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席慕蓉
際嵐先生:
要先來謝謝您,若不是您一再地邀約,我恐怕就會錯失了這么溫暖的一場盛會了。
我先前以為,既然已經向您說明了我的困難,無法在十月份參加這場研討會,事情應該就不會再有下文了。想不到,您還是一次次地來電話詢問:外子海北的病情有沒有好一些?幾次下來,才讓我慢慢明白,原來,大家都還是愿意等待,愿意配合我們的。
海北首先受到感動,恰好前面艱辛的療程大部分都已做完,于是,終于趕在十二月底之前,讓我成行。
孩子們都回到家,家中除了一位看護之外,還有一位好朋友前來幫忙照顧。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六點從淡水出發,車行西濱公路去桃園機場,天色還很暗,有大霧,海面有著淺淺的波紋。
其實,在今年的五月和八九月,我都是沿著這條濱海公路出發,前往我的原鄉蒙古的。更往前回溯,近十年來,每次去蒙古高原,走的都是這條路,只是這次的心情好像再也沒辦法像從前一樣地輕松了。
海北的身體,我相信應該會慢慢好起來,但是,心中仍然有著一層暗影,就像眼前這霧里的天色。
生命果然還是有著不同的階段。
回想這從一九八九年開始啟程的探索原鄉的長路,能夠這么自由和輕松,其實很大的一部分是來自海北的支持。從一九八九年到二OO七年,十八年來,我總是毫無顧慮地拿起行李,說走就走,不就是因為家里有他在嗎?
前兩年,我還在說,我們夫妻兩個目前的關系像是“同班同學”,家庭與婚姻是我們共同修習的學分,但是下了課之后,各人有各人的去處和目標,互不干擾。話說得好像很漂亮,如今他突然生了病,才發現,其實,在課堂之外的時間里,雖說是各做各的,心里還是會受影響,還是有關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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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階段”(或可說是“進程”?)一刻不停地在往前走,平時不容易察覺,總是要在“回顧”之時,才能體會這中間的差別。
所以,十二月二十二日上午的研討會上,我其實是同意伍明春博士所說的“回望”的觀點。(當天我所以會唐突地舉手發言,是因為多年前在臺灣,就有人說怎么過了三十歲還在寫情詩?當時才三十多歲的我,沒有辦法回答。現在才明白,中國這個社會,大概是因為人口太多的關系,好像總是急著要催人去老,其實,三十多歲,現在看來,還是很年輕的年齡啊!)
而如伍博士所說,我的“回望”,確實是我想要去寫詩的原因之一。
我的一切文字,都從生命現場出發,然而在時間上卻有著不同的所謂“時差”。有時是事過境遷之后的“回望”,有時卻是當場的猛然跳脫,基本上都屬于一種旁觀者的位置。
同時也是當事人,卻又難以成為當年的那一個當事人,好像皮影戲布幔上的那一種重疊,總有一種參差暈染的距離。
而在這幾年的原鄉探索里,又是另一種長途跋涉,從無到略有,真的是一棵樹又一棵樹地累積成林,是一夜又一夜的月光在曠野上的漂洗,許多相同的地方,一去再去,才知道它們和初始印象之間的差異……
這個人生,盡管不太愿意,我終于還是得承認它是有著不同的階段。不過,我依舊堅持,生命里的“本我”與“初心”,是有可能終生不變的。
在從前,我只能說這是我的信仰,如今,六十多歲的我,終于可以向自己證明,這是實情。
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實情,我也從不向他人要求一個統一的標準。而且,我也真心認為,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完全不同的信仰,完全不同的成長。
我當然很為陳侶白先生的發言所感動,但是,由于當天上午時間有限,所以王珂教授的發言并不是他那篇論文的全部內容,會后我有幸能夠讀到全文,覺得文中所寫其實是很豐富的。
這是一篇對我很具啟發性的論文,評論者有權直言他的好惡(針對作品),才能顯示出學者坦蕩的本性。
我對這篇論文只有兩處疑問(其實也可以說是一處),就是關于有詩人提到“為少數人寫作”,以及文中最后一行所說的席慕蓉“重視讀者”這兩點。
我不太明白,何謂“為少數人而寫”?
如果這少數指的是“讀者”的話,那么,我在沒去到蒙古高原之前,也就是說一九八九年之前,我寫的所有的詩,都是只為一個讀者而寫的,就是我自己而已,這“人數”夠少了吧?
是要到了蒙古高原之后,原鄉的真實現況讓我既痛且傷,才會寫出像《蒙文課》這樣的詩來,覺得不能不喚起大家對蒙古高原上的土地、族群和文化的珍惜,這個時候,也許才能說是“為多數人而寫”了。
然而,也絕非討好與迎合。
因為,我想那位提倡只“為少數人而寫”的詩人,可能原意是說不必去迎合讀者。但是,無論是“迎合”或者“不迎合”,都是在寫作之前就預設立場,這樣的行為,對一個真正需要寫作的人來說,都是匪夷所思的。
因為,一個人真正需要寫作的時候,根本不會去考慮到這些。寫作本身,對他來說,應該是生命與靈魂一種不得不然的釋放,它本身不會帶有任何功利色彩,更不可能去預設立場。
所以,什么叫做“重視讀者”呢?我真的想不通了。難道大家真的認為,讀者的多寡是作者可以操控的嗎?
王鼎鈞先生就說過:“文學不能在事先訂購,只能在事后選擇。”
不過,也要在此申明,我只是個業余的寫作者,所說的只是自己的經歷與看法,不能概括全部,際嵐先生,要請您多多包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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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十多年來,我常會在沒有料想到的時間和地點遇見我的讀者,譬如這次在研討會上的陳侶白先生,在略略知道了他的坎坷之后,更增我的敬意。所以,關于“重視讀者”這個題目,還想多說一兩句。
在寫作之時,我與讀者并無關聯(除了要寫蒙古高原的現況這一類的詩和散文以外)。可是書成之后,有讀者前來要我簽名之時,我總希望能夠不讓他們失望。
因為,如果我讓他們失望了,真正的愧疚感會追著我自己不放,久久不能釋懷。
我開始在大陸簽名售書是很晚的事了,第一次不舒服的經驗是一九九七年的長春書展,排了那么長的隊伍,好像沒怎么移動,因為一直有人把幾十本書塞到我眼前叫我簽名。當時我只管埋頭工作,并沒有多加思索,時間到了,又有人匆匆把我架走。上車之前,回望那眾多的讀者靜默而又失望的眼神,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向他們說對不起才好。
幾次經驗累積下來,我開始不愿受人擺布了。我會要求主辦單位,如果時間快到了,要先派人去站在隊伍后面,像個句號一樣,向后來的讀者宣布,簽書活動就到這里為止。這樣一來,排在后面的讀者不會空等,我也不會于心不安,活動也能準時結束,不是很好嗎?
我覺得,喜歡我寫的東西的讀者,都可能與我的性格有些相似,表面好像拿得起、放得下,內心深處其實非常柔軟,很容易受傷。所以,如果他們的要求只是幾秒鐘的一次相會、一個作者的親筆簽名,我有什么資格去拒絕,讓他們失望呢?
這“面對讀者”的心態,對我來說,也是一堂需要修習的課,需要不斷地修正和不斷地反省。從《七里香》出版以后,這二十多年以來,關于這一課程,我從最初的閃躲、逃避,到如今的坦然面對,也算是有了一些心得了。
不過,仍然有需要檢討的地方,譬如這次在泉州,我就疏忽了,沒想到有好幾位朋友,就坐在我聆聽南音的場所的另外一桌上,沒人給我們互相介紹,我還以為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前來聽南音的聽眾,后來才慢慢領會到他們是為我而來的。可是,臺上有演出,我必須保持一個聽眾的禮貌,不能離開座位,甚至不能轉頭與他們打招呼,只能在遞過來的書冊上靜靜簽字,然后察覺到他們陸續地離開,后來更聽說他們都是泉州的年輕的創作者,我真是失禮啊!心中懊惱極了。
所以,際嵐先生,無論如何,要借福州的《臺港文學選刊》的篇幅,向這幾位無法交談的朋友深致歉意,我如果能預先知道,一定會請求你們留下來,在演出之后聚一聚的,即使是夜深,應該也無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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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二日晚間的朗誦會,我是從《蝶翅》那篇開始流淚的,然后等到《暑假·暑假》那篇的后段,我更是無法抗拒,只能聽任淚水不斷地流下來,朗誦者的音色有一種安靜從容的魅力,直入我心。
在這里,不能一一列舉,我只能向當天晚上所有的演出者致謝,謝謝你們所給我的難忘時刻。
更要謝謝好幾位遠道而來的朋友。
有一幅畫面已銘記在心。
這天剛好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誕節前夕。晚上在廈門海邊的一間飯店晚餐,房間外面是伸出去的一段陽臺,陽臺外面就是大海,沙灘潔凈,陽臺的線條也很簡單,周圍幾公里之內沒有多余的修飾和干擾的燈光,甚至這天晚上連海邊的浪潮也只是極為安靜的一線略有起伏的白色裙邊,襯托出海面上或深或淺的灰藍光澤,更遠的海天交接之處,有幾座暗黑色的島嶼剪影,朋友指著左邊那一座島嶼說,那就是金門的大擔島。
剛好有漁船亮著一盞暖黃的船頭燈一閃一閃地橫過海面,不可思議的距離,如此清晰,如此接近,然而,在過去的幾十年間,可真是咫尺天涯!
這天晚上,有那么一刻,從飯店的房間望出去,我的朋友們正閑適地靠著陽臺的欄桿聊天。坐在欄桿低處抽著煙的是鮑爾吉·原野,站在他旁邊的是春鳴,再過去是先法,再過去是哈達奇·剛,他們四個人的衣衫顏色好像先說好了的似的,從米白、淺藍到深藍,剛好和后面一大片灰藍色隱隱動蕩著的海洋互相搭配,而房間里的燈光映射出去,又讓他們四個人仿佛置身在舞臺的溫暖光圈里,特別凸顯。當我站到門口之時,他們都注意到我,就暫停了彼此間的閑聊,微笑著對我望過來……
是多么美好,多么平安的夜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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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際嵐先生,我一定要趕快寫出這一封謝函來,要向您,和許多位一直在照顧著我,以及籌劃這次活動的朋友們道謝,謝謝你們給我的鼓勵,希望大家身體平安,心情愉悅,更希望能常相見。
祝福。
敬筆
二OO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于淡水
又及:我會再寫信給舒婷,不過也請您先替我向她問好。我真是羨慕她又嫉妒她,能擁有鼓浪嶼這樣一處絕美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