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壁

準確地說，孫兵早已把自己做成了一顆炸彈，一旦遇到火星兒就會爆炸；而且這炸彈不是一次性完蛋的炸彈，或者說是一顆鏈環式間歇式炸彈；現在又一次被李璽引爆了。

被“引爆”的孫兵右臂變得伸曲自如活靈活現，那只手揮打戳抓指，令人眼花瞭亂應接不暇，一指一戳緊跟著一句惡毒的話，掐梢拔根，節奏緊湊，氣勢逼人。高峰一句：“老子宰了你”一出，一股黑血隨口噴薄，如一朵散開的紅玫瑰落英繽紛，把與會者搞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會議自行解散了。

兩位同事如天兵一般挺身而出，架著孫兵的胳膊沖出會議室往外疾走。

面色蒼白的孫兵五官移位手腳亂舞，嘴里還在嘶叫：李璽，晚上別出門，一出門磚頭就會落在你的禿瓢腦袋上！許多人聽著便訕笑，有個多年得不到提拔的老科長煽風點火道：你看你個棺材瓤子，還不知要做甚哩？

她媽的進棺材變個鬼，老子也要弄死他，細長脖子一挺喉結向下一滑，孫兵吐出的話便跟著神氣畢現。

一個人揚言要殺另一個人沒啥稀奇，但，發生在這對曾好得令人眼紅的朋友間，就不是稀奇不稀奇的問題了，事關和諧穩定的大局呢，所以，向來政治覺悟頗高又善于分析總結的Ａ單位職工，上班下班茶余飯后交頭接耳，追根溯源之論如火如荼，仿佛搞不出個權威性結論沒心思工作一般。

二十年前

孫兵和李璽的相識始于二十年前，那時他們大學畢業同時被分配到Ａ單位，住一間單身宿舍吃一個職工小灶，也說不清為什么就好得形影不離。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吃飯散步看電影。聽見別人說一句對方的壞話，就象說了自己一樣跟人急。再譬如，單位開會，孫兵發了言，李璽卻不發一語，領導說，李璽，你的意見呢？李璽會不假思索地說跟孫兵一樣。反過來，如果是李璽前面說了，孫兵后面也會跟著說跟孫兵一樣。到了這一步，大家也樂于把他們當作一個人看待了。有時要給孫兵說什么孫兵不在，便給李璽說了，換過來也一樣。

不久，單位來了一位女大學生叫吳芳，人不漂亮，但氣質好性格開朗笑聲甜蜜，雖是女的，極愛體育運動，打乒乓球游泳樣樣不下男子漢。三個人便打捆在一起吃喝玩樂，只要少一個其他兩位便感覺空虛。這樣玩了一年多，三人的關系出現了一些新情況，有時三個突然變成了兩個，不是孫吳組合就是李吳配，無論那一對出現，不再像過去那樣感覺到空虛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問一句：孫兵呢？或者，李璽呢？照樣感覺愉快充實陽光明媚。可以肯定，孫李二人同時愛上了吳芳。但當兩人知道對方也愛吳芳，倒也豁達，李璽首先宣布退出，李璽說：孫兵，我和吳芳不合適，再說吳芳也看不上我，你就大膽地去追吧。孫兵說：你別裝了，你做夢都和吳芳在一起呢，我告訴你，我和吳芳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系，一起只看過一場電影。李璽就說：好家伙，都看過電影了，既然人家跟你單獨看電影，那就是對你有意思，加把勁兒。孫兵說：你倆還一起游過泳呢。推來讓去，結果讓吳芳嫁給了市直機關的一個公務員。

事后，他倆還嘻嘻哈哈根本不當一回事，共同給吳芳送了一件禮物，祝賀吳芳婚姻幸福。一年后，孫兵結了婚，再過一年半，李璽也找到了自己的最愛。有好事者比較一番后指出，兩人找的都比不上吳芳，各自倒也表現出一種滿足，誰也不在外人面前說自己老婆不好，看得出，這事不會成為兩人交惡的理由。

十年前

單位要提拔一個副科長，孫兵和李璽又一次成了競爭對手。想想多年前李璽主動讓位的姿態，這次好像輪到孫兵表現了，輾轉反側一夜無眠后便決定退讓，他把這話說給了李璽，李璽說，孫兵，你就別讓了，這情我一輩子也還不起。孫兵感覺李璽是懷疑他的真誠，便說，什么還不還的？咱倆之間沒這一說。李璽說，咱誰也別讓誰。誰也別請客、拉票，職工們選上誰算誰。孫兵聽得有點不高興，好像自己做了個荒唐決定，說，我主動退出你還不領情，那么有把握么？李璽說，我是不想讓你失去這個機會，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咱朋友一場，我不能太自私了。孫兵立即被感動了，心想自己小心眼誤解了李璽，還沒成全對方呢倒先說出來，是不真誠，便暗地里還給他的支持者做工作，讓他們去投李璽的票。但人家勸孫兵說，女朋友讓了可以再找一個，江山讓了就沒有了。還說，一讓可能會鏈索反應把一生都給讓完呢。但孫兵心氣很高，渾身都是自信，別人怎么說就是聽不進去。孫兵想，李璽那么愛吳芳尚且可以讓，自己為一個副科長耿耿于懷沒意思，果斷地退讓了。

孫兵由此一下子形象高大成了一個英雄，眾人尊敬他比領導還勝。李璽反而覺得不自在，管別人還行管孫兵實在難為。但時間在幫李璽的忙也在消磨人們的記憶，孫兵的壯舉漸漸失去了它的火力。不久，像坐上了順風船，李璽由副科長被提拔為正科長，氣勢節節上升，言談舉止顯示出一種底氣和魄力，漸漸在周圍形成一個凝聚人心的滋力場；相比之下，孫兵的魅力便漸次顯出力道的不足，一次壯舉顯得不夠，得不停地壯舉下去才能保持那種光榮。嚴峻的現實擺在面前，孫兵這時已經有點泄氣，事實正在兌現朋友們的擔心。好在李璽是有良心的，逮著個機會便向領導進言，希望能給孫兵一個機會，這讓孫兵心理上得到不少慰藉。

我給領導說過三次了，孫兵，你也去找找，做做工作嘛。兩個人喝酒的時候，李璽說。

不去，孫兵說得很自尊。很明顯，他把要官當作傷尊嚴的事。

你太清高了，以你的工作成績和能力，應該提拔了，給領導談談也不算啥，李璽說。

我說不出口，孫兵說。

你太要面子了，這種事就是求人的事么，權在人家手里，你不主動讓人家主動找你么？他不是劉備你也不是諸葛亮，李璽說。孫兵再要說什么，李璽便很不以為然了，心里也有些瞧他不起的意思。孫兵也有些不快，你李璽不就是個科長么？口口聲聲喋喋不休，提拔，提拔，不提拔難道就不能活人了？

兩個人吃飯喝酒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孫兵一般不叫李璽；偶爾在一起也是李璽叫，但李璽也不想單獨面對孫兵，好像怕見到他。憑心而論，孫兵在群眾中的威信是比他李璽強，但李璽的長處是善于和領導相處，以本單位的情況看，領導讓誰上便是誰上，民意也在領導手里捏著。所以，骨子里李璽并不認可自己的位置就是孫兵讓的。單獨見面有些難堪，叫幾位共同的朋友在一起氣氛好，兩人之間的問題也會沖淡，友誼也勉強維持著。

聚會是常有的，每次相聚，朋友們總是異口同聲讓李璽坐主賓位，李璽謙讓一下說孫兵坐。這時孫兵會堅決地推辭，這種堅決就是不舒服，但沒人理會，只有李璽的不舒服才是事情，這讓孫兵的不舒服更加倍了。李璽通常是禮節性地讓孫兵一下就當仁不讓。坐車的時候，大家也會說，李科長坐前面，李璽照樣要讓孫兵一句的，但孫兵已經坐在后座上了。時間一久，李璽也忘記讓孫兵了，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但在孫兵，卻格外的不快，人前還可以做到不卑不亢蠻不在乎，一回到家，尤其是一個人獨處時，心里便象有開水煮燙一般難受，一幕幕不堪之事會蜂擁而來揮之不去。

五年前

李璽又一次由科長升為副處長，而孫兵依然是個普通職工。

出現了一種有趣現象，選民意代表大家爭著選孫兵，一旦選領導，卻無一意外要落選，他開始后悔自己當年的行為了。

耳朵里越來越多這樣的聲音：李處！李處你好！李處你早！李處你忙！李處你吃過了？孫兵恨不得塞住自己的耳朵，恨不得塞住眾人的嘴巴。他感覺眾人巴結李璽就是要他孫兵的難堪，嘲笑他。頓感世事荒唐人心不測，看見李璽，眼睛就像冬天吹了寒風一般想流淚；嘴巴也不像是自己的，越想說越不會說只能閉嘴。封閉得久了，肚里仿佛板結了石塊，繼而壘積成墻，越來越厚越來越高，幾乎感覺得到那陰影的重量了；手也不知怎么擺放才對，腳更是不知方向，連路也走不了了，整個兒亂了套！

如果和李璽在一起，他不僅沒有了身份連姓名也都消失了。人家是這樣說他的：李處手下那個人，或者，李處左邊那人，李處右邊那人，最好的是，李處的朋友！他孫兵變成李璽身上或身邊的一件東西，是李璽這部機器上的一個零件。吃飯的時候，人家說，李處點菜，李璽往下坐他孫兵不能往起站，李璽說走他不能留，李璽餓了他孫兵得跟著餓，李璽飽了孫兵不飽也沒用，李璽瞌睡了他孫兵就得合上眼，總之李璽的一舉一動完全代表了他孫兵，只要李璽存在著，他孫兵就不存在，活著已經死了。這樣他就無法和李璽在一起了，他不能忍受了。

他開始躲李璽，不僅躲李璽，就連叫李處的人他也躲。后來發展到更加嚴重的地步，聽見什么“劉局”、“王縣”、“胡隊”之類，腦子也轟轟地響，渾身像跳蚤咬一樣不自在，覺得人人不懷好意拿這種聲音來打擊他。要躲開李璽容易，躲開這眾人可不容量了，除非……他想到死。事實上這樣活著實在比死也好不了多少，為什么呢？把腦子都想爆了也想不清楚。躲在一個沒人的地方，耳朵里那種洋洋得意的聲音依然不絕，晚上睡覺夢里總是李璽紅光滿面、步履矯健的身影和那些高叫李處的人，影影綽綽，包圍著自己無處可逃。

吳芳四十歲了面若桃花，風韻比當年增加了十倍，也出現在他的夢里，表情總是那么模糊，若明若暗若即若離，這算好的！畢竟在夢里，若是在單位碰了面，連眼皮都不動一下，但見了李璽可不一樣，笑得跟電影明星一樣生動。孫兵還聽人說，李璽和吳芳單獨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出入，這對孫兵的刺激實在太大了。

失眠，消化不良，這里疼那里痛，白發，掉發，原本一口好牙齒有幾顆開始活動了，門牙中間的縫隙可以穿過一條蚯蚓，那張自信的臉也像縮了水的苦瓜皮，日現滄海桑田大漠荒野之狀。夜里睡不著會出現幻聽：李處！李處！李處！找一團軟東西塞了耳朵也塞不住。用手拍打腦殼，甚至后腦殼碰墻，還是無益。有一天，閑極無聊在街上走，見一書店，進去瞅了一番，見架上一本書：《忍經》。翻一翻，似覺有些意思，買回家打開看，勾踐吃屎韓信出垮下張良圯上取履“忍辱”大典像燈一樣照亮了他的心，竟有些著迷，把《忍經》捧在懷里念念有聲，毛筆書寫一個大大的“忍”貼在自己辦公桌上方，無事便盯著那字發呆……。似乎有些效用，慢慢又發現不然，他認識到那些古人有大任在肩所以能忍，而自己與天有什么關系？沒感覺。這被動的忍也使他覺得窩囊，連忍的力氣也要用完了。

無奈去醫院把各個系統檢查了一遍，什么病相也沒查出。去看心理醫生，醫生告訴他患了抑郁癥，開了許多藥，大包小包花花綠綠，一粒粒進了身體情況有所改善，于是三天兩頭往醫院跑。

這樣跑來跑去不僅不用看他不想見的人，還看見了許多比他病得厲害的人，甚至死人。優越感和尊嚴感涌上身，去一次病癥輕一些，后來像上了癮三天不去就不行。有一次，提了一大包藥興沖沖地走出醫院，一個光頭和尚攔在面前，雙手一抱說，這位施主病得不輕！孫兵吃了一驚，盯著和尚很兇地問，你說我是施主？施舍誰來？和尚面不改色雙手又是一抱說，施主莫怪，罪過，罪過。轉過頭就朝前面那座佛塔走去。

孫兵看和尚就看見前面山坡上的佛塔，感到好奇，心想這禿頭說得對，我病得不輕，還是不治之癥！興許這禿頭倒有些辦法，便快步去追和尚，口里說，師傅留步！和尚聽見有人叫，轉過來看孫兵，目光里含著十分的惋惜說，這位施主叫我么？孫兵說，對，叫你，你才叫我施主，又說我病得不輕，我想請教師傅是什么病如何根治？和尚說，你的病不在身上在心上，吃藥治不了，不如把那東西扔了，買一本《金剛經》置于枕下，每日上床后念念，不出三月必見效果。孫兵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憑什么叫我買你的書？和尚說，方才叫你施主不是我叫的，是你自叫呢，你心里認為你有恩于人，給過別人施舍，這是病根兒！要治此病得忘記對別人的恩德，忘記才能……。孫兵感覺和尚的話有道理，但畢竟素昧平生，便說，你口說無憑，如果三個月無效又咋？和尚雙手一抱鞠了一躬說，不礙，三個月后的今天，我在此恭候！沒效果給你退錢，書算白送的。孫兵當即掏出一張百元大鈔給了和尚，對方把一本翻破了的《金剛經》交到孫兵手里。

從此以后，孫兵日日念佛，消失在李璽的視野外，兩下里相安無事。

半年前

李璽終于成為他夢寐以求的一把手。

一上任便把孫兵叫到辦公室爽快地說，孫兵，我準備成立一個基建科，任命你來做科長。李璽那種爽快是一種高高在上，孫兵不僅沒有感到喜悅反而覺得難堪。慢悠悠坐在沙發上，懨懨地說，謝謝你的美意，可還得進行民意測試。李璽笑了笑，從老板臺后面走出來挨孫兵坐在沙發上說，你老兄跟二十年前一個樣子，測試算個屁，我叫通過能通不過？你別看那些人聚一起喝兩口酒天老大他老二罵領導，酒一醒就往領導家跑，兩條腿比狗還快。名煙名酒購物卡，那一樣不往下扔？

話如雷鳴電閃讓孫兵五內俱焚，癱軟在沙發里陷入不能控制的惶惑中，直到李璽拍他一巴掌才醒過來說，哪，哪我謝謝你了。

怎么謝？

吃飯喝酒。

我就值吃你喝你一回？

再給你上個小姐，洗頭，按摩，泡腳，一條龍服務，孫兵笑說，這下你總該滿意了吧？

少來這一套，咱丑話可說到前頭，我可是作風霸道不講情面，小心，別不聽話！

孫兵的腦袋一木，自是不舒服，但嘴上卻說哪里敢呢？

好！咱先磨合著看！

李璽第二次找孫兵談話的時候，孫科長腰桿子也比過去直了，門也沒敲走進李璽辦公室。李璽吃了一驚，笑說，孫科長？孫兵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腦殼，自嘲地說，你可別打趣我，我臉皮薄，受不了。我告訴你，咱單位這個辦公樓修建得不錯，大門也算氣派，只是一進來卻擋著一堵老墻實在不協調，我想拆除了，請個雕塑家做個銅雕，迎接明年的百年慶典。孫兵說，這錢數很大，咱能拿得出來么？這個你別擔心，我自有辦法，現在就雇些人把墻拆掉，這些天我咋看它咋不順眼，李璽說。

走出李璽辦公室，孫兵想，一個影壁挨你什么事？單位都這樣塑銅雕國家得花多少錢？但不滿歸不滿執行還得執行。當下連辦公室也沒進就出了單位大門，下了坡見路邊的田埂里有幾位種地的農民，喊了一聲。那幾個人走過來問什么事？孫兵說，我是Ａ單位的，想雇你們拆一面墻。當下有兩個男人就退了，剩下一男一女一家子，男的說，我們跟你看去，這兩天娃娃要學費手里正緊呢！女人在他腰里擰了一把，警告他這樣說對自己不利，男人立刻閉了嘴。

那夫妻倆看看墻，男的手撓撓頭皮準備說這活簡單，腰里又被女人擰了一把給推到一邊，女人說，這墻不好拆！給多少錢？孫科長說，你要多少？男人湊過來伸出一根指頭，被女人一甩右手給擋了回去說，三千塊！孫兵說，兩千！那女人像特務一樣左右瞧瞧見沒別人，扯了孫兵的袖子壓低聲音說，就三千，你的三佰！孫兵說，胡說什么呀，兩千五。男人說，十個二佰五？不好聽。孫兵一聽正要修改那個數字，女人擰了自己男人一把大聲對孫兵說，孫科長，你別嫌少呀，我們掙兩錢不容易，孫科長……。

孫兵聽了頭上直冒虛汗連忙答應，心想連農民都懂得回扣比例，怪不得眾人說李璽在職工住宅建設項目上吃了三佰萬。這一聯想使提拔提出來的一點兒神態自若，一下子土崩瓦解，仿佛被李璽欺騙耍弄了，腦子突然又亂象紛呈起來。

挖墻角

那對農民夫妻滿心喜歡，甩胳膊踢腿回家去了，不過半個時辰，開著一輛四輪農用車又來了。

男人從車上抓了一把鐵锨，一把镢頭，夫妻一個一件，開始起墻角的地面磚往車上抱，孫兵看見說，花磚不能帶走。女人說，又不是你家的，單位要用再買新的，買十塊不就有你的一塊么？孫兵正色道，別胡說，再胡說八道，以后別進這個大門了。女人討好地笑說，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們沒文化心眼兒可不壞，以后有零碎活兒盡管吼一聲，保你滿意。但并沒有停止往車上抱花磚，孫兵覺得很沒意思，說句你們抓緊點，就轉身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當了科長就有了一間單獨的辦公室，實在中意，往沙發里一坐把門反鎖，然后盯著墻上那個“忍”字發呆。

墻腳的花磚被起走便露出黃白的土質，硬硬的，女人用鐵锨鏟了一下鏟不動。男人說，你站在一邊照著我用镢頭挖。女人便離開幾米遠坐了，盯著那面三米多高的墻看。男人干脆蹲下，貓著腰貼著墻根兒狠狠地用力，土質實在太硬了，一镢頭下去也就只能挖出一把土，男人是不吝嗇氣力的，吭哧吭哧喘氣不停歇息。

兩個小時才挖出一條小溝來，男人站起來擦擦汗，看看，墻依然立得筆直，絲毫沒有動靜，只見女人坐在鐵鏟上，胳膊搭在拱起的膝蓋上，腦袋又擱在胳膊上打瞌睡。男人有些累，便有些理直氣壯吼道，叫你睡覺來了么？啊？正準備抓一小塊土圪瘩砸醒女人，彎腰的一瞬間，那面看似穩定的墻不動聲色地朝男人背后撲過去，嘩啦一聲碎了，把男人埋在碎片里。

挖出來的人已經死了，那女人哭鬧著不肯運走丈夫。后經多方勸說把尸體抬走了，卻動用了村里幾十個人，把Ａ單位圍困了到同意賠款五十萬才撒走。

這邊剛平息那邊又起波瀾，職工們議論紛紛說，三十萬足夠了憑什么五十萬？分明是庇護孫兵拿大家的獎金福利活人哩。李璽感覺不對，才開了一次中層以上干部會議，誰知道竟一下子引爆了孫兵這顆炸彈。

結局

孫兵住進醫院，是胃出血。

同事們去看他，有的說，李璽這種人就得嚇唬嚇唬否則不得了；有的說，李璽會上的批評只是做個樣子給人看，假如忍一忍，何至于停職檢查呢。也有人煽動說，他管集資建房吃了三佰萬，還有臉說你吃了三佰塊？不是當領導的料！要不是你當年讓位，他能當上一把手么？

大家都去看孫兵，李璽也坐不住了，單獨去了醫院。

看見李璽孫兵像沒看見，不理不睬。

李璽說，我也知道那女人胡說哩，你怎么可能做那種事呢？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官也不好當，出了這樣的事不說幾句群眾就在下面亂說呀。如果你在會議上做個姿態，也就過去了嘛，能把你怎么樣呢，畢竟咱是多年的弟兄了。

孫兵這時把臉掉過來對著他，臉色鐵青地說，你說咱是弟兄那好啊，我問你，你搞了幾年基建倒底吃沒吃？李璽十分難堪強做笑顏道，連你也不相信我？孫兵說，我聽說小偷大白天從你家里抱走保險柜你都沒報案，可有此事？李璽一臉的難堪就變成了恥辱，曾在檢察官面前絲毫不懼的，面對孫兵卻啞口無言仿佛喪失了反擊能力。孫兵痛打落水狗似地說，你不說是你心虛，也別怪我說殺了你的話，殺了也不冤！

此時此刻孫兵如釋重負，好象橫隔在兩人之間那墻終于打通了，又可以像過去那樣坦誠相待了，臉上溢出陽光般明亮的微笑。而李璽的臉卻越來越凝重嚴峻了，但他最終說，你到底要什么你說吧？孫兵說我什么也不要。李璽說，看在我們曾是朋友的份上我可以不撤你的職，但你必須寫出書面檢查；一是檢討你的失職，二是檢討你對我的無理恐嚇；否則……。否則什么？說明白點我不懂，孫兵說。否則，別怪我沒提醒你，李璽說。

出了院孫兵不但不寫檢查，還將李璽醫院對他的威脅到處散布，好像提前告訴大家他孫兵一旦出了什么意外，脫不了李璽的干系。果然沒過多久，孫兵就像自己預感的那樣死了：過斑馬線，被一輛破北京吉普車撞出十幾米遠當場死亡，肇事司機逃之夭夭。

職工們的心情變得十分復雜，看見李璽便感覺恐懼：這是什么時代？你也敢這樣？！但這只是暗暗作想，都愿意相信孫兵只是死于一次偶然的車禍。車禍每天發生，天天有人死有人傷，想起來害怕接受起來倒也容易。

事實也在打消著人們的疑慮：李璽看上去也很沉痛，并不像在裝樣子。去慰問孫兵的家人真誠周到，答應孫兵的兒子來Ａ單位上班。他用行動來證明他和孫兵之間的不愉快沒什么大不了的，不會影響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秩序。在他的號令下，職工們紛紛行動起來，花圈一路擺開，從靈堂一直排到家屬院的門外。

靈堂布置得像模象樣，遺體告別儀式程序完整，李璽致告別詞時說，孫兵為人正直工作兢兢業業，為單位的各項事業立下汗馬功勞云云，哀樂、此起彼伏的哭聲，最終也使李璽哭著叫道：孫兵同志走好……余音未絕，一排警笛聲突然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大家吃驚不小，轉過身看，只見一輛警車停在面前，車上下來兩名警察，鉆進人群。

嘩啦一聲，大家如閃電般亮出一條道來，目光又都盯了李璽：仿佛在說，原來是你干的？李璽的身體一縮，像有一堵墻在身體里面轟然倒塌，兩腿瑟瑟發抖，眼淚如泉水一般涌了出來，和著臉上的虛汗大肆流淌……大家的目光和那付耀眼的手拷便同時落在他的雙手上。

靈堂前鴉雀無聲，死一般地靜，直到警笛再次響起，人們才像經歷了一個夢一般醒過來，此時，單位的二把手吳芳站出來，走在李璽剛才的位置上，挺了挺胸脯，極力做出一付莊重肅穆的表情，因為幾天的失眠而聲音沙沙啞啞地說：遺體告別儀式繼續進行，請放哀樂……可是，大家的心情被事情的戲劇性發展搞砸了，轉不過彎兒來，眼淚也就再也流不出來了。

責任編輯 寇 揮

王青春 男，大學本科畢業；在《青海湖》、《延河》、《延安文學》、《青年文學家》、《陜北》等雜志發表小說三十余篇；在《中華散文》、《三秦都市報》等報刊發表散文五十余篇；現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