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劉弓著腰蹲在自家的門坎上,他枯干的身體便嵌在那個破舊的門框上,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腐朽而陳舊。他的身體跟門框一樣干枯著,年久失修沒有了水分,干裂得只要輕輕一搓都往下掉渣。老劉叼著煙斗,吧噠吧噠地抽著,一股沖鼻的旱煙味四散飄開。
劉滿囤離得老遠就看見他爹跟那個破敗的家,他不由得緊張起來,不知道為什么緊張,手心里全都是汗,額頭上也有些潮潮的。他捏了捏褲兜里的那幾張百元大鈔,心里便踏實下來。
爹,我回來了。滿囤故意把聲音放得輕松一些。
嗯。老劉只是答應了一下,蹲在那里沒有動,依舊在抽著煙斗,不時有煙霧從他的嘴里翻騰出來。
爹,進屋吧。我馬上弄飯。滿囤邊說邊從他爹身邊往屋里走。
飯俺弄好了,你吃吧。一會兒礦上加班,俺吃完了。
滿囤愣了一下說,爹,今天別去了,明個兒再說吧。
老劉臉上的肉抖了抖,咋能不去呢?不去拿啥給你娶媳婦呀。說完站起身來,用力地拿煙斗在鞋底磕了磕,煙斗里的火星掉了一地。老劉頭也不回地走了。
滿囤吃完飯躺在炕上,望著房頂發呆,他突然想起兜里的錢,一骨碌坐起來,一把抓過褲子,把那些錢拿出來壓在他爹的枕頭底下。滿囤又重新躺下,可是卻怎么也睡不著,直到他爹回來,他的腦袋里一直是清醒的。他把臉沖著墻,假裝睡著了。
老劉進屋后,一陣陣地咳嗽,咳嗽了好長時間,他每次從井下回來都這樣。咳嗽完了,他在缸里舀了幾瓢水,倒在洗臉盆里。每倒一瓢水,滿囤都聽得真真切切,洗臉盆是鋁的,水跟盆撞在一起,發出的聲音那么清脆響亮,讓人的心里都跟著響亮起來。老劉從頭到腳地洗了一遍,那盆水便不再清澈,變成了煤的顏色。
老劉洗完了,坐在炕沿邊上,甩開鞋子,赤裸著兩只腳,腳心對著腳心磕了磕,便把腿盤上坐進炕里。他摸出煙袋,填上一袋煙?!斑辍钡囊宦?,一根火柴劃破了黑暗,老劉又抽起了他的煙袋。
滿囤臉沖著墻說,爹,回來啦。
嗯。老劉應了一聲,繼續抽他的煙。
我們醫院今天發獎金了,五百塊錢呢,我壓在你枕頭底下了。滿囤說完,仔細地聽著他爹在背后的反應。
哦。老劉抽了一口煙,這個動作滿囤沒看到,但是他能想得到。咋發這么多呀,挺好。看看,還是比在礦上有出息吧。老劉聲音里帶著一絲得意。
這個月醫院挺掙錢的,院長高興就給大伙發了點兒。滿囤說得很心虛,心里都往外冒汗。
哦,早點睡吧。老劉磕了煙袋,咳嗽兩聲,躺下了。兩個男人光著身子,背對著背躺在炕上。時間不長,老劉便沉沉地睡去,鼾聲響亮而踏實。滿囤卻睡不著,聽著老劉睡得那么踏實,他卻一絲睡意都沒有。他翻來覆去,突然發現窗外的樹梢上掛著月亮。月光傾瀉而下,那顏色有點像太平間里的顏色,就連那涼冰冰的溫度都跟太平間的一樣。要是以前,他想起太平間肯定會睡不著的,可是換了現在,他對那個地方不會再有恐懼,想著想著,反倒平靜地睡著了。
二
滿囤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老劉已經走了。劉滿囤匆忙穿好衣服,吃了口飯便騎上自行車直奔縣醫院,因為他要上班。
村里的路很崎嶇,被礦上那些運煤的車壓得坑坑洼洼。前些天下過雨,雖然已經過了好多天,但是坑洼里還是積滿了水,路上泥濘不堪。滿囤騎得很吃力,自行車的輪子上卷滿了黃泥。他蹬得滿頭大汗,最后直到蹬也蹬不動了。他無奈地鎖著眉頭,只好下來推著車子走。
傻花兒從他身邊走過去,回頭站在路邊對著滿囤嘿嘿地傻笑。滿囤沒有理她,低著頭只顧走自己的路。
傻花姓什么從哪里來誰都不知道,只知是來村里礦上找她男人的,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可是聽說他男人被埋在井下了,整個人就瘋掉了,一天村里村外地跑,見人就問知不知道她家男人在哪。村里人看她可憐,無論她走到誰家門口,都賞她口飯吃,她每天也都在村里轉悠,因為老穿件花上衣,村里人就叫她傻花,別人叫她,她倒也答應,所以傻花傻花的就叫開了。
滿囤跟傻花兒分開不遠,他看到新枝從對面走來,新枝是劉滿囤的高中同學。她著件白色的碎花襯衫,左躲右跳地躲避著地上的水洼跟泥濘。新枝也看到了劉滿囤,笑笑,加緊了步子,一蹦一跳地來到劉滿囤面前。
滿囤,上班去呀。新枝眨著水汪汪的眼睛跟劉滿囤打著招呼。
嗯。劉滿囤板著臉,重重地從鼻子里只擠出了一個重低音。
干嘛呀,還跟我媽斗氣呢?別生氣啦,我就是來找你的,告訴你個好消息。新枝跟滿囤并著肩,用肩膀撒嬌地輕輕碰碰劉滿囤的肩膀。
你能有啥好消息呀?滿囤的話里帶著火藥味。
瞅你那樣兒,不想聽就算了。趙新枝假裝生氣。
我怎么不想聽呢,你說吧。滿囤還是充滿了好奇。
我媽同意咱倆的事兒了。新枝聲音里透著興奮。
哦,你媽不嫌俺家窮啦?她咋又突然同意了呢?滿囤雖然嘴上還硬,但是臉上還是掛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行了。我媽都同意啦,你就別老沒完沒了的。我媽說你現在在縣醫院上班了,以后肯定有出息。新枝又用肩膀碰了碰滿囤。
我在醫院里又不是啥大夫,也就是個看太平間的,能有個啥出息。滿囤有點不相信趙新枝說的理由。
看太平間的咋了,那也是醫院的正式職工,拿國家工資。我媽說讓你晚上去我家吃呢。
行,等我晚上下班的吧。我現在得上班去。滿囤說得特別自豪。在他們全村子里,能拿國家工資的,除了村長,就是他劉滿囤了,而且他又那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全村子人都對他羨慕得要死,他在村里的地位僅次于村長。不過這一切,還都是在他進了縣醫院以后,成了醫院里的正式職工,村里人才對他另眼看待的。他在心里暗自慶幸,當初爹的選擇是正確的,還是爹看得遠。如果他沒有這個工作,就連相處了好幾年的新枝也不會跟他有結果。
新枝跟滿囤從小一起長大,又是高中同學,兩人上學時候就好上了,滿囤喜歡新枝,新枝也喜歡滿囤。畢業兩人都沒考出去,回到村里新枝在家幫她娘務農,滿囤跟他爹在村里的礦上挖煤。本來兩人打算處對象,可是新枝娘死活不同意。理由很簡單,滿囤家太窮,而且還在礦上干活。
新枝她媽說,老劉家太窮,過門就得過苦日子,爺倆在礦上干活還危險,這人說沒就沒。女人要是嫁錯了,這一輩子都翻不過身來。
新枝她媽雖然話說得難聽,可卻是事實。村里自從發現了煤以后,不少山外的人來村里開礦,漫山遍野一個窯連著一個窯。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整個村子不再寧靜,整天開礦的炮聲,汽車的轟鳴聲不絕于耳,隔三岔五的還有哭聲摻雜其中,那村子便如一鍋爛粥,冒著泡泡翻騰著。村里的煤源源不斷地被送到了村外,山外,而村子里的哭聲卻始終沒有間斷過,礦難經常發生,礦工被埋在井底下是常有的事。
這也正是新枝她媽所擔心的,作為女人,作為母親,她的擔心是有道理的。誰愿意拿自己的閨女的幸福去冒這個險呢。
滿囤跟趙新枝匆匆地分開,騎上自行車去縣醫院上班。路上他騎得飛快,他不再感覺蹬得吃力,即使車輪上還是卷著那么多泥巴。他的心里灑滿了陽光,他聞著泥土的芬芳,心情舒暢到了極點。
在醫院的太平間里,滿囤換好了工作服。對著一屋子的冰柜,嘴里還哼哼嘰嘰地唱著。在那個涼冰冰的屋子里,滿囤的心里跟火一樣熱著。不知不覺中,一個矮胖子站在滿囤身后。滿囤冷不丁一回身,嚇得差點跳起來。
矮胖子滿臉堆笑,臉上的橫肉都往外擠油。這矮胖子滿囤認得,正是頭天給他五百塊錢那個人。
三
這矮胖子是個死者的家屬,他自己說死的是他表妹。表妹死了,家里沒有別的親人,只有他給表妹發送,說來還讓滿囤有點感動??墒撬砻迷谔介g里一放就是好多天,直到有一天矮胖子又拉來了一個人,那人倒是滿臉的哀愁。矮胖子說,這人是我親家,我把表妹許配給他了,今天俺們兩家來辦事。
這種事情滿囤是知道的。在他們這里有個叫冥婚的風俗,就是還沒婚配的的男女夭折了,買個尸首一同下葬算在陰間結個伴,一般死者的兩家都是紅白喜事一起辦。
滿囤也沒怎么感覺奇怪,難怪這矮胖子要把表妹放在太平間這么長時間不發送呢。滿囤拿了尸體的存放牌,把矮胖子的表妹推了出來。
矮胖子說,兄弟,我表妹今天就辦喜事啦,煩勞你給她也搗扯搗扯,讓她也漂漂亮亮地過門。
滿囤明白,就是讓自己給死人化妝,這平時滿囤也是經常干的工作。他拿來胭脂口紅,一樣一樣地給死者涂抹著,不大功夫,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就躺在了他們面前,一股劣質化妝品的濃濃香味,在整個太平間里彌漫開來。
矮胖子仔細端詳了一下,嘴里嘖嘖稱贊道,大兄弟的手藝還真的不賴哩,我妹子真是有福。今天我妹子辦喜事,就是少了個媒人,兄弟要是不介意的話,給我妹子當個媒人吧。矮胖子說著,樂呵呵地遞過一支煙來。
滿囤也不客氣,伸手接過煙,點著了。他心里想,兩個死人還用得著啥媒人介紹呢,即使介紹了,死人知道個啥呀。再者說了,這兩個人不也都成了嘛,還用得著啥媒人?不過他嘴里卻沒說出來。
矮胖子見滿囤啥也沒說,拍了拍滿囤肩膀說,兄弟給面子,這事就定啦。那個滿臉哀傷的家屬也拉著滿囤的手,一個勁地感謝,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滿囤弄得不答應也不成。
矮胖子跟那個滿臉哀傷的家屬拉著尸體走了。滿囤想,他們肯定是給自己的親人辦“喜事”去了,誰知道那應該叫喜事還應該叫喪事呢。
過了挺長時間,那矮胖子又折回來了,帶著滿身的酒氣,看樣子是喝了不少。見到滿囤就拉著他的手,硬是塞給他五百塊錢。滿囤給他爹那五百塊錢,就是這矮胖子給的。
矮胖子說,這是做媒人的辛苦費。滿囤不知道為啥給他這么多錢。但是看矮胖子一臉執著勁,滿囤也覺著自己真的幫了他大忙。不過,以前他幫尸體“化妝”給個二十五十的他就很滿足了,可是這次一下子得了這么多錢,看樣子這次碰到的是個大款呢。
矮胖子噴著酒氣跟滿囤說,兄弟我這妹子多虧了你給幫了忙才找了個人家,要不然她在下面還得落單兒,連個伴都沒有。滿囤看矮胖子說話的時候,臉上一點難過表情也沒有,甚至還有點興奮的味道。滿囤看在五百塊錢的分上,陪著笑臉。
矮胖子說,兄弟,我還有個表妹也是癌,快不行了,估計就是這幾天的事兒啦。等她咽了氣,先在你這存幾天,等給她找好了婆家我就接走,你看成不成?
滿囤說,那得有死亡證明,手續不全我也不敢存在這兒。
矮胖子狡猾地一笑。兄弟,手續倒是沒問題,咱就是不想通過醫院,想直接送到你這兒來。再者說,這太平間就你一個人說了算,別人也不會來這兒查這事。兄弟你放心,這事兒我咋說也不能虧待了你。
滿囤想到先前只是當了個掛名的媒人就得了五百塊錢,如果這事答應了,矮胖子自然會給出個更好的價錢。何況這醫院太平間里,沒事誰會來這兒呀,多存個尸體,矮胖子不說,自己不說,誰會知道。對滿囤吸引力最大的就是錢,因為他需要錢。滿囤想過了,點點頭算是答應了矮胖子的請求。
矮胖子挺高興的樣子,一步三搖醉醺醺地走了。
四
頭天的事滿囤還歷歷在目,今天矮胖子的突然出現讓滿囤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矮胖子腆著肚子說,兄弟,我昨天跟你說的事咋樣?
滿囤沒吱聲,不過在心里算是把這件事應下了。
矮胖子看著滿囤的表情就知道這事兒成了。他從小包里又拿出五百塊錢,塞進滿囤手里。兄弟,我先把錢擱這兒,算是在你這兒訂個位置,我那個表妹熬不過今天啦,只是家里親戚舍不得,我估計這會兒已經不行啦,晚上就能送過來。
滿囤把那幾張錢在手心里攥成個團,潮乎乎的,心里亂得厲害。他想起答應過新枝晚上的事便說,我晚上回家有點事兒,估計回來得晚點兒,得十點以后吧。
滿囤的話正合了矮胖子的意,他意味深長地笑笑說,好,晚上我們送過來。
送走了矮胖子,滿囤合計著這事兒有點不對勁,這矮胖子怎么那么多表妹呀,還都得了要命的病呢?可是想到兜里的五百塊錢,就覺得一切應該都是巧合呢,誰家沒個病沒個災,都趕到一家也不算什么新鮮事。他想著想著,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滿囤在太平間上班,雖然也算是縣醫院的正式職工,可是每個月也就四百塊錢,像各科里的獎金、勞務費,跟他都沒有關系,也就逢年過節值個班,能掙倆節日加班錢,加在一起不過五百出點頭。像這樣兩天能掙兩個月的工資錢,滿囤還是頭一次。
晚上下班回到家,滿囤弄好了飯,跟老劉打了招呼,就徑直地去了新枝家。一路上滿囤的嘴都樂得合不攏。
剛走到村口,從路邊的林子里躥出一個人,把滿囤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傻花。傻花手里拎著根樹枝,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滿囤,僵硬的臉上突然就笑開了花。傻花一邊笑,一邊拍著手說,要當新姑爺啦,要當新姑爺啦!她嚷嚷得一聲比一聲高,那高興勁兒就跟過年時小孩子似的。滿囤也跟著笑。
傻花笑著笑著,臉上突然又僵住了,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盯在滿囤的臉上,然后驚恐萬分地用手里的樹枝指著滿囤大叫,鬼!鬼!有鬼!叫完轉身就跑,跑得鞋子掉了也顧不上撿。她這一叫,滿囤也感覺毛骨悚然,他迅速地四下里看看,周圍什么也沒有。媽的,這精神病,把人都嚇死了。滿囤在心里暗暗地罵傻花。
新枝家離滿囤家不遠,新枝爹死得早,新枝娘一個人把姑娘拉扯大。新枝家的院子里養了條大狼狗,平時看家護院,給新枝娘倆做個伴。滿囤剛到院子門口,院子里的狗就叫了起來。滿囤不敢進院,在門口喊了兩聲新枝,新枝就從屋里面跑了出來。
她在院子里拴了狗,就過來開門。滿囤眼睛看著新枝,站在門口嘿嘿地傻笑。把新枝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新枝說,看你傻樣,跟傻花似的,笑個啥,快點進屋呀,我娘還等著你哩。
滿囤說,要不是院子里有狗我早進去啦。
新枝說,狗我拴了,放心吧。說完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進院子。
新枝家的那只大狼狗雖然被拴著,可見來了生人一個勁地往上撲,沒完沒了地叫。滿囤嚇得躲在新枝背后。
新枝說,別叫啦!那狗倒是聽主人的話,當時囂張的氣焰頓時就滅了,趴在地上看著兩個人。新枝笑笑說,你平時在太平間里連死人都不怕,咋讓一只狗給嚇成這樣啦。
滿囤對自己在女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怯懦也感覺有些尷尬,他打趣地說,死人不叫不咬人,我怕他干啥。可是這畜牲就不一樣,它可是翻臉不認人哪。
兩個人在院子里說著,新枝娘迎到了屋門口。喲,滿囤來啦,快進屋里,在院子里嘮個啥。
新枝往前推了一下,滿囤被推到了新枝娘面前。滿囤有點詞不達意地說,姨,我來了。新枝娘笑著把他讓進了里屋。
屋里一桌子菜已經擺下了,桌上還有瓶酒。新枝娘給滿囤倒了一杯酒,兩只手捧著送到滿囤跟前說,滿囤呀,以前姨不同意你倆的事別怪姨。姨把新枝拉扯大也不容易,那時候你在井下挖煤,你說那叫啥活計。這不,今天井下又出事啦,把村里的趙富給埋底下啦。你現在不用在井底下了,掙多掙少不說,最起碼人安全呀。姨也是怕新枝嫁錯了人家,到時候跟我一樣,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這后半輩子我也不省心呀。新枝娘說著,眼睛濕了。
滿囤聽了新枝娘的話,有些局促,他低著頭說,姨,你別說了,我懂??墒俏腋轮φ娴暮?,新枝跟我也好,你就成全了我倆吧。
新枝娘抹了一把眼淚,看了看滿囤說,姨知道你是好孩子,這不姨給你賠禮道歉了,你倆的事姨同意。
滿囤臉上頓時容光煥發,他看了眼新枝,新枝臊得紅了臉。新枝臉紅起來更好看了,多了幾分嫵媚。
新枝說,快吃菜吧,別光顧著嘮嗑,菜都涼了。新枝娘也忙應和著,對對對,你瞅我,人都老糊涂了。滿囤呀,快吃菜吧。
三個人一起拿起筷子,一桌菜轉眼就被消滅了。滿囤心里高興,幾杯酒下肚人也暈暈乎乎的。他忽然想起跟矮胖子晚上還有事,就起身告辭。
五
滿囤從新枝家出來,天已經黑了,新枝送他。兩個人手挽著手走,臉上都掛著幸福的笑,那笑比天上的星星還亮,在黑夜中閃動著。滿囤更是搖搖晃晃的,一陣風吹過,田里綠油油的禾苗也跟著輕輕地搖,仿佛也被幸福給熏醉了。
滿囤腳下一滑,差點摔倒,新枝忙拉了他一把。滿囤仗著酒勁就勢把新枝攬進懷里,滿嘴酒氣地說,新枝,這回你娘同意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讓我先親一下。
新枝在滿囤懷里揚起臉說,瞅你喝的,都這樣了還欺負人家。說著臉蛋上又泛起了紅暈。新枝那嬌羞的樣子甚是好看,點燃了滿囤心中的欲火。滿囤感覺到懷中的新枝,柔柔軟軟的,胸脯緊緊貼著他,鼓鼓的,他聽得到新枝的心跳。新枝仰著臉閉上了眼睛,呼吸變得慌亂而急促,吹在滿囤的臉上癢癢的。滿囤兩只胳膊緊緊地摟著新枝,把嘴巴湊過去,他感受得到新枝的慌亂。
傻花不知從哪突然跳了出來,把滿囤跟新枝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兩個人迅速分開,新枝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傻花站在他們面前,眼睛里充著血絲都要瞪出了眼眶。傻花指著滿囤,大聲地喊,鬼!鬼!有鬼!又一把拉過新枝神秘兮兮地說,你不能跟他好,他是鬼。他是一個吃人的鬼,千萬別跟他好,他會把你吃了的。
傻花的手死死地攥著新枝,攥得新枝齜牙咧嘴,新枝想甩又甩不開。
滿囤跳了過來,抬起手嚇唬傻花說,我是鬼,你不撒手我吃了你。
傻花急忙松開新枝,轉過身就跑,邊跑邊喊,鬼吃人啦!鬼吃人啦!
見傻花跑遠了,滿囤的酒也醒了大半,他拉過新枝的手說,這瘋子,咋突然犯病了呢,以前也不見她招人。你咋樣?
新枝揉著手說,是呀,以前這傻花從來也沒這樣過,今天這是咋的啦。我沒事,就是剛才讓她捏得有點痛。
滿囤說,你回吧,我上醫院去,醫院里有點事。新枝點點頭,轉身走了。
滿囤沖著新枝的背影喊,路上小心著點!新枝回頭笑了笑消失在夜色中。滿囤加快了步子,直奔醫院。
太平間門口,一輛小轎車已經停在那里,車燈關著,車里的人吸著煙,煙頭的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暗。滿囤繞過小轎車,去開太平間的門。
小轎車的門也打開了,矮胖子從車下來。聲音低低地說,兄弟,你咋才來呀。
滿囤回頭瞧著他說,噢,路上有點事耽擱了。他一邊說一邊想,看來這矮胖子還真是個有錢的主兒,都開上小轎車了。
矮胖子打開車后箱,從里面扛出一個麻袋,隨滿囤進了屋,將麻袋放在停尸床上。滿囤問,死亡證明呢?
矮胖子說,有,當然有。說著從身上摸索了起來,摸了一會兒,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紙上的字都洇濕了,看著有些模糊,連那個蓋的章也看不清楚。滿囤仔細地辨認著,矮胖子湊過來說,家里人心痛我這表妹,哭得不行,你瞧她媽拿著死亡證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這證明都給弄濕了。
滿囤疑惑地問,這證明怎么這么不清楚呀,不會是假的吧?
矮胖子說,這東西我上哪弄去??窗肿右荒樥\懇,滿囤也就相信了。
滿囤問,咋還拿個麻袋裝來的呀?
矮胖子說,這不家里窮嘛,給她看病花了不少錢,她家里欠了一屁股債,可錢花光了,病也沒治好,最后沒錢醫院非讓把人接回去,死活不讓留在醫院。沒辦法就只好接家來了,死在家里。我這從朋友那借的車,也不能把人家車給弄埋汰了,就拿個麻袋裝了。
滿囤忽然想起晚上新枝娘說,同村的趙富被埋在井下了,就順便問矮胖子,你這表妹有人家了嗎?
矮胖子說,還沒呢,要不怎么說從你這放幾天呢,等給她找個人家再送她走。不能讓她在那邊沒個伴。
滿囤說,我倒是知道我們村有個剛上路的,這樣吧,我給你問問,他要是沒個伴正好跟你妹了。
矮胖子笑了,呵兄弟,看來上次這媒人還真讓你當對了,你瞅瞅,這回不是又當上了嗎。這事兒不管能不能成,我先替我妹謝謝你。說著矮胖子拿出了一疊錢,塞進滿囤的手里。
滿囤接過錢,手里感覺沉甸甸的,心里已經沒有了那種緊張的感覺。矮胖子走了,滿囤把錢放在桌子上一張一張地數,竟然有兩千塊錢。兩千塊錢對于滿囤來說,那是一個很特別的概念,那是將近半年的工資。滿囤數著錢,手都在發抖。對于滿囤來說,錢是再重要不過的,錢在他的心里有著很重的分量。
六
滿囤下班去了趙富家,把一切都聯系妥當又急忙趕回家里給老劉做飯。
飯做好了,老劉回來依舊是先坐在炕上噴云吐霧,滿囤把飯菜擺好了,拿出矮胖子給的兩千塊,一分不差地錢都交給了老劉,說是醫院又發的獎金,如果今后效益好了還發。
老劉臉陰得很沉說,我回來時打趙富家過,他們家都感謝你呢,你辦的事他們家人告訴我了。
聽老劉這么一說,滿囤緊張得頭發都站了起來。
老劉說,最近井下老是出事,那些后生說不定哪天就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干那活他們今后興許能借上光,要是能聯系上女骨(女尸體),就別讓那些后生們自己上路?;钪际鞘芸嗟拿谀沁呉沧屗麄冇袀€伴。你愿意當這個媒人,爹不反對。
滿囤如釋重負。老劉接著說,你跟新枝的事,爹也知道啦,人家不嫌咱家窮就行,我看那閨女也不賴,你也老大不小啦,明天爹就找人去她家提親。
滿囤的心里飛出一只鴿子,那只鴿子向著太陽,輕盈地舞動著翅膀。滿囤感覺每一天都是新鮮的,每一天都是艷陽高照。就連在太平間里他也感到渾身都是暖洋洋的,他看到躺在冰柜里的尸體,不再感到厭惡,尤其是那些女尸體,他甚至感到一種親切。
與新枝的親事也定下了,日子一天一天地接近,滿囤心里更是有無數的鮮花在怒放。矮胖子來找滿囤,更讓滿囤心里的鮮花姹紫嫣紅起來。
矮胖子說,我又有一個親戚去了,今天晚上送過來行不?
滿囤滿口答應了下來,他甚至有些渴望矮胖子能來求他,這樣他又可以有一筆不錯的收入,可以在跟新枝結婚的時候送給她一件象樣的東西。
晚上矮胖子如期而至,放下尸體和一疊錢走了。矮胖子這次多加了三百塊錢,讓滿囤幫著打扮一下。
滿囤在昏黃的燈光下揭開蓋在尸體上的白布,白布下的那張臉讓滿囤渾身顫栗,在太平間這么長時間了,再怎么恐怖的尸體也從來沒有讓他如此的害怕。那張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像睡著了一樣,可是那張臉卻是滿囤再也熟悉不過的。那是傻花,躺在停尸床上的是傻花。前幾天傻花還在村子里活蹦亂跳的,這幾天確實是沒有見到,可是一轉眼的功夫竟然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這是滿囤萬萬沒有想到的。
滿囤仔細地打量著傻花,她眼睛輕輕地閉著,嘴角邊仿佛還帶著一絲微笑。滿囤想,這傻花怎么會是矮胖子的親戚呢?傻花在村子里進進出出的幾年了,從來也沒有看到過有任何一個人來認她這個親戚,何況這傻花一直好好地在村子里,怎么說死就死了呢?一連串的問號占據了滿囤的大腦,他驚愕之余,又馬上鎮定了下來,管他呢,反正矮胖子有死亡證明,我也只不過是幫他存放一下,存放這一下,我就能有千把塊錢的收入,別的跟我又有什么關系。這樣想著,滿囤變得很安靜。
滿囤拿著手里的化妝品,輕輕地靠近傻花,傻花有著一張俊俏的臉,皮膚白皙,如今顯得有些慘白,長長的睫毛輕輕地合著。以前還從來沒有這么仔細地看過她,沒想到她居然長得這么美。滿囤看著她,伸出手去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摸了摸,一陣刺骨的寒意鉆進滿囤的心里,滿囤迅速地縮回了手,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溫度,雖然他在太平間工作,這種溫度是他熟悉的,可是今天他卻對這種溫度異常敏感,他聞到了傻花身上冰涼而混合著的化妝品味道,這多少讓他有點不舒服。他突然想到前些天去新枝家,在半路上兩次遇見傻花,傻花指著他大叫鬼。難道傻花真的遇上鬼啦?難道她是被嚇死的?滿囤一邊想著,手里一邊忙著。給傻花化完妝,滿囤仔細地端詳著傻花,傻花被他化妝之后,表情生動起來,更加漂亮了。
這傻花是結過婚的女人,難道矮胖子連這樣的女骨也能賣出去辦冥婚?滿囤不理解,這不是騙人嘛,不過騙不騙人的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劉滿囤又沒騙人,他矮胖子怎么做是他的事,到時候把錢給我就是了。滿囤想著馬上又能拿到一筆錢,心里不禁高興起來。剛才的恐懼感,一掃而光。
幾天之后,矮胖子拉走了傻花的尸體,滿囤又得到了一筆錢,可是滿囤自從那天給傻花化過妝之后,經常會夢到傻花的那張臉,那張干凈,簡單得沒有一絲表情的臉。滿囤無數次地在夢里驚醒,醒來后被嚇得一身冷汗。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即使他剛到太平間工作,第一次接觸死人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這么懼怕過,從來沒有這么長時間地夢到同一個人,可是,如今他卻對一個死人揮之不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著,滿囤做惡夢的毛病絲毫沒有減輕,老劉問了他好多次,滿囤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看到了一具很恐怖的尸體,所以老是夢到。老劉知道兒子的工作每天都跟尸體打交道,可他卻不知道滿囤所說的那具尸體就是傻花。
七
滿囤結婚了,跟新枝的婚事由兩家一起操辦,新枝娘樂得合不攏嘴,滿囤爹自然更是高興。最高興的還得算是滿囤跟新枝,當賀喜的鄉親們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兩個新人。滿囤看著新枝,眼睛里迸射出了欲望的火苗,那火苗在燃燒,將兩個人都燒化了,化成了一灘水,融在一起。
夜里,滿囤又夢到了傻花的那張臉,那張臉在短暫的平靜之后,突然變得猙獰起來,她對著滿囤大聲地叫著,“有鬼!有鬼!有鬼!”滿囤被這叫聲嚇醒了,他忽的坐起來,額頭的汗順著臉流了下來,他感到屋子里到處都在回蕩著叫喊聲。
月光從窗子斜灑進來,照得新房里一片白茫茫的,房間里的著色讓滿囤恍忽覺得自己竟然是在太平間里,鏡子上貼的火紅的大喜字,怎么突然間也變得沒有了顏色了呢。他回過頭看看躺在身邊的新枝,新枝還在睡著,睡得是那么甜,滿囤的一舉一動,新枝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滿囤重新躺下,他撐起一只胳膊,側著臉看身邊的新枝,新枝睡得很安靜,月光讓她的皮膚更加白皙,她的臉很美,也很安靜。滿囤突然覺得這張臉很熟悉,竟然與傻花的臉有幾分相似。滿囤用力地擦了擦眼睛,仔細地盯著新枝,他越看越發覺這張臉就是那天躺在停尸床上的臉,就是他無數次在夢中夢到過的那張臉。
滿囤渾身顫抖著,他仿佛聞到了在太平間里那涼冰冰的氣息,他突然看到那張臉變得扭曲起來,丑陋得讓人害怕,那張臉站在他面前指著他大聲地叫著:“鬼!你就是鬼!”滿囤翻身從炕上跳到地下,光著兩只腳在夜里飛奔,他邊跑嘴里邊喊“鬼!有鬼……”
滿囤瘋了,村里的人都說是滿囤給死人保錯了媒,肯定是哪個陰間的不樂意這門親事,招惹了陰間的靈魂,才惹鬼上身。自從滿囤瘋了以后,新枝家的那只大狼狗怎么拴也拴不住,它跟在滿囤的身后,每天跟滿囤村里村外地瞎轉,滿囤每天嘴里都念嘮著鬼,但是村里的人沒有聽到那只狗再叫過一聲。
責任編輯 張艷茜
黃華 男,1978年出生,在武警某部服役兩年,復員后在鐵路部門工作。小說作品見于《芒種》《關外文學》《遼寧文學》《中鐵文藝》《歲月》等多家報刊。