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的世界

圓圓的媽媽在跟一個女人說話。媽媽是個漂亮的女人，那個女人也漂亮，兩個漂亮女人相對站著，有說有笑地聊著，親密無間的樣子。陽光很好，溫暖，柔和；有微風吹過，紗巾般從臉前撩來撩去。圓圓在一邊自己玩著，綠毯般的草坪上有各種各樣的娛樂設施，滑梯、轉椅、平衡木，還有好些，圓圓叫不出名來，也從來沒玩過，事實上圓圓也玩不了，她根本夠不著，個子太矮。圓圓只是個剛滿四歲的小女孩。圓圓把能玩的都玩了，反反復復玩了好幾遍了，頭上都有了細密的汗珠，臉蛋紅撲撲的，但她的興致還很高，樂此不疲，好像永遠也玩不夠似的。圓圓玩的時候，斷斷續續地聽得見媽媽和漂亮女人說話的聲音，風傳過她們倆的笑聲，咯咯的，好聽極了，夾雜著說話聲，圓圓好像聽到媽媽說：“……你的頭發真好，用離子燙，焗成淺黃色的更好看了。哪天你到我那兒去，我給你好好弄弄，保準讓你滿意。”

漂亮女人說：“哎呀，那太麻煩你了。”

媽媽連忙說：“不麻煩的，不麻煩的，自己的店，有什么麻煩的。你去吧。”

漂亮女人說：“好，哪天我找你去。”

媽媽喊圓圓，圓圓聽見了，沒動，還接著玩。圓圓覺得太好玩了，這么大的游樂場就她一個人，沒人跟她搶，自由自在，像小鳥一樣在天空上飛翔。

媽媽見圓圓沒動，有些著急，聲音高了起來：“圓圓，快過來，媽媽還有好多事呢。”

漂亮女人說：“讓她玩吧，你忙你的去，放心好了。”

媽媽還是走過去，把圓圓從轉椅上抱下來，放到地上，領著她走回漂亮女人面前，說：“圓圓，叫阿姨。”

圓圓仰頭盯著漂亮女人，漂亮女人閃著烏黑的大眼睛沖圓圓微笑。圓圓是個大方的女孩，不怯陣，圓圓高聲叫了一聲：“阿姨好！”

漂亮女人臉上立刻綻開了笑容：“哎，好孩子。”

媽媽蹲下身，對圓圓說：“幼兒園好玩嗎？聽阿姨的話，別鬧。我走了，過幾天我來接你。”

上幼兒園是早就說好了的事，圓圓不愿每天讓媽媽把她送到姥姥家，姥姥不會別的，只會講大灰狼的故事，圓圓都聽膩了。今天一看，幼兒園有那么多的好玩意，太開心了。唯一讓圓圓放心不下的是歡歡。圓圓說：“媽媽，你別忘了喂歡歡，回家我要是看到它瘦了，我可不饒你。”

媽媽說：“放心吧，我忘了吃飯，也忘不了喂歡歡。”

歡歡是只京叭，渾身雪白，沒一點雜色，是媽媽在狗市上花兩千多塊買來的。圓圓老喂歡歡，歡歡就跟圓圓有了感情，在偌大的房子里，圓圓走到哪兒，歡歡跟到哪兒，顛兒顛兒的，像個小尾巴。

媽媽走了以后，阿姨把圓圓領到班里。班里有二十幾個孩子，跟圓圓一般大年紀，正在玩插片。阿姨沖大家說：“咱們班又來了一個新伙伴，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她叫圓圓，大家歡迎。”阿姨自己先鼓起掌來。下面的孩子們也用小手噼噼啪啪鼓掌。圓圓有禮貌地給大家鞠了個躬。阿姨給圓圓拿了一副插片，讓她跟小朋友們一起玩。圓圓看到其他小朋友的面前，插片零零落落地散著，不成樣子，心里就有一種得意。這時，漂亮的阿姨拿起圓圓剛插好的小鹿，舉到大家面前說：“你們看，圓圓插的小鹿多像，她真聰明，手真巧。”所有小朋友的目光都集中到阿姨手里的小鹿身上，然后，又一起把目光唰地灑到圓圓身上。圓圓覺得身上有了熱度。圓圓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心里美滋滋的。

圓圓兩歲那年，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圓圓跟著媽媽過。媽媽是個美發廳的老板，美發廳的字號用的就是圓圓的名字，叫“圓圓形象設計中心”。媽媽是個漂亮的女人，形象好，氣質好，手藝更好，很招覽顧客，回頭客更多，生意一直很好。生意上的事讓媽媽很忙，每天半夜才能回家，所以，媽媽就不可能照顧好圓圓。媽媽跟圓圓商量，要送她去幼兒園，說幼兒園有好多好玩的玩意，有好多好朋友，還能學好多東西。圓圓一聽就樂了，高興得蹦了起來，拍著手說：“我去，我去。”媽媽也樂了。媽媽開始以為讓圓圓去幼兒園，是一件很難做的工作，沒想到這么容易，媽媽就放心了，圓圓去了幼兒園，生意上就沒有了后顧之憂。圓圓說要帶著歡歡去幼兒園，媽媽說那可不行。圓圓說為什么不行，它又不鬧。媽媽說哪兒有帶著狗去幼兒園的，沒聽說過，屋子里還得給它預備個狗盤，到處拉到處尿，那不亂套了。媽媽最后說服了圓圓，答應圓圓好好喂歡歡，一定養得胖胖的。

幼兒園很著名，在一個大公園的里面，綠蔭掩映，三面環水，可謂“園中之園”。進這樣的幼兒園是不容易的，沒有些來頭是進不去的。圓圓的媽媽與那些有來頭的人比，根本不算什么，但圓圓媽媽說，要進就進最好的幼兒園。圓圓媽媽除了交了一筆可觀的贊助費，還憑著生意人的如簧之舌，把小班那個漂亮的阿姨“收買”了。女人之間有時是不難溝通的，幾句貼己的話就能把心說得熱熱乎乎，女人的需求是很直接的。圓圓十分招人喜愛，圓圓不但人漂亮，大眼睛，淺黃的頭發，還非常的聰明，鋼琴電子琴都會彈，唱歌跳舞也很出色，四歲的孩子已經能認好多字。幾天的工夫，圓圓就成了班上的中心。

兩天后，圓圓就發現阿姨的頭型變了，高高地盤在頭頂，顏色也成了淺黃色的，人本來就漂亮，這下更漂亮了。阿姨穿著得體的服裝，走路挺著胸，非常精神，微笑始終掛在臉上。周末，媽媽把圓圓接回家說：“圓圓，昨天你們班的阿姨到我店里去了，我按著她的臉型給她設計了一個發型，你看到了嗎？”圓圓說：“看到了。”媽媽又說：“好看嗎？”圓圓說：“還行吧。”媽媽說：“呵，還行吧，你的口氣還挺大。”圓圓忽然問：“阿姨在您那兒做頭發，交錢嗎？”媽媽說：“傻孩子，我能收她錢么。”媽媽又說：“圓圓，阿姨對你好嗎？”圓圓說：“挺好的，老表揚我。”

幼兒園舉辦電子琴比賽，優勝者代表幼兒園參加市里的比賽，圓圓毫不費力地就拿了個第一名，獲得代表幼兒園到市里參賽的資格。結果又獲得了第二名。圓圓在阿姨的帶領下，捧著一個景泰藍的大獎杯回來了。剛進大門，就被小朋友們圍住了，都伸手摸獎杯，一時摸不著的，焦急地欠著腳，伸著脖子往前夠，眾星捧月似地把圓圓擁進了屋里。阿姨把獎杯舉過頭頂，大聲說：“這是我們班的榮譽，也是我們全園的榮譽。”園長進來了，園長是個面目慈善的老太太。阿姨說：“我們歡迎園長給我們講話。”說著帶頭鼓起掌來。園長一個勁咧嘴笑，合不攏，臉上的皺紋堆到一起，放著光，不住地點頭：“好，好！”

圓圓一下成了幼兒園的明星。小朋友們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她，好像她是個神童。吃飯的時候，圓圓不愛吃肥肉，用勺舀出來，舉在空中，不知怎么辦，看見旁邊的小朋友正在看著她，就沖她說：“你吃了吧，我不吃肥肉。”旁邊的小朋友咧了一下嘴，想說什么，沒說出來，好像接受了一項命令，不敢違抗，分明感到了某種威嚴。小朋友端起自己的碗，送到圓圓的勺子下邊，圓圓把勺里的肉丟在小朋友的碗里。小朋友舀起肉，放在嘴里，嘴慢慢蠕動，表情極不自然，卻仍擠出了一絲笑容。睡醒午覺，阿姨端來一盆蘋果，往常大家都搶著拿，先挑大的，動作慢了，就只能吃小的。現在，蘋果放在桌子中間，午后的陽光斜著射進來，照在蘋果上，泛著誘人的光澤，卻沒人去爭去搶，都看圓圓，阿姨也面帶微笑看圓圓。圓圓從容地到桌子旁拿了一個最大的蘋果，回到座位上吃起來。其他小朋友才一窩蜂地上去，盆里蘋果一搶而空。課間在游樂場玩游戲，小朋友們排隊玩滑梯，一看圓圓過來，自覺給她讓開，圓圓呢，也不客氣，順著梯子上去就滑，沒覺得什么不自然。

媽媽到幼兒園接圓圓，阿姨一步迎出去，在門外，兩個女人唧唧喳喳說個不停。阿姨邊說邊回頭看圓圓，全是夸贊的神情。媽媽拉著阿姨的手，一再表示感謝。班里的小朋友都看見門口的兩個女人。阿姨說：“哎呀，圓圓這孩子真聰明，真招人喜歡。”

媽媽說：“瞧您說的，她不就會彈個琴嗎？會彈的多了。”

阿姨說：“那可不能那么說，會彈的倒是不少，可彈得那么好的有幾個呀？”

媽媽說：“那也是您教得好。”

阿姨說：“那是您培養得好。”

媽媽說：“讓您費心了，您太客氣了。”

阿姨說：“哎，最近的生意怎么樣？”

媽媽說：“不錯，我都忙不過來了。”

阿姨說：“你上次給我做的頭發，誰見誰說好看，我們家那位說我年輕了好幾歲，真應該好好謝謝你。”

媽媽說：“天涼了，我看您這頭發應該留起來，燙個直發，垂著，留個小扣邊兒，準好看。”

阿姨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唰地放出了一束光：“真的！我去，我去。我想想啊，今天不行，明天我跟人約好了逛商場，哎，對了，新世界開張了，打折優惠讓利銷售，你不去看看？”

媽媽笑笑：“我沒時間。”

阿姨說：“我下星期一去，你給我做做頭發行不行？”

媽媽說：“行啊，哪天去都行，反正我都在。”

回家的路上，媽媽在麥當勞獎勵了圓圓一頓。圓圓吃得滿嘴滿手全是油。媽媽說：“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圓圓嘟囔著嘴說：“什么呀，幼兒園的飯一點都不好吃，饞死我了。”往嘴里塞了個薯條又說：“媽，您干嘛跟阿姨說我不就會彈個琴嗎，我就是比他們彈得好。”媽媽說：“我能說就是你彈得好，別人都不如你，行嗎？咱得謙虛點呀！”圓圓說：“反正他們都不如我。”

過了幾天，阿姨的頭型果然又變了，頭發從頭頂垂了下來，染成了金黃色。個子稍顯矮，但又穿了高筒高跟的皮靴，款款地出來進去，人還是那么漂亮。

圓圓在的小班改選了小干部，圓圓替代了原來的一個小姑娘，成了新一屆的班長。被替代下來的小姑娘，噘著嘴，坐在一旁，眼淚在眼里打轉。剛一開始，改選就確定了方向。阿姨搖著漂亮的腦袋，耳釘在耳垂處，閃著五顏六色的星光，阿姨說：“我提議，圓圓行不行？同意的舉手。”沒有不舉手的，都把小手舉過頭頂。連被選下去的小姑娘都把手舉起來了。圓圓以全票通過。阿姨說我們大家鼓掌祝賀。噼里啪啦，小朋友們鼓起了掌。

圓圓給阿姨和小朋友們買了不少好吃的，有果凍，有鍋巴，有蝦條，有美國大杏仁，買了一大包，讓媽媽用自行車給她送到幼兒園。大家圍在一起，守著一大堆好吃的，熱烈地吃著，咔哧咔哧嚼東西的聲音，像蝗蟲吃莊稼。小朋友們看著圓圓樂，圓圓一邊給他們分東西，一邊說：“吃吧，吃吧，吃夠了。吃完了我再給你們買去。”圓圓挽著袖子，露出藕節一般胖胖的小胳膊，頭上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圓圓家庭主婦似地打理著家庭成員的生活，事無巨細，樂此不疲。小朋友們顯然以前沒受過這種禮遇，都有些不知所措，開始不知是不敢吃，還是不好意思吃，都不伸手，你看我我看你。圓圓兩手開弓，一把一把送吃的，把好吃的硬塞到每個人手里。“吃，吃，快吃呀！”大家就不敢不吃了，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了。圓圓沒忘把一大包未開封的美國大杏仁送到阿姨手里，圓圓說：“阿姨您吃這個，這是我特意給您買的。”阿姨說：“謝謝你，圓圓。我們大家都應該謝謝你。大家說是不是呀？”“是，謝謝圓圓！”圓圓坐在一旁，用手絹擦了一下臉上的汗，很滿足地笑了。

圓圓用這種方式感謝了大家。圓圓想感謝大家，緣于一天晚上看的一個記錄片，那個記錄片里一個嗓音很重的男解說員說，是黑人朋友把我們送進了聯合國，我們應該感謝他們。圓圓不解地問媽媽：“黑人朋友把誰送進了什么地方？為什么要感謝他們？”媽媽說：“黑人朋友投票，把我們投進了聯合國，把美帝氣壞了，難道我們不應好好謝謝他們。這叫知恩圖報。”圓圓說：“那我明白了，得到了別人的好處，就應該感謝人家。”媽媽說是。圓圓說阿姨和小朋友們把我選上當班長，我也應該感謝他們。圓圓開始跟媽媽說，想請他們吃麥當勞。媽媽不同意，說那得花多少錢呀，沒必要。圓圓不高興了，一晚上不理媽媽。連洗臉洗腳都是自己湊合著對付過去了。這樣的事平時都是媽媽替她干。過了幾天，媽媽跟圓圓說，我給你們阿姨打了個電話，她也不同意，說愿意感謝隨便買點吃的就行了。圓圓就按照阿姨說的辦了。

圓圓當上班長后就忙了起來，早晨喊大家起床，晚上讓大家關燈睡覺，白天帶著做操玩玩具，分水果，領著唱歌，全是她的事，忙得不亦樂乎。但是圓圓愿意，一點怨言沒有，有時忙得自己只能吃涼的剩飯，水果分完了，沒的吃了，她都沒有怨言。阿姨看她太累了，說：“歇會兒吧。”圓圓說：“阿姨，我不累。”

圓圓的心情是愉快的。

但圓圓也有不愉快的時候。比如午睡后，圓圓給圍坐一圈的小朋友發蘋果，有兩個人拿在手里就是不吃，兩只手來回倒著玩，經常把蘋果掉在地上，蘋果咚地一聲滾出老遠。他們倆看著蘋果停住，又看了一眼圓圓，并不站起把蘋果揀回。不吃蘋果的，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女孩就是被選下去的原來的班長，男孩是她的好朋友。圓圓知道他們心里別著勁，故意跟她賭氣，給她好瞧的。當時阿姨沒在，阿姨要是在，非得大聲訓斥他們，讓他們把蘋果乖乖地揀回來。吃著蘋果的小朋友，大部分張著嘴停住了，蘋果白色的漿液掛在嘴角。圓圓開始有些緊張，不知所措，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圓圓轉身一個一個揀起蘋果，拿到水池里洗了，重新把干凈的蘋果遞到他們倆手里。在全班小朋友面前，圓圓覺得她該那樣做，但圓圓心里結下了疙瘩。

晚上睡覺前洗漱時，在洗臉池旁，圓圓和那個被選下來的小姑娘碰到一起，圓圓盡管心里不高興，臉上還是掛著笑，想跟她說點什么，剛要張嘴，那個小姑娘嘩地一下把盆里的水倒進池子里，水高高濺起，弄得圓圓一臉一嘴。倒完了，她連看一眼圓圓都不看，徑自拎著盆走了，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圓圓愣愣地站在池邊，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嘴里的味道咸咸的，分不清是眼淚還是其它什么東西。在這之前，圓圓看到那個小姑娘在一旁洗臉，還洗腳，圓圓不知道她潑出去的是什么水。

第二天是周末，一整天圓圓的心情都不好。媽媽又接她晚了。全班二十多人，只剩下圓圓和另外兩個孩子。那個被選下來的小姑娘，第二個就被她媽媽接走了，臨出門時，她回過頭來沖圓圓一笑，圓圓的心里一震，她感覺到那笑不是善意的，是挑釁，是示威。圓圓回敬了她一個惡狠狠的眼神。

天完全黑了，媽媽才急匆匆跨進門。媽媽拉起坐在椅子上的圓圓就往外走，也不說話，圓圓猛地甩開媽媽的手，站著不動。媽媽問怎么了？圓圓不說話，賭氣地噘著嘴。媽媽蹲下身，拉著圓圓的兩只手，說，媽媽來晚了，對不起，媽媽來晚了，對不起，媽媽太忙了。圓圓不理媽媽，一個人往外走。媽媽是很忙，媽媽不但忙生意上的事，還忙別的事。最近媽媽頻繁地交男朋友，老換，光圓圓知道的就有五六個了。那些男的都開著車。都長得很帥氣，圓圓覺得都配得上媽媽，不知媽媽要找個什么樣的。圓圓估計媽媽今晚又見男朋友去了。果然，幼兒園大門口停著一輛漂亮的小車，一個穿風衣的高個男人站在車旁正在抽煙。見圓圓和媽媽出來了。連忙掐滅煙打開了車門，手一伸，做出讓她們上車的姿勢。圓圓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故意不理睬穿風衣的男人，眼睛直視前方往前走。媽媽叫住圓圓：“圓圓別走了，上車。”圓圓仍然繼續朝前走。媽媽緊跑兩步追上圓圓，抱起她說：“唉呦，都這么大姑娘了，媽媽都快抱不動了。別讓媽著急了，快跟媽一塊上車。”

穿風衣的男人發動車后，問坐在車后的媽媽和圓圓吃什么，媽媽摟著圓圓問她想吃什么，圓圓還是不說話。媽媽沖男人說了聲：“往前開吧，隨便吃什么都行。”車子停在一個霓虹燈亮閃閃的酒家門前，門口有好多車，同樣亮閃閃，映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的光芒。下車進門，圓圓看清高高的夜空中的霓虹燈，是個巨大的螃蟹，張牙舞爪，躍躍欲試。穿旗袍的領位小姐，把他們三人領到座位上，男人遞過菜單讓媽媽點菜，媽媽推辭說，你來吧。菜點了滿滿一桌，圓圓只愛吃什錦沙拉。男人就把盛什錦沙拉的盤子，端到圓圓面前，說愛吃就多吃點，吃完了再要。然后側過身專心招呼媽媽吃。男人很殷勤，不斷給媽媽加菜，媽媽只是客氣地說，你吃吧，我自己來。并不推辭，跟前的碟子已經滿滿的了。媽媽吃得嘴上總沾上了油，用餐巾紙擦嘴，餐巾紙上印了好幾個口紅印。男人和媽媽還用高腳杯喝紅葡萄酒，他們竟然喝了一瓶，媽媽的臉白中透紅，比平時更好看了。媽媽的眼半睜半閉，目光迷離，男人直直地盯著媽媽，有一會兒他竟從桌子底下，攥住了媽媽的手。媽媽掙了兩下，沒掙開，由著他攥著，后來，媽媽還是掙脫開了，不好意思地看了圓圓一眼。媽媽問圓圓還吃點什么，圓圓說什么都不吃了，想回家睡覺。媽媽說，好，咱們這就回家。

男人把媽媽和圓圓送到家門口，要跟著一塊上樓，男人說：“我想上去喝杯水。”媽媽看了圓圓一眼，猶豫地說：“太晚了，我也累了，改日我給你打電話。”男人不情愿地開車走了。

落選的小姑娘簡直有點得寸進尺，早晨起床不疊被子，圓圓問她為什么不疊被子，她連看也不看圓圓一眼，說你管得著嗎？圓圓氣得鼓鼓的，說你不疊就是不行。小姑娘說，我就不疊，你能怎么著。圓圓鼻子一酸又要哭，一咬牙沒哭出來。干嘛哭。轉身沖別的人喊道：“都抓緊時間刷牙洗臉，吃完早飯還學畫畫呢！”阿姨來之前，小姑娘到底還是疊上了被子。圓圓得意地看著她，眼神里分明在說，哼，有本事你別疊呀。圓圓想跟阿姨說說剛才的事，想了想，又不說了。跟阿姨說干什么，多沒面子，這么點事都對付不了，還當什么班長。阿姨的頭型又變了一個樣，一進門，所有人吃了一驚，差點沒認出來她。阿姨的頭發短得像個男孩子，眉毛修得又細又長，口紅暗紅色，她看大家都瞪著眼盯著她發呆，就笑著問：“怎么，不好看？”一片童聲響起：“好——看！”阿姨的情緒很好，阿姨舞著涂滿銀色指甲油的細長的手指，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今天下午我們上游泳課。”大家都鼓掌歡呼。圓圓也激動起來。媽媽給圓圓報過游泳班，她的游泳技術已有相當的水平了，圓圓當然愛游泳。圓圓的心里同時泛起了另外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是什么，她一時也弄不清。好像這種東西令她更激動。

圓圓的心情變得好起來，整個上午幾乎是哼著歌過來的。吃過早飯，她和大家一起學畫畫，教畫畫的阿姨說隨便畫，想畫什么畫什么，畫完了交上來。小朋友們都埋頭畫自己喜歡的東西，有畫小貓的，有畫小兔子的，有畫大蘋果的，圓圓熟悉的是小狗，是媽媽給她買的京叭歡歡，渾身雪白，小耳朵，大眼睛。圓圓想畫京叭來的，拿起畫筆的一瞬卻變了，畫了一只大公雞，圓圓對大公雞并不算多熟悉，只在動物園里見過一次。那次媽媽帶她去動物園看動物，正見兩只大公雞掐架，兩只大公雞高昂頭，血紅的雞冠子挺立頭頂，小眼睛瞪得溜圓。呼扇著翅膀，上下翻飛，掐成一團，卷起一片塵土。大公雞真厲害啊！第一次見到大公雞，圓圓的腦子里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圓圓在動物園看到的大公雞，是兩只白色的大公雞，她也想畫白色的，但白畫筆涂在白紙上，不顯眼，怎么看怎么別扭，圓圓掌握不好顏色搭配，她就改用灰色的畫筆，這樣，整個大公雞的主色調就是灰色的。教畫畫的阿姨拿著圓圓畫的大公雞問道：“圓圓，你畫的這是什么呀？”

圓圓說：“我畫的是大公雞呀。”

阿姨說：“我怎么看著像一只鷹啊。”

圓圓說：“我畫的就是大公雞嘛！”

阿姨說：“你挺有想象力的。你畫的這只大公雞，像一只翱翔的鷹，正撲向一只大公雞。”

下午游泳的時候，圓圓把她的前任班長治了。治得那個姑娘直向圓圓求饒，眼淚汪汪地說再也不跟她作對了，以后她說什么是什么。

一切都很自然，沒有什么違背常理的地方。池水清澈見底，小朋友們手握浮板，游了快一個小時了，圓圓跟阿姨建議說，有的人已經練得差不多了。可以不用浮板，徒手練練了，不然什么時候會游泳啊。阿姨正往腳上涂指甲油，伸出腿問圓圓好看嗎？圓圓說太好看了，您什么時候也給我涂上吧。阿姨說行啊。又問圓圓練了幾次了？圓圓說練了三次了。阿姨就說你看著辦吧，讓他們順著邊兒游就行。圓圓跑到池邊，宣布幾個人可以不用浮板了。他們都高興地把浮板扔到岸上，撒著歡兒游了起來。圓圓還讓一個人扔掉浮板，說你游得不錯了。可以不用浮板了。這個人是前任班長，小姑娘怔了一下，想說什么，圓圓已經伸手把浮板從她手里奪走了。圓圓知道她還不會游，離不開浮板，浮板剛一離手，她就咕嘟喝了一大口水，嗆得直咳嗽。圓圓伏在她耳邊說，你看人家游得多好呀，別著急，我教你。圓圓拉她往水里游，小姑娘緊緊扒住池的邊沿，死命不撒手。后來，圓圓上岸坐在小姑娘前面，用腳踢她的手，踢一下她喝一大口水，踢一下她喝一大口水，一會兒工夫她就嗆得滿臉通紅，哭了，但是她嗆得上不來氣，哽咽著哭，一下一下像往外沁什么東西，吭吭的，一點哭不出聲，痛苦得很。圓圓卻樂了。樂得十分開心，都有點春風得意了。后來，圓圓趴在池邊，和小姑娘臉對臉，望著她，望得很仔細；再后來，圓圓伸過頭和她咬起了耳朵，唧唧咕咕，細聲細語，宛如兩個要好的姐妹，說著什么背人的悄悄話。

出游泳館的時候，小姑娘還在抽泣，浴巾披在身上，抖個不停。圓圓從后面趕上來，摟住她說：“學游泳不喝幾口水，能學會嗎？沒關系的。”

小姑娘抖成了一團。

那天與前任班長一塊拒吃蘋果的小男孩上廁所尿完尿，抖抖小雞雞，提上褲子正要回去睡覺，門口黑糊糊地有個人影，嚇了一跳。“誰！”小男孩喊了一聲。

“別喊了，是我。”

小男孩認出是圓圓。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跟你說幾句話。”

“我不愿理你。”

“哎，我問你，跟我好嗎？”

“跟你好干嘛？”

“你要是跟我好，我給你好吃的。”

小男孩哼了一聲，一閃身過去了。

晚上熄燈睡覺了，小男孩往被窩里鉆，有什么東西硌得難受，低頭一看，見是一袋蝦條，一袋小米鍋巴，一袋話梅。誰的好吃的，放在我這里？放錯了吧？管他呢，放在我這兒，我就吃了。小男孩把腦袋蒙在被窩里，獨自把三袋好吃的享用了。半夜渴醒了，穿鞋下地找水喝，灌了一肚子涼白開，舒服了，又沉沉地睡去。第二天起床，小男孩到盥洗室洗臉刷牙，圓圓從后面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了聲早晨好。然后笑了。小男孩就猜到被窩里的好吃的是她放的。以后，小男孩的被窩經常出現這樣那樣的好吃的，他都不客氣地吃了。小男孩是個貪吃的孩子，愛吃零食，有哪個孩子抵擋得住零食的誘惑呢？零食吃多了，小男孩心理起了變化，再碰到圓圓就有些不好意思，笑也不自然。后來，小男孩有意在什么地方等著圓圓，等圓圓過來，小男孩說：“謝謝。”聲音低得比蚊子飛的聲音還小。但圓圓聽到了，圓圓笑了，圓圓說：“你要是跟我好，我給你好吃的。”

媽媽又換了一個男朋友，他比媽媽大十幾歲，有個上初中的兒子，但他好像比媽媽以前的男朋友都有錢。他讓媽媽別開美發廳了，說干著挺累也掙不了什么錢，你要是花錢就從我這兒拿，我管夠。媽媽沒說話。那男的開車把媽媽和圓圓拉到他在郊區的別墅，一座漂亮的二層小樓，樓上樓下的，讓娘兒倆看個夠，臨了對媽媽說：“結婚以后，周末咱們就到這兒來，這兒空氣好，安靜。”媽媽看了她一眼。要說什么，男的馬上改口說：“你不愿來住城里也行。隨你便。”圓圓見過男人的兒子，在一個貴族學校上學，胖的像個肥豬，圓圓第一眼看見就惡心。他吃飯時連頭也不抬，自己喜歡吃什么夾什么，不管別人愿意不愿意，那男的直瞪她。媽媽可能看上了那男的有錢，或者看上了他能干，那男的開了一個四星級的飯店，一個出租汽車公司，兩個服裝廠，是挺能鬧騰的，也算是有本事的人。那男的跟媽媽談起結婚的事，媽媽說我可以嫁給你，但你得讓你兒子跟你前妻過去。那男的說，你閨女剛四歲，離得開我嗎？那男的答應跟他前妻商量商量。過了一星期，男的回話，說前妻答應了，但有一個條件，除了上學的費用，每年還要給二十萬塊錢撫養費。“你答應了？”媽媽問。那男的說：“我不答應行嗎？”媽媽說：“他真把你這當成銀行了。”最后，經過討價還價，男的以每年十五萬成交。

圓圓雖然不喜歡那男的兒子，但覺得媽媽有點過分，媽媽說，我怎么過分了。對他不能太客氣了，你對他太客氣，他就會認為你軟弱可欺，以后處處壓我一頭。馬老實有人騎，人老實有人欺，記住了閨女，人不能太老實了。媽媽以前不這樣，媽媽是跟爸爸離婚后變成這樣的。離婚之前，媽媽對爸爸特別好，百依百順，但結果卻換來爸爸跟一個比媽媽年輕十歲的女人走了。

圓圓對爸爸還有印象，爸爸到幼兒園接過圓圓，爸爸想帶圓圓去吃肯德基，都走出幼兒園很遠了，媽媽追了過來，把圓圓搶了過去。媽媽什么也不說，像見到了仇人。爸爸現在過得并不幸福，他找的那個女人沒工作，開了個飯館又賠了，連飯館的租金都交不上，欠了一屁股債。現在，女人靠爸爸養活著。女人并不安分，又跟另一個男人好上了。當初她看上爸爸，是因為爸爸個子高，長得帥氣。

這幾天，有一件高興的事，年底，幼兒園要選拔一名小朋友到香港參加一個少年藝術節，圓圓被選中了。圓圓準備表演她拿手的電子琴。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后，圓圓帶班上的小朋友做操，小朋友們在圓圓口號的指揮下，一招一式，做得很認真，很像那么回事。阿姨從操場走過，后面跟著一個年輕女人，女人領著一個和圓圓一樣大的女孩。圓圓發現阿姨的頭發長長了。圓圓還發現那女孩很漂亮。阿姨把她們領進園長辦公室。

第二天大家正在吃早飯，阿姨領進了昨天下午那個女孩，阿姨大聲說：“我給大家介紹一個新朋友，她叫方方。大家歡迎。”圓圓也喊了一聲：“歡迎。”大家鼓掌。方方很大方，一鞠躬，說：“初次見面，請多關照。”像個日本人。方方的漂亮很特別，有一種雍容的氣質，不一般，自然地就吸引去了好多目光。過了幾天，就傳出方方的爺爺是個大官，好像是個什么部長，住在一個大院子里，房子比幼兒園的還漂亮，有專車接送。方方和圓圓走對面，兩人相視一笑，方方說：“你叫圓圓？”

圓圓說：“你叫方方？”

方方說：“你是班長？”

圓圓說：“是啊。”

方方說：“你好。”

圓圓說：“你好。”

方方說：“你挺好看的。”

圓圓說：“你也挺好看的。”

方方說：“你要去香港？”

圓圓說：“年底吧。”

方方說：“你的琴彈得特別好是嗎？”

圓圓說：“我得過好幾次獎呢。”

方方說：“是嗎？什么時候你教教我行嗎？”

圓圓說：“當然可以。”

方方從眼前走過去，圓圓目送方方遠去，方方走進一片小樹林，身影被遮住，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圓圓站在那兒自己問自己，我們倆到底誰最漂亮？圓圓不好問阿姨和班上的小朋友們，回家問媽媽，媽媽送圓圓時仔細看了方方，把圓圓拉到一邊說：“我看你們倆都挺漂亮的。”圓圓說：“是嗎？”又說：“噢，我知道了。”

阿姨突然宣布改選班長。午飯之前，沒什么事可做，圓圓領大家唱歌，歌的名字叫《我是一棵小樹》。圓圓起頭，我是一棵……唱，大家就唱了起來。剛唱第一句阿姨進來了，阿姨坐在一邊聽大家唱歌，唱完了，阿姨站起來說：“我們利用午飯前幾分鐘時間，做一件事，改選我們班的班長。”跟上次選班長一樣，阿姨提名。阿姨和方方后來還說了些什么，圓圓一句都沒聽見，只看到一片人影在眼前晃動，好像那一瞬間，圓圓的耳朵失去了功能。

圓圓跟媽媽說不去幼兒園了，媽媽覺得突然，知道了原因后，說，嗨，不當班長就不當了，還省心呢。媽媽正忙和那個男的結婚的事顧不上圓圓的事。

方方找到圓圓說：“你還教我彈琴嗎？”

圓圓扭過臉，不理方方。

方方說：“對不起圓圓，我知道你不高興。我不想當班長，是阿姨非讓我當。”

媽媽和那個男的旅行結婚，到歐洲去，兩個星期才能回來。媽媽和圓圓商量，周末接不了她了。下星期回來準接她，給她帶好多好吃的。圓圓不說話，一個人和歡歡玩，圓圓捋著歡歡身上的長毛，說：“歡歡，歡歡。”媽媽在穿衣鏡前試衣服，床上堆了十幾件衣服，媽媽還沒有確定穿哪件，媽媽左右轉著身體，問圓圓到底穿哪件衣服好看。看不出圓圓是沒聽見，還是不愿意聽，圓圓仍一下一下捋歡歡身上的毛：“歡歡，歡歡。”那男的在客廳里坐著，抽煙，喝茶，看電視。電視正轉播足球，那男的嘿哈地叫著，蓋過了解說的聲音。

周四上午，阿姨把圓圓叫到辦公室，阿姨笑著對圓圓說了讓她大為吃驚的一件事。阿姨的表情掛滿歉意，挺不自然地告訴圓圓，考慮來考慮去，最后還是覺得方方去香港最合適。還說幼兒園向上面，爭取了半天名額都不行，只能去一個，實在沒辦法。臨了，阿姨安慰圓圓說，聽說明年還組織去日本，日本比香港好，明年肯定是你。

周四的氣氛開始活躍了，因為明天是周末，晚上能回家了，心中有了美好的期盼。圓圓心中沒有美好的期盼，媽媽到歐洲旅行結婚去了，接不了她，她還得在幼兒園呆一個星期。晚上，圓圓比別人都早洗完了臉，洗完了腳，然后，坐在了床邊，阿姨一說熄燈，圓圓第一個鉆了被窩。

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圓圓把方方咬得遍體鱗傷。事情是在午夜剛過不久發生的。據事后在傳達室值班的郭大爺回憶說，他有前列腺炎，一宿起三四回夜，第一次起夜一般十二點多一點。郭大爺說，他第一次上廁所時，聽到嗷地一聲叫喚，他以為是鬧貓，沒在意，解完手往回走，快進門了，聲音越來越大，是很痛苦的慘叫聲，撕心裂肺，他就覺得不對勁，猜想出事了。方方的床靠窗邊，圓圓的床在門的后面，一東一西，隔著七八張床，圓圓要靠近方方，得走大概十米的距離。可能因為天黑，看不見，抑或怕弄出動靜，圓圓沒穿鞋，光腳過去的。醫生從方方身上數出了二十二個牙印，每個牙印都像兩個扣在一塊的月牙。許多牙印深及皮下，深出牙型的血跡。方方的第一聲慘叫，就把屋里所有人驚住了，像突然被什么噩夢魘住了，都愣在那兒，直到郭大爺一步沖進來，大喊一聲，才徹底醒了。郭大爺和許多人上去拉圓圓，圓圓的身體如同粘在方方身上，怎么拉也拉不開，最后，圓圓自己猛抬起頭，頭發立著，瘋了一樣，眼睛瞪得像兩只小紅燈籠，圓圓吼著：“你們都別管我！你們都別管我！”

責任編輯 姚逸仙

從林 男，北京作協會員，在《青年文學》《山西文學》《特區文學》《啄木鳥》《鴨綠江》等刊發表小說近百萬字，現供職于首都醫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