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島湖畔散記

一

去參加一個研討會議，會議組織者告訴我，地點放在了秦嶺山腳的一個村子。

乘上車，一路穿越城市的水泥森林，堵塞在車前攔截，鬧囂在車后追擊。我們的車子灰頭土臉地像一個流浪漢，堅忍不拔地要逃離城市。大約一個半小時后，窗外換了一個頻道，遠遠地，瞭見了秦嶺挺拔的身影。

一下車，我就感到了秦嶺巨大的肺活量，我之前似乎收縮著的鼻孔和肺幾乎就在下車的瞬間被吹開了。我們仿佛從沙塵暴中逃離出來，接通了一個氧吧，心情也豁然開朗。

正是春天，山上已綠樹蔥蘢，間或點綴著一樹繁花。山由近及遠，層層疊疊，由深而淡，就像一幅寫意的水墨畫。未及我細細端詳，就聽見一陣鵝叫傳來，像是歡迎我們的嘹亮的歌。那嗓音算不上文雅，但一聽就是原版的真唱。無疑，身旁就是一片鏡湖了。看過去，這群鵝竟像天鵝一樣步態優雅，絕無生計困頓和欲望蠱惑的疲憊猥瑣之相。水中的引吭，也更可能是因為明媚的春天吧！

更讓我驚喜的，我們息身的地方就在這個湖畔。走進我的房間，拉開窗簾，湖光山色就撲在眼前，真讓人心曠神怡、心蕩神馳。房間的陳設也好，木地板是我喜歡的淺褐色，走上去發出脆脆的聲響，像敲木魚的聲音；房間掛著木框邊的畫，有一幅竟然是梵高的向日葵；寫字桌也是那種柔和的暗色，仿佛安靜地等一個新主人；臺燈罩是紙質的，或者是紙質一樣的布，有暗色清秀的花紋；最有意思的是，準備安頓我身體的床在房間內的閣樓上，要從房間里走一段并不陡仄的木梯，床的前面就是那汪水盈盈的湖，而側面則是綠樹茵茵的青山。

這真是我居住過的最適宜的地方了。

二

中午，我搬了兩把椅子到陽臺上，一個靠在背上，一個把腳搭上去。陽臺臨湖，微風吹皺一池春水，那幾只鵝還游在水中，便想到駱賓王的詩。其實那幾句詩實在不怎么樣，但似乎再找不到更好的句子，傳唱了幾百年也便不足為奇。想一想，人家那可是孩子時寫的呀，后來的文章更加了得。于是少了賦詩的信心，躺在椅子上，一心曬起太陽來。在一汪綠水旁邊，鵝自漂浮，魚自漫游，山自蔥蘢，樹自開花，鳥自飛翔，有小風拂面，藍天養目，煦日暖心。人生之爽，夫復何求？

給這個湖取個名吧。我并不想知道它也許本來就有的名字，就算只住一周，它也一定會溶進我的血液里、生命里，那就由我來給它取個只供我呼喚的名字吧。就叫它鵝島湖吧，那幾只歡迎我們的鵝現在很識時機、很識趣地就浮于我的側面，看見我躺著，知道我需要安靜，它們就收起了歌喉。它們在湖中，實在算是畫龍點睛，就像幾朵白云，擦亮了藍天，也抬舉了藍天……

三

晚間飯后，在湖畔，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散步。涼風習習，攜帶著草葉的味道、花的清香，流進我的身體里，打通了我的各個器官，熨貼了每一個細胞。便覺得神清氣爽，連走路也感到輕盈……

抬頭，一輪新月！多少年了，不知道月亮竟也有這等俊俏的模樣，像剛剝開煮熟雞蛋的鮮嫩光亮，像剛出水的白蓮花的纖塵不染，像剛出浴少女的清秀高潔。而在城里，我們能有幾次看見月亮？她躲在汽車的尾氣、工業的粉塵、高樓的霓燈后面，消匿在塵囂和欲望之中；就是偶爾看見了，也像一個營養不良的黃臉婆。

但我知道，那無疑是同一個月亮，卻不知為什么看到的是如此懸殊的景象。我只能想，月亮愛好清潔，甚至清貧。在她的眼里，城市也許像骯臟的垃圾場。而她更愿意輕輕從山間出來，驚動山鳥；從海上升起，照亮人間天涯；上到細柳的梢頭，相伴忘情的愛侶；或者靜掛松間，照一縷石上清泉；賴在揚州，讓二十四橋無聲；或者鋪成床前的一地相思，剪不斷如絲如縷的鄉愁；轉朱閣，低綺戶，翻動失眠的夜晚；或者一瀉千里，傾盡人生況味；鋪在江面，牽動萬古憂愁……

據說，狐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蹲坐于滿月的夜晚，靜靜地吸月之精華。我想如果它再注意多曬一會兒太陽的話，也許就沒了人的市場；那些山中的草葉、樹木也無不啜飲月之甘露，沐日之精華，吸天地之氣，于是旺盛，于是生生不息。

而現代人，卻忘記了這些，在電腦前一天天地萎頓下去……

四

半夜醒來，聽見風從房間頭頂越過。起初以為要下雨，仔細聽，又覺得不像。風好像在高處，沉重卻又安穩，像一個巨人的腳步和呼吸。全不似低處的風，狂躁又張牙舞爪地嘯叫，打破誰家的玻璃或者把什么地方弄得一聲巨響。不，我確信，我聽見的聲音在高處，一定應該有秦嶺的高度。這么晚了，它在搬運著什么？是成噸成噸的氧氣？那該是多么大的一個箱子。是運進了秦嶺還是運出？它為什么要叫醒我？它到底是誰？

我趕快披衣下床，來到窗口，掀起窗簾。我看見鵝島湖安靜地睡著，湖水變成了深色，像做著一個深長的夢。魚也都沉到湖底回了家去，留下空曠的湖面。只有幾盞桔黃色的燈，還倦怠地微睜著眼，打著哈欠，或者那本是它安睡的姿態。湖畔的樹也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像沉浸在遙遠的往事之中。遠處的山籠在夜色里，只看見模糊的輪廓。抬頭，是一片淺灰色的天，既不見月亮，也沒有星星……

我進一步確定，那種聲音就在高處，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它的活動本來也許與人無關，卻突然與我有了聯系。

我感到恐懼般的幸福。這么多年來，我對生存在其中的自然早已幾乎是閉目塞聽，嘈雜的塵囂堵塞了我的耳目和心智，把我變成一個愚鈍的人，瑣屑的人、冷漠的人，俗氣的人。而這個晚上卻讓我意外地聽到了一種稀世大音！這樣，我蒙蔽多年的慧根是否也會被隨之打開，而看到世界大象、人間萬象、胸間心象？

我轉過身，看見房間里的物品或者整個房間還都在安睡。我躡手躡腳，不去驚動它們，輕輕躺在床上。再聽那種聲音，卻已不見，或者，我又寧靜地入睡……

五

山里空氣好，晚上便睡得深。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屋外的鳥兒早就開始啁啾，帶著水的清亮、婉轉。

來到陽臺上，左搖右晃了一下身子，又用頭做了一會兒“米”字操，便倚在欄桿上看魚、看風景。

早晨的山，也像睡醒了一樣精神，且輕輕地抹一層山嵐，像淡妝的女子，素雅俊秀，清新迷人；那么水盈盈的鵝島湖，該是她脈脈含情的秋波、美目顧盼的眼神了？沒有一絲風，湖水靜得像修女的心。天落下來，把湖面染得更加湛藍，水里的白云，便似天鵝。這時，在湖心上，一尾魚像一只小海豚一樣躍起又自由落體于水中，發出一聲輕響，傳過來一波又一波淺淺的笑渦。俯身看見一隊魚搖搖擺擺地游過來，在我倚身的欄桿下，轉了個彎，又若無其事地游向別處。隊伍中有兩三條魚穿著鮮亮的衣服，腰身柔軟，總跟在深色衣服魚的后面，羞澀的樣子，她們該是女兒或者公主了？我的眼睛像被魚釣到的“魚”，被隊伍牽了好長一段距離。魚兒，你的煩惱和憂傷是什么？又何以修煉得舉重若輕、超然得自由自在？我又怎么能不臨淵羨魚！最有趣的是一只野鴨子，拳頭那么大，它一直在一個人自娛自樂：一個猛子扎下去，又從很遠的地方冒出來，很快再扎下去，身子靈巧得像泥鰍。這一會兒，好像專門為我表演似的，它竟學著燕子一樣，快速地擦著水面飛翔了幾十米，像一個會輕功的小武士，踩著水面疾步如飛，點出一道長長的水波。它從哪里飛來？它的爸爸媽媽呢？偌大的湖面上，只有它一個小孩，但它真的好像很快樂，又不停地扎起了猛子。它肯定是一個貪玩的孩子，而鵝島湖也是它的發現。它當然不會告訴父母，因為它需要自己童年的樂園、放飛夢想的天地……

我踩著鵝島湖上一條用木板搭起的小道，來到湖的一角。這時，陽光投射過來，擦過鼻尖的風，還帶著淡淡的花香……

六

不算太多的工作，卻被我扎扎實實地干了幾天，一方好山好水圍在身邊卻沒能細細拜訪和領受，愚鈍自是不提。

上午，第一階段工作告一段落，我們幾個人如釋重負，不謀而合地想，趕快到周圍走走看看。春暖花開時節，風景目不暇接，美不勝收。有人就喊：“久在樊籠中，復得返自然”。是的，任何一個房間都有可能是樊籠，完成對人的囚禁。但對于鵝島湖的房間我卻不愿意這樣想，即便我大多數時間只能待在房間工作，但也覺得自己在大自然里，是一個幸福和快樂的勞動者。和自然聯通的房間，也便和心聯通，而只有隔離了心的房間，才是真正的樊籠啊！

現在，我們已來到路上。我們的目標是一定要爬上一座小山，感受一下秦嶺的體溫和氣息，也不辜負幾天來它給我們輸送來的新鮮的氧氣。秦嶺的連綿分割了南北中國，一只鳥兒要飛多少天，才能穿過萬水千山，從南方回到北中國的春天啊。可鳥兒是幸福的，因為它們選擇了飛翔，因為它們飛在大自然里……

找到了一個入山口。拽著草根往上爬了一段路程，但見綠樹掩映，只聽蟲鳴鳥叫，仿佛一下子就進入另一世界。站定身，耳根都覺得涼爽，但心還跳得歡，仿佛在提醒著我的局促和過客的身份。我的眼睛卻落了下來，我看見那么多種花熱烈卻又悄無聲息的開放，好像都一下子聽到了春天的號角。而許多年的許多時候，我根本沒聽到春天清晰來臨的腳步聲，總是在某一天，突然發現山間的花已經紛繁于枝頭或者竟已凋謝，我是那么不自知地被置于樊籠之中呀。而今年，鵝島湖把我帶進春天，我聽到了春天輕盈的心跳，嗅到了它甜蜜的呼吸，我裹上塵埃又繃緊的心似乎也開始舒展、清新。我看到有一種細碎的黃花，謙卑地在草叢間開放，像誰灑落的小星星，又像輕輕的、銀鈴般的清唱。我看見另一種小藍花，舉著藍寶石一樣亮晶晶的燈盞，藍瑩瑩的光能照進心里。我還看見一種淡紫色的花，氣質不俗，獨自地，卻不憂傷。突然，讓我驚訝不已地，我聽到了知了的叫聲！沒錯，一定是。叫聲全沒有夏天的聒噪，一聽就是新生的嫩弱。我知道，蟬的壽命只有四周或者五周，那么就是說，在春天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它們就要死去？那張掛在樹枝或落在地上的金黃的殼，將會被誰看見？又怎么可能被人輕輕撿起？春天其實不光是萬物生長的季節，同時竟也是死亡的季節。就像黛玉葬下的那掬花，就像我在春天里發現自己的蒼老……

我斜靠在一棵樹上，靜靜地聽樹木念著各自的經文，蟲鳥輕聲合唱著贊美詩。對于生命，我好像了悟到了什么……

七

就要告別鵝島湖了。一個周，在湖畔，我只是一個過客。但鵝島湖的光照進了我的內心，我知道，我的體內會長久地流淌鵝島湖的凈水。

車子啟程的時候，我看見房前的又一樹花開了，仿佛特意為我告別。山徐徐地后退，湖畔的水盈盈地泛亮，把最后的光投向我。那群鵝，都抬起頭，目送我們的離開。那個陽臺，仿佛因為我的離開望過去顯得空落。而我，總像把什么留在了湖畔或者房間。那些魚，它們還在自由地游走，卻少了一個欄桿上觀望的人；那個扎猛子的小野鴨，再會為誰表演它的絕技？那個從房頂上掠過的風聲，它還會在哪里讓我聽見？那個身子單薄的櫻樹，我的離去，會不會使她更孤單？我知道，這些都是我一廂情愿的自作多情，但鵝島湖難道不希望有知音？人生，誰不是過客？而一段情，也許會穿越時空。

我也許還會回來看鵝島湖，懷著明靜的心情，像一個舊日的朋友；而我在某一天喝茶的時候，也一定會將鵝島湖牽念。徐志摩在離開康橋時說，輕輕地，他走了，不帶走一片云彩。而我想說，讓我帶走鵝島湖的一星亮光，珍藏在我的心底、生命里，讓它照亮我日漸安頓下來的腳步，讓它洗凈我在塵世中趕路的心。

我走了，鵝島湖也許還是原來的鵝島湖，而我卻不再是原來的我。

責任編輯 劉亦群

張懷帆 曾發表散文、隨筆多篇，延安市某油礦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