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已深夜,從那幢新穎、現代的大廈四十八層的會議室出來,李迪下意識地看看腕表,已是凌晨兩點多。再過四個多小時,蕾蕾就要從尖沙咀一家酒店出來。這是同行好友剛接到的情報。李迪想到近日蕾蕾和陳而婚變的新聞均讓“假想敵”的對方媒體搶盡風頭,使觀眾倍增,收視率大大提高,不由得有些急躁。而上司的臉色,剛才就像魔術師手中的萬花筒變幻成五六種;一句句苛責,就如機關槍向他們幾個小記者掃射,令人心寒……唉!不過,多日來的跟蹤追擊,一無所獲,倒也是真的。
紛擾了大半個月的婚變新聞,已成為全城關注的焦點,但大多是捕風捉影;還沒有一家媒體成功地找到新聞當事人:蕾蕾和陳而。好多人已不耐煩了,等得好不著急。幾家媒體表面上各做各的文章,實際上暗中較量,斗個你死我活。幾天前有謠傳說陳而躲在酒店數日之后終于答允接受訪問,令行家撲了一次空。明日又說女角蕾蕾不再與記者為敵,愿意在酒店大堂見見記者,令報館、電臺、電視臺專管娛樂圈新聞的負責人緊張了一陣子,紛紛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但會不會又是一次煙幕彈?
李迪走到對面不遠的酒店二樓咖啡座,決計今晚不回家了,他急CALL仍在報館上夜班的師妹李小云。“來這兒聊聊,明早助我一臂之力。”過了一會,李小云復電:趕完一篇稿,約三點會到。
李迪想到上兩次采訪名人被綁架和某人娶二奶的風波新聞,都無功而返,一肚子的沮喪和泄氣。是自己名氣不夠?搶不到最佳地理位置?還是口才欠佳?……奇怪,總撈不到爆炸性的內幕材料。唉!最后他怪自己個子太小,不夠人家的沖勁,又怕觸到那一大批女記者的身體……當幾十支“麥”像鴨頭朝名人的嘴伸近時,他只有白聽的份兒,錄下的半分鐘“場面鏡頭”還是靠師妹小云雙足踩在自己的肩頭,背靠在一堵大墻上才攝下的。總算有了交代,但獨家的采訪總輪不到自己……這一次是只許成,不許敗,非小師妹小云出馬不可。
咖啡室門邊風鈴兒響。李迪抬頭望去,看到師妹小云一臉笑容走了進來。
2
在五六個鐘頭以前。
城市里王宅夫婦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據說這樣的爭吵在城里很普遍。這兒解剖的只是千戶萬戶中的一戶。起因是這樣的:王太太追看蕾蕾與陳而婚變的新聞已有一周,津津有味,欲罷不能,王先生卻嫌此類新聞無聊,想把電視頻道轉到別的臺看一出首播西片。
西片還會重播,你急什么?婚變內情今晚會進一步揭露,當事人還會亮相哩。王太太不滿意地說著,將被丈夫按去的畫面又按回來。
畫面上兩個主持人,將婚變的進展,哪怕多么細微的枝節,都加油添醋地炒滿一碟……但只要仔細去聽,就可發現沒有什么新鮮之處。
王先生看著,看著,搖了搖頭:拿人家的隱私大做文章,做了一個多星期,迫使觀眾接受這類無聊的新聞,太不像話了。你沒看到報紙上那些讀者投訴么?
什么無聊?我覺得很有娛樂性呢。王太太說。這是把人家的痛苦拿來做新聞!王先生說,害得人家出入沒一點自由,也完全不顧人家的心情呀。
誰叫他們成了公眾人物?娛樂圈不采訪這些采訪什么?
這時,畫面的男主持講到一半,打了一個廣告:明晚蕾蕾和陳而將跟觀眾亮相,親自接受我臺記者的采訪,預計有猛料爆出,希望大家不要錯過這個機會……我們也會隨時向大家報告他們婚變的進一步發展……到底是什么原因,竟使結婚了十年的夫妻發生這一次婚姻危機?當然啦,我們仍衷心祝愿他們和好如初……現在請收看廣告。下一節繼續報道……
王太太乘這當兒進洗手間。她匆匆出來,又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深怕錯過一分鐘。
王先生早已坐在沙發上呼呼大睡了。
3
原來蕾蕾和陳而都不約而同地躲進同一家酒店,只是分住不同房間。他們已躲了好幾天,為的是逃避各方記者的追蹤和糾纏。他們不是同一時間進來的,但一樣地神不知鬼不覺,竟能夠逃脫記者的視線。在不同的房間里,他們各自都存著心有余悸的回憶。
半個多月來,他們所住大廈附近停放有不少汽車、摩托車,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地埋伏著。有幾次,記者甚至沖破底層警衛的阻撓,強行上樓,霎時,整條走廊都擠滿了人;甚至午夜十二時,也有人等候他們回來。那一次蕾蕾正掏鎖匙開門,突然一陣嘈雜,一群人從樓下爬上來,將她團團圍住,盡管她不想回答,那些記者卻總有方法叫她開口,激怒她——
聽說,蕾小姐是愛上陳先生的錢而嫁他的?
有人看到陳先生帶第三者上酒店,蕾小姐有什么感受?……
陳先生是有名的對記者采取不合作態度的男士,他是清晨要外出時,在汽車旁被記者圍住的 ——
報紙報道,陳先生的親密女友有三四個,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有人看到蕾小姐跟她的新男友在商場購物,陳先生可以證實一下么?……
就這樣,他們不勝其擾,先后躲進了酒店。
此刻,他們在不同的房里打電話,商量離開酒店的對策。
奇怪,我們的行蹤,他們都會馬上知道。蕾蕾說。被他們這樣一搞,心情大大受破壞,活著也不安寧。蕾蕾又說。
只因我們在這個圈里,彼此跟其他的朋友在一起,被多事多心的人看到,就好多猜疑,以為我們鬧婚變——真無聊!陳而說。
如果我們互不信任,這樣風言風語的,不離婚也會被搞到離婚。蕾蕾說。
再這樣躲下去,什么事都不必做了。這樣好么?要是七點走,天已亮,太過顯眼,我們提早六點就走如何?陳而說。
就這么辦,我五時半在酒店大堂等你。蕾蕾說。
4
天助我也。當李迪從酒店二樓咖啡室的玻璃窗看到陳而和蕾蕾竟同時出現在酒店大門口時,幾乎大叫了起來。這把小云嚇了一大跳,她站起來,也看到了那一對“新聞夫婦”。
快!李迪將百元鈔票放在桌面,也不等找錢,就拉著小云的手狂奔。
我駕摩托車,我們追。沒有人跟我們競爭,這一仗一定打得贏。我們立了功,不升職都很難了。李迪一邊大喘,一邊奔到路邊,開動摩托車,小云跳上去,坐在后面座位。
此時,陳而和蕾蕾正鉆進一輛停在酒店門口的“的士”里,徐徐離開。
也許開出不久,便發覺后面有人跟蹤,的士里的男女主角吩咐司機快開,力圖擺脫后面的李迪和小云。
他們已成了甕中之鱉,哪怕飛到天上去,我們也要追到,決不放棄。李迪壓抑不住心中的狂喜。呼呼的風,將這些話傳進小云的耳朵。但她身為女子,不免有些疑慮:要是他們沒有目的地,永遠地兜圈子,怎么辦?
小云,這可能嗎?就算司機看在錢的份上不怕疲倦,陳而和蕾蕾的心情也會疲倦,會停下來的,到時我們來個前后夾攻,沒完沒了地死纏爛打……好……就算不停吧,我們一直跟下去……
的士在市區無法開得太快,摩托車一直緊貼著的士的屁股;可是過了市區,就是山路,的士可能會開得較快。李迪心情有點急躁起來。果然,一轉入開往郊區的山坡路,的士馬上加足馬力,與摩托車拉開了一大段距離。
媽的,我也不是好惹的。李迪粗粗地罵了一句。遂想到了入行以來,上司面對面地對他呵責和侮辱。這一回不做得漂漂亮亮,自己真不是人了啊。
啊呀,別開這么快,我有點怕。李迪背后傳來小云的聲音。
這玩意我玩了好幾年了,沒事的。你抓緊我的腰才最重要。
李迪將摩托車開快,又逼近了的士。
山路有不少急拐彎,令追蹤險象環生。皇天不負有心人,乖乖就范,別逃避了,就接受我們的獨家采訪吧!李迪幻想著婚變的夫婦改變主意:將車子按正常速度開,到了目的地后,請他們進屋(或某地點),接受他們的采訪。
但情況出乎意料。前面的車子開得更快了,誰也沒料到,前面出現一個急轉彎,的士已控制不住,猛力向一塊大山石撞去,“轟隆”一聲巨響,車子撞個稀巴爛之后,側著停住了。
李迪的車也控制不住,猛力向的士撞去,兩個人高高地被彈起,跌下。
寂寞的山頭,冒起了一大團濃煙。遠處,響起了凄厲急促的警笛聲。
5
晚上,熒光幕上出現了“特別節目”的預告,說明是有關蕾蕾和陳而最新“發展”的報道。
晚上不準看。王先生十分厭惡地警告。
你別干涉我的自由!王太太不甘示弱。
八時,那個“焦點”節目又開始了。王先生預先抓住遙控器,將臺轉到英文臺。
早就說有特別報告,你這樣掃我的興,存心跟我作對?王太太像一只母虎兇惡地逼近王先生,喝道:遙控器給我!
這種節目,逼人窺看人家的隱私,是完全不道德的,既妨礙人家的行動自由,也讓我們沒有收看其他節目的自由。有什么理由,將這樣私人的事給弄得這么大,新聞做得這么久?!
好看,這樣的節目好看!王太太揮舞著一只手,腳步擺成扎馬,好似一頭發現獵物而邁開輕步預備狂奔搏殺的獅子。
王先生被逼到墻角,把遙控器藏在背后。
你算什么你!人家能上畫面才不容易!哪像你這種小人物!你嫉妒人家出名?真是心理變態!王太太就要奮力一搏了。
你才心理變態!王先生說。
王太太伸手要搶,王先生腳兒一不穩,閃了腰,倒下去時,頭撞在酒吧的大理石一角,痛得倒地躺下,不省人事。
王太太嚇得慌了手腳。
打九九九。
五分鐘后,樓下響起了警車笛鳴聲。
6
當晚稍遲,小島醫院傳出了極其驚人的消息——“的士”司機在車禍中當場斃命。
陳而和蕾蕾身受重傷,被送到醫院急救,生命已無礙,但仍處在重度昏迷中。醫生說傷得極重的是腦部,如長期不醒,有變成植物人的可能。
無獨有偶,記者李迪和他的師妹小云也傷在腦部,情況并不比當事者好多少。
最不可思議的是王宅的王先生,竟然也陷入昏迷,有變成植物人的可能。
陳而、蕾蕾從此不必為逃避而煩惱;李迪和小云也不必擔心被誰苛責不稱職了;而王先生呢,將安靜下來,沒人再逼他接受什么。
有人覺得他們都是無辜的受害者;但也沒人被起訴,因為這幾個罕見的意外自始至終都不存在預謀,而且,沒有疑犯。
殊途同歸。
(選自香港《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