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的娘是伏牛山的名巫,忽一日夢中有菊花撲懷,當有美女降生;年余,便有菊。菊果然生得清艷非凡秀色妖人。菊的日子和粗茶淡飯一樣清平乏味;念完小學三年級,老師跑了,學生們作鳥獸散,菊就做起山村女子的絲繡了。
菊心靈手巧,女繡做得栩栩如生,對著鏡子繡了自己的像,當最后一針收線,窗外羞落了一只彩色的鳥兒;這鳥兒也端的如紅塵靈物,氣絕而亡。娘駭然,喋喋不休說你得羞死先人哩。不久,爹患出血熱,是娘把爹當感冒治,硬給爹吃感冒清片,活活把爹吃死的。菊恨死了娘親,說,你把俺爹治死了,你心安了?娘說這全是神的主意。菊說若是你得了出血熱,你也給自己吃感冒清不成。娘一下窩住了氣,橫了眉,呵斥道:傻女子樣,娘死了你妮子哭都來不及呢。菊也倔著脾性說你死了好,我無牽無掛,好去深圳、海南、新疆打工見世面呢。娘的臉色立馬慘白如水里浸泡過的白紙,她就慌手慌腳地揉心窩兒,待娘的臉色浮了血色,菊端了桑葉茶水進來,娘接了茶,推開她,一氣喝了個凈光,失神地望著窗外良久,怔怔地說你不養娘也罷,你得過你舅這關,他不撕了你才怪哩;你心大人高,翅膀硬了,想飛了,娘不擋你,我兒當真是山溝里的金鳳凰哩,翅膀硬了,要上天哩!菊見娘說得如許傷感,宛若生死別離一般,也就軟了性兒,低聲說,娘,菊兒哪里都不去,陪娘到老。菊的娘鐵著心,菊使出百般嬌嗔之像,娘不見半分心動。半年后,娘也到了彌留之際,臨了,娘還是硬了心腸,說你立馬去關外投奔你舅和你的下家福生吧!你舅在雪城的軍隊上,是個道臺大的官兒哩;福生他爹把豬賣了,得了一百七十元,才葬了你爹;我拿啥還人哩,只有把你頂了,給福生當媳婦;那娃娃娘見過,生的周正,長的也白俊;五年前跟人去了關外的雪城,先奔你老舅去了,女大不中留哇!娘這一口氣咽了,你就上路找福生去吧!
娘從竹席底下摸了個包,顫顫抖抖地展開,一迭大團結,不多不少三百元。
菊伸出雙手,一種離棄家園的依戀感,使菊淚水婆娑,未來的歲月飄蕩的蒼茫使菊很恐懼,娘行將故去,她感到死亡在悄悄吻她的腳蹼,恐懼如一條冰涼的蛇,爬進她的五臟六腑,她四肢冰涼,淚眼迷離,往后的路恍惚而飄遙,孤獨無助的凄惶籠罩了少女菊,她兀然感到了親情的消逝的駭怕,她抱住娘嚎啕大哭,菊悲泣的嬌容慟天地泣鬼神。
是夜,菊的娘法相莊嚴,口中念念有詞;當一聲古猿愴然的哀啼從伏水河畔的蒼巖上傳來時,菊的娘睜開了眼,眼光黯然失神,良久,才說菊兒,你爹爹允了你去投靠福生,你明兒就走;你爹爹好孤單,先世的財主惡霸在那里仍是財主惡霸,你爹受欺侮呢,叫我去做伴哩。娘說完從懷里掏出一把大團結,悠揚緩慢地拋灑向空中,做完這一切娘就端坐在那里,泥塑的一樣;菊把紛揚在土炕上的大團結碼齊,一數,一百元整。
菊不敢去睡,她怕娘過去,也端坐著,直愣愣地瞅著蠟燭上的焰花兒爆漲綻放,夜行物的影子在窗榫下閃晃,野貓在院子的棗樹上咕咕嘰嘰似兒啼;菊聽見這聲就內急如潮涌來,菊下炕趿鞋,去了屋后解了內急,回到炕前時發覺娘已沒了氣息;菊聽到后門咣的一聲洞開了,菊知道,娘的魂隨自己上后時飄出這棟老屋了。
少女菊的夜半哭聲,把娘的死訊發送到伏水河畔的人家。
菊哭嚎一陣,傾耳諦聽,山中的世界如死了一般,九里十八灣的伏河水,灣灣有村寨,灣灣人煙稠。如今,這些活生生的人,在這個月朗星稀之夜,莫非與娘一樣,也絕塵而去了呢?沒有一星點兒人的唏噓宛嘆之聲,沒有一絲兒狗的狺叫聲,菊只聽到了伏牛山秋初風的滑動聲,聽見了娘伏于風神背上發出低沉瘆人的吼聲;菊捏捏自己鼻尖兒,一絲酸痛直刺她那將麻木的大腦皮層,一個聲音在說:孩子,你母親已駕鶴西游去極樂世界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女娃娃不嫁人是枉來人世走一回哩,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一聲長喝,一浪浪地從噴灑到娘臉的那孔月光道道里發出,空寂而剛硬,就像在伏牛山深處的狼穴中說話,回音嚇死人哩。
菊抹干了臉上冰涼的淚珠,向娘的遺體挪近了幾步,盤腿而坐,與娘留在人世間的最后姿勢統一著,對應著;娘的五官在月夜里一片模糊,雪白的發絲于暗夜里一片鉛灰,還淡淡地透溢著洋堿的暗香;菊伸出手,瑟瑟抖抖的,摸了摸娘的臉瞼,娘的眼珠已失去溫度,瘆涼若冰珠,菊用手指攫拉了娘的眼皮,娘是緊閉雙眼,不愿看活人的世界的一切,娘就這樣把一個世界的路走完了。
少女菊用木輪車放著娘的遺體,娘的死像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娘死硬了,遺骨如鐵,盤了的坐姿無法伸展,干脆,菊把娘的坐像搬上了木輪車,用一根布繩前后左右地捆了娘,把娘和木輪車緊緊地連為一體。菊稍事漱口,打扮了一番,凄慘悲戚,對著銅盆中的水面莞爾一笑,迅速抹了臉,來到老屋外場,娘的遺體沐浴在伏牛山秋初的朝霞里,娘的老衣上薄薄地鋪著一層金輝,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冰冷而慘白,正著看娘,娘卻慈眉善目,仿佛還在牽掛著世俗。
伏牛山東梁上的太陽,猶如一只金色巨輪,咂咂升起,發出轟轟的響聲;一輪輪金波閃閃罩下,光芒挾裹著熱流滾滾而來,照耀著大地上的萬物生靈,世界蘇醒了,娘卻在世界蘇醒時沉沉睡去。
菊把一條白布纏在發際額頭,于腦后順便挽了個十分漂亮的蝴蝶結;朝手心吐兩口唾沫,攥緊木輪車的轅木把兒,躬腰彎身,輕輕提氣,雙臂較勁,車身就平了。娘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時回娘家爹一定這樣推著她;今兒不同的是,菊用獨輪車給女巫送葬。
娘!咱們走啦!菊輕聲說著就推動了車子,木輪兒吱吱嚀嚀的,就上了伏水河東岸的黃泥小道。
沿伏水河向北,有九里十八灣,菊的家所在山村地勢高峻,處在上游;順河而下,對于柔弱的菊來說,路順省力,不是件困難的事。
菊的木輪車吱吱地叫,驚飛了棲息在伏水河畔水草間的野鸕鴨,水禽們笨拙的飛行姿勢如同突然升空的戰斗機,水面上波紋萬道,從東岸翻卷向西岸,木輪車的叫聲,刺破彌漫在河水水波之上的蜃氣,棲息在對岸蘆葦蕩中的水鳥振翅高飛。
吱吱呀呀的木輪車聲脆如出俗僧人敲擊的盂銥聲,法號佛音俱混,在伏水河的早晨破霧而去。
九道灣村西首韓世敬家的大門緊閉著,一夜忽起的暴富使韓家人格外謹慎格外小心;韓家五虎俱齊,老大老二老三是遠近聞名的盜墓賊,伏水河兩岸東漢王室的陵寢無一幸免,盜完王陵再挖皇親國戚的墳塋;一夜間從九道灣村西頭平地拔起一座三層大樓,伏牛山的火燒青巖石,打磨得光滑亮堂;水磨石的地基,青巖石的墻面一包到頂,房頂是清一色的墨綠色琉璃瓦,窗戶和門一律漆得通紅;這座依傍青山綠水間的建筑,把現實的秀美和韓家人的夢想相統一。年前,傳言說韓家老四、老五在京城考上了博士,鄉里人說韓老四、老五就是過去的榜眼,真一棵歪脖樹,結的金果兒,也結歪瓜劣棗;說歸說,天地不可測知的預兆還是出現了,有紅光今晚里從伏河上升起,虹橋的尾巴掃到韓家屋頂上,就漸漸地消退,由此遁地。那日,娘喃喃囈語道:韓老三吃棗核啦!年后,韓家三虎盜東漢光武帝劉秀王妃墓,墓塌,死老大,進入墓室,毒箭射穿老二,不久,公安上門拘走老三,再不久,殺人布告上韓老三韓銅虎的名字涮上了紅叉兒。
菊想,這家人有善有惡,善惡有報。就從這家開始吧。娘,咱先從最富的韓家乞討你老人家的喪葬錢吧。
菊先把娘擱穩,趨步來到韓家的大門前。
韓家大門門框是清一色的白瓷磚砌的,大門扇精鋼打造,拳頭大的銅泡兒釘,八八六十四枚,排列在兩扇門面上;門拴兒是對稱的兩對老碗大的銅頭雄獅組成,銅頭雄獅血口噴張,惡狠狠地瞪著菊。
菊的手和銅獅頭一般冰涼,叩擊聲木呆呆的,菊停了手,聽院中動靜,院里只有風在呼呼怪叫,盤旋著,發出沙沙棘棘的響;菊便揀起一塊碎石,稍許用力叩擊,這清亮的響聲,像一塊塊薄脆的銅片,飄飛過韓家大院,落進伏水河里。
韓家鐵門吱吱嚓嚓地幾聲響,門扇便緩緩地向兩廂展開,偌大的樓院便收進菊的視線,這棟建筑青灰冷峻的色調,在菊的心中騰起沖天的蕭瑟之氣,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牙齒也上下嗒嗒地叩響,菊倒吸一口氣,更覺腹中冰涼;她愣怔在門口,默默地期待著韓家人溫暖的賜賞。因為韓家的女主人樂善好施,鄉里鄉外善名遠揚。
蹣跚老邁的腳步聲從長長的冗道另一頭響起,穿過大樓與院門構成的復雜角落,直抵菊的耳畔;菊的心倏地一下放了下來,菊知道,伏水河九里十八灣的韓家,如果沒了這份賜賞,她只有用自己路費去葬娘了,自己隨之而來的西行尋夫,也就成了遙遙無期的夢想。菊不敢往遠想,只想眼前怎么開口,才能乞討到娘的喪葬錢。
正當菊想著富有的韓家女善人一定會慷慨地給伏牛山女巫傾囊解憂時,一股危險的氣息與感覺撲面而至,情景的發生險些讓菊肝膽俱裂。一黑一黃兩道影子電閃而來,如兩渦團起的旋風,互相掠奪著、吼叫著掃蕩而來。
菊的臉火辣辣的,旋即便灼疼如火燒,她是在那團妖風從她眼前掃過,才有這種驚魂未定的悸痛;一黑一黃兩只牙狗,匍匐在她身后,齜牙咧嘴,發出嗚嗚的恫嚇聲,兩狗前蹄爪兒弓伏著,后蹄爪輪番飛速地刨著土地,揚起一團團的灰塵,張牙舞爪的情景像要吃人,要把菊撕裂撕碎。
菊已沒了退路,娘僵直地坐在獨木輪的平板車上,側影像在祈禱什么。
日光扎扎地徐徐升起,娘的身上如披一件金色褸衣,光芒萬道。
黑黃兩狗,如遭雷電劈擊,灰溜溜夾了尾巴,倉皇逃竄,不知去向。
菊摸摸臉頰,三道淤血的紅輪子在她光潔如玉的臉上暴露起來。狗爪子真饞火,考他娘的。
你罵誰?丫頭。一個聲音仿佛從地縫里鉆出來似的,陰森而悠遠。
菊的面前如鬼魅飄忽般地出現一個柱拐杖雞皮鶴首的老婦人。老婦人的倏忽閃現看得菊毛瘆瘆的。
老婦人眼中的菊一臉憔悴,狼狽不堪。
俺罵狗哩,奶。菊說。
你娘是昨兒個過去的?老婦人喘著氣問,話音顫悠悠的。
菊窟嗵一聲,雙膝跪地,雞啄米般的只管叩頭,咚咚山響地叩,額頭一片殷紅。
這廂老婦人慌了神。在伏牛山,晚輩代死尸叩頭,是與被參拜的人提平了輩份的,死去的人,一律以升天成仙論理;韓家老婦人風燭殘年,怎敢消受菊代母的大禮。韓家老婦人從腰里摸出兩張老人頭,說,閨女,這些錢去給你娘買身老衣吧。老婦人轉身顫悠悠地抖著走,菊不等老婦人身影消失在門框里,哭吼一聲:奶呀——
老婦人緩緩回過頭來,瞇眼瞧菊一下,揮揮拐杖,家人按動電鈕,紅漆大鐵門砰的一聲就合上了。
菊在伏牛山初秋飄灑的陽光里推著娘,娘頭上的白發飄飄蕩蕩;菊的臉兒彤紅如霞,汗涔如珠,菊額際的絨毛托不住汗珠的重量,汗水就一綹一流,浸濕了菊稠密黑緞般的發絲,流濕了菊如玉潔白的脖頸。
菊的體香從衣裳和肌膚間飄溢出來,攪和著伏牛山秋日里的豆莢、地瓜蔓葉以及玉米稈混合的甜腥味,川流在伏水河平闊的水面上,水鳥隱伏在草叢里,蟬絕望地發出日郎日郎的嘶吼聲,天色瓦藍,水波不興,一切都在屏住聲息,等待著菊。
菊的心,鹿跳般地撲通著,木輪車吱吱嚀嚀吱吱嚀嚀地響,掠過九里十八灣伏水河的水波,掠過雞鳴犬狺的山村。伏水河川,猶如一口深不見底的井,煙嵐茫茫的盡頭,有一只無形的大嘴,貪婪地吞噬了菊獨輪車的響聲。
菊從來不曾步入那一片藍茵茵的村落,出了山的人說,那里叫平原,一馬平川。菊想,一個馬的身體有多大?能覆蓋那藍茵茵的天地嗎?除非是神馬,是娘在世時說過的天馬,是弼馬瘟在天河放養的那批靈物。娘是個通徹天地神鬼的巫婆,在伏水河畔一言九鼎,娘說她騎過天馬的,她說天馬能大能小,大若一馬平川,小若一粒谷米;還說天馬有羽翼,能飛,那是沾了鳳凰的便宜哩。娘說的有板有眼,說啥是啥,沒一個人敢放屁。
菊怔怔地望著遙遠處的那一片霧藍色,待頭上的汗漸漸干爽,思忖著天黑趕到那一片霧藍色的世界里,那里人多,有錢人多得不顯起,有錢人家給一點零碎錢,葬娘就富余寬展了。菊主意已定,往左右掌心吐兩口唾沫,伸掌抓緊車轅,小腿微曲,收勁于腹,用力蹬地,獨輪車吱嚀吱嚀地叫喚,車輪歡實地滾動。
娘的肌肉已經板結,筋也硬了,曲盤的雙腿像石塊一般塌在車板上,只要不翻車,娘僵硬的肢體不會碎裂,娘死像如生,死若累了熟睡一樣。
菊眼下要推車上坡的就是這個名喚點鳳坡的大土梁,爹的一句話同時從她的記憶中飄躍而出。從大唐王朝到中華民國,一千多年吶,伏牛山人因沒有虱子而生得細皮嫩肉,到了國民黨手里,來伏牛山圍剿共產黨解放軍的廣西兵,把那些尖咀小眼的吸血蟲又帶了回來,真惡心吶,女人們好皮囊的日子完啦。爹說話氣若游絲,像從云罅間飄下,從山竅間傳來。菊看看山,點鳳坡在黑云的籠罩下,宛若落巢的一只鳳,靜靜地伏著;菊看看天,烏云翻滾,頃刻間就填滿了云彩塊垛間的藍色空隙,滿天陰沉沉的了。風乍起,吹拂著菊的秀發;菊再看看木輪車上的娘,娘的遺體已前傾,向點鳳坡作拜謁狀,菊大驚。
山村少女菊和她的獨輪車輾上了點鳳坡,如蠕動的一顆黑豆。
菊走的這條道,迎坡而上,是朝陽的一面;伏水河齊茬茬地劈開坡的一面,滾滾北流而去;菊走著想著,心中翻過萬千念頭,一個推翻一個,到現下,除了推車,一個主意也沒有想定。
車隨路走,漸漸地盤繞到點鳳坡的一側,在菊腳下二十多丈深處,就是浪濤洶涌白帶般的伏水河了。快過山頂啦,過了山頂就是下坡,下坡路好走,省力省心,像逛風景。
菊想著,就忘記了天氣的驟變。
伏牛山的天氣,是孫猴子的臉,說變就變。烏云密布,陰風陣陣,菊愈往坡頂走,鉛黑色的云層就壓得更低,菊的頭頂像壓了一塊花崗巖一樣,她快要窒息了,因了沉悶和潮潤低飛的蟲蟆,胡亂飛撞,有一只飛進了她的眼角,她停了車,騰出雙手,搡搡眼角膜,揉碎了蟲蟆,眼角一陣澀侮鼓漲的酸疼,旋即就舒服了。她定睛一看,把娘推到了一土崖下。原本這里是漫漫斜坡,點鳳坡下的村民大興土木,家家戶戶都修筑清一色的紅磚青瓦房舍,用去了大量的土方,于是,土坡變成了土崖。
點鳳坡腰部的這一塄土崖,頂部的土質因裸露而堅硬,結成磐石般的一塊,黑呼呼地延伸出來;伏水河畔的人,取土也像挖防空洞一樣,根本的顧慮是怕土塌了頂活埋了挖土的人,因此,沒有一個傻瓜敢往深挖;這一塄不能深挖;這一塄土崖下便千瘡百孔了。土洞錯落有致,大小不一,但都能拉進去一輛架子車;每洞能容下兩人,一個人用镢頭挖土,另一個操鐵锨裝土,裝滿了土,一人駕了車轅,另一人在后手推后廂板,向前使勁;拉了上去,墊圈墊廁,填夯打胡基,或燒成青磚紅瓦,就這樣,洞是一日賽過一日的深,土是一日比一日的少;點鳳坡下的這塄土崖,就如那蜂蟻筑成的窠穴了。遠遠地看,竟有了幾分景致。
菊已感到了滂沱大雨雨點兒擊打到臉皮上的生疼,這賊雨說來就來,像一盆水從蒼穹頂部倒下來一樣,土崖的孔洞在雨簾中變得朦朧陰晦,土窯的黑暗透過雨簾,形同惡獸洞張的大嘴,等待著吞噬菊和死去的娘。
菊憋足勁,努紅了臉,推著木輪車,穿過雨珠綴成的簾墻;道路的泥濘,使木輪車滯重甸沉,菊感到舉步維艱,土崖下沒雨處的干爽,對菊的誘惑力簡直太大了。雨中行人誰不感念青傘?誰不想在瞌睡難耐時讓天上掉下個大枕頭?菊終于把馱娘的木輪車推進最闊的土窯洞中;娘身上的衣衫已經濕透,滲出的水珠從木輪車上滴落,淅淅瀝瀝,木輪車下干爽的黃土變黑變濕,一滴兩滴地洇浸,有時辰了,就一坨水洼連一坨水洼,待水洼連成片,就有水從高處向低處流瀉,瀉奔的水頭,像一條亡命狂奔遑急不堪的黑烏鞘蛇,爬過菊的雙胯,流出土窯,與土窯外坡地的洪流融匯,向點鳳坡一側的伏水河滾蕩而去。
當菊的目光從溟蒙昏黃的雨簾中收回時,菊的娘的尸身上淌下來的這股水,仿佛娘的生命靈魂依附了一樣,形影逼真地靈動著,如妖似魔,水頭專揀洼槽處流入,明練似的向窯外奔去。娘的臉不知什么時歪了,歪曲的很猙獰,活活的一個白日厲鬼。但頭頂卻端正著,從背上看過去,一股凜然之氣氤氳著她已僵硬的身體。
土窯中欲爆欲裂的那股奧熱的悶氣,凝脂一般地存在著;瓢潑大雨中的冷風,在伏牛山的高天大洼中狂吼著;菊昏昏欲睡,她拾來一塊干土坯,墊在屁股下,爬著獨輪車的木轅,片刻之間就沉入夢鄉。
土窯外的雨點兒密匝匝的,拚命地向地面砸,仿佛要把地面砸穿才心甘情愿似的。冰冷的氣流在雨簾穿梭,分離著雨線間的距離。風漸大,云開雨停,土窯里立馬涼嗖嗖的了。
菊初始無夢,極度的疲乏,從四肢爬進她的神經,麋集在她的大腦皮層,那些毛茸茸恍惚的東西逐次退去,腦子沉沉若生鐵一塊,她確確實實地進入了夢鄉。菊仿佛在穿行一條深幽冗長的甬道,這條路一定在伏牛山腹地,從有花崗巖的地方入口,光滑溫暖地另一個世界包裹了她,她無所顧忌地向前走,甚至連自己的腳步聲也聽不到;她像一尾魚,在海水的同溫層里滑翔。當她輕巧的肢體如魚翔一樣游過某一個區域,她軟纖的雙腿如烏賊魚的蹼一樣,劃破溫暖,進入一個冰冷的窖,她還在昏睡,她太疲倦,極度的傷感和突降的災變,壓在她的雙肩。從逃離家園的那一刻,她的精神和意志,如同蒼茫大海上的兩片白帆,經受著狂風暴雨的洗禮,她每時每刻等待著意外一口吞噬她,但她很平安,少女菊在蔚藍色的夢境里成熟,在夢境中瘋狂茁長。菊貪婪地挽留夢境的溫暖,雨后的陣風沖破了她擁抱的溫暖,冰涼侵入了她的骨節,少女菊破夢走來。
雨水注地,其狀如蛇,見縫就鉆。愈來愈多點鳳坡頂的雨水,匯成無數條小蛇,于大土崖頂再匯成巨蟒一般粗細,嘩嘩地沖涮土坎,浸軟了土窯之間的黃土。
土窯的塌陷不可避免,危險已悄然爬進菊的夢鄉。
雨過天晴,天晴雨來,頃刻之間,點鳳坡上電閃雷鳴,豪雨如注。
菊的夢在延伸,遠在新疆克城的老舅,給了她一個溫暖燦爛的前程,舅舅說讓她去管一座葡萄園,收果子時只須她登記一下數目,很簡單,很輕松;來來去去的民工們,肩扛臂抱,匆匆忙忙,男男女女的臉影一律十分模糊,他們行走如影子在飄動;菊分明看見了娘也在其中,可娘與她卻如陌路人一般生分,理都不理睬她;娘和那些匆匆過客一樣,舅舅卻長著一張娃娃臉,面色紅中透白,舅舅很精神很年輕,在菊的夢境里,舅舅給了她許多許多的依靠和盼頭。因為,舅舅是個不小的官兒,那些手下見他像耗子見貓,沒有一個不笑,沒有一個不點頭哈腰的。娘說她弟把事弄大了。娘說那一年舅舅去迎接一個比他大的官兒,舅舅見官兒車停穩就跑過去,開了門,從車廂內攙扶那大官兒出來,那大官兒上酒樓前的三個臺階,上了半天,才作氣喘狀進了大堂;大官兒說口渴,立馬有小伺娃就送來茶水,大官兒和舅舅一言未搭,就見一隊小烏龜殼車進了院子,中間那輛明光瓦亮的小車里走下來一個更大的官兒,舅舅曾經攙扶的這個大官兒勾頭一看,像箭矢一樣地彈射出去,跑向更大的官兒,三個臺階他眉頭不皺飛躍而下,跑到車前開門攙扶更大的官兒,他把舅舅涼在一旁,舅舅曾經小心攙扶的那個大官兒正在攙扶那個更大的官兒,向那三個臺階走來。先前的大官兒攙扶更大的官兒,上臺階的官兒被舅舅攙扶他那會兒慘多了,小心多了;真是怕踩死螞蟻蟲哩。還沒有走完這三個臺階,狂風暴雨兀然襲來,更大官兒不慎在臺階上被絆翻在地,狼狽不堪,先前舅舅攙扶的大官兒如末日來臨……這話兒同現代古經差不離,菊從官兒們的扎勢上看出了幾分眉目,官道是鹵水點豆腐,大官降中官,中官再頤使更小的官。這規程,在菊的眼中,和伏牛山那群狼的統治關系差不多,人其實都是披著人皮的狼,只不過不吃生肉不喝生血罷了。
菊打了個哆嗦,身段抖了抖,抖落了一身寒氣。她棲身的土窯這時已蓄滿了腳腰深的水,窯壁上的土已全數被浸成黑色,一塊一片的土塊稀里嘩啦往下掉;菊再看那點鳳坡,西垂的雨后陽光,噴薄出一道美麗的金輝,像漫無邊際的金色穹帳一樣緩緩鋪陳而來,這是天地間最寶貴奢侈的裝飾。菊心頭掠過一陣愜悅,自語明日是個好天景哩,終于涼快啦!菊認真地想著怎么辦,最好是在天黑實前把娘推過點鳳坡,再乞討些錢,把娘葬在平原上的黑土地里,再往西走,去找舅舅和她的下家福生。
菊打定主意,移步走出洞外,洞外的土路已全成泥濘小道,推木輪車要使出牛大的勁哩!菊沿著人們踩出的路走去,濕地虛泥,菊的雙腳陷進去,拔出雙腳,繡花鞋已被泥巴膠住;瓷實的地方土路光板板的,推木輪車容易打滑,車滑倒了是小事,娘的身板兒已經韁硬如石,若摔在地上會斷胳膊斷腿的。菊好為難吶!菊張望著點鳳坡頂部,一道彩虹從那里升起,彎弓一般地跨在伏水河上,另一端降在一個村落上空。
轟的一聲巨響,窯洞塌了。
無任何預兆的塌圯使少女菊的心頭盛滿恐慌與凌亂。
菊回頭去土窯里推娘時,她再也找不到那孔黑幽的土洞了。初始菊以為走錯了洞門,可她的泥腳印兒到了這堆黃土前就再沒有了,她悶悶地想,看到土崖垮成土坡,就恍然大悟,娘和木輪車已被窯土埋葬。
一窯黃土掩埋了娘吶,天吶!這究竟是干啥哩?這究竟是怎么了?娘吶!你怎么就選擇了黃土濕泥葬埋遺體呢?怎么也不聽女兒囑咐一聲就天各一方永不朝面了呢?你等不到明日啦?明兒你女就去落鳳村討夠你的喪葬錢啦!把你還能葬的光堂些,把你和爹葬在一起,別叫村里那些糟眼賊看扁了咱。村里那些紅爛眼見錢眼開,都是狗咬穿爛的勢利小人,你咋么也不等一等呢?也好叫你可憐的女兒爭了這口氣。
菊念叨著嚎哭著,哭嚎著念叨著,天像鍋底一樣就倒叩在點鳳坡頂上了。
菊尖叫一聲,腦海一片爍白,身體像一塊土布,輕輕地飄落向漆黑的深淵,她向下漫無目地身姿優美地滑落著,尖叫著,那個面孔朦朧隱約的福生接住了她,她在一張平展的大床上睡去。
菊醒來的時候,是無風無雨三日后一個殘陽濺血的傍晚。她躺在一個暖烘烘的土炕上,炕洞里燃燒的是包谷稈和曬干的牛糞,照在伏水河畔,九月的秋老虎能把雞蛋燜熟,誰家人瘋了在這天氣燒炕哩,這是什么地方?是平原還是伏牛山區?菊無從知曉,她抬抬頭,頭沉得像脖子上拴了個碌碡一樣,她側側身,渾身的嫩肉像鋼針在扎,她抽抽腿,大腿的肉像粉了一樣,又酸又疼,根本就動不了。俺這是咋的啦?菊瞪著眼,恍惚了一陣,怎么也想不起怎么到這戶人家的,大片淋漓之后浸落在內衣上的咸汗味,從被窩里一波一波地撲了出來,菊努力地追憶著,最終的目地和要找的人漸漸有了印象,她在尋找遠在塞外克城的那個叫福生的男人。
菊看見了被柴火、油煙熏得烏黑發亮的大梁和檁子,一扇風干的豬肉上,蓋了一層同樣發黑的塑料紙,簸箕大的蜘蛛網,被山墻縫隙吹來的風,吹得顫顫悠悠,那光像一片白刃,割得黑暗里的東西蹤跡全無,蛛網上看不見任何獵物,那只巨大的蜘蛛,這時一定潛伏在一個漆黑的角落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編織的羅網上的獵物。
菊看著蛛網,想到自已的悲涼。她此刻的境遇,與梁上網中的獵物一樣,等待著黑暗中那個霸王的吞噬。掙扎只能招來更猛烈的撲擊和殘殺。
菊對到來的險惡反應遲鈍,伏水的清洌,養出九里十八灣憨厚的漢子,先人們傳下的古訓和王法,如同陽光一樣,照耀著伏水河兩岸的人們;韓家雖已富得像過去的大財主,但缺德冒煙的挖掘祖墳的賊作,在伏水河兩岸已臭名昭著,童叟老弱都在日夜念叨神靈,讓老韓家早日遭報應。韓家兄弟的孽像,在伏水河兩岸,稀少得寧愿種地也沒人去干,稀少了,干一件事,那怕韓家人放個屁,大伙都聽到了響聲,聞到了臭氣。總之,菊是個倔強的乖女娃,自小到大,只看到過陽光下綠油油的樹葉正面,另一面的陰影,在菊的少女閱歷中,不曾經歷,也不曾聽聞。
菊一想到伏水河山清水秀的九里十八灣,就仿佛身在透明的世界里。
菊一看到四周的黑暗漫漫洇浸上來,立馬感到自己如被羅網網住的小鳥,無助的孤寂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就在菊六神無主惶惶不安的時候,遠在克城的福生一下塞滿了她空白的大腦,人世間孤獨的菊,惟一能讓她念想的親人就是那個叫福生的人了,老舅的指望像伏水河雨季的水泡一樣,閃爍明滅,菊從來就沒有把與她有血親關系的舅舅認真過。
福生,這個平生素未謀面的邊地男人,成了菊的依靠和希望。菊就在心中呼喚福生的名字,母親說,一個人的念想是有通道的,念想可以穿過千山萬水,會出現在你想象的那個人的夢里。菊堅信。未曾謀面的福生一定已經在夢中知曉她落難了,知曉她需要他的幫助。
菊在念想中沉沉入夢。
菊的夢光怪陸離,花朵變成了圓柱,圓柱是七種色彩,愈粗愈長,直向她砸過來,砸得她東躲西藏,驚慌失措,喪魂落魄。
三天中,日落日升,對于菊僅僅是黑了明了三次,其余的空間全部被夢充斥著,被夢纏綿著,被夢包圍和追逐。
當菊感到了饑腸轆轆,夢就消失得干干凈凈,一點兒追憶的殘片都不曾留下。
炕頭飄來烤紅薯誘人的甜香,菊的腸胃便急不可待地蠕動著,等待著食物的安慰,等待著食物來中和過剩的酸液;菊抽抬手腕,一陣鉆心的酸楚從肌肉中傳導散去,全身也立時酸麻起來;但菊還是將兩個拳頭大的紅薯拿到手里,送到嘴邊。
紅薯烤得皮黃不焦,脆而干甜,薯心發白,沒有一絲水汽存于薯的內核;菊琢磨著,烤薯的人很會掌握火候,一定是地道的伏河人家的絕頂好手藝。菊吃下兩個紅薯后,就想下炕;翻翻身板,不料肌肉如萬針穿扎,腦仁兒也生疼起來,菊不明白自已到底患的什么病癥,疼痛使她立馬陷落恐懼的深淵。
菊靜靜地躺著,保持著三天不曾改變的睡姿,心中孤寂又泛起潮涌;她等待的主人始終沒有現身;三天來她已忘卻了不安和陌生中潛伏的危險,身體的孱弱,迫使她只能諦聽聲音,從聲響中判斷吉兇。
送飯之人如鬼魅,菊想得見一面,卻始終是神龍擺首不見尾;大約過了一陣輕風刮過的光景,一盆切成塊的狗肉,連湯帶水,放在炕頭。是狗肉的香味又一次引誘了她。落雪后的狗肉她吃過,娘去深山里的人家治了邪癥,沒有什么作謝,便殺了看門狗,記得是冬至剛過,肥美的狗肉一塊一塊擺在娘挎的籃子里,一路走來,滴滴鮮血亦灑了一路,到了村口,娘差人喊她來,拿了鐵锨,從村口開始鏟土掩埋血跡,一直埋到她家老宅。她嘮叨叨地說,把肉扔在伏河里沖涮凈了,沒腥味也沒血點,還省事。娘說你個小妮子懂個甚?肉過水沖去了血,煮出來的不香;用土蓋血點點,也好叫伏牛山牛犢大的狼知道娘的手段。菊不語,晚上吃娘煮的狗肉,那味道端的了得,一生一世也不曾有這口福。嘴上過了癮,到了那夜三更天,伏牛山的狼們尋著血跡嗅到了菊家的門口,用頭撞得前門咣咣地響,雙爪在門樓下的青石上亂刨,弄出煩人的嗒嗒響聲;娘不懼那物,把吃剩的狗骨從窗戶扔到院子,哼哼嘰嘰的聲音匯合著,一陣咔嚓亂響之后,街上有早行人趕車揚鞭,狼們便迅速地逃跑了。
那狗肉的香味,立時刻在她的味覺記憶里。秋未的狗肉,細瘦如柴,但主人火功好,到了口中卻仍爛得像切豆腐一樣;肉中煮了干羅卜片兒,小白菜的嫩綠和秋天的鮮紅辣子,讓菊開了胃口,吃凈狗肉青菜,連湯帶水,連吃帶喝,菊吃得滿頭是汗,過后不久,渾身燥熱,之后便大汗淋淋,如水中撈出一樣;炕照舊地熱,狗肉的功效使她在今夜如烈火焚身;沁出的汗出了一層又一層,她不住地嚎叫著要水喝。
菊的炕頭,又神奇般地出現一只白瓷碗,碗里是涼好的白開水,菊一骨碌翻了身,像抓救命稻草似地捧了碗,咕咚咕咚地長飲,喝了水,長噓一聲,躺在炕上,她突然發現自己的體力已神秘地恢復了,只是頭有些沉。
這個冗長的秋未夜,菊拚命地喝水,拚命撒尿,拚命地抵擋一種從體內漫延開來的下墮感,隨著這種感覺,最要命的是她的隱秘私處也汗水洇流,分泌出來的東西弄濕了褲襠,隨之而來的是一些寄生物大舉遷徒,沿著她的內陸河床溯源而上,酥癢之感,襲遍全身,她隔著褲子撓著,愈撓愈癢,她忍不住隨著撓癢的節奏呻吟起來。
少女菊的呻吟聲,如春日里發情的貓一樣,也抓撓著另一個漢子的心。漢子此刻正彎腰駝背蹲在菊睡覺的房屋窗臺下,一下一下地承接著菊恣肆的吟唱。
月光下,漢子長滿胡須的臉上滾落兩行清淚,他那像鋼叉的手,揪著自已亂草般的頭發,搖晃著,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像一個來自神龍架原始森林深處的雄性野人。
漢子在月光下扭動著腰肢,留下一串痛苦的身影,他如貍貓一樣竄上大街,口中發出獸的嚎叫聲,沖向村口,一頭扎進伏水河中。
河岸上站著一堆因他嚎叫引來的猛獸。
棕熊的蹲姿像個孕婦,青狼的眼冒著綠光,死死地盯著漂浮在水面上的漢子,野豬和狐貍四散而去,棕熊揚揚前掌,狠狠地拍在地上,拍爛了一個刺猬,抓起來扔進口中,搖頭甩臂,一扭一扭地走了,剛走出十幾步,嗷嗷地猛叫,甩著頭,一路小跑地去了,熊從口中再甩出一個黑糊糊的家伙,撲通一聲落進伏水河中。
青狼陰險地冷森森地盯著他。
漢子嚎叫一聲,青狼便昂首向天嗥嚎一聲,一人一狼,叫聲此起彼伏,過了一陣,青狼覺得無趣,也如煙飄一般去了。
漢子水淋淋地上了岸,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自家院子走去,月光下的大街空空蕩蕩,殘亙斷壁和屋脊月光下的影子十分獰厲,猛不防竄出幾條游狗,他呲牙噓噓兩聲,兩條狗折進黑暗。
剛跨進院門,就聽到女孩呢喃的夢語,說福生,你個好沒良心的,把奴家一個人撇得好苦喲!福生呀福生,你就不是個男人!我嫁給豬,豬還知道哼哼兩聲,你個豬在哪里呀……
詛咒、思念、凄苦、渴望,種種情緣,像洪水一樣從黑暗中涌來;漢子聽著就像種了瘧疾一樣顫抖起來,倚著墻根癱在地上。
黑暗里,漢子那一張扭曲的臉,充滿了恐怖。
漢子焦慮、自責和欲望的煎熬,令他感到自己的肉體正在被支解,靈魂也像影子一樣,一個個飄走飛散。
漢子左右扭動,在墻根下盤成一團,渾身顫抖著,他口中喘著粗氣,精光四射的雙目,越過土院門楣,越過村中的樹林末梢,落在銀青色的伏牛山山脊上。
天將拂曉,漢子遮臉捂口,像鬼影一樣,竄出村子,潛進伏水河畔那片古森林;漢子進了樹林,立馬百獸嗥嚎,長長短短,高高低低,滾滾蕩蕩,盤旋在伏水河上空,盤旋在菊昏睡的小村落上空。
漢子的小村落,距離菊昏倒的十字路口三十華里,村上的趕集人用牛車把昏迷中的菊拉了回來,送給光棍兒漢子做媳婦的。村莊距點鳳坡也正好三十里,這條山川是伏水河畔九里十八灣之外的一脈。
菊對夜晚發生的一切,模糊不清,但昨夜因飽食狗肉帶來的長夢,使她弄不清夢境與現實的區分,她咬咬上嘴唇,呆呆地回憶著長夜之夢。
菊死死地盯住一個地方,窗楹一束射進來明亮的光柱,照活了菊的心。出去,出去瞧瞧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菊心念一動就翻了身,突覺身輕如燕,輕輕一跳,人已落到炕下,她穿了鞋,啟步便飄飄然移動,來到院子,陽光像七彩繽紛的花環,一圈套一圈地砸向她,她下意識抬臂去阻擋,更多的光環向她套來;菊頓覺天旋地轉,軟軟地倒在伏水河畔冬初溫暖的陽光下。
菊恍惚中覺得有些顛波,睜開眼,見四個壯漢用擔架抬著自已在疾走,擔架旁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臉上布滿了欣喜的光暈;菊覺得自已周圍無所不在的影子就是這個可憐的人兒。他雖邋遢不堪,但卻五官清秀,體格健壯;只是不善言談。
抬擔架的漢子們卻說話了,說韓家三兄弟在省城一個考古學教授那里得知點鳳坡就是北宋末年的皇陵,又去挖陵寢,聽說墓內機關毒哩,他們才罷手。
蓬頭漢子光笑,一句話不說。
擔架里手的小伙子說:屁!韓家三兄弟沒有那么好的心腸。聽人說韓家三兄弟全報應哩。知道北宋王室的陵墓嗎?是點鳳坡沒錯,韓家三兄弟進了內窒,墓內臥著一只千年不死比人還大的蜥蜴,青皮紅眼,爪子有毒,把韓家三兄弟吃得只剩骨頭架架哩;有人報案,聽說公安趕了去,見到的仍是三具骨頭架架,蜥蜴潛入了伏水河,點鳳坡的人都看在眼里了,都與公安作了口供。另一個小伙子說,你這牛吹大了,咱伏牛山哪有這東西,東南亞那些海中的國家才有這東西;福生啊,對不對?
被喚做福生的漢子,嗚嗚哇哇口齒不清地嚎叫一陣,聲音若耗子一樣尖細。
擔架另一頭的漢子說;福生說天理報應。
一個漢子又說;那福生這么好的人,為什么還斷了半截舌頭哩。
最先說話的漢子說;各位,快到河岸了,抬穩些,這女娃俊俏哩;福生人好,好人就有好報,還遇上這么俊的媳婦。福生也是無可奈何吶,克城是啥地方?出石油,也出產大麻,福生人俊么,沒心眼么,實誠,讓人日弄到天山里頭去種大麻,老板怕走漏風聲,把一茬兒去的十二個人全用酒灌醉,割了舌頭,外頭的錢難掙哩。里首抬擔架的漢子說:福生無顏回無名村,才入戶咱莊,娃是前后無路走哩。
一陣長久的沉默,只有伏水河的濤聲排涌而來。
抬擔架的漢子們同時感到病人好像在打疾,突突抖抖的感覺十分真切,為首的漢子說福生,給你媳婦把你的衣服蓋上,下了河灣就到衛生院了。
傻瓜福生脫自已的衣服,這件羊毛衫上翻時遮住了他的雙眼,就在這一刻,只聽得伏水河“嗵”的一聲巨響,福生大叫:好大的漁!
四個抬擔架的漢子愣在河畔,道:好烈的女子。
只見磨盤大的漩渦,藍汪汪的,一個接一個旋過來,像一排碧綠而充滿誘惑的大眼,對岸上的人們揶揄著說:有種的跳下來呀!
福生瘋了,哇哇大叫。
抬擔架的漢子們悶悶地吸了一鍋煙,把煙鍋別進腰中,恐懼地與水中的碧眼漩渦對視片刻,喃喃地說:黑龍潭!黑龍潭!十個下去九不還,天意吶!
福生的聲音飄過點鳳坡,飄過伏水河,飄過小山崗,盤繞在四條漢子的耳畔。
責任編輯 寇 揮
焦銳 著名作家,曾發表小說多篇(部),多次獲全國獎,現供職蘭州軍區創作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