科學前進的力量。”

科學一如藝術

她認為科學一如藝術，都需要下功夫，才能有所了解，只要功夫用到，則那些原本陌生的東西，便可略窺到一些門徑。所謂創(chuàng)造的靈感，也是經由現(xiàn)有的知識觸類旁通而來，因為功夫用到，所以當問她影響她最大的人是誰時，她竟脫口說出是“我自己”。她是個只相信努力的科學家，因此，認為只有自己才是人生命運最大的主宰。

居里夫人和她一樣，同是世界性的杰出科學家。問她對居禮夫人的了解，她說：“我佩服她做學問的努力和恒心。”只有真正投入過的人，才了解恒心之不易。問她研究學問的條件時，她也只一再強調努力、恒心、耐心和興趣。

她認為從事科學工作的人，要永遠保持不灰心和仔細觀察的態(tài)度，而興趣，則非常重要，因為它可以使研究者勇于面對任何困難的挑戰(zhàn)。當年在驗證李、楊兩位先生“對等律理論”時，證明未完成前兩周，她情緒非常緊張，若非有一份興趣支持，就很難堅持和面對那一種困難。她因此強調研究學問過程中興趣的重要，不過興趣和努力二者又是互動的。

在她一生中，科學實驗早就成為她的生活方式，她說她的生活不必再有調劑，因為研究就是她最大的興趣。

尋求問題

對于科學研究的興趣，她認為應及早培養(yǎng)，最好在初、高中階段就打好基礎，尤其數(shù)學根基在中學時就應有很好的訓練，若到大學才開始追趕，就太遲了。

一九八三年回臺灣時，她曾對新聞界表示，臺灣中學生課業(yè)繁重，非但無法培養(yǎng)出科學的興趣，反而壓抑了對科學的興趣，她認為這將是科學發(fā)展的隱憂。

與外國學生比較起來，她認為中國學生在實驗動手的能力上往往較差，例如在外國家庭中，冰箱、水管等物品損壞了，多數(shù)自己動手修理，凡事動手慣了，進實驗室就能駕輕就熟，而中國學生平時很少有機會動手，遇有實驗，便因怕錯而心生膽怯，減少了學習的機會。

同時，中國的孩子們在學校中背誦老師所給予的“答案”，美國的孩子們在學校中尋求“問題”。這“問題”和“答案”之間的意義相差很大；尋找問題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要從小培養(yǎng)思考的習慣。

她談起哥倫比亞大學的一位同事告訴她小時候的故事。這位哥大的教授說，小時候，每天放學回家，母親都問他：“今天在學校中問了幾個好問題沒有呀？”

這個故事給她相當大的觸動，在學習過程中，如何發(fā)現(xiàn)問題是件困難而重要的事。這和中國的家長問孩子：“今天在學校中讀了些什么呀?”有很大的不同。

做最壞的打算

吳教授對自己一向充滿信心，問她信心從何而來，她說：“徹底了解”——對你所面對的問題做徹底的了解；而要徹底了解，就要用功、用心。她做事的態(tài)度，一向是“剛開始時，就要做最壞的打算。”因為能做最壞的打算，事先才能有萬全的準備。

從小讀書，她的功課始終能領先同輩。問她何以能，她說那是容易的事，秘訣仍然是事前多做準備功夫，每門課在上課前，她都先看過一次。這樣的習慣，一直保持到她以后的研究工作，她認為若要使事情圓滿完成，就要努力苦干，多花功夫，多做事前的準備，這樣失敗的記錄就會減少。這種態(tài)度，正好和鄭彥棻先生所說，“先把失敗之門關掉”的意思相通。

她的生活十分簡單，生活目標也只是單純地追求工作上的圓滿，并從中獲得樂趣。對于人生之成敗，則較少去思考，因此生活也就單純愉快，卻也因為這樣單純的生活和工作，使她取得成就。

無所謂男權或女權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出版的美國《新聞周刊》曾經報道她的成就，描述她是一個出身于中國舊家庭、念過《烈女傳》、《孝經》之類的舊書、滿肚子三從四德的賢妻良母型女子；說她儀態(tài)莊重，不茍言笑，偶爾說一兩句笑話，別人也聽不懂。在一個外國人眼中，也許很容易這樣來觀察她、理解她，因為在她成長的那個時代，中國是一個被視為古老的、擁有許多舊傳統(tǒng)的國家。

事實上，從她的談話來看，她似乎不曾感受到一個女孩子在中國舊社會中所受到的壓力，她告訴《新聞周刊》的記者，在中國社會，一個女人的價值，是按她個人的成就來衡量的，男人也鼓勵她們的成就，因為如果女人受很好的教育，對男人也有好處，她更能了解和欣賞男人的工作。

經常有人問她為什么一個女性在科學上能有那么高的成就，她總很不以為然。她說：“只要有興趣，在科學領域中，沒有男女之別，男人占不到便宜，女人也沒什么吃虧和不便的地方。女孩若覺得難，男孩一樣會頭痛。而如果老天爺給了男女同等的智慧，他們就應該對人類做出貢獻。”

她還經常鼓勵女學生：“寧可把獎學金拿去雇人看小孩，可千萬別斷了研究，因為物理的發(fā)展太快了，一下子就追不上了。”

在她看來，做任何事情，沒有所謂男性、女性問題，只在于能力和才智。

事實上，她覺得中國婦女的地位還不錯，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她剛赴美國求學時，發(fā)現(xiàn)一向被中國人認為進步的美國社會，竟有許多大學是不招女生的。她認為“婦運”是各方面因素促成的，基本上，它代表一個社會的習慣，是各個社會中婦女地位的反射，不同的社會對婦女有不同的希望，有些時候，“婦運”是不存在于某些社會中的。

父親的啟示

民國之初，雖然是一個剛從舊傳統(tǒng)社會開放出來的時代，但是也只有少數(shù)人能幸蒙新思潮的洗禮，女子受教育的比率在她那個時候并不高。她有幸生長在開風氣之先的沿海地區(qū)，位于長江口的江蘇瀏河（明代鄭和七出南洋，就是從這里出發(fā)），父親是中學校長，讓她從小成長在啟發(fā)式的、開明的家庭教育方式之下，這使她對許多學科有廣泛的興趣。她從小就喜歡數(shù)學，父親懷疑和好學不倦的態(tài)度，對她有很大的影響。她從父親身上獲得的最大啟示是：“一個人可以用自修的方式來獲得學問”。

她父親從未出國留學，也未讀大學，完全靠自修而學會英文，研讀中外經典名著，也靠自修學會裝配收音機，分送給鄉(xiāng)鄰。讀中學時，因為學校沒有數(shù)理科目，她心里十分不痛快，父親告訴她：“你可以自修呀!”

秉燭夜讀

小學畢業(yè)后，她進入蘇州女子師范就讀，之后又到中國公學暑期班進修，后又直升中國公學大學部，再轉入中央大學數(shù)學系，讀了一年又轉讀物理系。

根據(jù)和吳教授從小學、中學、大學同學的吳子我女士描述，那時候，中央大學學理工的女學生不少，但是整個校園中像她那樣婉約、嫻雅、活潑、溫柔、小鳥依人般的女孩學“物理”的，卻只有她一人。

另一位和她在中央大學同學的程崇道女士，那時候和她一起住在女生宿舍的南樓，說她獨揀了南樓一間僻靜的小房間，面積僅方丈，只可容一桌、一椅、一榻，她常常反鎖門戶，以圖寧靜，以便潛心自修。時常在總電源關閉后，仍秉燭夜讀，不到問題解決，不肯就寢。

大學畢業(yè)后，她在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跟隨顧靜徽博士從事研究工作。一九三六年夏天，赴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深造，一九四O年獲得博士學位。

那時候柏克萊是科學研究中心，幾個新元素的發(fā)現(xiàn)，都是在這里產生的，她因為在核子物理學方面優(yōu)異的表現(xiàn)，被選為美國大學聯(lián)誼會會員，學校聘她擔任諾貝爾獎得主勞倫斯博士的研究助理。后來美國參戰(zhàn)以后，這項純科學研究曾改作國防研究，因此后來才有人說她在戰(zhàn)爭期間從事過軍事科技研究。

一九四二年，她前往東部史密斯學院，一九四三年應聘普林斯頓，在普大待了數(shù)月，即被哥倫比亞大學邀請參加曼哈坦研究計劃。戰(zhàn)后她仍留在哥大，直到退休。目前她在哥大仍保留了一個研究室。

兔子天才，烏龜功力

大家都知道胡適先生和她有師生之誼，其實，她跟隨胡先生的時間很短，那是在蘇州女子學校時，胡先生到學校做短期的專題演講，后來胡先生經常鼓勵她。

問她今生最尊敬的學者是誰，她說是胡先生。至今她手上仍保留了一封一九三六年時胡先生寫給她的信。她認為胡先生一向對青年的鼓勵和提攜是很令她欽佩的。

當年胡先生勉勵她做一個博學的人。他說：“凡一流的科學家，都是極淵博的人，取精而用弘，由博而返約，故能大成功。后起的科學家，都往往不能有此淵博，恐只能守成規(guī)，而不能創(chuàng)業(yè)拓地……成功者除有兔子天才之外，還要有烏龜?shù)墓αΑ焙髞怼巴米拥奶觳偶盀觚數(shù)墓αΑ边@句話即廣為人知。

一段往事

吳教授也因此經常勉勵后進“做學問要廣博要專精”。她說，有許多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看起來像是源自靈感，其實是自己平日涉獵多的結果。

胡先生本身不是學物理的，但他卻有三代學生在物理學的成就上享有國際地位，他時時以此為榮。一九六二年，胡先生逝世前在臺灣“中研院”院士會議上那場最后的幽默談話，成了令人憂傷的一段史話。他說：“我對物理學是一竅不通，可是我有兩個學生。一個是饒毓泰，一個是吳健雄女士。吳大猷先生是饒毓泰先生的學生，得諾貝爾獎的楊振寧和李政道兩位先生是吳大猷先生的學生。前天下午，他們幾位在我那里講笑話，他們排行說我的學生有三代物理學家，我非常得意，對物理一竅不通，能有三代享譽國際地位的物理學家，我很得意，我很得意。”

除了科學，她平時也涉獵人文、藝術方面的書籍，對大自然的各種美，充滿了心靈感通，例如，這次回臺灣，她去了一趟溪頭及附近地區(qū)，提到那里的鳥園、香菇，以及埔里的一所昆蟲博物館。她興致很高的談說，仍充滿著無限的童趣。

因為廣博，她才能成為大師級的人物。

最值得信賴的是自己

問她一個人最好的品行是什么，她說“誠懇、忠心、熱心”。她喜歡朋友，但是她覺得人在本質上仍是孤立的，在美國雖認識了許多朋友，但真正的朋友并不多，能夠幫助你的人也很少。她相信最值得信賴的還是自己。

她有一個孩子，已經成家立業(yè)。問她對家庭教育的看法，她很簡單地說：“沒有教育，社會的影響太大了。”

吳教授的先生袁家騮博士，也是一位杰出的物理學者，目前在布洛克海文實驗室工作，曾在瑞士歐洲原子能研究中心做過研究，并曾任法國巴黎大學客座教授。

對袁氏夫婦的學術研究有相當了解的浦大邦博士指出，其實袁先生的學術成就也很高，只是他為人謙和，不像吳健雄有一股銳氣，在西方人眼中，他們外在性格不一樣，吳給人的印象較為強烈。

無風也無浪

這么多年來，袁先生已經習慣于在記者訪談的場合中，把發(fā)言權全部給太太，他總是面露微笑，謙和地保持適當?shù)某聊乃难凵裰校梢钥闯鏊麑ζ拮拥膼圩o和寬容，他們相互間表現(xiàn)出彼此心靈相通的和諧。這對白發(fā)夫婦，很容易令人想起《白發(fā)吟》那首溫馨的老歌。

臺灣“中研院”開會期間，他們下榻在臺北圓山大飯店，態(tài)度安祥平和，生活中似乎無風也無浪，在他們的生命中，沒有太多成功或失敗的煩惱。健雄女士的解釋是“無欲則剛”，生活單純就不會有人生的苦惱。她說她在一生的任何一個階段都十分快樂，她認為一個人的人生觀影響快樂與否，而煩惱是自己找來的。

這一對在物理學界有偉大成就的學者，也同樣充滿著哲人的智慧。

（選自臺灣《關掉失敗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