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留念

一

老人們說，村莊那些山、溝、壑、梁是老君爺用斧頭砍出來的。真是這樣，那得多大的斧頭，砍多長時間？在村人腦海里，老君爺就是創造世界的神。這么說，住在山、溝、壑、梁上的人也是老君爺安排？誰知道，就算是。老君爺造世界的事情太龐大復雜，他或許顧不了太多，便把人抓起來像撒苜蓿籽一樣，一把一把地揚出去，一把人撒在平原，一把人撒在山上，一把人撒在溝里，一把人撒在壑上、梁上、洼上、畔上，每把人就是一個村莊，村莊就在不同地方存在了。

我們石頭溝村，一條南北向的溝，狹窄而長。村莊的窯洞靠東邊的山根而鑿，掌炕的人家，頭朝東，腳向西睡覺，一骨碌起來，額頭就會磕在對面石崖；南北向順炕，有人睡覺不穩，翻一個身就會滾下河擋在石崖根。

剛出生的孩子，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娘和接生婆，而是對面那座石崖。背后全是土山，厚厚的黃土，通往山上的路皆為土路，供人畜上山下山。

春天下種，糞肥和種子，驢馱，犁和槳、人扛，浩浩蕩蕩，塵土飛揚。夏秋收割人背畜馱，又浩浩蕩蕩，塵土飛揚。

村莊多山地，少川地。山地上熟土掛不住，半镢土挖到骨頭上，只能種洋芋和糜谷，遇著大風，人被風刮倒，莊稼連根拔起，山洪一沖，地就變得瓷實堅硬。第二年，人們把別處的熟土刨來再種谷種薯，莊里人一年又一年被風刮倒爬起，莊稼被沖掉又種上。廣種薄收，廣種不收。

村人干活都在山上，習慣把干活叫上山。平原地帶的人不叫上山，可能叫下地。如果，他們以為我們所說的上山是爬山，那就大錯特錯。哪一日，把我們的上山真變成悠閑的爬山——一種運動的方式，我們村人就近水樓臺先得月，該多幸福。我想，會有這一天，那時候，我已經老了，從城市搬回莊里，養幾只雞，撫兩畦菜，早晚爬一次山，不出村就能喝到鮮奶，買鮮肉，吃到鮮果，村人家住別墅。村里有一輛大轎車，免費拉村人進城趕集，下鄉趕會，誰家迎兒媳婦，嫁姑娘，一隊人馬全裝上，既熱鬧又省事還不浪費。那時候，山綠水清，環境優美，村人疾病少了，好東西要有盡有。

二

村莊的太陽是從山里下來的，像一只跛腳驢圪噔圪噔從山崖的土棱上跳下來，到了莊里，嘩啦一下松開四肢，躺下休息。頭枕在住得最高的明明家，身子和兩胳膊悠閑地擱在村人集中居住的地方，兩腿直抵石崖。手指和腳指卻沒閑著，跑到茅房和羊圈以及人不常去的山野圪嶗，嚇那些手腳不干凈摸張三家紅薯，摘李四家豆角的人，驚動那些毛手毛腳，心里虛慌偷捏別人家媳婦臉蛋的風流男人。

春天，太陽沒精打彩在村里溜溜達達，活像我們村一溜光錘。風呀，最能惹事，在村子里到處亂躥，把人的骨頭刮酥，和著風一起起哄的那些雜草、紙片、樹葉、雞毛一群一伙，一陣兒卷在墻根，一陣兒卷到井臺，玩皮孩子似的。最討厭的是塵土，一直怨恨被人踩在腳下，趁風張揚起來，專門迷人眼睛，落在人臉上、鼻上、衣服上、不洗不下來。

好事的風總是給人制造一些矛盾，把王五的內褲刮到鄰居寡婦家院子，寡婦將它隨手掛在土墻的圪針上，不知過了多少日，突然有一天又被風刮回來掛在王五家窗外電線上。王五媳婦就起疑心，說男人和寡婦私通，指豬罵狗罵寡婦，一場難以入耳的罵仗招來了四鄰八舍。

太陽似乎是風的后臺，要是毒毒曬上幾天，準會有一場風刮起，縱使它干壞事或許讓它干好事，春天，那些樹呀草呀，仍沒睡夠似的，非要風不停地東奔西躥才能把它們吼醒。

夏天，太陽更毒，盯著村子不放，手里拿著毒針扎人，扎得人脫皮流汗。它是一個不聽軍令的將士，老君爺只好發動一次雷陣雨轟它暫停工作。但往往老君爺沒結束，尾巴還在下，太陽又肆無忌憚冒出來。經過夏天一番折騰，它該休整一下了，但它不，秋曬如刀刮，直到把村莊曬得白花花的沒有一點血色才罷休。

冬天，太陽像快要出嫁的姑娘溫柔了許多，照在人身上是一片可親溫暖，莊里人追著它曬被褥，曬暖暖，它成了老年人的偶像，吉祥物了，舊飼養場的南墻根，整天蹲著幾位碼花牌的白胡子爺爺。

三

村莊下有不大一條河，是黃河支流的支流，沒有名字，多年沒有發大水，河床閑在那里，長了一簇一簇的豬耳朵草、蘭草和一些不知名的雜草。河水越來越瘦，綠生生的蛤蟆衣鋪滿河槽，河水在蛤蟆衣里穿行。夏天，一遇天旱，小河就處在斷流狀態。

原來，它的上游有一個大水庫，水庫里養了很多魚，暴雨一來，大壩泄洪，小河里就發大水，大水沖走沿河村莊的南瓜、葫蘆和紅薯、洋芋之類。我們村在下游，村人拿來長桿漏斗打撈“河財”，冷不丁打上一條七八斤重的魚，全村人跑來看稀罕。村人都不吃魚，沒有人會做魚。孩子躲遠了看，女人嫌腥味大，怯生生地捂住鼻子，看見光溜溜的魚抓都抓不住，死魚眼睛仍在看人似的，她們以為不死的魚魂兒作怪，趕緊拉了孩子回家。并且悄悄兒溜走，怕那魚魂兒跟著他們去。

北方人很少見到魚，更不敢做魚肉吃，魚給他們最早的印象是年畫中，一個胖娃娃抱著一條魚，才知道魚長什么模樣兒，真正的活魚很少有人見過，他們當魚為怪物和圣物。

三叔在漢中工作，他不但見過魚，也吃過魚，把那條大魚拿回家，說給大家做了吃，村人全以驚慌的目光看著三叔的身影漸漸遠去，不由吸口涼氣。

魚肉做好了，三叔端一大盆去隊部，讓大伙嘗，沒人敢動手。三叔先嘗，男人們才一個一個地嘗。回到家。女人讓男人漱口。幾日后，仍有愛干凈的女人不讓男人靠近，說嘴里能聞見魚腥味。

洪水過后，藍蜻蜒、黃蜻蜒、花蜻蜒在河灘翩翩起舞，正在戲水的男娃娃，光著屁股赤著腳，用衣服捕蜻蜒，拋出的衣服如一只蝙蝠在空中鼓漲又落下，蜻蜒像一架直升飛機噌一下直直地飛高了。男孩子們喪氣，再跑回去玩水，他們捏住鼻子潛入水中，水泡兒一串串冒出來，比賽誰在水下潛伏時間最長，誰就贏，贏者罰輸者逮蜻蜒。蜻蜒們玩它們的游戲，貼著水面飛，屁股不時點一下水面，水面就泛起一層細碎的漣漪。它們首尾相連平行著在水面翻飛或首尾相接成圈在水面上起舞。猶如一對對水上雙人舞。

總有一些不懂事孩子，用圪針捆蜻蜒，正在空中舞蹈的蜻蜒一個乍猛摔下來，斷翅折身，最殘不忍睹的是他們撕掉蜻蜒的其它部位，留下中間那塊厚墩墩的肉填他們空洞了許久沒有油水和肉的大胃。

孩子們是捉蜻蜒高手，一中午捉一串兒，用細線拴在一起，風箏似的牽著線頭讓蜻蜒們飛，蜻蜒們賣力地飛著卻無法飛走，孩子們卻盡情地瘋笑。

大人們不讓他們作害生靈，罵他們放掉蜻蜒，他們就連線蠅一起放掉，這串兒蜓蜻的命運就不得而知了。偶爾你從茅廁出來看見那串兒蜓蜻掛在一枝圪針上無法飛起，你的心就“錚”一下揪的很疼。

四

村子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條公路修了再修，如今變成了不斷加寬的柏油馬路。可是，村子卻被剁得越來越瘦，像剛減肥后的少婦，細腰上一條油亮的黑腰帶。

橘黃色的大卡車晝夜奔馳，把黃河邊一個地方的沙子運送到另一個地方賺錢，這些賺錢的車主是誰，莊里人不知道，也不認識，與他們沒有一點關系。

轟轟隆隆的大車響聲直搗人心臟，八個輪子拼命碾軋，村子痛得渾身直顫。

村子被粗野的折騰著，再沒有往日寧靜的日子。

我突然發現莊里有些東西不見了，老婆嘴那股清泉哪去了？是被這轟隆聲嚇跑了，還是怕那些黑不溜秋的外地修路工弄臟自己隱藏起來？它曾經非常旺盛，甘甜，給那些鋤地的、趕集的、放羊的、背柴的村人解過多少難耐的焦渴？

河床里那么多的石頭，大的如一頭老牛，一頭肥豬、小的如一只只小狗、雞兔或鍋碗瓢碟，它們曾充當莊里人甕壇罐的蓋子，孩子念書的小黑板，現在都不見了。我知道多少年沒發大水，既便發大水也不可能全部沖走，它們一直都在那里。幾個小女孩拔完豬草，坐在大石上面玩羊骨頭，洗了河水澡，跑到大石上面曬太陽，那句不知誰編的童謠：太陽太陽曬我來，我給你擔水飲馬來……讓她們一遍遍喊熟。冬天，每個男孩都有一掛冰車在封凍的河面無拘無束的滑冰。他們的手凍紅了，鞋濕透了，屁股跌痛了。

河西的石崖似乎也變矮了，怎么看都沒小時候看上去高大，是我長高了嗎？大石崖下有一個很長的石平臺，一年四季曬不到太陽，也下不著雨。平臺上放了些苜蓿、谷稈、玉米稈、黑豆蔓或別的什么東西。冬天，各家的大白菜都放那里，一堆兒，一堆兒。下雪了，穿紅掛綠的女人掃開雪去尋自家白菜，男人背自家柴火，冷寂的石平臺就活泛起來，是一道雋美的冬景。

誰家的牛驢脫韁，看見石平臺上泛綠的白菜葉，準會跑過去把誰家的菜吃掉幾棵，牛和驢不知道哪堆白菜是誰家的，逮住便吃。有女人跑去趕那惹事畜牲。遇上開通人家，兩棵白菜吃就吃了，畜牲嘛，誰和它一般見識。遇上胡攪蠻纏主，便會引起一場罵仗。被吃了白菜的主人就野吼吼地罵：“誰家的黑大大，毛老子，放出來吃人家白菜?！?/p>

吃了菜的驢主人還嘴：“你的黑大大、毛老子。”

有時不還嘴，會攔住對方，讓她別罵，牲畜憨著，人精明，賠幾棵白菜了事。如今，平臺仍有人放柴放草，卻沒人放白菜了，想聽一場罵仗也不容易。

打谷場被修路切掉三之二，剩余三分之一像掛在天邊的月牙兒無法再打糧食。當年，那么大的打谷場上，夏天厚厚鋪了一場麥子，七八個碾場漢子牽著騾馬吼著民歌：“四妹子愛上三哥哥，你是我的知心人”悠揚自得的打場情景。秋天金黃色的糜谷、玉米，飽滿的豆子高梁堆在場里，場就變成了孕婦的景色看不到了，但那一曲曲婉轉動聽的民歌仍在心里回蕩，“山丹丹開花背洼洼紅，哥哥愛你真心情。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下米不嫌哥哥窮?！?/p>

這黃土高原上的村莊喲，永駐我的心中，那里的山、溝、壑、梁魂牽夢繞著我。我留戀村莊的一草一木，一聲雞鳴，一陣犬吠，一串笑語……

責任編輯 劉亦群

劉鳳珍 發表散文多篇，出版過兩本散文集，現供職于陜西省某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