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桃

“嫂子，甭摘了，夠一車拉了！”

聽到小姑子林雪嬌嗔的喊聲，米桃笨拙地慢慢爬下人字梯，將臂彎挎的半籠水蜜桃輕輕放到三輪車旁，像裝雞蛋似的小心翼翼地將鮮靈靈、脆生生、香噴噴、甜蜜蜜的水蜜桃，一個一個放在竹筐里。她雙手捧起一個又大又紅的水蜜桃，放在鼻前，美美吸了一下，一股醉人的香甜，直達腦際，讓人渾身酥軟，飄飄欲仙。這種水蜜桃，要是買幾個擺在客廳，哪種名牌香水都會黯然失色。人常說：“桃三杏四梨五年，沙果當年能賣錢。”三年前栽下的這些新桃樹，雖說頭一年掛果，卻已形成氣候。那一個個壓得枝條兒亂顫的水蜜桃，甭說人見人愛，就是鳥兒鳴唱過桃林，雙翅也帶蜜桃香。

米桃心里暗暗盤算：今年這第一茬水蜜桃，若能賣上往年的價，就能抱回個大金娃娃。公公婆婆的看病錢，小姑子林雪的上學錢，可就不熬煎了。

林雪挎著剛摘的滿滿一籠桃，輕輕放到三輪車旁，伸腰吁了一口氣，望著嫂嫂，心中不由暗暗喝彩：雖說已是結婚三載的少婦，紅撲撲的臉兒，像水蜜桃尖尖一樣鮮艷靚麗；黑黝黝的眉毛，像水蜜桃葉葉一樣舒展飛舞；光閃閃的眼睛，像桃林間灑下的霞光一樣撩逗人心；身子鼓脹脹的，那種勃發的青春和激情，怎么裹也裹不住；皮膚緊繃繃的，那種成熟的美麗和光輝，怎么看也看不夠……嫂子呵，簡直就是一個甜汁飽滿的水密桃！難怪哥哥林峰對嫂子“放在手上怕碰著，含在口里怕化了！”

“哎喲喲……”米桃滿臉幸福歡悅地輕聲哼著，用白毛巾擦了一把額頭晶瑩的汗珠，慌忙用兩手輕輕撫摸著稍稍有點隆起的肚子，兩眼閃爍著少婦特有的愜意和滿足。

“嫂子，咋啦？”林雪有點兒驚恐地問。

“沒事，沒事。這個小東西，八字還沒見一撇哩，就這么不老實！”

“嫂子，你千萬要小心啊！咱這個家，真太難為你了！”林雪說著，鼻子有點酸酸的，像嫂子這個樣子的孕婦，要是在城里，一天到晚，不過是聽聽音樂，看看電視，賞賞花草，哪還下這份苦？！

“爸、媽，還有你哥，都把嫂子當寶貝哩。嫂子知足啦！”米桃嘴里說得梆梆硬，心里卻像沸騰的稀粥，咕嘟個不停：如果家中有三分奈何，能讓懷著孩子的兒媳婦干這種活兒么？

三年前，她嫁到陶林村的時候，公公婆婆都是５０來歲年紀，吃苦耐勞，實誠厚道，是方圓幾十里出了名的能人。作務的桃園，更是讓遠近的鄉鄰親朋，豎起大拇指嘖嘖稱贊。家里的５畝桃園，就像是一個聚寶盆。一車車鮮桃送到縣城，一疊疊票子存進銀行。她進門之前，家里也像村里不少人那樣，蓋起了兩層小樓。

她過門的那年春天，縣上讓各鄉鎮、村組把水蜜桃作為支柱產業，擴大栽植，面積一下翻了幾倍。按１斤桃賣８毛到１塊錢估算，果農的收入就能成倍增長。縣上還說，萬一銷售不暢，還要在幾個中心鄉鎮興建加工廠，就地加工桃干、桃醬、桃蜜餞、桃罐頭，組織出口創匯。政府是好政府，領導是好領導，是為了咱果農大步奔小康嘛！公公像大多數果農一樣，相信政府，將５畝桃園擴大到２０畝，栽植了１０多個品種，五月鮮、六月蜜、中秋蜜、香桃、蟠桃、貢桃、雪桃，應有盡有。僅水蜜桃就按規模要求新栽了１０畝，公公謀劃得十分周到，水蜜桃集中點，有政府撐后腰；其它的，分月岔開下樹，既好管理，又便銷售，還能賣上好價。

她過門的那年夏天，高大英俊的丈夫林峰南下廣州打工，公公騎著機動三輪進城賣桃。縣城中心有座公園，門前大道兩旁的道沿，南北長約３００米，本來一直擺著瓜果蔬菜攤兒，早晨６點開始，９點結束，既方便賣家，又方便買家。

有一天早晨，一位副縣長開車到公園晨練，一街兩行擺在道沿下的不少瓜果蔬菜攤點，影響了小車的行進速度，覺得既不方便，也有礙觀瞻。副縣長分管工商、城建、環保等多個部門，一聲令下，撤銷公園門前的早市，投資１００多萬元，在距公園門口１公里多的地方，另建起一座正規的市場。開業那天，各種大蓋帽一齊出動，將公園門前的果農菜農、小攤小販，連窩端進新市場。剪彩儀式紅紅火火，市場營業卻冷冷清清，不順路不說，又有點偏僻，沒人愿意為幾個果子一把菜拐那么遠。新市場蕭條了，公園門前又紅火了。只是苦了果農菜農、小攤小販，也苦了戴大蓋帽的執法人員。早上８點上班之前，賣瓜果蔬菜的必須清攤子走人。萬一出手不利，８點一上班，戴大蓋帽、穿執法服的就來追攆，沒收，折秤，扣車，罰款，鬧得雞飛狗跳。擺攤者和執法者常常打起游擊戰，你來我走，你走我來。執法者無奈，換成便衣，進行突然襲擊；擺攤者無奈，派人放哨，轉眼一哄而散。執法者搖頭：“咱們咋就像當年進村的日本鬼子？”擺攤者嘆息：“咱們咋就像后娘帶來的沒人見得的孩子！”

那一天早晨，公公的機動三輪車剛停下一會兒，到公園門前執法的便衣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公公忙騎著機動三輪，從一個小巷往東逃竄，沖過一個十字街口的時候，冷不防從南向北飛來一輛卡車，卡車將機動三輪的后廂邊掛了一下，停也沒停，轉眼跑得無影無蹤。公公被彈到空中，重重地摔到人行道邊堆積的樓板上。當她和婆婆心急火燎地趕到出事地點，只看見流淌的鮮血，染紅了滿地零亂的水蜜桃……婆婆張口無語，兩眼發癡，一下子昏了過去。米桃搶天呼地地喊了一聲“爸啊……”淚如雨下，腦子一片空白，眼前只有一個一個血染的水蜜桃……幸虧搶救及時，公公保住了一條命，然而，只能永遠癱在床上了……

丈夫林峰從廣州趕回來，村里人煽乎告狀。林峰和米桃請了律師，律師問你們告誰，小倆口傻眼了。說告執法的，人家壓根兒就沒攆你呀？說告卡車司機，調出監控錄像一看，是咱自己闖了紅燈！真是半夜睡覺被自家墻塌了，只能自認倒霉。卡車是一個有錢單位的，經律師多方努力，人家出于人道主義，付給了１萬元。

丈夫林峰打工簽有合同，５年期，要提前回來，就要繳一大筆違約金。小姑子林雪正讀高三，家里的重擔落在了米桃和婆婆身上。米桃輕輕嘆了口氣，順手抿了一下被晨風刮亂的頭發，將白毛巾往脖子上一擼，上了機動三輪車。

林雪看著嫂子已微微隆起的肚子，幾步上前，拉住嫂嫂的衣袖，既情真意切又有點兒羞赧地說：“嫂子，咱家三代單傳，你好不容易才懷上，萬一有個啥閃失，我咋向我哥交待？大學我不考了。你下來，今日我給咱開車進城賣桃！”

米桃輕輕推開林雪的小手，心像黃蓮臉帶笑：“這兩天就要高考了，咋還說這傻話？咱村多年都沒出一個大學生，萬一耽誤了你的考試成績，我咋向你哥交待？我還要靠你給咱家、咱村增光哩！再說了，一會兒請來摘桃的，還要你經管。”

米桃發動三輪，向林雪揮了揮手：“別忘了按時給二老做早飯！”隨著一陣緊一陣突突聲響，機動三輪車朝縣城射去。

機動三輪臨近公園大道南口，米桃放慢了車速，剛想停下，卻發現大道兩旁的道沿上，沒有一家瓜果蔬菜攤點。兩個戴大蓋帽的執法人員，一面向她打手勢，一面喝令：“去新市場！”

米桃加速趕到新市場門口，朝里一瞧，稀稀拉拉幾個攤點，買主還沒賣主多。兩個拉著滿滿一架子車水蜜桃的中年婦女，從新市場出來，一邊搖頭一邊嘟囔：“叫人上這兒來，弄啥？連鬼都沒有！把桃賣給誰？”

米桃下車，解開白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灰塵，小聲問中年婦女：“今日桃是啥行情？”

中年婦女看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你朝那邊窄街小巷瞅，三五步就一個賣桃的，能賣上啥價？當官的拿著國家工資糟蹋人哩，讓人靠桃翻身，這一下翻到黑咕隆咚的深井里去了。往年水蜜桃剛下來，每斤我８毛１塊批發回來，１塊２、１塊５零賣。今年倒好，我１塊錢３斤批發回來，１塊錢２斤還賣不利索！”

米桃一聽，頭嗡地似有籠大，栽苗、剪枝、施肥、澆水、疏花、套袋、滅蟲、摘卸，哪項活路離得開錢？１塊錢３斤，不過是保本買賣，有啥賺頭？公公婆婆看病的錢，哪里來？小姑子上大學的錢，哪里來？丈夫建樓蓋廈，一年熬到頭，沒少吃苦流汗，常常到臘月三十還拿不到工錢。家里為給公公婆婆看病，差點賣掉兩層樓……罷罷罷，咱也串街走巷賣吧！

多虧小姑子想得周到，給她三輪車廂的支架上裝了個小錄放機，車子緩緩行進，一按鍵，錄放機就會傳出自己清脆甜美的叫賣聲：“賣桃咧，陶林村的水蜜桃，剛開園的水蜜桃，脆似梨、甜如蜜……”

轉悠了一上午，僅賣了兩筐。午飯時分，本想買碗涼皮解解饞，思量再三，才用５毛錢買了兩個燒餅，湊合了一頓。

吃過飯，米桃無奈地把車開到公園門外右側的小巷口，探頭探腦四顧，沒發現戴大蓋帽的。剛停好車，一位老婆婆牽著小孫子前來買桃，說好價錢，老婆婆開始挑撿，好不容易才挑了半塑料袋。米桃將秤稱得高高的，順手又搭了一個。老婆婆高興得滿臉菊花盛開。米桃心慌意亂，萬一哪兒竄出個大蓋帽，這一天的桃可就白賣了。

怕怕處有鬼，爛爛房透風。不知從哪兒鉆出兩個戴大蓋帽的，說要收衛生費。這米桃懂，繳了兩元錢。人家撕了一張小票，扔在桃車上。

這兩個前腳走，后腳又鉆出來兩個戴大蓋帽的。米桃愕然：“剛剛收過！”順手遞上小票。這兩個大蓋帽掃了一眼，說：“我們收的是工商管理費。”還出示了執法證。米桃只好又掏出兩元錢，心中好疼，轉眼之間，半筐子桃錢沒了！

米桃正在出神，旁邊又刷地冒出一男一女兩個便衣，掏出執法證，在米桃面前晃了一下，男的厲聲申斥：“誰讓你在這兒賣的？”米桃忙遞上兩張小票：“該繳的費都繳了！”那男的不屑一顧地大聲質問：“不看看還有誰敢來這兒賣桃？你膽子不小啊！”伸手就提秤。米桃不讓。那男的火了，猛地奪過秤，大腿一抬，“咔嚓”一聲，折成兩段。

米桃不由大聲嚷嚷：“你憑啥折我的秤？你說，你說！”

“就憑你不服管理，破壞縣城創衛秩序！”男的聲如惡雷。

米桃據理爭辯：“創衛也不能不讓賣桃？不讓賣，為啥個個都來收錢？”

“誰收你的錢你問誰去！”男的生噌冷倔地回答：“我們是城管部門的，只抓城管！”

米桃看了一眼平坦寬闊的大道，擰著頭說：“我的車子，并沒進公園門前的大道！”

那女的掃了一眼車子，嘆了口氣說：“車子前轱轆已經過了道沿了。”

那男的不屑地哼了一聲：“跟她廢什么話？扣車，罰款！”

那女的瞥了男的一眼，有點兒同情地對米桃說：“頭回看你來，車不扣了，罰點款吧！”

米桃無奈地問：“要多少？”

那男的答：“最少一百！”

米桃愣了：“我一上午才賣了兩筐桃，總不能逼我搶銀行去！”

“搶銀行還是當小姐，那是你的事。”那男的惡狠狠地吼道：“趕快掏錢！”

米桃想質問，這是人話嗎？有這樣執法的嗎？可是被那些不踏犁溝的污言穢語，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圍觀的群眾議論紛紛，有的說：“如今農民進城賣啥真不容易。”有的說：“管市場的也難，上級壓的罰款任務完不成，沒獎金不說，還要扣工資。”有的說：“農村這些人難纏。”有的說：“往前推三輩查查，沒幾家先人不是農民！”有的懇求高抬貴手：“如今普通百姓都有難處，少罰幾個算了。”有的挺身憤憤不平：“你小伙憑啥橫？要不是國家給你個蓮花寶座，你有啥本事成佛顯圣……”

米桃不想被千人百眾圍住當猴看，把口袋翻了個底兒朝天，連整帶零也就２０來元。

那男的說：“這是打發叫花子哩？”卻毫不猶豫地將錢奪過，塞進皮包。

女的順手撕了兩張票塞給米桃，壓低聲說：“大嫂，往后進城，多長個眼色！”

米桃前兩年進城賣桃，都是批發，從未來公園門前零賣過。難怪村里人說，公園門前惡鬼多，稍不小心，就會弄得你魂飛魄散！

米桃欲哭無淚，咬緊牙關，默不吭聲，發動三輪，調頭向一條小巷馳去。

大街道沿上不讓停，小巷拐角處也不讓擺。剛送走一個買主，戴紅袖章的大爺大媽就攆了過來。米桃只好走走停停，賣得成就賣，賣不成就走。走著走著，米桃自嘲地笑了：自己咋和電影上的游擊隊一樣？

鉆了多少巷子，米桃記不清了，直到夕陽銜山，晚霞滿天，還有近一半水蜜桃沒有賣出去。她搖搖頭，沉重地長長嘆了一口氣，無奈地開著三輪返回。

米桃回到家，刨了幾口飯，就熬煎得再也吃不下去。婆婆問，她怕老人操心，不敢實話實說。小姑子打聽，她怕影響小姑子的高考，也不敢吐露半句口風。猛然，她決定去找鄉政府，政府讓大家成片成片地栽下這么多的桃樹，產下這么多桃子，咋個處置，不能撒手不管吧？

米桃匆匆洗把臉，騎著自行車直奔鄉政府。

鄉政府院子里，燈火輝煌，擠進的幾十人，都和她一樣，嘈雜聲如天空掠過的灰鳥。書記說，鄉長已專程去省報登了消息，招引外地果商，廣告費還是鄉政府墊的。

果農一個個都像吃了槍藥，嚷嚷聲也帶火藥味：“水蜜桃不像蘋果，可放一年半載，成熟又集中，三天賣不了，就只能向糞堆上倒。”“三年前，不是說辦桃干廠、桃脯廠、桃醬廠、桃罐頭廠么？辦的在哪兒？”“政府不是說賣不掉，由政府就地收購加工么……”

書記說，縣上是說過，可是原來的縣委書記、縣長調到外地市去了。建廠資金沒落實，廠址倒是有。

果農嘈嘈：“那墻圈圈里的荒草都有一人高了！”“這不是把人往糜子地里日弄嗎？！”

書記和鄉長悄悄嘀咕了一陣，鄉長說：“我倆也是今年才來咱鄉，原來訂沒訂合同，還不清楚。不管咋樣，鄉上都要給大家想辦法！”

果農憤憤地質問：“煽惑咱們栽桃的都遠走高飛了，把死老鼠給咱們撂下了。當初為啥讓人成倍成倍地擴大桃園？”

一位副鄉長不知深淺地發歪：“誰讓你們擴栽的，你們尋誰去！在這兒喊啥？”

像油鍋里撒進一把鹽，果農一下被激怒了：“咋，改朝換代了？新不認陳了？給你娃說，共產黨的江山穩著哩！”一位青年果農指著這個副鄉長的鼻子罵：“狗喝涼水，你光會耍舌頭！那年你是縣政府在我們村蹲點的干部，為了完成擴栽任務，你把星星說得能點燈，把熒火蟲說得比電燈明！不是你求我連夜出車到外省拉的桃樹苗子？背過河就不叫爺了？當官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書記站在臺階上大聲喊：“靜一下，靜一下！如果辱罵能解決問題，我寧愿被大家在這兒罵一夜！不管是誰的責任、誰的錯誤，誰的困難，作為一級政府決不會坐視不理。明天一早，鄉政府先收購每戶１００斤水蜜桃，同時，我們發動干部、教師，千方百計幫大家推銷桃子……”

米桃一聽，渾身發軟：三年前，按照上級安排，自家擴栽了１０畝水蜜桃，每畝８０棵，今年每棵樹至少產桃５０斤，總產超過４萬斤啊！區區１００斤，不過像從大山上抓走一把土，能頂啥？不過話又說回來，新來的書記、鄉長，都在挖空心思想法子，咱還要咋？

米桃悶悶地回到家，悄悄溜進小姑子房子，看小姑子正在用借隔壁老師的電腦上網，輕輕地說：“雪兒，你幫嫂子查查，上頭對咱賣桃有啥新說法？”

林雪點了幾下鼠標，興奮地說：“嫂子，國家領導在北京視察時說了‘城市管理要搞好，也要讓農民進城賣桃。’這話水平真高！”

米桃一下來了精神：“真的？”

“真的！”

“你沒看錯？”

“哪兒能呢！”

上頭領導和咱農民心貼心吶！米桃像個在外受到欺侮回家得到父母呵護的孩子，心頭一熱，淚珠兒不由簌簌滾落下來。

小姑子眼尖，驚詫地問：“嫂子，你咋了？”

“不咋，不咋。嫂子心里暢快。”

第二天，東方剛露出一縷晨光，米桃就和小姑子裝好車，發動三輪，一陣風似地奔向縣城。

車到公園大道南口，啟明星還像個俏皮的孩子似地眨著眼睛。去公園晨練的男女老少，成群結隊。道沿上已有兩、三家賣桃的。米桃將車倒進道沿上，按了一下鍵，錄放機就傳出自己清脆甜美的叫賣聲。一個來小時，滿車桃就賣得剩下兩三筐。

米桃樂滋滋地思量，難怪賣瓜果蔬菜的都愛來這兒擺攤，兩下方便嘛！忽然，她發現只剩下五、六家賣瓜果蔬菜的，還像羊群里進來狼，瘋了似地朝各自跟前的小巷亂竄。她也不由自主地發動三輪，朝東邊的小巷急逃。然而，遲了。一男一女兩個大蓋帽擋住去路，靜睛一看，真是冤家路窄，竟是昨天那二人，還騎著一輛噴有“城管執法”的摩托。

這回，女的先輕聲細語開了腔：“大嫂，你也不看看幾點了？人家８點以前都散了，只剩你們幾家，還像根棍棍兒似地，直戳戳地顯在這兒。不是故意給我們難堪嗎？”

男的粗聲粗氣地說：“別跟她廢話。扣車，罰款？”

米桃覺得自己腰干兒硬，和顏悅色地說：“我車子離道沿遠，沒有影響往來交通；掉的桃葉、扔的桃核，我都撿起來了，沒有影響環境衛生。”米桃張開車角掛的塑料袋，“憑啥還要扣車、罰款？！”

男的惡聲惡氣地說：“你真是煮不熟的鴨子，都到這個份上了，嘴還梆梆硬。看來昨日罰你罰得太少了！”

米桃輕聲慢語：“國家領導都發話了：‘城市管理要搞好，也要讓農民進城賣桃。’你們不知道？”

男的愕然片刻，厲聲斥責：“到這時候，你還敢胡編亂造，平地起墳？！”

女的將男的拉到一旁，嘀嘀咕咕。聲音不大，米桃卻能隱隱聽見：“我昨夜上網，也看見這條消息了。”

“不管，不管！”男的蠻橫地說：“咱們是小麻雀，和高空飛的老鷹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咱完不成任務，就要扣工資。”轉身對米桃說：“罰款一百！”

米桃不高興了：“難道國家領導說的話，都不管用？”

“別拿麥秸枝枝當拐拐拄！”男的撇開涼腔，“誰說那話，你找誰給你劃攤點去。要不，你把桃拉到北京賣去！”

米桃看這男的是扳不直的牛軛頭、不盛水的牛籠嘴，也來了氣：“句句不離你們的工資、獎金，把我們果農當成唐僧肉了，誰都想提刀子來剁一塊！今天，偏讓你們狗咬尿脬，空歡喜一場！”她掛上檔，一踩油門，機動三輪飛也似地順小巷朝東竄去。

男的一看，急了，騎上摩托就追。

米桃發現，眼前的道路，就是公公當年出事的那條小巷，不由心驚肉跳，滿頭大汗。誰知剛才生了點氣，惹得肚子的孩子也來添亂，將她肚皮狠狠蹬了一腳，又疼出一身冷汗。

竄出小巷，車頭剛進斑馬線，前面黃燈亮了。她只要一踩油門，就能沖過去，后面的摩托可就追不上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兩個上學的女孩兒，蝴蝶似地從前面飛過。米桃大驚失色，緊踩剎車，猛打方向盤，三輪撞在一輛大卡車的尾部，“哐當”一聲，翻了。筐里的水蜜桃滿地亂滾。米桃“呯”地摔在旁邊一輛緊急剎住的白色桑塔納上，頭上的鮮血，濺得雪白的發動機車蓋紅點斑斑……

桑塔納上下來兩個中年男子。一個手忙腳亂地用米桃的白毛巾，捂在米桃額頭的傷口上，又“嘩”地撕下他自己一縷白襯衫，裹在白毛巾上面，扎牢止血。另一個焦灼地催促１２０速來救人。

幫她裹傷的中年人似曾見過？突然，米桃想起來了，那是在縣辦電視節目里，中年人是新來的縣委書記甄敬民。

甄敬民大聲鼓勵她：“大妹子，挺住，一定要挺住！”

米桃艱難地微微點了點頭，肚子一陣比一陣痛。她不是不想挺，是實在挺不住了，肚子里的孩子，一點一點死命地往下墜，渾身冷汗淋淋，下部刀扎似的疼痛……

猛然，米桃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股股鮮血，卷著那個小東西，從她兩條豐腴的大腿之間涌出，染紅了她的點綴有小藍花的潔白褲子，染紅了干凈的水泥地面，染紅了腿邊幾個孤零零的水蜜桃……

她一下覺得肚子空蕩蕩的，孩子沒了！辛辛苦苦三年，好不容易才懷上孩子沒了！全家人日盼夜想的孩子沒了！林家賴以傳宗接代的第一胎孩子沒了……肉體和心靈的雙重痛苦與打擊，使她一下昏了過去……

醒來，眼前一片潔白，米桃發現自己躺在縣醫院的急救室。望著攥著她右手的白發蒼蒼的婆婆和攥著她左手的小姑子林雪，滿眼都是悲傷凄涼的淚水，自己心里更像鋼針亂戳一樣難受，不由熱淚涔涔。她強壓悲痛，飲泣著自責：“我沒有用，我真沒有用！給家里干啥都靠不住……”她柔腸寸斷，自己的命，咋像水蜜桃一樣賤啊！

驀然，米桃想起這兩天正逢高考，拼命掙扎坐起。林雪忙問：“嫂子，你要啥？”米桃推開小姑子的雙手，氣喘吁吁地說：“你快去考試，千萬不敢耽擱了！”

“嫂子，今年錯過了。來日方長！”

米桃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兩天兩夜，林雪陪了兩天兩夜，連考場都沒去成。雙眼也哭得腫成水蜜桃了……

婆婆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你幾天幾夜不醒來，全家人死的心都有了。還能顧上別的！”

米桃抱住小姑子，大放悲聲：“雪兒呀，嫂子對不住你啊……”

“嫂子，甭哭，甭哭。”林雪的臉頰緊貼著嫂子的臉頰，“人比高考更重要！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哥回來，還不揭了我的皮！”她想安慰嫂子，心中卻波濤翻卷，悲苦潮涌，眼淚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米桃躺在醫院，心里像一條條蟲子噬咬一樣難受，自家是桃農，桃樹是縣上讓擴栽的，桃子熟了，政府不兌現承諾，總得讓人自己賣吧？自己沒有錯。那些戴大蓋帽的，奉單位領導指令，上街執法，好像也沒有錯。那到底誰錯了？不管誰對誰錯，自己好不容易才懷上的孩子沒了。丈夫林峰回來，自己咋樣交待？連續兩年沒懷上孩子，婆婆、小姑子除了偶然問問，從不說啥。可是村里的那些愛說張家長李家短的，說啥難聽的都有。自從懷上孩子，堵住了那些人的嘴。身在廣州的丈夫，三天兩頭打電話噓寒問暖，這些天，咋沒一絲音訊？家里沒給林峰去電話？不會。林峰從醫生那兒知道自己往后可能懷不上？也不會。要是真的再懷不上，三代單傳的林峰，會不會嫌棄自己，另覓新歡？她心里沒了底，越想越煩，不由焦躁起來。

米桃正胡思亂想，林雪輕輕推門進來，后面跟著同村１０多位同為桃農的兄弟姐妹。

米桃坐起來，拉住雪兒：“快將嫂子接回去！這些天，咱家擴栽的１０畝水蜜桃，肯定爛光了……”

“不行，醫生說你至少還得再住一周。”

“不住了，絕對不住了。這兒住一天，恐怕賣一車桃的錢都不夠！”

“這你甭愁，錢有城管部門出！”林雪說。“攆你的那個橫小子，已被停職反省了。”

一個年輕氣盛的小兄弟說：“咱就給他多住幾天，把那一伙瞎熊，好好整治一下！”

幾個小姐妹憤憤應和：“對著哩，現在，這些戴大蓋帽的，沒一個好東西！”

“可別這么說，好人、好干部、好領導還是多數。”米桃略有所思，“當今社會上，雖然有許多叫人不滿的地方，可是咱們不能光從臟玻璃窗上朝外看，把啥都看成五麻六道，一塌糊涂。雪兒，給嫂子辦手續，回！桃園里還有一大堆事等著干哩！”

林雪按下嫂子：“真不用急。水蜜桃全賣出去了！價錢不高，還虧不了本。”

“咦，咋賣出去的？快給嫂子說說！”米桃頓覺精神大振。

伙伴們放下禮品，恨不能一齊把心里的話兒，全部傾倒出來：

“鄉政府給咱登的廣告起了作用，吸引來不少果商……”

“鄉政府、縣政府還發動全體干部幫咱搞推銷，給咱消化桃……”

“甄書記運用各種關系，發動各個部門，連夜將水蜜桃運往周邊各省的大城市……”

“縣上各部門、各鄉鎮政府，還發動干部多買多吃水蜜桃，有不少單位按市價買兩筐水蜜桃放在辦公室，進來辦事的人交１毛錢隨便吃……”

“你看，這是省報，還專門說了咱縣上組織促銷的事兒哩……”

“咱們村都感謝你，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巧遇甄書記，今年的水蜜桃，可就全爛在園里了！”

……

伙伴們七嘴八舌的啾啾，倒讓林雪插不上半句。

米桃眼繃淚花，兩手卻在被單下輕輕撫摸自己已經塌陷的小腹，在心中默默祝告孩子的在天之靈：“你一個，救了咱村、咱鄉、咱縣成百上千的果農，值了！”

責任編輯 寇 揮

吳樹民 1968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發表有報告文學集《深沉的愛》、詩集《玫瑰色的夜》、長篇報告文學《“囚犯”的苦戀》、散文集《東南亞風情》、小說散文集《霧鎖桃花塬》等300多萬字，獲獎25次。曾任陜西省報協理事、陜西省縣市報協副主席、中共三原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兼三原報社社長、總編輯、黨支部書記。現為群文·文學專業副研究員，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中國民俗攝影協會會員，陜西作協、劇協、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陜西省雜文協會理事，陜西省音樂文學學會會員。陜西省攝影家協會會員，西部報告文學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