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野生著一種落葉小灌木叢,結藍色的漿果,人稱藍靛果。據(jù)資料記載,我國唯獨北大荒野生這種漿果,而北大荒也只有三塊生長區(qū)。有的地方叫鳥啄李,有的地方叫黑瞎子果,有的地方叫山茄子。人常說,物以稀為貴。北大荒的藍靛果就是世界上稀有的漿果之一。據(jù)專家測定,藍靛果含有大量的維生素C、糖、蛋白質(zhì)和氨基酸。目前世界上所知氨基酸約有幾十種,藍靛果所含氨基酸就達十五種之多。藍靛果不但營養(yǎng)豐富,風味獨特,而且具有強身健胃、補血益氣、促進新陳代謝之功效,難怪北大荒人視它為滋補之佳品。
北大荒寒冷,藍靛果就是嚴寒的寵兒。在年平均只有2攝氏度的低溫下,它能活得很好,零下39攝氏度也凍不死它。離開了陰涼低溫,濕潤霜凍,它還覺著活得不滋潤呢。南方的煙花三月之日,北方還是冰凍三尺之時,而藍靛果這時已開始萌動。四月里,它那贏弱的身軀已經(jīng)伸展開來。一夜春雨,卵狀的葉片便結伴生出。接著,談黃色的小花便點綴在五月的山谷中,燦然若金。別看它其貌不揚,花兒開得也不惹人注目,但是摘下一朵放在嘴里,那甜,那香充滿全身,使你久久地含在嘴里,舍不得咽了。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它在叢中笑。”這時的果實便有了型,有了味兒,只是還蘊含著春天的綠。當脫下綠衣?lián)Q紫袍時,這便是六月,便是收獲的季節(jié)。采集藍靛果頗有情趣兒,誰喊一聲:“走,采山茄子去!”于是,男的挑擔,女的提籃,一溜煙似地往山里鉆。老遠,就嗅到撲鼻的芳香,那是熟透的藍靛果溢出的清香。近了,更近了,只見滿樹的漿果稀軟稀軟的,紫藍紫藍的,掛著白霜,紫瑪瑙般地搖擺。于是,這一堆那一簇的人們把塑料膜鋪在藍靛果樹下,微微晃,輕輕搖,搖落了滿樹的星星,晃掉了數(shù)不清的瑪瑙。如同表演魔術一般,男的提桶,女的拾起塑料膜。輕輕地抖,慢慢地倒,轉(zhuǎn)眼,一桶接一桶地藍靛果盛滿了。男的性急,抓起藍靛果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填,吃得瘋狂,如狼似虎,直到撐圓了肚子才罷休。女的吃得斯文,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慢慢嚼、細細品,能品出滋味兒,嚼出甜酸兒。吃著嚼著,她們笑了。不笑別人,是笑自己的男人竟躺在塑料膜上睡著啦。呼嚕打得如同火車鳴笛,一長一短,抑揚頓挫。她們聽慣了自己男人的呼嚕,就像欣賞一段世界名曲。年齡長的婦女知道疼自己的男人,她們都是過來的人,愿意讓自己的男人多睡一會兒,睡醒了還得擔著百八十斤的擔子往回趕路呢。剛過門兒的媳婦則不然,她們覺得自己的男人什么都新鮮,連睡覺也好玩兒。聽著,瞧著,不由自主地拾起一根草葉兒,輕輕地往男人臉上拂,往男人的鼻孔里透。她的男人睡得是那么甜,那么香,迷迷乎乎地用手撥,以為是蚊蠅呢,想驅(qū)趕。一下,兩下,怎么也趕不走。急了,猛地一抓,竟抓住了妻子的一只玉手!“哈哈……咯咯……”一粗一細的笑聲同時爆發(fā),震得樹枝微微地顫,小草輕輕地抖。瘋夠了,也精神了,男人一轱轆爬起來,告訴妻子:“走,這趟又能賣出好價錢……”。女人佩服男人的能耐,佩服得五體投地,嘴上卻不這么說:“別瞎吹,你看張家,李家,哪趟都比你賣得多……”
端午節(jié)一過,集鎮(zhèn)上常看見一些賣藍靛果的商販,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漢和老嫗們。他們面前擺個藍子,手里拿著小勺。盛出一勺,旁邊早有用白紙疊成尖帽。把勺翻在尖帽里,即算成交,一手錢,一手貨,便宜、實惠。小孩子在大街上邊走邊吃。他們的嘴伸進尖紙帽里,用氣抽,用舌舔。舔到嘴里,不用嚼,一咂嘴就碎,真甜哪,什么櫻桃、李子、杏兒,全忘了。心里話,它們哪能和藍靛果相提并論呢!不一會兒,尖紙帽全打開了,把最后幾粒含在嘴里,再把那紙帽用舌頭舔一舔,再用舌頭在嘴巴上轉(zhuǎn)圈兒抿,望著藍靛果的籃子不挪窩。
少女們不像孩子那般沒深淺,盡管她們愛吃,但絕不會在大街上邊走邊吃的。她們把藍靛果買回家,再和姐妹們一道文質(zhì)彬彬的品嘗,邊品邊嘮些街頭巷尾的見聞。甜酸的藍靛果伴著甜酸的話語,吃到完,嘮到完。末了,仍沒忘扔出一句:“咱都不如孩子呢,你看人家吃得多瀟灑!”說終歸是說,她們再嘴饞,也會愛面子的。熱戀中的小伙子買藍靛果不是為吃,而是為了向女朋友獻殷勤。下班路過賣藍靛果的小攤,便匆匆地跳下自行車,買三五袋,放在提兜里,樂滋滋地奔向約會地點。老遠,見到女友站在那里等得不耐煩:“又來晚了!”小伙子急忙解釋:“對不起,你看——”順著小伙子手勢,女友的眼睛亮了:“還是他知道我的心哪!”這么想著,隨便說一句:“看看,又讓你破費了!”小伙子慷慨,求之不得:“哪里,哪里,現(xiàn)在不吃,過這村就沒這店兒啦!”說著,打開尖紙帽,兩個頭湊到一起,對準藍靛果,“哧溜兒——”邊嘮。吃得甜甜蜜蜜,嘮得親親熱熱。吃完了,嘮夠了,兩顆甜蜜的心也醉了,醉在藍靛果成熟的季節(jié)里,醉在春意盎然的花前月下。
年輕力壯的男子漢采擷回藍靛果不愿蹲市場,而是大步流星地往果酒廠的收購站奔。他們性子急,價格多少不說,圖個痛快,省出時間,多跑兩趟有了。北大荒人善啄磨,想出個用藍靛果釀酒的法子來。這可是冷門兒,有道是“好酒不怕巷子深”了,北大荒的藍靛果酒真的譽滿神州,名揚天下了。新郎瞧拜二老雙親,提的是藍靛果酒;小媳婦回娘家,提的是藍靛果酒;采購人員入關南下,提的是藍靛果酒;南來北往的旅客,提的也是藍靛果酒,不光國內(nèi)人知道北大荒的藍靛果酒是緊俏珍釀,就是來北大荒洽談貿(mào)易的朝鮮、日本、德國、俄羅斯等國的客人都爭相品嘗,交口稱贊、特別是日本的大板市,以竹川莫幸為首的一行十六人的訪華團,曾兩次專程來北大荒考察藍靛果酒。
北大荒是塊神奇的土地。不是北大荒人自吹自擂,舉雙手歡迎五洲四海的朋友們,你們嘗遍了世界各地的佳釀美酒之后,再品一品北大荒的藍靛果酒。讓你自己說藍靛果酒怎么樣,怎么樣就怎么說!
放山人
路,長長的,彎彎的。伴著點點花影,伴著叮咚的泉音,伴著葉縫透過來的絲絲縷縷的陽光,踩濕了多少個早晨?又踩碎了多少個黃昏?已記不清了。一步步鉆進這不著底色的風景畫,鉆進這神話般的傳說。銅色的臂膀,烙著太陽的燒灼;寬厚的腰板兒,撐著追求的夢幻。浸出來的,是攤開的白茫茫的圖案,結成一點點兒擴張的版圖。沉默的大山,是一冊起伏跌宕的五線譜。放山的路,恰如一根琴弦。每個放山人,便是琴盤上的一個音格子。步履聲,韻律渾樸。彈奏的,是希望和失望交替的旋律,追求美、向往美、創(chuàng)造美的樂章。希望點燃在每個人的心里,閃耀在每個人的眼睛里,雖說在有望無望之間,但他們甘心情愿,樂此不疲,帶著記憶,帶著幻想,奔向夢幻里的天地。
拔草棍蟋蟋作響,悠悠的敲打聲敲落了夕陽和歸鳥。雖然敲不出什么音符和樂章,但那時強時弱的聲響,時快時慢的節(jié)奏,似打著規(guī)律的節(jié)拍,一聲敲著他們的心弦,比聽娶媳婦的鎖吶聲都過癮。多少代了,多少年了,不屈的希冀伴著不倦的歲月,在拔草棍的起落聲中,敲碎了一代代人的紅顏,敲跑了一年年的歲月。有喜怒哀樂,放山才有繽紛的色彩,才有深刻的人生哲學。山參果從綠葉叢中向外探頭探腦,似乎要看清楚這些遠方的來客。一輩輩,一年年,誰走誰來,誰來誰走,都留在她的記憶里。伴天地而生,伴日月而長,有著十二分雄渾、十二分姿色的山參喲,為何怯怯地躲藏起來?為何在曠野的回蕩著呼喚聲中不聲不響?像在沙漠中經(jīng)過一場艱辛的跋涉,終于看到了滿目蒼碧的綠洲,一股澎湃的激情撞擊胸口,一種壯美感在心頭回旋、升騰,那般熱切,那般酸楚,那般熱淚盈盈。想得心慌,酸得心疼,樂得心醉。放山人的眼里都水汪汪的,心里都醞著一罐蜜,醉著一壇酒,臉上掛著笑,嘴角含著笑。笑聲里,藏著多少坎坷,蘊著多少艱辛,浸著多少汗水喲!
參把頭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花白的胡須抖動著歡樂。陽光灑在他稀疏的發(fā)絲上,灑在他憋著嘴角的溝紋里。根根銀絲,是北大荒的水洗白的;道道皺紋是北大荒的風刻下的。多少代放山人為了她而白了頭,皺了臉,顫微了一雙枯干的手,挺直了的腰板兒壓作了弓。松枝般的手指下,削削的竹劍在飛,在舞;疏松的黑土在跳,在閃。勞苦、艱辛、艱韌和力量都凝聚在雙手上,凝聚在動與靜、柔與剛的和諧里。白嫩白嫩的山參露出來了,如懷抱琵琶半遮面,參把頭哆嗦著跪下了,輕輕地撫摸著,灰色的瞳仁,也像那顫抖的聲音一樣,一閃一閃地發(fā)著光。多少天了,伴荒野、聽風雨、背落日、披繁星,為的就是這一刻啊,這沉甸甸、水淋淋的喜悅啊!
交響樂進入了抒情慢板。放山人輕悠悠地扇著扇子,望著滿天的火燒云說天說地。把燥熱扇得遠遠的,把勞累和汗水扇得遠遠的,把積在心底的所有愁思都扇得遠遠的。留下的只是幸福和歡樂。
夕陽把山脊壓得彎彎的,但還是不肯落下去。放山人的身影投在草地上,如天邊彎彎山脊。碎石在落日的余暉中閃爍著點點光斑,像轉(zhuǎn)動著無數(shù)只眼睛,凝視著放山人那一長一短的身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種淡淡的倦意像流水似的,從放山人那不知疲倦的心里透了出來:這時候啦?該吃飯啦!尋一塊地方坐下來,埋鍋造飯。傾刻,裊裊的炊煙升起來了,濃濃的山珍野味兒伴著悠悠的晚霞彌漫著,一縷縷,一絲絲,饞著人的口水,勾著人的食欲。實在等不及啦,嚷著:“拿酒來!”一瓶瓶二鍋頭的瓶蓋啟開了,咕嘟嘟倒進一只只大碗里,美酒飄香,香得放山人的喉頭癢癢的。捧起酒碗,吱兒吱兒地喝個痛快。酒已溢出嘴角,淌過古銅色的胸膛,與汗水融為一體。頓時,放山人浸潤在瓊漿中,凈化在玉液里。喝出他們的坦蕩和赤誠,喝出他們的直率和明朗,喝出他們的熱烈和奔放。通紅的火苗,映照著他們紅撲撲的笑臉,映照著他們被搖蕩的心。二鍋頭醉紅了放山人的四方大臉,心頭升騰出一片光明的燦爛。醉人的月兒升起來了,像一枚金色的桔,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摘。細瞧,酒碗里粼粼地游著月亮呢,顫悠悠的。月兒知我心哪,舉杯邀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嘿,一千多年前的李白竟能說出咱放山人此時的心里話,緣份哪!放山人的心花怒放了,怒放出美的憧憬和聯(lián)想:月影,碗影、身影,對酌成三影,影影相連、剪出一幅絕妙山水畫;盆聲、碗聲、笑聲,碰撞迸五音,音音緊扣,奏響了一首熱鬧交響曲。山醉了,水醉了,人醉了,整個世界都醉了。這是一幅多彩的畫卷,渾厚的畫卷,抒情的畫卷。
篝火越燒越旺。夜風為放山人輕輕歌唱,唱起那遙遠的年代一直流傳到今的美麗童話。那童話,系著山,系著水,系著放山人一個個質(zhì)撲的追求。千萬只小蟲在作長歌短調(diào)的伴奏,吱吱,唧唧,此起彼伏,深厚低沉,把韻律拉向神秘的幽遠處;有的則尖細短促,似夜曲在低聲中出現(xiàn)幾個短波的音符。露,瑩瑩的,象一串晶瑩的夢幻;霧,柔柔的,像一席溫暖的被子。或許是玉液瓊漿的作用,或許是夜曲抑揚頓挫的催眠,或許是夜露軟軟的輕拂,放山人的身子搖晃起來,嘴里嘟囔著:“該睡啦!”這樣說著,倦意已經(jīng)控制不住了。那上下不住翕動的嘴巴已經(jīng)不想說什么了。把手枕在腦后,四仰八叉地貼在石板上甜甜地睡去,那么舒展,那么燙貼,一天勞作的疲乏頓時化為烏有。這也是一種美滋滋的享受,一種濃悠悠的幸福。夜色把他們塑成了一尊尊石雕,可放山人的心里卻翻騰著。翻騰出很多很多說不清的東西,連著白日里的放山滋味兒,徐徐的濃,緩緩的深。被夜露打濕了的鼾聲,滲透著男性特有的熱烈、執(zhí)著、粗獷、爽朗。雖然沒有明確的主題,但卻有獨特的意境,一聲聲都在描繪北大荒的美麗。此時的放山人,已沉醉在自編自演的夢境氛圍中,一種默默的咀嚼,默默的創(chuàng)作,默默熏染與陶冶。那山一樣的性格,山一樣的信念,山一樣的胸懷的放山人啊,他們的根在山里,他們的夢在山里,他們的苦樂在山里,他們的天地在山里。大山的甘甜的乳汁養(yǎng)育了祖祖輩輩的放山人,留給晚輩兒的,仍是滿山的豐滿,滿山的誘惑。誰教今晚有這樣一個神秘的夜色呢?誰教放山人有這樣一腔熾熱的鄉(xiāng)情呢?誰教北大荒有這樣一方山水呢?
夜色依然悠悠,山風依然微微。火焰熄滅了,卻還在滋滋地冒著熱氣,慢慢地升騰。那是放山人夢中的希冀,希冀支撐著他們的生命,希冀就像明天那嶄新的太陽。
責任編輯 劉亦群
劉國霖 男,曾發(fā)表散文多篇,作品被選編、轉(zhuǎn)載,現(xiàn)供職于黑龍江某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