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要在男性世界爭一席之地,大概二十年前吧 ——”她說,“我學會了抽煙?!?/p>
罹患中心型肺癌,兩年前接受外科手術,割除右肺葉四分之一后,她已斷然戒煙。據說背部留下的傷口疤痕約有四十厘米長;但目前除上樓略感氣喘外,已完全恢復健康,對于她所一直熱愛的建筑設
計工作,無太大影響。
“其實,抽煙本來和工作根本扯不上關系的?!?/p>
她帶著嘲諷與苦澀的微笑,不再青春的臉上,混合著堅毅與滄桑。
“——但身為女性,二十年前,要在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價值體系和工作環境里取得認同,并不像今天這樣容易。也許是我企圖心太強,追求成功的意念太急切吧!”她說。
“竟然就毫不自覺地開始模仿起一些社會化的男性行為了。抽煙,對當時的我來說,其實也就等于是向這個世界、向男性,同時也向我自己宣告 —— 我,也可以做男人所做的任何事!”
她落入往日的沉思里,望向遠方的眼眸,淡淡地浮起一種對年輕歲月的嘆息:
“現在想來當然可笑,但當時年輕,好勝心強,而且在急于追求獨立和自我意識的過程中。我一直很不服氣——為什么男人一煙在手,就被認為理所當然,而以往女人抽煙卻往往被聯想成品行不端、墮落、放蕩,甚至是從事特種營業的不正經女性?為了反抗,并且向這種不公平的雙重標準挑戰,我也一直把我的抽煙行為當成是一種象征——象征唾棄舊思想的女性勝利,象征獨立自主生活方式的獲得,象征我們女性好不容易才爭取得來的一種權益……說起來大概你都不信,有一個時期我抽得可真兇,一天至少一包半以上!”
她搖搖頭,露出了一個連自己也幾乎難以置信的表情,不覺失笑起來。
“后來,在很偶然的健康檢查中,竟意外地發現了腫瘤的影子。醫生建議我進一步接受胸腔X光攝影、痰細胞檢驗和支氣管鏡檢查,終于確定了是癌……”
輕微地嘆了口氣,唇角溢出幾絲濃重的苦澀之后,她繼續述說:
“當然,對于一向自負而絕少服輸低頭的我來說,那確實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但經過一夜思考,讓自己冷靜下來后,為了盡早再回到以往的生活秩序里,我倒是立刻就辦理了住院手續,動了肺葉部分割除
的手術。幸好癌細胞還沒有轉移到淋巴腺,所以即使是失去了少許的器官組織 —— 按醫生所說 —— 只要避免激烈運動,日常生活并無任何影響?!?/p>
欣慰的微笑之余,一種歷經內在風暴與重組自我才可能有的表情,逐漸自她眉宇間擴散開來。
“在醫院休養期間——”她繼續平靜地告白,“我有許多時間和機會去完全面對自己,沉淀自己,把自己徹頭徹尾整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自問:為什么我一定要抽煙?抽煙這種行為對我而言,究竟具有什么樣的意義?……到最后,我十分驚異地發現,身為一名女性,最初,我之所以抽煙,并不是由于自己真心喜歡它,或真有這種需要,卻只不過是為了想證明什么而抽給別人看,也抽給自己看罷了。當然,如此殘酷赤裸的自剖,令我痛苦難堪,卻也不免使我更進一步向深處反省:為什么我一定要認同男性?為什么要模仿他們?為什么一定要處在一種非和他們競爭的激烈狀態下不可……
“然后,我想起小學時代,每當我的數理、自然或體育成績表現優異,超出同班女生甚多的時候,級任老師就夸我‘和男生一樣好……’——也許,就是這要和男生一樣好的一念,籠罩并支配了我前半生所有的意識和作為吧!我一直沒有走出這樣的陰影,因此也就一直卡在這樣的陷阱里,而不能用平常心來看待自己,以及和男性相處對待的種種關系與做法。但現在,我想,我應該是解咒了,想通了,也看清楚了。畢竟,我就是我,女性就是女性,我實在不必借著模仿誰或另一個性別來證明自己或肯定自己。而能夠認清這一點,也許,那才是我一直在努力追求的獨立、自主以及最重要的一點 —— 自信吧……”
聽完這歷經自我辯證而終至掙脫心結、重獲自由的生命故事 —— 或更具體地說 —— 女性故事后,我輕擁住這像我母親、像我姐姐一樣的女人,拍拍她的肩背,遞給她一個了解、支持性的微笑,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在這座可以俯瞰大臺北東區繁華街景的高樓上,我透過她工作室茶晶色的玻璃,朝外望去,漠漠晴嵐,卻只見一只悠然展翼的候鳥,在都市建筑物所形成的天空剪影線里,自在飛翔。
人車熙來攘往的忠孝東路上,不斷地有男人、女人相互擦肩而過。
這世界就只有這兩種人類,但,他們能不能真正地溝通、了解,以平等心相互尊重、眷愛對方,并且溫暖地和平共存呢?
我想起童年和少年時代,所曾遇到的一些叫“若男”、“亞男”的女孩。
身為女性,雖然,我們常常都并不叫做亞男、若男,但許多時候卻往往被定位成“亞男”、“若男”,也不自覺地把自己塑造成“亞男”、“若男”。
然而,在一個新歷史開展的過渡期中,我相信我們已從這象征“次等人類”的心結中走出,開始決定做我們自己。
“—— 非常高興你已告別昨日,結束過去!”我想這樣告訴她。
但她早已興致勃勃地攤開她新近完成的設計草圖,等著我和她一起鑒賞了。
(選自臺灣《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